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八卷 宿命 天變(五)
    「客犯紫薇三年大旱!」開春以來不知源自哪裡的流言開始在大都附近傳播。弄得人肚子空空的彷彿吃多少東西都添不滿。城中的米價也跟著一漲再漲眼見著官員們新增的俸祿就又支撐不起正常以來送往的開銷了。

    太子真金對此很著急前段時間忽必烈傾力為他鋪路他不能再次辜負老爹的信任。因此早朝時他給欽天監官員下了死命令要他們在三天之內無論如何也得找出一個預示著吉兆的星象來把民間關於旱災的流言壓下去。

    「嗤!以為這漫天星斗是誰家的燈籠麼想怎麼擺放就怎麼擺放!」負責觀測天象的大學士郭守敬心裡暗罵。自從上次昧心替盧世榮布了那個預示著遷徙百姓的天像他負責的欽天監就成了百官心裡的戲檯子三天兩頭就有人找上門來疏通關節讓他從天象上為某項政令找借口。

    但是郭守敬不敢當面反對真金的命令。盧世榮為忽必烈父子斂了數千萬白銀結果人家父子撈了好處把他當替罪羊推出去斬了。到頭來這個能臣變成了大元朝第一貪官、奸臣連個善終都沒落下。與盧世榮同樣郭守敬去年強拆百姓的房產時也撈了大把銀子雖然忽必烈說過不追究撈銀子的時候太子真金也拿了大頭。但當時的話畢竟沒寫在白紙上太子真金來個死不認帳誰也拿這對父子沒辦法。

    想著這些郁閻的事情郭守敬的更沒工作的勁頭。乍暖還寒時候夜風冷得刺骨銅鑄的天儀上面掛了一層霜。操作一會兒人手指頭就凍得僵直怎麼暖都暖不過來。

    半輪殘月漸漸隱去天上的星斗慢慢明亮。幾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彗尾慢慢從東南方的天空中掠過。

    「來了!」連續苦候了兩夜的郭守敬大喜立刻跑上星台親手擺動天儀邊動邊對士兵的從吏命令:「趕快趕快記錄歲沖天市倉廩富足!」。

    幾個欽天監官吏迫不及待地記錄下郭守敬的話。天市垣是三垣中的下垣位居紫微垣之下的東南方向其中星宿多以貨物、星具來命名。天市垣星象出現變化在占星家眼中印意味著地上的市集物價變化。雖然欽天監的官員們有無數實測經驗可以證明天市垣的變化與人間物價毫無瓜葛但太子要求他們撒謊他們不得不撒。

    「給太子上本就說客犯紫微本來意味著天下大旱。但明君在朝賢臣襄助天象逆轉。今年會風調雨順糧谷大熟!」郭守敬顫抖著聲音說道。這番話他自己是一個字都不信。常年研究星象的他認為天空是一團混沌將大地包裹於其間。所謂星、鬥不過是混沌中間的浮動塵埃除了可作為標記觀測節氣和時間變化外與地面上的災禍、國運根本搭不上關係。如果有一顆彗星出現就意味著天下生變化欽天監每年觀測到的彗星有數百個難道老天還打擺子不成?

    今晚這幾顆彗星的飛行軌跡很清晰其中一顆的彗尾還帶著淡淡的藍色。「那顆塵埃的構造肯定與其他不同」郭守敬不無遺憾地想。這幾年己經有南方製造的望遠鏡在豪門手中流傳如果能用它們代替肉眼觀測天象肯定能看到完全不同的星空。但望遠鏡價格高昂領兵都元帥手中才能擁有對於欽天監和太史院這些在元庭可有可無的部門而言根本沒資格和財力購買如此貴重物品。

    「郭大人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麼?」彷彿知道郭守敬的心思一個陌生人在旁邊低聲問道

