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地為牢 正文 第六十三章
    自端午過後,宮中開始緊鑼密鼓的張羅著李績出行一事,眼見事情已無力挽回,朝中大臣也變得聽之任之,即便還有少數老臣頗有微詞,也漸漸被這種風雨前夕的寧靜所掩蓋,待一切準備就緒,時間已過了半月有餘。(小說~網看小說)

    京都的夏不比蜀地的炎熱乾旱,倒似晚春的溫和,城南定國府邸依舊門禁森嚴,半日來鮮有僕從出入,秦顏悄然立在百米之外的戶巷中,遙遙的望著牌匾上『定國府』三字,目中深沉。

    「姐姐。」一名七八歲模樣的男童跑到秦顏面前,怯生生的看著她。

    因聖上豎日出行,城關戒嚴,秦顏早在入城時已換了一身女子裝扮,素衣荊釵,粉黛不施,倒似尋常人家的清秀女子,只是眉宇間的風塵卻無法掩去,神態中透著幾絲薄倦。

    她蹲□來,拉著那男童的手輕笑道:「你可有見到我說的那位姐姐?」

    那男童見她笑起來變得親切許多,神情不禁放鬆了些,乖順著搖頭道:「沒有,那些大哥哥不許我靠近那座大房子,我從後院去也不行。」

    秦顏抬手拭去他臉上的污跡,微微笑道:「沒關係,你已經幫了姐姐一個大忙,這些錢你拿去買吃的可好?」

    秦顏將錢遞給男童,那男童看了看她手中的錢,立即搖頭道:「娘說不能隨便拿人家的東西。」說罷,飛也似的逃了,秦顏靜靜看著男童的背影,目光突然變得飄渺,彷彿陷入了久遠前的回憶。

    待那男童的身影消失不見,秦顏才收回目光,她早已發覺這裡的氛圍與往常不同,於是先行讓人試探,現下肯定了府中有事發生,不過若有關父親安危,定會傳出風言,如今這情形,倒像是在粉飾什麼,令秦顏無法確定父親是否還在京都,而自己對其中事情不明利害,不可冒然行動,只能靜觀其變,不過蜀地一事眼下又不能向父親告之,投靠無門,李績出巡在即,也不知事情會出現何種變故。

    秦顏站在原地,良久,她目光一凝,心下已做了決定。

    宮中大宴,燕歌殿內華燈流彩,光華映壁有如白晝,御殿兩旁設有坐席,眾人高聲談笑,賞舞品酒,好不熱鬧,唯有左席的湘南王李崇一臉凝重,一些善於交迎的官員前來向他敬酒也多是敷衍,其他人見了自然不會自討沒趣,更襯得他與宴會格格不入。

    李績單手握杯,身軀微倚在御座的椅臂上,似是不勝酒力,抬手飲酒時,衣袖將他半邊面容遮去,僅露出雙眸俯瞰著這片歌舞昇平,卻沒有任何事物落在眼中,目光寂靜,似落在了遙遠的虛空。

    酒會正酣,湘南王突然持杯起身,朝正殿上的李績道:「老臣先敬陛下一杯,望陛下此行無往不利。」

    宴會上的嘈雜之聲頓減,幾位大臣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一齊看向殿堂之上的黑衣君主。

    李績緩緩抬眸,此刻的目光在燈光下竟顯出幾分悠遠,不過須臾便朗聲笑道:「皇叔的心意朕自然明白,朕也敬王爺一杯。」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立即有內監上前將酒杯取走。

    湘南王重新落席,飲酒交談聲復起,李績突然一撐椅臂起身朝殿前的台階走去,行走間身軀微晃,透出幾絲醉意,身後的內監連忙跟隨左右。

    待站定,李績含著笑意的聲音對殿下道:「朕明日還要遠行,今晚先行回宮休息,眾卿還請隨意。」

    殿下文武百官立即起身道:「臣等恭送皇上。」

    出了燕歌殿,有龍輦侯在殿外,李績推開欲攙扶他的內監,逕自往龍輦走去,步伐不復一絲醉態。

    回到寢宮時,李績揮退近身侍衛,只餘一屋子的宮人忙著添香倒水。

    李績單手撐額坐在御案前,身邊的內監窺了眼他的臉色,方躬著身子輕道:「皇上,方才沈統領托人來傳話,說諸事已準備妥當,只等明日卯時自承南門起行。」

    「嗯。」

    李績只淡淡應了一聲,依舊垂首不動,整個宮殿只剩下宮人行走間刻意壓低的腳步聲,不多時,宮人小心翼翼的將醒酒的清茶承至案上,隨即躬身退至案邊等候差遣。

    過了片刻,李績隨手拿了案上的奏折翻看,一邊端起茶,杯盞方舉到嘴邊,一陣沁人的茶香隨即撲鼻而來,恍惚中竟覺得好似在哪裡聞過,輕啜一口,他將茶放置一旁,去拿紙鎮上的筆,良久,李績眼眸一動,猛然抬起頭來。

