再見,彭湃 第1卷 42
    她還在捶打著玻璃,卻被監警從身後用電棒擊暈了。接著兩個工作人員將她抬走。「我看你們還是走吧,犯人的情緒很不穩定。我們正在申請轉往精神病院……所以下次你們不用再過來了。」獄警冰冷地說著,離開了。

    回去的一路上,安以陌一句話也沒說,但她的身體明顯一直在顫抖。我能切膚地感受到,這些天裡她背負的罪惡感絲毫不亞於我,而在見過小莎後這種罪惡感變本加厲了。還沒抵達醫院時,路上突然下起了雨。安以陌疲憊地靠在玻璃上,望著外面模糊的街景。

    彭湃,我該怎麼辦?

    忽然,我彷彿聽到了來自安以陌的說話。似乎又更像是自己心中所起的錯覺。雨水越來越大,我恍惚地看向前面濕開一地的馬路,幻覺越來越嚴重,我又聽到了紀松的聲音,他還是少年時的音色。帶著一絲青澀和稚嫩。他也在問我:彭湃,我該怎麼辦?接著是林曖,她也是相同的問話。然後各種各樣的面孔、聲音都相繼出現在我的眼前、耳邊,他們問我:該怎麼辦?

    視線裡出現了紅燈。

    我猛地醒悟過來,急忙踩下一腳煞車,沉沉摀住了臉。

    車裡的安以陌似乎醒了。

    「小離,我答應你進行植皮手術。」這一次真是她的聲音。我回頭望去,她仍舊看著窗外出神:「我答應你。接手你安排的一切治療。但是,也請你答應我。別再將所有的精力耗費在我身上了。你還能彈琴麼?我聽想你彈,你再舉辦一次演奏會吧,在演奏會之前,你不要來看我了……」

    「……」

    「就算是為我,好不好……」

    就算是為我,好不好。

    只因這一句話,我重新投入到鋼琴練習中,很多次我都想去醫院陪安以陌,但我強迫自己按捺住,因為我答應過她,在她植皮手術成功後帶她參加我重新舉辦的鋼琴演奏會。

    這是安以陌對我提出的第一個請求。我必須做到。這算是彌補麼?救贖麼?我不清楚。

    或許這並非選擇,僅僅是因為,我仍舊那麼愛她。

    那天,我和父母安靜地吃著晚餐。其實這麼多年了,很少能自己一家人平靜的吃飯。就算母親偶爾回來,那也一定會趕赴各種酒會飯局。而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所以父親很少管我的日程安排了,母親也回家得更頻繁了。

    終於這晚,我們三人居然坐在了一起。

    話題是誰打開的我忘記了。當父親說道X大副校長的是他的好朋友,而他好朋友的女兒剛從美國留學回來時,我盛湯的調羹僵硬地懸在半空。

    「父親,您想說什麼?」我冷冷問道。

    母親接過話:「你爸的意思是,人家確實是個不錯的女孩。我也覺得有時間你可以見見她,就當交個朋友……」

    「噹啷!」我將調羹暴戾地扔回了碗裡,濺起了一桌的湯汁。

    「不吃了。」我說著起身回房。

    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厭倦了被擺佈的人生,厭倦了虛偽的做戲,厭倦了所謂奢華生活的循規蹈矩。一切一切都讓我壓抑無比,彷彿喉嚨被命運的手緊緊扼住快要窒息。

    深夜了,我卻因為失眠而一直待在琴房。

    母親悄悄地來到我身後,我早已察覺了,卻不願意回頭看她,只是繼續彈著琴。當卡在一個音符上連續出錯四遍時,我心煩意亂地合上了琴蓋。母親就在這時,從身後弓腰抱住了我,並單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多少年了,母親沒再對著自己的兒子做過這麼親密的動作。

    我的身體微微一顫,沉默了。

    「小時候媽媽在家裡陪你玩捉迷藏,你找不到我後就會哭鼻子,那時候你真是個十足的愛哭鬼。想不到現在一恍你就那麼大了,媽媽都抱不住你了……」

    「……」

    「小離,你還得麼?那時媽媽總會在遊戲的最後悄悄出現,從背後抱住你。我也會遮住你的眼睛,做出奇怪的聲音讓你猜我是誰?而你每次都沒有猜,你只是……」

    ——我只是掰開她的手,然後轉身抱住。

    因為根本不用猜我就知道會是母親,只能是她,容忍我的任性和小脾氣。而此時,我也依然這樣做了。我轉身抱住眼前的女人,用力抱住了。

    「媽……」我試著親切地喊她。

    「我在。」

    「為什麼當初要給我取名-彭湃-呢?」其實這個問題,很早很早前我就想問了。

    「呵呵,那是你爸的意思。因為諧音是-澎湃-啊。洶湧澎湃,大概每個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更加優秀更加耀眼吧。可是現在,我只希望你能開心快樂,能勇敢,能……」她停頓了下:「能幸福。」

    幸福。

    多麼奢華的字眼,近乎虛幻。

    此刻我是多想告訴母親,其實在我懂得認字後,尋找過自己名字的意義。那天外面下著大雨,管家正熟睡在沙發上。而我練累了琴,於是一人躲進父親的藏書房裡翻閱資料,最後我在一本厚重而古老的字典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上面有著不同於平常的解釋:

    「澎湃。」

    動詞。泛指海水的一種狀態。激烈,兇猛。

    而它的另一種形態是:水質地,腥鹹,柔軟以及哀傷。

    那時我才九歲,並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天。當青春以激烈而兇猛的姿態輾過我的身體後,剩下的不過是哀傷。

    我抱著母親,終於大聲哭了出來。是的,我難受,難受極了。這麼多天了,好多事情根本無法釋懷。王子的死,紀松和伯母的車禍,安以陌的毀容,林曖的離去。

    真的,已經回不去了。

    演奏會定在了平安夜的晚上8點,當父親將時間通知我後,我才意識到,原來已經是冬天了。在廈門的人或許都會有個壞習慣,因為一年四季的溫差太小,根本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現在仔細想想才能察覺到,認識安以陌時還是初夏,而現在,已經深冬了。

    快一年了。

    而我卻感覺彷彿經歷了漫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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