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七卷 逐鹿 第四章 驚雷 (七)
    當達春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己經是半夜了。天上的星星很密躺在敞擁馬車上的達春可以清晰地分辯出軍隊正在向北方快奔跑。從前後左右的馬蹄聲密度來判斷附近至少還有上萬騎的樣子。上萬名騎兵一起逃命這可是世間罕有的大場面了!達春苦笑了一下掙扎著從馬車上坐了起來。

    「大帥您小心!」緊跟在馬車後的兩個騎兵聽到車上的響動探過頭來關切地說道。黑暗裡達春無法通過面孔輪廓認出他們的名字二人的身架看上去十分陌生根本不是平時在身邊行走的那幾個。他心裡一驚伸手向車上摸索。手指尖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憑借直覺達春分辯出那是一柄蒙古人常用的彎刀立刻緊緊地握在手裡。

    「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格日樂圖和塞格爾奉呢他們到哪裡去了?這裡是什麼地方領兵的將領是誰?把他叫過來我要問話!」彎刀在手達春心神稍定壓低聲音出一連串地質疑。

    「稟大帥小的是吉亞他叫烏恩是烏恩起將軍讓我們來侍奉大人的。格日樂圖……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騎兵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都是達春貼身侍衛白天潰敗的時候大伙誰也顧不上誰擁有千戶、萬戶頭銜的顯貴大將尚且有十幾人喪於陣中兩個品級不過是百夫長的親兵死活更沒人管了。

    達春歎了口氣揮揮手示意騎兵不必為難了。不是沒追過潰兵對於兵敗如山倒這個詞他很熟悉。只是以往他都站在勝利的一方騎在戰馬上看那些懦弱的宋人丟下同伴亡命奔逃。如今逃的卻是蒙古人卻是達春自己!

    「稟大帥這裡是方石山一會翻過前方那道嶺咱們就進入吉州了。把弟兄們收攏到一處的是額爾德木圖將軍他到隊伍邊去了一會就能趕過來!」另一個騎兵顯然比吉亞口齒清晰些在馬背上躬了躬身不卑不亢地說道。

    「額爾德木圖?烏恩起」達春從記憶中挖出一張蒼老的面孔。額爾德木圖是個中萬戶論起在軍中的資歷來比達春還老些。但此人生於小族出身不顯赫又沒擔任過大汗的親衛所以官職一直升不上去。至於烏恩起估計連中千戶都不是達春根本想不起自己魔下有這麼一號人。

    想到這達春心裡湧起一陣黯然。作為主帥的自己己昏迷後輪到額爾德木圖和烏恩起出面整頓殘軍這說明幾個親貴大將全沒能撤下來乃爾哈、索力罕、哈爾巴拉、卓力格圖都是跟了自己無數年身經百戰的名將啊。可惜就這麼一次失敗把他們的命全送了。

    前方傳來一陣喧嘩整支隊伍不得不停止了腳步。黑夜行軍度不好控制幾名騎兵被後邊的人擠壓著湧到了達春的馬車附近。吉亞和烏恩立刻帶著衛兵用刀鞘把他們硬到了路邊上。口齒伶俐的烏恩一邊砸一邊大聲呵斥道:「混蛋驢一樣笨不知道大帥在車上休息麼?擠什麼擠宋人開炮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這麼勇敢過?」

    士兵們紛紛向兩邊避去沒人敢出言反駁烏恩的指責。白天大伙在戰場上的表現的確辜負了蒙古軍的威名。現在回想起來有的人還為自己在最後一刻的懦弱而感到恥辱。可四下裡都是喊殺聲誰知道有多少宋軍啊況且中軍的大纛第一個倒下了從那邊傳來的號角聲表達的意思也前後不一致。

    「烏恩給本帥找匹馬來!」達春低喝了一聲制止了烏恩繼續責打士卒。戰無不勝的蒙古軍打了這麼大的一個敗仗誰心裡都不好受。士兵們還可以互相責怪埋怨而作為一軍主帥的他則根本無法推卸責任。