    「你們都退下吧。」

    低沉威嚴的聲音響起,正在低頭忙著張羅的宮人得令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行禮告退,方才稟告的內監也跟隨著宮人身後離去,待走至殿門時才敢起身去拉門環,抬頭時正見書案前的李績正襟危坐,殿內燈影撲朔,辨不清他的神情,只模糊的看見一名身著宮女服飾的人影立在李績身側,看清了這一層,內監識趣的將沉重的殿門合攏。

    說話的並不是李績。

    一隻冰冷的手自李績背後披散的髮絲下探至他的頸骨邊,緊扣,力道極大,讓人將欲喘不過氣來,耳邊漸漸能聽到脈搏的躍動,似乎下一刻便會如繃緊的弦一樣斷開。

    李績本有機會脫身,卻因電光火石間的一個怔忪而失了先時,這樣的失誤,他自己也是未曾料到的。

    背後的人漸漸轉過身來,李績瞳孔微縮,凝視著燈光之下那人的面容,目光相觸,那人臉上突然浮起一個輕舟過水般的微笑,道:「別來無恙。」

    千言外語最終不過如此,語氣平淡,竟是好友相逢的泰然,讓李績有種今夕何夕的錯覺。

    這樣的錯覺只是片刻,李績從不是一個能讓人輕易看穿想法的人,很多事情即便他不明白也不會去問,不問便不會讓人察覺出你的想法,於是他微側了頭,稍微緩解了滯待的呼吸,聲音微啞道:「常言巾幗不讓鬚眉,朕此刻才深知秦家子女皆非池中之物。」

    「我並非有心隱瞞。」

    算上御書房那次,這是秦顏二模仿李績的聲音說話,事出有因不便言明,秦顏只裝作認真道:「皇后自有母儀天下的威儀,凡事無須親為,如今自食其力,應當四肢勤勉。」

    李績素來穩重自持的表情終於變了變,不過眨眼便恢復了常態。

    秦顏微露疑惑道:「我從前留心過宮女的形容舉止,還以為能夠不被發覺。」

    李績淡淡看她一眼,指著案上的墨硯道:「你已掩藏的足夠好,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可有些東西不是便不是,既無從所知,自是強求不來。」

    秦顏恍然大悟,她只知道用盡心思臨摹宮人的舉止言行,卻不知道模仿的再像,身為下人的那份謙卑逢迎是她從未經歷過的,就好比李績在提筆時,她的一反應並不是前去磨墨,一個不懂得察言觀色的奴婢怎能不引人懷疑,而李績做為君主,自然能輕易發現其中的破綻。

    秦顏不禁失笑:「是了,強求不得,我便是我,又何必再扮他人。」

    笑過後,秦顏心頭突然泛起一陣茫然,我是我,那我又是誰?這麼多年來,她究竟是在做誰?

    大殿中一時靜默,書案上的燭火躍動幾下。

    「既然走了,又何必回來。」李績突然開口,聲音極輕,好似夜風吹過紗幔。

    沒想到李績會這麼說,秦顏一時怔忪,低頭去看他,見他唇色開始泛紫,手勁不自覺的鬆了鬆,良久才低道:「你不知道的尚有許多,而我卻不能一樣一樣的說與你聽。」

    李績已經懂了秦顏的話,既明白昭示了自己別有目的,卻又不會多做說明,比如她為何會模仿自己的聲音來發號施令。

    「好。」

    李績微微點頭,雙眼微闔,彷彿放棄了抗爭,可多年來養成的直覺卻讓秦顏心中警鈴大振,她五指驀然收緊,卻已是遲了,李績目中精光大洩,左臂猛然向後一橫抓住秦顏扣住他的右腕,旋即一個轉身,掃向她的膝骨,身手之精要迅速著實令人驚歎。

    先機已失,自然落於下風,秦顏微愕之於,飛快的屈膝後翻,化去大半攻勢,吃痛之餘,手腕依舊被李績抓住,頗有制肘,眼見李績攻勢再起,秦顏目光一狠,就著自身的重量朝殿中的樑柱撞去,此舉不過是想藉著衝撞解去雙方牽制,自傷難免,但若對方及時放手,倒也避免了兩傷的局面。

    目眩燈迷之中,李績眸中一沉,突然鬆手,轉而抓住了秦顏肩膀,將她向身後拋去,秦顏身體陡然疾轉,她便就勢旋身,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折腰而下,李績忽覺一道利風迎面而來,下意識的側首避讓,手勁略鬆,秦顏見有機可乘,飛起一腳踹向李績肩骨,只聽到一聲悶哼,兩人重重跌落於地,牽制頓解。

    秦顏迅速起身穩定身型,抬眸時,李績堪堪站定,玄衣墨發,衣飾微亂,卻絲毫未損他不怒自威的氣勢。

    李績不動聲色的看著秦顏,眸光幽暗,盛了幾分焰色。

    「方纔多謝了。」

    秦顏頷首,真心實意的道起謝來,就在此刻,她突然矮身橫掃下擺,李績冷笑一聲,輕易避開,身形卻沒有了方纔的敏捷,方收勢的秦顏突然以手撐地,身體回翻一腳踹向李績右肩,兩次皆傷在同一處,此番竟輕易將李績踹倒在地。

