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六卷 爭輝 第三章 天下(一)
    「這天下當然誰打下來歸誰,難道世上還有打了天下送給別人的傻子麼?」忽必烈冷笑著將一份報紙摔到了桌案上。

    大元朝雖然禁止報紙發行,但朝廷內部對來自南方的這種新興事物,一直非常感興趣。呼圖特穆爾、葉李、桑哥等蒙、汗、色目大臣幾乎都在收集報紙,甚至忽必烈本人,在北征途中,他也沒忘記不時將通過各種渠道弄來的報紙翻上一翻,看一看南方那個新崛起的對手又玩出了什麼新花樣。

    最近一段時間文天祥的表現讓忽必烈百思不得其解。按忽必烈的判斷,作為一個高明的統帥,文天祥應該把握住元庭作戰重心北移這個難得的作戰機會,大舉反攻江浙才對。怎麼這麼好的條件,文天祥居然不知道利用?非但沒有北上兩浙,而且在自己窩裡邊玩起了什麼約法。

    約法這事有意義麼?!這世界向來強者的天下,強者說的話就是法律,哪怕他早上說了,晚上就食言也未嘗不可。

    按忽必烈的人生經驗,與實力不如自己的人講信譽,講契約,那是極度不可理喻的行為。就像當年蒙古人進攻西夏,在承諾保證西夏皇族平安的情況下騙取了對方投降,入了城後卻立刻將西夏皇族全部殺掉。雖然此舉遭到黨項人的痛恨,但蒙古從此徹底滅亡了一個難纏的對手。這世界本來就是憑實力說話的,信譽和契約,那只是用來麻痺對手,或者作為廝殺之外迫對手就範的輔助手段。文天祥在殘宋內部已經一枝獨大,這個時候他不趁機廢掉宋帝自立,或者將殘宋徹底架空,做一個實權宰相,卻又是玩選舉,又是玩約法地給自己找麻煩,豈不是暈了頭?

    但忽必烈又不敢相信文天祥是真暈了頭。三年來,這個有瘋子之名的對手由小變大,幾乎每走一步都令自己匪夷所思。然而,就是憑借這些令人無法理解的手段,文瘋子一步步在福建站穩了腳跟,一步步將力量延伸到兩廣和兩浙。以前那些看似瘋狂的招數,與現在的局勢相印證,無一不顯出其精妙來。

    就像文天祥高調宣揚永安之戰,當時大元君臣都以為文天祥不過是重複殘宋喜歡吹牛的習慣。結果,永安之戰的結果一傳出,乃顏和海都就迫不急待地起了兵。

    出於對敵手的尊重,忽必烈將「盜版」的報紙又揀了起來,從頭致尾,一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卻越看越覺得迷茫。這份民間甚為流行的報紙印刷質量遠不能和報禁之前那些福建貨相比,原來那些福建貨據說是水力印刷,活字排版,精美得簡直何以用來珍藏。而現在的土版本卻是不法商家冒著殺頭危險私下盜印的。紙很脆,很黃,很多地方字跡都不清楚。忽必烈一直沒弄明白,這種質量的東西居然有人不惜高價買,有人冒著喪命的危險傳播?!

    報紙上最重要內容不是臨時約法,而是福建瘟疫的蔓延情況。據上面的文字說,這次瘟疫是達春故意投毒所致,所以短期爆發雖然劇烈,卻沒有蔓延到福建全境。重要的商港泉州,和以新器械聞名海內,文天祥的老窩邵武都沒受到波及,眼下福州、劍浦和漳州的疫情已經得到了控制,不會再向外繼續蔓延,所以,商隊可以放心去泉州交易。

    為了吸引商隊,福建大都督府在瘟疫爆發期間特意將部分新產品打了折扣。報紙上,也將一些比較流行的交易品價格範圍印了出來,讓天下商人們自己計算值不值得去泉州冒險。這種為來往行商大開方便之門的行為被葉李等漢臣譏笑為見利忘義,卻被桑哥等色目大臣(註:桑哥是維吾爾人,屬色目系)大加讚賞,認為是文天祥為國理財的又一妙招。