    是自己這邊人少麼?大元士卒幾乎是破虜軍的三倍。是士兵們不夠勇敢?冒著那麼猛烈的火炮還能保持攻擊序列的隊伍誰能指責他們的勇氣!是主帥指揮不得當?好像在戰場上某一刻蒙古軍已經完成了遷回包抄動作把破虜軍裹在了正中央……

    帶著滿腔的自責與迷惑達春從馬車上跳下來翻身躍上一匹臨時讓出來的戰馬。挺直疲憊的身軀向前看去他看到道路兩邊開闊處就在大軍隊列不遠的方向點著無數綠色的燈籠一行行一列列無聲無息閃閃爍爍好像幾百萬兵馬在列隊看著蒙古軍從他們中間通過!

    「什麼人?!」達春驚訝地喊出聲來。四野很靜除了蒙古軍的嘈雜周圍沒有別的聲音甚至連野狗的吠叫和蟬鳴聲都聽不見。

    士兵們紛紛拔出了彎刀弓箭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倉卒擺開接戰隊形。傳令兵和斥候在隊伍外圍跑來跑去將前方和後方的敵情匯總到中軍又將中軍的命令一一傳開去。片刻後幾十名武士點旗火把衝向田野。

    在火把的照耀下路邊半人多高的稗草顯得分外茂密。戰馬在如此深的草叢裡沖不起度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漸漸逼近綠色***的邊緣。

    所有人都絕望地屏住了呼吸如果遠處那些燈籠來自破虜軍接下來大伙就能聽見劇烈的炮擊聲。即便不是破虜軍而是流寇如此多的人馬埋伏在路兩邊一人一口他們也能把整支蒙古大軍吃掉。

    火把照到地方綠色燈籠潮水般散去四下全是荒野根本沒有一個人一個活物。一個蒙古武士跳下馬撿起什麼東西用力向遠方甩去。夜空中一道綠色的軌跡由近到遠流星般落到遠方落入燈籠之海。

    「是鬼火!」達春心中一凜冷汗順著額頭流了滿臉。

    這是鬼火數年來大元在江南各地屠城、屠村把無數農田變成了牧場習慣了殺戮的蒙古人樂此不疲。只有在這種潰敗之夜他們才能看清楚自己多年來的傑作。

    那麼多鬼火如果每一點都來自一個宋人的冤魂將是多少宋人?幾萬?幾十萬?還是幾百萬!達春聽見周圍武士們牙齒碰撞的聲響這些無所畏懼的勇士在抖在打冷戰。他也感覺到自己也在抖連同胯下戰馬都跟著顫抖個不停。

    蒙古人信奉長生天自認為是長生天保佑的驕子其他民族都是奴隸都是可隨便宰殺的野獸。多年來他們如出籠的獅子一樣四處咆哮四處征服只有在這撤退的靜夜他們才能有空閒在自己留下的「偉業「之前欣賞其中的「宏偉博大」!

    在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面前萬餘大軍顯得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卑微。恐怕把世人口中稱頌的成吉思汗所有功績加在一起也無法比得上這「偉業」的萬分之一。

    蒙古將士們挨挨擠擠地向一處湊盡量把彼此之間縫隙壓到最小。空氣中瀰漫著死亡的味道壓得大軍透不過氣來。

    「舉火傳我的將令全軍舉火快前進!」達春強壓住心中的恐懼大喊道這片土地是他的同伴所征服但此刻他卻不願意再於此多停留一刻。

    「不能舉火會暴露我們的行蹤!」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後邊傳來制止了傳令兵的進一步動作。達春憤怒地回頭看去只見中萬戶額爾德木圖帶著兩個親兵匆匆忙忙地趕來。

    「大帥末將魯莽請大帥責罰!」額爾德木圖衝上前先在馬背上深施一禮卸掉達春的火氣然後緩緩地勸道:「我軍近萬兵馬同時舉火四十里外可見火光。據斥候回報逆賊林琦、西門彪叛將武忠張直都在向我軍靠攏。一旦有蟊賊趁亂堵我退路則三軍危矣!」

    達春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前來趁火打劫略一沉吟立刻作出了正確判斷衝著傳令兵說道:「既然如此傳本帥將令前鋒派一個百人隊探路其他各部跟上不得舉火。三軍連夜急行到……」

