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有棵許願樹 正文 65 也許
    我第一次見到楊馨兒是在去浙江大學的火車上,也許這一次見面決定了我會捲進她的故事。

    那年我剛考上浙大建築系,哥哥帶我先從農村老家乘汽車來到省城,再轉乘火車去江。

    在火車上,我們對面坐著兩人,男的是個中年人,戴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溫文儒雅;女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身體苗條,肌膚白皙,五官非常美麗,帶著一股寧靜甚至憂鬱的氣質注視著車窗外,一副遺世獨立的樣子。突然,那中年男子先跟我們說話:「請問,你們去哪兒?」

    我哥哥答:「送我妹妹去浙江讀大學。」

    那男子點點頭,又問我:「你是新生嗎?讀哪個學校?」

    我答:「我是浙江大學建築系的新生。」

    「噢!」那男子一陣驚喜,「你和我女兒一個系啊。」

    「怎麼?」

    「她也是浙大建築系的新生」

    「這麼巧,我們是同學,同鄉,現在又同車。」我高興地說。

    那女孩轉過頭,對我笑了笑,說:「你好!我叫楊馨兒。」

    「我叫徐敏。」我也一笑。

    接下來,楊馨兒的父親說起話來:「學建築好哇!我們國家要發展,離不開建築業,你們將來都是建築業的新秀啊!祖國這片崛起的土地上將會留下你們設計的高樓大廈。要好好努力啊!」

    到學校安排好一切,楊馨兒的父親和我哥哥都走了。我和楊馨兒不僅同班而且同宿舍,也很自然地成了好朋友。楊馨兒是個很安靜的女孩子,但她對專業課並沒有興趣,上課時間常常偷偷寫詩,寫散文,悄悄寄出去,偶爾收到一些稿費,便一掃平日的憂鬱沉靜,現出愉悅的樣子。

    第一學期下來,楊馨兒的情況並不妙,有兩科開了紅燈,名次幾乎排到了最後。我的成績卻很好,進入了專業前五名。我和她的距離很快拉大了,她不再喜歡拉著我的手跟我講很多文學知識,講《紅樓夢》,談《茶花女》,她常常找各種借口躲開我,並且漸漸和宿舍裡另外一名學習很差的女孩子成了好朋友。

    我不好再接近她,卻無時無刻不在默默地關心她。

    進入大二,專業課大面積鋪開,建築系的學習任務是比較重的,激烈的學習競爭還是存在的。楊馨兒更加沉靜了,上課依然偷偷地寫作,下課便坐在座位上發呆,我去拉她出去玩,她理都不理。

    後來,我注意到她晚自習再也不呆在自習室了。這天晚上,我悄悄跟在她後面,發現她去了圖書館,走入圖書館,我在一個角落裡坐下來,看著楊馨兒徑直走到第五張寫字桌左邊,和早就坐在那裡的一個男生打招呼,好像很熟悉的樣子。那男生濃眉大眼,很英俊,他拿出一盒餅乾,抽出一片塞在楊馨兒的口中,楊馨兒在他身邊,幾乎投入了他的懷裡。接下來,兩人便輕聲地交談,我看到楊馨兒一反平日的死氣沉沉,滿臉容光煥發,神采飛揚,天!她是個多麼美麗動人的女孩子。那男生是誰?他在打楊馨兒的什麼主意?我不禁深深為楊馨兒

    擔憂起來。

    一連幾天,我都在跟蹤楊馨兒,她總到圖書館的第五張寫字桌左邊坐下,那男生有時來,有時不來。這天晚自習,那男生來到楊馨兒身旁,對她耳語了幾句,兩人便一起走出了圖書館,我悄悄地跟在他倆身後。他們來到校園一條僻靜地小路上,在路燈微弱的光線下,我看到那男生從腋下抽出一本雜誌,翻開給楊馨兒看,楊馨兒看到雜誌,高興地笑了。兩人又是一陣親切地交談。然後那男生突然抱住了楊馨兒,接著俯下頭,一個長長的吻,我簡直不敢再看下去,我覺得有責任去管管她了,我畢竟是她的同鄉。