    對於北方戰事,報紙上也給予了相應的關注。福建的讀書人們抓住乃顏與海都的身世大做文章,「污蔑」忽必烈的大元沒有合法性,無論從蒙古人的角度和其他民族的角度,都應該屬於是「以武力竊居權柄」的貨色,號召各族豪傑共同起兵,將這伙只知橫徵暴斂,不顧百姓死活的強盜拋棄。

    只是在報紙的最後一版,才以小半版面刊登了大都督府準備召集天下豪傑,共聚泉州,訂立《臨時約法》,驅逐北元的告示。告示中,聲明不限於福建和兩廣,天下有志抗元的英豪,都可以派代表參加。

    告示下,附加了幾個提問。文天祥以福建大都督的身份問天下所有起兵反元的英雄,無論是佔山為王的,還是下水為盜的。無論是破虜軍盟友,還北方與破虜軍沒聯繫的紅襖軍餘燼,大伙起兵反元,目的是什麼?到底要得到什麼?天下到底屬於誰,是否真的該是勝利者的戰利品?

    天下當然是勝利者的戰利品了,忽必烈對此從未懷疑。「大汗初起北方時節,哥哥弟弟每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貴。」這是蒙元學者極為熟悉的一個史實,也是忽必烈自幼親身體會到的真理。歷代大汗,都遵守著這個約定,無論起初的在草原上的牧場、奴隸分贈辦法,和兵臨中原後的財富按比例分配的「大兀魯思」制,都體現了天下為勝利者所支配的這一原則。

    文天祥把這一條單獨提了出來,是什麼意思。難道漢人對這個草原上通行的準則還有不同的解釋麼?忽必烈曾經拿這段文字去問葉李,作為南方的名士,這個以冒死彈劾賈似道而成名的,曾經的南宋御史調了半天書包,從上古講到唐宋,忽必烈只聽明白了一句,「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鹿也罷,鍋也罷,還不都是誰搶到算誰的麼?

    忽必烈很不滿意葉李給出的答案,像葉李、留夢炎這種名儒,忽必烈心中對他們的評價一向不高。認為他們講大道理時,引經據典,有把明白事情也說糊塗的本事。做起事情來卻眼高手低,幹什麼砸什麼。至於人品,更是與他們日日掛在嘴邊上的聖賢之言格格不入。

    忽必烈以為,像文天祥這樣,既有本事興國、強兵,又有本事給自己所作所為找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來的大儒,全天下不會超過兩個。留夢炎、葉李等人空有虛名,給人家牽馬墜鐙都不配。

    可弄不明白文天祥的想法,忽必烈心裡又覺得不踏實。這就像下棋一樣,如果對手每一招你都不名其所圖,要麼對手是個棋道白癡,你可以輕鬆殺得他滿地找牙。要麼,對手棋藝高出你太多,不知不覺間就讓你盤中之子全廢,不得不中途棄秤。

    「惜哉董大!痛哉董大!」忽必烈不經意間歎出了聲音。到了這個時候,他更懷念起董文柄這個聰明而又忠直的屬下。如果他在,肯定能看出文天祥到底玩的什麼虛玄,也能找到相應的對策。只可惜這麼優秀的一個人才,居然被蒙古人和漢人的心結活活鬱悶死了。

    「陛下何不問問張副元帥,他在南邊與文天祥周旋了那麼久,想必能有些心得!」聽到忽必烈的歎息,左丞相呼圖特穆爾覺得心裡有些悶,上前進言道。

    「你說弘范啊!」忽必烈放下報紙,回過頭,看了呼圖特穆爾一眼,有些驚訝的問道。

    「正是九拔都,臣記得董相在世時,屢贊其才!」呼圖特穆爾低下頭,小聲回答。

    作為一代雄主,忽必烈很快就從呼圖特穆爾的話語裡分辨出來一股酸味,心中慢慢湧上幾分內疚。呼圖特穆爾為相以來,整合眾臣,併力向外,雖然為政沒太大建樹,但諸系大臣們之間的關係表面上看去融洽了許多。自己在新相面前歎舊相,雖然顯得自己有情有義,卻也太掃了呼圖特穆爾的面子。