    「當然觀星空才知人之渺小浩瀚宇宙變化無窮某傾半生精力於此都沒看清楚天空一隅!」郭守敬信口回答答完了才意識到這個聲音很陌生不像是出自欽天監的同僚之口。

    猛然回過頭他看見一個黑衣蒙面客倒背著手走在自己身畔。至於天象台上的幾個官吏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打暈扔到旮旯裡去了.「你是誰?」郭守敬大聲問。想起民間流傳的關於北元官吏人頭的賞格冷汗一下子從額頭上冒了出來。從他這個大學士欽天監監正、太史令算起今晚當值的官吏加在一塊有七、八個雖然大伙在朝廷上沒有實權但職位緩別都遠過於一縣之令。七、八個腦袋被人割了去換數百金幣不成問題。

    可他又不敢大聲呼救來人既然能不知不覺間衝上觀星台打暈自己的屬吏台下的士兵肯定早己被他擺平。觀星台遠離皇城深更半夜自己在此喊破喉嚨亦不會再有救兵趕到

    「郭大人莫害怕謝某到此絕無惡意!」來人笑了笑拉下臉上的黑巾。

    是謝枋得郭守敬記得自己在盧世榮的家宴上與此人有一面之交。盧世榮被下獄後全家都受到牽連。昔日趕上門巴解盧家的官吏紛紛避嫌無一援手。偌大家族被連根拔起妻子都死於非命。全家上下唯一逃離生天的只有盧世榮的長孫盧貴生據說就是被眼前這個人花了一萬銀幣打通關節買了出去。

    「你你來幹幹什麼?不不知道這這裡是官家重重地麼?」郭守敬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哆嗦想要作出些鎮定姿態手腳卻不爭氣地直打顫。

    「難道郭大人甘心做一輩子巫婆神漢替人算命祈福?」謝枋得沒回答郭守敬的話緊盯著對方的眼睛問。

    這句話深深地刺傷了郭守敬的自尊。作為大元朝最博學的人他精通天文、地理、數術、百工訂授時歷建大都城可以說才華蓋世。但在忽必烈父子眼裡他的確就是個算命騙人的神棍所謂天文學與怪力亂神之說沒任何差別。

    郭守敬想自辯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只感到腿腳軟頭皮木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謝枋得伸手抄起了郭守敬交給幾個從角落裡跑過來的蒙面客轉身衝下了觀象台。

    「冒這麼大風險就為了掠一個神棍?」有黑衣人邊跑邊嘟囔。大伙策劃這次行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出重金買通了給觀星台送霄夜的廚子在官吏和士兵們的飲食中做了手腳才得以成功。

    「別囉嗦把咱們準備的東西放到郭大人常去的地方!他這個人是大都督點名要保護的!」謝方得拉上面巾狠狠瞪了屬下一眼。

    挨了呵斥的黑衣人從懷裡掏出一封信跑了進去。其他幾個黑衣客七手八腳幫著謝枋得把被迷暈的郭守敬抬上馬車揮動馬鞭向漆黑的夜幕中疾馳。

    片刻後馬車徹底融入黑暗。

    第二天太子真金得到了他夢昧以求的關於今歲糧谷大熟的天象。大元朝廷的邸報以最快度把相關內容刊刻印刷往各地衙門。讓真金鬱悶的是關於旱災的流言非但沒有被壓下相反百姓們又紛紛議論說元庭借天象迷惑眾人引負責欽天監的大學士郭守敬掛印出走。所謂「風調雨順糧谷大熟」根本是元庭編造的胡言。

    真金大怒命五城兵馬司立刻尋找郭守敬下落。滿街士兵把大都翻了個底朝天非但沒找到郭守敬本人連郭家的男女老幼都失了蹤。只是在欽天監的正堂裡有細心者現了郭守敬的大印和一封給太子真金的辭職信。

    元庭惱羞成怒以「欺君罪」抄郭守敬家全國通緝其族人。中書省各地監獄轉眼抓了一堆姓郭的無論與郭守敬有沒血緣關係全部配到遼東為奴。

    此時的郭守敬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朝廷的通緝犯。躺在床頭看著窗外的星斗位置他計算出自己在一艘向南行駛的海船上。

    海上的星象比陸地上更清晰先前在觀象台上看著總象隔著一層霧氣般的幾個星宿如今看起來卻像巨燭般在眼前閃爍。郭守敬揉了揉眼睛把目光轉向天花板頭頂上紛繁複雜的海圖立刻吸引了他的視線。那是海船的主人刻意用烙鐵燙在天花板上的海圖從極北之地的韃靼海到極南之地的渤泥每一個港口每一座島嶼都標記得清清楚楚。越過渤泥居然還有航線沿著一千名字稀奇古怪的島嶼向南延伸一直到某個巨大的無名陸地。

