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六卷 爭輝 第二章 職責(五)
    半空中,無數枝弩箭飛了下來,白亮亮的,猶如一陣急雨。

    一個被火炮震昏了的元兵從城垛後爬起來,搖搖晃晃舉盾相迎,幾枝弩箭同時打在他的木盾上,乒、乒、乒,打得他身體直向後退。

    「弟兄們零零的元兵發出絕望的哀鳴。話音未落,幾枚由拋石機近距離扔出的手雷準確地落在他身邊。轟鳴聲裡,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分成了數段,飄散在半空中。

    更多的手雷被拋上了籐州城頭,城牆上的元兵無處躲閃,被炸得抱頭鼠竄。城牆下,一隊隊破虜軍士兵彼此掩護著,將戰線快速向城門推進。

    很快,城門周圍的抵抗就被清除乾淨。一小隊輕甲步兵從重甲步兵和弓箭手隊伍後衝出,將十幾個方方正正的火藥包摞在了城門洞中,點燃導火索,然後快速跑開。

    「轟!」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濃煙籠罩了城門。躲在城門洞內的十幾個元兵還沒弄清楚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覺得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隨即不由自主地向後飛,向後飛,接著,四肢百骸間一陣劇痛傳來,整個人就失去了知覺。

    城門不見了,站在城外,可看見街道上沒頭蒼蠅般來回亂竄的私兵。千夫長翟強試圖組織士兵們巷戰,卻被嚇破了膽的士兵奮力一推,立足不穩,一頭扎進了路邊店舖中。待他抹著臉上的血跡從店舖中跑出來,街道已經快空了。

    「咱翟家一向對你們不薄啊!」翟強哭喊道。喊了兩嗓子後,見得不到人同情。扔掉長刀,扒下柳葉甲,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逃難者隊伍。

    「衝進去,殺光翟家,為弟兄們報仇!」城門外,蘇劉義高舉著馬刀狂喊。兩個團的原江淮軍戰士跟在他的戰馬後,紅著眼睛撲向城門。

    「弟兄們!」蕭明哲向後揮了揮手,剛要示意自己麾下的幾個團長髮起總攻擊,卻看見第五標統領楊曉榮從側面闖過來,剛好用身體把自己的手勢封死。

    「第五標,一團掩護蘇將軍入城、二團清理城牆、預備團原地待命,其他各團繞城而過,去堵北門,別讓翟家的人跑了!」楊曉榮搶先對第五標發出了命令,一邊佈置任務,一邊給蕭鳴哲使眼色。

    怎麼?不入城?蕭鳴哲詫異地聽著楊曉榮的佈置。憑著對救命恩人的本能信任,對自己所屬的弟兄發佈了類似的指令。

    福建爆發瘟疫後,廣南東路的潮州、惠州也受到了波及。為了避免瘟疫給隊伍帶來更大的災害,破虜軍副統制鄒洬下令,大軍傾力西壓,避開瘟疫之地。同時為了加快攻擊速度,鄒洬將大軍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由張唐和他自己率領,與水師互相配合,收復沿海各州。另一部分以蕭鳴哲為主將,楊曉榮、蘇劉義、吳希奭為副手,帶著第二、第五標和炮師,攻略肇慶、德慶、封、籐等州,一邊收復失地,一邊收攏原江淮軍失散的弟兄。而許夫人的兵馬則擔任外圍警戒,提防呂師夔趁大伙不備殺一個回馬槍。

    廣南西路的幾家豪強見破虜軍兵少,試圖憑城固守。通過小規模戰鬥來為家族爭取談判籌碼。鄒洬置之不理,號令各標,凡見破虜軍旌旗不開城者,一律強攻。

    肇慶府、德慶相繼被攻破,守將沒於軍陣。封州鎮扶使方漢傑見大勢已去,棄城逃走。在忠鏜山被江淮軍舊部截住,全家於亂軍當中不知所蹤。

    破虜軍第二、第五兩標陣容迅速壯大,除了江淮軍殘部,很多義軍慕名而來。其中不乏一直在山中與北元周旋的硬漢子,也有很多人打著趁亂世撈取功名的算盤。對於來投靠者,蕭鳴哲一概接納,但是嚴格按照是否當過大宋正規軍的標準,將他們分成了主力團和預備團兩個部分。每個團都加派了破虜軍老兵去整編、訓練。

    楊曉榮的胞弟楊曉光被臨時提拔為預備團團長,看見蘇劉義帶著兩個團人馬衝進了城去,自己這邊卻沒有任何命令傳下來,心中癢得受不了了,偷偷蹭到兩位統領身邊,訕訕地跟蕭鳴哲打了個招呼,央求道:「蕭將軍,怎麼就派那麼點兒人馬入城去,弟兄們手正癢著呢!要不?我們幾個預備團也拉出去鍛煉一下?」