    星期六下午,我約楊馨兒來到中心*坪,我開門見山地問:「楊馨兒,你每天晚自習去見的那個男生是誰?」

    她吃了一驚,抬起美麗的大眼睛,問:「你怎麼知道?」

    我忍不住大聲說:「你們就這麼大模大樣地交往,還怕別人不知道?這種事情本來我不該管。可是,你要注意一下你的學習,大一的成績那麼差,大二的功課加深了,你反而更放鬆自己,到大三、大四你怎麼混?你到底和還想不想畢業?你知道別人背後怎麼議論你?他們都管你叫花瓶!」

    大滴的眼淚順著楊馨兒的臉頰流下來,她輕聲地說:「徐敏,你並不瞭解我。我父親是著名的建築設計師,我們市裡幾座商廈都是他設計的,他一直希望我∼∼他唯一的女兒繼承父業,於是,高三便報考了這兒。可是我實在不喜歡建築,這也是我入學後才發現的,我依舊喜歡文學,而且這種喜愛越來越深。我用心不專,當然不能成績優秀,可我萬沒想到自己成了墊底生,老師瞧不起我,同學輕視我,我甚至不敢把學習成績告訴父親,我辛辛苦苦寫的詩大部分又被退回來,我簡直不想活了。這時,我認識了韓天磊,他是中文系的高才生,比我們高兩級,今年畢業。他大學期間出過兩本詩集,非常有才華。他說他讀過我發表的詩,內容很好,但缺乏寫作技巧的訓練。於是,我們成了好朋友,我的詩經他修改,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了,他的修改使我的感情在詩中得到了淋漓盡致地表達。他理解我、關心我、欣賞我。我已經離不開他了,我將來要嫁給他。」

    我聽得簡直呆住了,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從那以後,楊馨兒繼續和韓天磊交往下去,學習成績一直在及格線左右晃動。

    時間過得很快,大二的生活臨近結束了。這天,窗外飄起了細雨,天氣一下變涼了,我躲在宿舍裡複習功課,楊馨兒穿了一身淡綠真絲的套裙,撐著一把花洋傘出去了。

    一下午很快過去了,我正要去吃晚飯,宿舍的門被推開了,風雨的氣息一下子充滿了室內,楊馨兒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她渾身的衣服和頭髮都濕透了,滴著雨水,面孔慘白,渾身瑟瑟發抖。我急忙讓她換下濕衣服,倒了杯熱水給她握在手裡,楊馨兒眼睛變得霧濛濛的,死死地盯著對面床頭一束枯萎的插花,面無表情。

    「楊馨兒,你出去幹嗎了?你的傘呢,怎麼濕成這樣?」我問。

    「徐敏,你見過世上比我更失敗的人嗎?」她的聲音冷得像從幽谷中傳來。

    「失敗?馨兒,你並不失敗,你是本科大學生,又發表過這麼多作品,你是個成功者,怎麼老提失敗呢?」

    「不,我是個失敗者。在家中,我是個失敗的女兒;在學校,我是個失敗的學生;在戀愛中,我是個失敗的戀人。」

    「失敗的戀人?馨兒,韓天磊怎麼了?他怎麼對你了?」

    楊馨兒面孔依舊慘白,嘴角帶著一個冷漠而孤傲的笑容:「我真傻。我怎麼能配得上他呢?他是高才生,已保送本校讀中文系研究生了,我連功課都不一定考及格,他應該拒絕我。我真傻。」楊馨兒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大聲叫喊:「我真傻!我這個傻瓜!」我連忙堵住她的嘴:「別喊,馨兒,別人會有看法。呆會兒我會找他。」楊馨兒很快躺在床上睡著了。我吃過晚飯來到中文系找韓天磊,他的名氣很大,我很快找到了他。韓天磊笑望著我:「這位小姐,我們好像並不認識。」我板起面孔,「韓天磊,你不要嬉皮笑臉的,我是楊馨兒的同學同鄉,我問你,你今天對楊馨兒幹什麼了?」

    「哦,你是她的同學。你一定誤會了,我和她不過是一般朋友。」

    「一般朋友?一般朋友你們在校園裡接吻?你知道嗎?楊馨兒對你一往情深,你要對她負責任。」韓天磊的臉上又浮起了可惡的笑容,「接吻?如果我要對跟我接過吻的女孩負責任,只怕我至少可以有十個太太了。」我恨恨地望著他,「那麼今天下午你也對她這麼說了?」「我說得很婉轉,我自信沒有傷害她。」