    郭守敬不顧身子軟騰地從床上跳了下來。南邊的海洋中有陸地!西偏南過了莫骨都柬居然還有國家!從天方、開羅穿過去真的可以航海到馬可波羅的故鄉一天哪這是誰畫的海圖居然和自己想像的世界完全一致。

    「天覆地如卵黃混沌之中大地不過是一顆雞卵。」通過多年的星象觀測郭守敬曾經得出這樣的結論。但通過前來大元朝的各國使節西方傳教士交流他只能驗證在中土之外遙遠的西方還有一大堆名字古怪、習俗各異的國家。卻無法驗證自己關於大地渾圓的假說更不知道如果南方沒有陸地而全部是海洋的話大地為什麼沒失去均衡。

    海圖上無名大陸的存在驗證了他的想像。既然南北的陸地均衡了那麼中土和西方之外肯定還有另一塊大陸否則球形大地一樣會偏轉。新現帶來的激動衝撞著他的神經讓他暫時忘記被人劫持的恐懼目光緊緊盯著每一條航線每一片土地口中不斷喃喃自語

    「這這個位置應該是大地中線每天日照時間最長四季如夏。這這裡冬天涅長大部分地區為冰雪覆蓋天哪我是對的我是對的。南方既然有大陸東西方之間的海洋上肯定還有另一片土地!」

    「南邊那片陸地上只有野人沒法做生意。至於東西方之間的土地目前沒聽說咱們的商船目前只能到天方再往西沒人去過!」一個聲音在郭守敬背後說道。

    郭守敬回頭現說話的人是個陌生的老者。身子骨極其壯雖然鬍子都己經花白但緊握尺、規的手指看上去還是給人一種力量感。

    「老夫方馗奉丞相命請郭先生南下!」花白鬍子老人笑著對郭守敬說道:「這幾天逆風行船快不起來郭先生如果有興趣不妨多看看海上的夜空!」

    郭守敬猛然想起了自己被劫持的身份怒火騰地一下衝上了腦門。帶著三分恐懼七分憤怒冷笑著回答:「郭某不過一三品小吏而己文不能運籌帷幄武不能殺敵疆場。你們那位丞相大人此番恐怕是失了策。忽必烈陛下絕不會因郭某而撤兵郭某也不會受人要挾亂解天象!」

    「天象啊郭大人己經不止亂解過一次了吧!」方馗嘲弄地說道「不過大人放心咱大都督府沒人相信那玩意兒。即便老天說咱該被蒙古人砍腦袋咱就真伸著脖子等人砍麼?我家丞相只是說以郭大人之才在北方給人當神棍太可惜。不如到南方來踏踏實實做學問!」

    「休得胡言郭某對大元赤膽忠心絕不會受你等小人脅迫!爾等滿身銅臭的流寇怎配談學問二字!」郭守敬聲色俱厲地回罵。神棍這個詞再次刺傷了他這些年雖然沒少用所掌握的學問撈取好處但郭守敬並未感到心安理得。有時半夜捫心自問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羞恥。但在大元朝混不撒謊就無法做官不做官就無法治學很多路明知道是錯的自己卻不得不走下去。

    「是麼?大人依你之見南北雙方誰更粗鄙誰更像土匪流寇一些呢?」老方馗絲毫不怒繼續嘲弄地問。

    郭守敬無言以應。南方的殘宋雖然銅臭氣重了些但在民生方面的確遠遠過了大元。至於雙方在各項學術上的造詣除了懦家理學外北元無一領先。南邊一個小小的降將黎貴選肚子裡只鱗片爪的冶金、鑄造和天文、地理知識己經讓郭守敬覺得受益匪淺。如果真到南方那些傳說中的學院裡……?

