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彭湃 第1卷 41
    我知道她沒有睡,視線慢慢適應黑暗後,我看到她的一隻眼中正流動著濕潤的淺藍色光澤。

    我尋找著她的手,輕輕握住。「是不是我剛才吵到你了?」

    她仍舊緘默。這麼多天了,除了醒來時為我擦過一次眼淚,便再沒有對我做出過半點回應。彷彿她所感受的世界裡已空無一物。但是我都不介意,只要能在她身旁。

    沉默了一會,我自顧自地說起來。

    「安以陌你知道麼?我剛做夢了。我夢到了我的爺爺,自從他死後,我好久都沒夢見他了。很奇怪,我似乎還看到了從未謀面的奶奶,不過她的臉卻模糊不清。他們相互攙扶著,腳下跟著活蹦亂跳的王子,然後我就走上前去,可是,王子卻不認我了,還在對我吼叫著……」

    「彭湃。」終於,她冰冷地開口了:「你回去吧。」

    ——你回去吧。

    黑暗之中,剩下彼此寂靜而冗長的對視。那個過程我似乎有眼淚靜靜滑落,也可能沒有。但幸好她都不會察覺到,否則該有多失望啊。

    忽然,我就笑了。

    我不知自己為何要笑,只是覺得那一刻彷彿真沒有什麼能再刺傷我了。我上前緩緩抱住了她,這是醒來後我第一次抱她。還是和以往一樣,輕盈單薄的身體,微涼的溫度。

    「安以陌,還記得伯母跟我說過的話麼?她說,-小陌,就拜託你了-那句話我一直記得,每次想起我都覺得很難過,但同時也更多了一份勇氣。所以,以陌,請你,無論如何都別讓我離開你。」

    那個靜止的空間裡,我聽到自己清晰的聲音堅定地鋪展開來。

    趁安以陌睡著的時候,我回家洗了個澡,家裡的陳設在眼前都顯得陌生。自從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我很少回來,回家也不過是匆匆梳洗便又去了醫院。

    「小離。」是父親的聲音。

    我轉過臉去,父親多多少少知道最近發生的事情,但他並沒有干涉我所做的一切。

    「林曖下午2點就飛往瑞士了,以後會跟她母親長期定居。你……」他頓了下:「你還是去高崎機場送下她吧?下次見面也不知何時了……」

    我沒有說話,現在我的世界只有安以陌,而週遭的所有都跟我失去了干係。可是林暖,她承受著的痛苦並不會比我的少吧。紀松的離去,是我們每個人身上的隱痛。

    當我到達高崎機場的時候,林曖正在機場登機處換登機牌。她的背影在人群裡顯得那麼瘦小落寞,第一次見到她時,那個表情蠻橫趾高氣揚的小女孩已經不見了。

    「林曖。」我喊道。

    林曖的身體僵了下,過了幾秒,她回過頭看著我,牽動嘴角笑笑。

    她的臉更加瘦了,眼睛裡沒有神采,隱約可見的紅血絲流露出她這段時間的疲憊。她咬了咬失去血色的嘴唇,欲言又止。最後只是低下了頭。

    「是去瑞士麼?」我先開口。

    「嗯,蘇黎世。跟母親一起住。」

    「還會回來麼?」

    「不了……」她看向我,眼睛迅速的濕潤了卻還是盡力在笑:「不過你可以來看我,隨時歡迎的。」說完她微微仰頭,眨著眼睛,彷彿這樣可以使眼淚倒流。

    我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只好與她沉默相對。

    曾經我們無話不談、親密無間,現在卻只剩下這大把的沉默、沉默,彷彿只有沉默,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才能被掩藏住。我們的肉體都是一個巨大到沒有極限的容器,只要我們不說,那麼悲傷好像就可以不停地裝滿,擠壓,再裝滿。

    「呵,真奇怪……」她按了按眼角,淚光依稀:「小離你知道麼?以前我老愛纏著你,找你說話,就算不說話時只要待在你身邊我也會覺得很開心。可直到今天你來送我,我才發覺,原來我開始害怕再見到你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一站在你身旁和你說話我就很想哭,忍都忍不住……」

    「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小離你沒有錯。就像當初你不愛我,那也不是你的錯。於是我又想,是安以陌的錯麼?不是的。她也不過和我一樣那麼愛著你而已。若這樣,那錯的究竟是誰?真是好諷刺,哥哥已經不在了,他為什麼會離開我呢……」