    「你已經傷害了,她很受刺激。你應該知道,她是個多麼脆弱敏感、易感、容易受傷害的女孩子。」

    「這是她的缺點,不是我的過失。我想她應當打點這方面的預防針。」

    「你這個流氓!」我瞪了他一眼,轉身走開了。

    一星期後,各科考試接踵而至。我發現楊馨兒複習的時候常常一下子呆住,滿眼含淚,我便推推她,她再埋下頭去讀書。考試結束、過完暑假再來學校,已是大三的學生了,楊馨兒沒有來報到,成績表上她上學期的成績一片空白。我問輔導員怎麼回事,輔導員淡淡一笑:「她身體不好,休學了。」

    結束了大三的生活,我決定趁暑假去看楊馨兒。在學生聯絡部查到了她的地址,我便上路了。我按地址來到了楊家,敲敲門,門是楊馨兒開的,她站在那裡,蒼白瘦弱,憔悴得像個幽靈,卻依然美麗動人,她一見我,立刻高興地拉住我的手:「徐敏,你來了,太好了!你知道我多想見到你,快進來。」

    楊家很富裕,四室兩廳的住房,佈置得豪華舒適。她先把我讓進她的房間,這房間裡幾乎全是書,左面有一個大書架,上面擺滿了文學書籍,另一面是一張鬆軟的小床和一個大寫字檯,寫字檯上堆滿書,呈金字塔形,床上也堆了好幾本大書。我開玩笑地說:「楊馨兒,你說是身體不好,其實是躲起來當書蟲了。」

    楊馨兒笑了笑:「我不是休學,而是退學專門從事文學創作。」

    說完,她站起來,在寫字檯的書堆裡扒來扒去,扒出一本書,一本剪報,她先把書遞過來,說:「這是我出的第一本詩集。」又把剪報也遞過來,「這是我發表的小說、散文,都剪貼在這裡。我很快就要加入省作協,當專業作家了。」

    我高興地接過那本詩集,封面上有幾個字:「谷風詩選」,我又翻開剪報,上面作者名字處也都有同樣的谷風兩個字,我問:「谷風是你的筆名吧?」

    「是的。」她安安靜靜地說。

    「祝賀你,馨兒!我早知道你在文學上會有成的!」

    她甜甜地笑了。

    正說著,門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楊馨兒敏捷地站起來,笑著說:「我爸爸回來了。」我們來到門口,門外站著一個男人,他就是楊馨兒的父親,可我又不相信這竟是他,他是那麼蒼老憔悴,比我在火車上第一次見到他時起碼老了十歲。他見到我,有些吃驚,「這不是徐敏嗎?」我答:「是我,楊伯伯您好!我暑假回家順便來看看馨兒,沒想到她在文學上有了這麼大的進步。」

    楊伯伯說:「徐敏,你來,我們到客廳談談。馨兒,你先回自己房間。」

    楊馨兒順從地走回房間。我和楊伯伯在客廳裡坐下來。楊伯伯臉上一片沉重痛苦的神色,他緩緩地開了口:「馨兒是個很柔順的孩子,從小學習就很好,我一直寄托很大希望在她身上。可是,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我讓她報考了她毫不喜歡的建築系。我總覺得,將來她能繼承我的事業,我會非常高興。馨兒太柔順了,連一點兒反對我的念頭都沒有,就完全同意了。結果,她不得不退學了……」

    我極力想安慰這位傷心的父親:「楊伯伯,馨兒退學並不是一件壞事,我剛才看了她的作品,數量那麼多,質量又那麼好,她馬上要加入省作協了,她會成功的。」

    楊伯伯的面部痛苦地抽搐著,許久才說出話來:「她很難再成功了。你不知道,谷風並不是她的筆名,而是韓天磊的筆名。自從她去年暑假回家,我就發現她的精神不太正常,醫生說她是精神分裂症,已經發生幻聽,幻覺。她常常幻想韓天磊的作品是他的,她購買他的詩集,收集他的作品,見人就說她在寫作上多麼成功,已經要成職業作家了,實際上她現在連一個字都不會寫了。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就只好把她送精神病醫院了。」

    我已經完全驚呆了,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是怪望女成鳳的父親,還是怪才華橫溢而又對感情不負責任的韓天磊?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走出楊家大門,淚水已盈滿了眼眶,我忽然想起舒婷的詩《也許》:「也許我們的心事總是沒有讀者也許路開始已錯結果還是錯也許我們點起一個個燈籠又被大風一個個吹滅……」

    是的,也許世間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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