    說到這裡他又楞住了。這場失敗來得太突然在他原來的計劃裡根本沒想到一旦戰敗大軍該撤到何處去。

    「此地離方石山不遠翻過方石山後是狐溪上游水淺可驅馬涉過。溪北有一個荒村可紮營再向北一百四十里即為樂安末將和元繼祖、李諒兩位將軍約好了探馬赤軍將在那裡等候大帥!」額爾德木圖又施了一禮低聲提醒道。

    「到狐溪北側紮營造飯明天日落前趕到樂安!入城修整!」達春點點頭把命令傳了下去。目送傳令兵走遠突然回過頭來對著額爾德木圖笑了笑說道:「你很好!很盡職!」

    「大帥!」額爾德木圖腦門上立刻冒出冷汗來達春未醒之前九千多蒙古殘兵兩支探馬赤軍都圍著他一個中萬戶的指令而行動。論功他有收攏潰軍有序撤離之大功。若論過達春也可以治他個越級行事以一部將擅專主帥之權的大罪。

    「你很好若無你收攏士卒恐怕我萬餘弟兄今日皆要命喪宋人之手!」達春伸手拍了拍額爾德木圖的肩膀緩緩說道。「本帥急火攻心關鍵時刻若無你真不知今天該如何向大汗交代!「

    「大帥末將末將……」額爾德木圖結結巴巴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謙虛。他和達春級別差距太遠平素裡到中軍議事像他這樣官職和出身都低的人都很難有機會走到大帥近前說話此刻被達春一支大手拍在肩膀上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說不出榮耀還是擔優

    「雖敗不亂為將之德也!這點連本帥都不如你。」達春笑了笑知道自己輕而易舉地拿回了軍隊的控制權無怪額爾德木圖當了這麼多年中萬戶在權謀方面他的確是毫無心機。

    作為一軍統帥達春也不願意貪屬下的功勞另一隻手提了提馬韁繩示意額爾德木圖與自己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說道:「我會把這次會戰的前因後果報給大汗全軍戰敗卻不能因敗而掩功。大汗也不會看不到你的治軍之能將來軍中之事本帥就多指望你了。

    「謝大帥提拔!」額爾德木圖大聲回答語氣裡充滿了感激的味道。

    「元繼祖和李諒這兩個無能之輩昨日若不是他們消極避戰我軍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達春的語調突然一變恨恨地罵道。

    沒等他把話說完額爾德木圖再次施禮低聲插言道:「大帥末將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講!咱蒙古漢子別老施禮!」達春的眉頭向上跳了跳低聲命令。

    按大元朝的規矩戰敗之後主將自然要寫折子請罪。達春剛才的話含義己經很明顯倖存下來的將領中作為主帥的他將承擔大部分責任。而攻擊時猶豫不定關鍵時刻未敗先逃的探馬赤軍兩個將領也是罪責難逃。在朝廷沒明確傳來處罰命令前所有殘軍將暫時交給額爾德木圖掌控。如果額爾德木圖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將來的前途會一片光明。

    額爾德木圖不擅長爭權但在軍旅裡熏陶這麼多年了也不會聽不出理解達春話裡的好意。但是此刻他對前途的看法卻不像達春想的同樣樂觀。

    略略躬了躬身子額爾德木圖低聲說道:「大帥目前我軍只有一個萬人隊而探馬赤軍卻剩下了一萬五千多人……」

    「難道他們人多本帥就不敢治他怯戰之罪麼?」達春的兩道濃眉立刻豎了起來厲聲質問。他本想在樂安將元繼祖和李諒兩個蠢材拿下強吞了剩餘的探馬赤軍。沒想到額爾德木圖身為蒙古男人卻如此膽小怕事。

    「大帥當時戰場上情形過於混亂末將起初亦恨元、李二人不戰而退亂我軍心。可這一路邊走邊收攏士卒整理各方戰報末將現即便元、李兩位將軍全軍壓上我軍……」額爾德木圖咬咬牙決定實話實說「我軍也無勝理。鄒洬用兵謹慎在戰場之外他還安排了至少三路伏兵。雖然都是些十匪流寇組成的烏合之眾可數量極其龐大。我軍在外圍擔任警戒的數支游騎皆被他們所殺每隊能逃回來不過兩三人!」