    「我只能走,我沒有辦法面對。小離,你懂嗎?」

    我沒有回答,上前靜靜抱住她。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主動抱住林曖。她一直愛著我,毫無保留,全心投入。而我此刻抱住她並非矯情地想要給予她最後補償,我只是希望她能感受到此刻的我,希望我能為她分擔哪怕百分之一的憂愁,希望她不會活在孤獨與無望之中。

    肩膀處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是林暖咬了我一口。那一記很深很深,我覺得肌肉都被撕開了,直抵骨骼。我沒有掙脫,痛的人不僅僅是我,我明白。

    「答應我,要好好的……」隨後,她漸漸鬆開手,決然朝登機口走去。

    眼角膜移植手很成功。幾天後安以陌取下了纏繞的紗布。在眼睛適應強光前,她在昏暗的房間裡呆了很長一段時間。出來後她看著我,不自覺地摸了摸我的臉:「為什麼,你此刻清晰得都有些不真實了。」

    「因為單眼所看到的圖像是沒有井深的,久了會無法判斷物體的遠近。你現在恢復雙眼了,習慣就好。」主治醫生解釋著,再讓助手送她回房。接著他看悄悄拉住了我的手:「你稍等,我們聊一下。是關於病人植皮手術的事情。」

    不一會我就回到安以陌的病房。她說有些口渴,於是我為她去倒開水。而腦中卻一直回想起醫生的那番話:病人的毀容屬於化學燒傷,且情況嚴重。因此植皮手術的成功率不高,最多也就百分之四十。而且,新的皮膚需要從病人自己身體上提取,這個過程將會給病人的精神和肉體都帶來巨大的痛苦。你是否考慮清楚了……

    「小離?小離……」耳邊是安以陌的呼喚聲。

    我一驚,這才察覺開水早已溢出了杯子蔓過了手指。可我居然感覺不到一點被燙傷的疼痛。我急忙停下來,為安以陌送水過去。

    「你怎麼呢?」

    「沒什麼,可能這些天有些累。」我笑笑。

    安以陌肯定察覺了我的心不在焉,但她只靜靜朝水杯輕輕吹氣。然後她抬起頭:「小離,我明天想出一趟醫院。」

    「去哪裡?」

    「去監獄看看小莎……對不起,我知道你也許不希望我去,可是我真的想去看她。」

    「你現在身體情況還不好,晚些去吧……」我壓住慍怒,小莎的名字刺疼了我的胸口。

    「小離,你別怪她。我不管你怎麼看待她,但她的確是我重要的朋友。無論如何我都想去見她一面。除了你,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和朋友了……」

    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和朋友了。她說。

    最終,我還是點點頭。我別過視線望向窗外,只為隱藏住旋轉在眼中的淚水。

    次日上午,我開車接她去了監獄。她戴著墨鏡,裹著黑色頭巾,並將衣領高高豎起,才勉強遮住了不堪的面容。我摟著她,試圖把她藏在我的懷裡躲避路人奇異的目光。她卻搖搖頭:「不用這樣,別人怎麼看我,我一點都不在意。」

    我默不作聲。多想告訴她:可是我在意,我不要讓你活在這樣歧視的目光裡。我要讓你變回以前的安以陌。你知道麼?我愛你,我很悔恨沒有好好照顧你,我恨自己讓你跌進這種境地。

    監獄的警衛並不允許我們探監。因為現在並不是探監日,而我們也不是小莎的親屬或監護人。後來我拜託父親周轉地打了幾次人情電話,才放我們進去。我陪安以陌坐在玻璃窗口前,等著小莎出來。

    可過了好久,都不見人影。獄警出來告訴我們:「犯人不願意出來見你。」

    「求你了,我只想見她一面。」安以陌哀求道:「一面就好。」

    「好吧,我再試試。」我明顯看到了獄警的臉上有一種隱藏不住的厭惡神情,她一定是看到了安以陌的臉才迫不及待地轉身。那一刻,我的胸口升起一股無名火,卻強壓了下去。

    幾分鐘後,小莎還是出來了。

    她穿著藍色的監獄服,帶著手銬,頭髮剪斷了,整個人都消瘦了太多。她徑直走向我們,坐下。眼神呆滯而渙散。

    「小莎,我……」安以陌的聲音在顫抖:「對不起……我……」

    「小莎,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對不起,我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恨我是應該的,如果不是我,紀松也不會死。」

    「啊!啊……」

    前一秒還呆若木雞的小莎突然就狂躁地跳起來,她狠狠朝安以陌撲去,卻被厚厚的玻璃擋住,她雙手猛烈拍打著玻璃窗:「我要殺了你!殺了你!你怎麼還沒死?你這個災星,你還想害死多少人才肯罷休!你這個賤女人,我要殺死你……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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