    李績雙唇緊抿,左手不自覺的捂在肩處,掙扎著起身,等站好時額上已起了一層薄汗,可看著秦顏的目光絲毫未見鬆懈。

    秦顏見他面色蒼白如紙,怔了怔道:「兵不厭詐,得罪了。」戰場上為求勝利向來如此,若論身手她並無把握能制服李績,為求速戰速決,只得投機取巧,本不覺如何不妥,可見他痛,自己竟會這般難受。

    李績突然輕笑兩聲,倒不是諷刺,只是因為秦顏的話和她面上認真到難以理解的神色,令他有一種無從發作的失力感。

    秦顏卻以為他是在嘲諷自己,目光一斂,不發一語的來到李績跟前,與此同時,一道袖風撲面而至,秦顏一驚,偏身錯開數步,距離如此近,李績已移至她身後,緊接著雙膝一痛,秦顏已跪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繡銀龍的袍擺未及離開,秦顏用力一拽,李績下盤本就不穩,被拖著仰面倒下,一聲重響中,秦顏忍痛一個翻挺,將李績反壓在了下面。

    後腦被重創,李績劇痛中只覺得思緒混沌不堪,明明有許多事要做偏想不起是什麼事,他努力抬眸去看前方,目中卻是朦朧一片。

    見李績目光渙散,仍是掙扎著要起來,秦顏只覺得胸口一陣銳痛,四肢幾乎脫力,她一咬牙,雙腿絞住李績的雙腿,一隻手臂橫壓在他腰腹之間,另一隻手則抵在了他的下顎,叫他無法動彈。

    秦顏伏在李績胸前壓抑著喘息,兩人的發因為掙扎而糾結在一起,被汗沾濕貼在頸側,冰涼如許,倒有些耳鬢廝磨的意味。

    心口痛的厲害,秦顏良久才直起身來,髮絲凌亂,面容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慘然,卻仍是扯出一絲微笑輕道:「既然要痛,你便陪我一起痛吧。」

    一滴液體落在李績臉側,拉回了李績幾許神志,他驚抬眼眸,秦顏的面目在逆光中無法分辨,只覺得壓制他的雙手抑制不住的顫抖,大約是真的太疼了,她這樣的女子,又怎會流淚。

    燈光晃眼,李績微闔上眼,除了這天下,他現在什麼也沒有了,還有什麼能令他這般痛呢。

    抵住下顎的手突然鬆開,李績一驚之下睜開雙眼,冷冷道:「你做什麼?」

    秦顏正在仔細解他綴滿配飾的腰帶,聽他這樣問便停手道:「脫你的衣服。」

    李績冷哼一聲笑道:「你一個女子,竟這般不知廉恥麼。」

    「畢竟夫妻一場,又何必如此拘禮。」秦顏見李績渾身顫抖,以為是他不適應所以緊張,便好心安撫道:「我只是脫下你的衣服,你不必緊張。」

    李績被氣的一時無言,不由捏緊指節怒笑道:「你的目的僅僅於此麼?」

    見想法已被看穿,秦顏目光一動,竟現出幾分冷酷來,她突然出手扣住李績的下顎,捏緊,眼眉微挑笑道:「今日要了這龍袍,不如由我來做皇帝如何?」

    聽了這大逆不道的話,李績面色如常輕笑數聲,秦顏還在疑惑,他卻突然發難,秦顏冷不防挨了一拳,仍是壓著李績死死不放,本想用解下的腰帶將他雙手綁住,幾次失手後,秦顏耐心漸失,一個利落的手刀劈下,李績沉沉倒地。

    怔怔看了地上的人半晌,秦顏想到李績為人極為嚴格自律,即便是穿衣,也是從裡到外衣帶結扣無一不嚴絲合縫,規矩齊整,容不得絲毫敷衍馬虎,此刻的他卻因為方纔的打鬥衣飾大亂,長髮散了一地,與平日大相逕庭。

    秦顏輕歎一聲,緩緩去解他的衣衫,待除去外袍和中單時,秦顏這才發現他右肩那裡滲出大片血跡,染紅了白色的裡衣。

    原來如此,他的傷到現在竟還未好,秦顏心中一痛,手下越發輕柔,將他微敞的衣襟仔細理好系嚴。

    大殿空闊,即便是夏天,夜裡也是涼氣逼人,秦顏將李績抱在懷中,兩個人就這般相依坐著,僅有彼此,彷彿這樣就是一輩子,可秦顏知道這不是。

    你我如此相似,即便九死一生,你要做的事我又怎會阻你,不論做皇帝還是做夫妻,無非福難與共,你一個人走,我怎能放心,說我自不量力也罷,自作多情也罷,這一程,我陪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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