    郭守敬感覺到自己的心思在動搖但自幼受到的忠君教育又很快將他偏離的心拉回到原來位置上。笑了笑他淡然回答道:「文丞相以如此卑鄙手段相請郭某自然無力抵抗。但此去後只能學郝經大人被拘二十載亦不叛元方讓你等知道世間何為君臣大義!」

    「我不知道你所說的君臣大義在我們南方人和人是平等的誰都不是奴才。至於郭大人叛不叛元咱們以後再說。」方馗搖了搖頭說道「你這些天一直在沉睡還不知道外邊的事情吧!我聽說有個北元大學士欽天監正卿不滿真金太子以天象愚弄百姓掛印出走了。唉不知道這事情是不是真的!」

    聽著方馗嘴裡報出的一大堆官名郭守敬感到分外耳熟楞了一下猛然意識到所謂掛印出走的人是自己氣得面孔白指著方馗哆哆嗦嗦地罵道:「你你這無良匪類!你你這瘋子、強盜……」

    他欲衝上去與方馗拚命看看對方的身板終於還是決定放棄。半晌眼中落下兩行淚來慘白著臉哭道:「我家還有妻兒老小大元律法嚴苛……」想到妻兒此刻己經被暴怒的真金下令殺死終於忍不住哽咽出聲。

    「你的妻兒老小連同家中僕人都被他舅舅去南方探親了此刻就在另一艘船的貴賓倉。咱這艘是旗艦不能載太多與作戰無關的人!」方馗上前拍了拍郭守敬笑著安慰。

    「當真?」郭守敬驚詫地問。旋印明白自己真正在乎的是家人而不是什麼虛無飄渺的君臣大義。臉上神色不覺有些尷尬擦了把淚訕訕道:「老丈難得想得周全他們還好麼受了驚嚇沒有?」

    「我們偽造了你的家信騙他們和你同一晚上出了大都。他們膽子很大特別是令公子對海船極其喜歡每天甲板上玩得都很開心!」方馗微笑著回答。

    郭受敬輕輕搖頭大都城治安混亂所以他的孩子很少出門玩耍。猛然見了大海自然如鳥出籠馬脫韁。想想今後的日子他心裡又覺得黯然。此時對大元來說他己經成了不折不扣的2臣。以師門淵源想必自己這個不孝子弟也被當作了反面教材。今後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頭上浩瀚如煙的星空了但南方的大都督府在忽必烈的兵威下卻不知道還能支撐幾天。

    「你跟我過來看!」方馗見郭守敬連連搖頭以為他惋惜自己無法繼續研究星象。衝他招了招手把他領上甲板。

    海上的風浪不大集南方最高科技於一身的旗艦如臥波長龍般平穩地行駛在水面上。方馗命人抬來一座青銅三角支架把一個精鋼鑄造的粗管子固定於其上伸手輕輕一拉粗管子長長了二倍如一尊火炮般從甲板指向夜空。

    「過來看!」方馗低聲命令。郭守敬小心翼翼地扶住粗管子藉著管子口的微光向天空望去。「刷!」的一下整條銀河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原來模糊的星雲變得無比清晰一顆顆鴿蛋大小帶著各色花紋的星星陸續出現在他的眼前。

    「啊!」郭守敬本能地向後退了兩步驚詫地看了看方馗然後飛身撲到支架旁貪婪地看起星空來。這是望遠鏡比他去年秋天在某王爺家見到的還奇妙鏡筒居然是可伸縮的通過長度調整來調節星空的清晰程度。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另一個夜空更明澈更純淨像玉石般溫瀾。有生之日能看到這樣一幅星空郭守敬頓時覺得自己朝聞道夕死足矣!

    「不知道丞相能堅持多久郭某畢生志願就是重新畫一幅星宮圖。前人留下來的三恆二十八宿畢竟太老了!」看了一圈星空郭守敬戀戀不捨地將眼睛挪開惋惜地說道。以他的觀點殘宋此番絕對沒有在忽必烈大軍下獲勝的可能。忽必烈平生未曾一敗這次為了伐宋更是破釜沉舟。一個連本族豪強的家都抄了做軍費的帝王他會容忍南征失敗麼?「我們絕不會輸忽必烈只是一個獨夫。而砸江南各地卻有兩千萬站著的男人!」老方馗望著海天之間的啟明星靜靜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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