    「你說什麼?」達春的身體晃了晃差一點兒再度從馬背上栽下來。吉亞和烏恩趕緊上前扶住了他。馬上要走山路了道路兩邊己經出現了溝壑。達春一旦掉下去神仙也無法把他救回來。

    「哈爾巴拉、卓力格圖兩位將軍都是在退兵途中被亂匪所殺的。我軍與鄒洬殺得兩敗俱傷周圍的那些亂匪立刻一哄而上。他們不敢與我軍正面為敵打順風仗卻是個個奮勇!贛州是文賊老巢百姓素感其治政之德。」額爾德木圖搖搖頭苦笑道:「我軍若接連獲勝那些南蠻子自然不敢抬頭仰視。可我軍一旦出現敗相恐怕他們個個都要趁火打劫了以此報答文賊當年養護之恩了!」

    他倒不是有意替元繼祖、李諒二人開脫。而是覺得如果當時探馬赤軍也與蒙古軍一樣全軍衝上有可能衝破敵軍大陣。但雙方徹底膠著在一起後結局可能比目前還慘。周圍窺伺的幾支流寇戰鬥力雖然差但在關鍵時候隨便一支稻草都可以壓翻駱駝。這是他在撤軍途中總結出來的觀點鄒洬用兵在他們這些以弓馬取勝的老將眼裡的確顯得幼稚可笑。但換個角度站在破虜軍方面想額爾德木圖卻驚訝地現實際上以破虜軍的情況鄒洬的辦法恰巧能最大地揮其長處。

    不是對方不懂戰術以亂刀砍死老行家。而是現在己經不再是憑弓強馬快爭勝的年代了。幾年來軍械、兵種、江南人的秉性、民心都在變而大元對殘宋的認識還停留在數年前。對破虜軍的認識依然停留在炮利甲固弓強的膚淺層面。

    「你是說當時戰場上賊兵人數比我軍還多?」聽完額爾德木圖的話達春半晌才緩過神來喃喃地問。

    「當時破虜軍不過三萬但我大元軍中新附軍大部潰散一部臨陣倒戈。我軍能投入的人馬也不過在五到六萬之間。贛州百姓心向文賊當年索都與李恆兩位將軍在此殺戮又太重了些。勝敗難料之時恐怕田野有一民賊軍即多一兵……」

    「田野有一民賊軍即多一兵……」達春喃喃重複著額爾德木圖的話禁不住感到一陣陣心冷。真的是這樣麼?那些宋人不是根本不在乎給誰交糧納稅給誰磕頭屈膝麼?文賊如何這麼快地把他們心中的廉恥喚醒這麼快地讓他們認同了自己是個宋人!

    憑達春的見識他整理不出一個答案。蒙古族崛起不到一百年能在匆匆數十年間由一群部落聚合成一個民族憑借的完全是殺戮。把抵抗的男人殺死女人搶為奴隸沒有明辨是非能力的小孩子撫養成蒙古人這是草原上公認的融合之道。靠著這種辦法他們融合了草原傷幾百個部族融合了契丹人、融合了女真、融合了黨項人甚至把半個中國融合了進去。只是到了最後他們在無法憑武力融合下這江南一隅!

    「必須把這些年在福建、兩廣、江西等地的作戰得失和治政得失總結出來否則即便伯顏來了恐怕也未必能呆得長久!」達春愣愣地想到猛然間他明白了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什麼!

    不是組織人馬反攻挽回已經不存在的顏面。也不是排除異己以陰謀和殺戮整合蒙古軍、探馬赤軍和新附軍殘部《如果這個殘部還可能存在的話》。而是竭盡全力在無數冤魂仇恨的目光中把殘餘的兵馬帶出去帶到北方與伯顏匯合。只有讓伯顏知道這些年來江南的變化和大軍作戰得失南徵兵馬才有機會大元才有機會獲取最後的勝利。

    一旦錯過這個時機墜入萬劫不復深淵的將不是這幾萬殘軍而是一個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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