    但對呼圖特穆爾的內疚,很快就對張弘范的內疚所取代。搖了搖頭,忽必烈有些無奈地說道:「朕當年賜九拔都金刀,許他陣前自決戰守。承諾給他一個穩定的後方,不教別人擎肘。結果朕自食其言,以小敗而將其招回。眼下達春和呂師夔在南方不僅折了他的弟弟,還把他辛苦打下來的廣南兩路全丟了。朕現在遇到與行軍作戰不相關的事情又把他招來,即便弘范心中無怨氣,朕又有什麼面目問策於他!」

    「陛下,九拔都豈是不顧大局之人!他……」呼圖特穆爾見忽必烈顧慮重重,大聲替張弘范辯解道。話說出了口,突然意識到忽必烈不召見張弘范問策可能不止是口頭上說的這點兒原因,將後半截勸諫的話又吞了回去。

    忽必烈笑了笑,輕輕歎了口氣。呼圖特穆爾反應慢,縱使偶爾能揣摩帝王心思,也不似其他人一般快。所以在他口中,常常能聽到一些忠直之言。這也是忽必烈在董文柄之後,任其為左相的原因之一。

    但張弘范的話,此刻不能萬萬不能聽。說實話,忽必烈現在有些怕見張弘范,唯恐這位忠心耿耿的九拔都,一見了面就又重提那些經量田畝,以籠絡流民的老話題。

    張弘范自從於南方回來後,對文天祥能迅速在福建站穩腳跟,沒重蹈殘宋四處流竄覆轍的原因,總結為「甚得民心!使得福建百姓之心皆為其所用,朝廷大軍每行一步,皆有百姓以實報於天祥!江浙等地,黎民視破虜軍若兄視弟,父視子。所以隨隔高山大河,亦闔族投之福建。破虜軍因此兵源不絕……」

    而文天祥拉攏民心的手段,無非就是削減關卡,降低賦稅和分無主之田給流民等。這些手法,大元朝做起來更方便。特別是黃河以北,經歷遼、金、元三朝更替,荒蕪田地遍野皆是,流民更是多得如春天裡的野草,倒下一茬接一茬。張弘范認為,大元欲穩定中原,與南北兩個方向的對手競逐,試行些仁政是必須的策略,也是一種長遠手段。所以,他一回到北方,就迫不急待提出建議,請求忽必烈將分在諸宗王、貴族、大臣名下,已經荒蕪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野地劃一部分出來,招募流民前往屯田,國家借給農具和種子。這樣,幾年之後,地方上治安會越來越穩定,朝廷對南方糧食、稅收的依賴,也不像目前這麼嚴重。

    對於張弘范的忠心,忽必烈毫不懷疑。在大元諸武將家族中,張家對忽必烈的忠誠度,恐怕比一些蒙古世系將領還牢固些。張弘范的父親張柔是金國的昭毅大將軍,被俘投降後為大元立下了很多絕世大功,曾獨軍克金三十餘城,殺得金國的老上司們不敢與其交戰。元攻破金朝首都汴京,張柔居功致偉。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爭位時,對蒙古族武將不敢過於倚重,惟獨調張柔率軍入衛大都。

    而張弘范的老師郝經,更是一代以「忠貞」聞名的大儒。曾經創下被南宋扣押數十年,依然不忘故主奇跡,時人將他與牧羊北海的蘇武並稱。(酒徒註:以上兩人在元史中皆有傳。儒家的忠,呵呵)

    有這樣一位父親和這樣一位老師言傳身教,張弘范自然不會是個受到些許委屈就心懷怨望的奸佞。但他的建議,忽必烈卻不敢採納。即便明知道這些建議著眼於國家的長治久安。在忽必烈眼裡,皇帝也好,大汗也罷,是靠著各族精英擁戴,才能做得安穩。在北方外患為除的情況下貿然削減貴族手中土地,為了一些流民而得罪精英,明顯得不償失。一旦關內諸侯被惹急了也和塞外諸王一樣起兵反抗,他這個皇帝就做到頭了。

    「若陛下不忍在九拔都喪弟之痛時,依舊為國操勞,何不問問其他漢臣,看他們對文瘋子的做法有何見解!畢竟他們都與文天祥相識,知道其脾氣稟性!」想了一會兒,想明白了忽必烈是不願意聽張弘范那些勸大元倣傚福建新政的建議,呼圖特穆爾又婉轉地給忽必烈支招。

    「留夢炎、葉李他們幾個,不問也罷。他們如果能看出文天祥做什麼來,南宋也不至於那麼快被朕所滅了!」忽必烈搖搖頭,不屑地點評道。說到與文天祥相識的人,忽必烈心裡還真有了一個人選,沉吟了一下,吩咐:「你派人將那個黎,黎什麼貴兒宣來,朕正要找他問造炮和操炮的事。對於福建那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臣,尊旨!」呼圖特穆爾躬身答應,小步跑了出去。一會兒功夫,隨著腳步聲響,侍衛們將黎貴達擁了過來。

    「陛下,黎將軍來了!」呼圖特穆爾湊到忽必烈身邊稟告道。

    「讓他進來吧,呼圖,你去弄幾碗肉湯,咱們君臣一起暖暖身體!」忽必烈吩咐。雖然已經到了夏初,塞外的天氣卻剛剛轉暖,晚風依舊有些涼。帳篷內進進出出的人多了,忽必烈感到身上有些冷。

    他又想起帶著漢軍與阿里不哥爭奪皇位的日子,好些年過去了,那時自己還像腳下這個降人一樣年青,身子骨結實,不畏懼塞外夜晚的寒風。而現在,雄心依舊,身子骨卻越發留戀大都城的溫暖,一過燕山,就渾身沒力氣。

    「奴婢黎貴達,叩見陛下,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黎貴達按照葉李等人私下傳授的理解,口稱奴婢,對著忽必烈施三扣九拜大禮。才長出沒多久的頭髮梳不起書生結,固定不了軟皮帽子,才磕了幾下,帽子便咕嚕嚕滾到了桌子底下。

    「噗哧!」幾個近衛被黎貴達奴顏卑膝的樣子逗得肚皮發抖,實在忍不住,不顧君前失禮而笑出了聲音。

    忽必烈的目光微微一寒,四下掃視了半圈,把幾個侍衛的笑容壓回了肚子。待黎貴達的頭磕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說道「平身吧,你是武將,不要用奴婢這兩個字自稱。」

    「臣,奴婢不敢!」黎貴達的頭在地上又重重搗了幾下,才停下來,慢慢答道。在福建幾年不行跪拜之禮,讓他的膝蓋和腰桿都僵化了,幾個頭磕得甚不習慣,脖子憋得紫紅,有幾根青筋跟著冒了出來。

    「平身吧,陪朕喝碗肉湯,朕有事問你!」忽必烈彎腰撿起黎貴達的羊皮小帽,親手替他戴好,和氣地命令道。

    「奴婢尊旨!」黎貴達緩緩地站起身來。才見面沒幾次,就承蒙皇帝陛下賜湯,並親手戴帽,這份恩典讓他很感動。但在破虜軍中受到的一些影響,又讓他對元庭禮節感到非常彆扭。

    這裡不像福建大都督府,上司和下屬見了面,彼此行軍禮或抱拳了事。這裡的規矩比大宋朝廷還多,還複雜。蒙古武將在忽必烈面前,要自稱鷹犬。漢臣、南臣皆要自稱奴婢。雖然聽葉李等先來者介紹說,奴婢這個詞在此極其尊貴,非此不足顯示一個人與皇帝陛下之間的親近。但黎貴達心裡,還是有一種被侮辱了的感覺。

    即便當年文天祥不肯重用自己的才華,在那裡,自己卻是一個人,有尊嚴,有名字。而現在呢,才華施展的空間好像有了,剛才侍衛前來宣示大汗口諭時,黎貴達能從幾個南朝同僚臉上,看到一絲絲羨慕。

    但這份羨慕,卻以一個人變成奴婢為代價,值得麼?黎貴達不敢多想,內心深處,彷彿有把刀,一下下刺得心臟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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