    「哪裡涼快哪裡呆著去!」楊曉榮豎起眼睛,怒罵。

    他這一罵,蕭鳴哲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攔住他的話頭,低聲商量道:「小楊將軍說得也有點道理,幾個預備團一直跟在主力身後觀摩作戰,沒正式上過場。眼下戰事已經接近了尾聲……」

    「蕭將軍,別讓他們添亂了。預備團整訓沒結束前,千萬別拉上去!」沒等蕭鳴哲說完,楊曉榮使著眼色回答。轉身,對著楊曉光繼續呵斥道:「才幾天,翅膀就硬了。訓練科目完成了麼?想衝上前是不?下次攻城,你帶著預備一團打主攻!」

    「打就打,有什麼了不起的!」楊曉光小聲嘀咕了一句,不敢跟哥哥頂嘴,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看著他的背影走遠,楊曉榮搖搖頭,臉上露出了怒其不爭的神色。

    「楊將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蕭鳴哲低聲問道。對於這個兩度救了自己性命,一肚子壞水的楊統領,除了感激外,他心中還帶著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有幾分是佩服,幾分是敬重,還有幾分無奈和不滿。

    楊曉榮就是這樣一個人,遇上好機會,好上司,他可以成為一個名將,一個英雄。若運氣差,他就是個漢奸、混吃等死的廢物。初入破虜軍時,全軍上下將領沒人瞧得起他,蕭明哲是個涵養好的讀書人,雖然心裡也對楊曉榮頗有成見,但平素交往卻從不以白眼相待。所以楊曉榮後來才和他推心置腹,什麼想法也不瞞他。

    此刻,見蕭鳴哲一臉茫然。楊曉榮笑了笑,跳下戰馬,吩咐隨從擺開一張地圖,指點著上邊廣南西路各州縣,低聲分析起了眼前形勢。

    幾個親兵見主帥有要事相議,自動圍成了一個小***,將不相干的人隔離開去。

    ***內,楊曉榮指指點點,不停地說著什麼。蕭鳴哲開始聽著還詫異,反駁,到後來連連點頭。

    「我哥又安排大戰役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楊曉光遠遠地看著,自言自語道。

    「蕭、楊兩位將軍,不爭功,不圖利。一場戰鬥剛剛結束就開始籌備下一場,怪不得一路上勢如破竹呢!」預備二團代理團長,從蒼悟山中走出來的民軍首領周世超佩服地想。

    誰也沒料到,此刻楊曉榮和蕭鳴哲討論卻是另一場戰爭。這場戰爭沒有硝煙,激烈程度卻絲毫不亞於眼前戰局。

    「廣南西路,除了那些苗寨,土司之外,實力最大的就是陳、翟、王、方四家。這四家同氣連枝,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勢力蔓延數百年,遍及各州縣。無論當年咱大宋,還有眼下的蒙古人,都拿他們沒辦法。當年張世傑將軍試圖收服這些世家為自己所用,結果最後江淮軍都被他們賣了。張弘范入廣州,得了世家大族的幫助,但張弘范剛一走,呂師夔立刻調不動他們。眼下咱們要在把廣南紛亂如麻的關係理順,比攻城掠地還難!」楊曉榮看著地圖,忿忿不平地說道。

    「的確,去年若不是這幫傢伙背後捅刀子,江淮軍也不至於全軍覆沒。咱福建的局勢也不至於那麼險!」蕭鳴哲點頭附和。剛才楊曉榮用筆在地圖上把幾家的勢力範圍大致標了一下,居然從北邊的融州到南邊的瓊州,世家大族的勢力無孔不入。

    這讓他深刻感覺到了前路艱難。那些世家,從李唐以來,向來把家族利益擺放在第一位。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忠誠對象。破虜軍一路攻伐下去,頂多把投靠北元的那部分人給剪除掉,而世家大族的根基,依舊牢牢地紮在民間。一旦破虜軍遇到危險,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反撲回來。這種藏在暗中的冷箭,防不勝防。

    「像翟國秀、翟亮這些人,表面上風光,在家族中,卻未必排得上號。而那些族裡真正掌握實權的,全部藏在私底下。這樣,即便翟寶他們跟錯了人,家族演一出大義滅親即可,根本無法傷其筋骨!」楊曉榮的接下來的分析與蕭鳴哲的想法不謀而合。咬了咬下唇,這位一向以鬼點子多而著稱的破虜軍名將低聲道:「並且,楊某聽說,文大人打算在兩廣之地,推廣福建那種選舉!」

    「的確,兩年前福建就選過一次。敢出頭給大宋當官的,都是好漢子,沒白讀聖賢書!」蕭鳴哲大聲應道。心中暗自納悶,為什麼轉眼之間,楊曉榮把話題從兩廣戰局,又岔到了選舉上。

    「兩年前,咱破虜軍勢力單薄,看不出成氣候的苗頭來,所以當日沒人願意給咱們當官。可眼下,破虜軍明顯有與北元一爭短長的實力,這地方官,還會沒人當麼?」楊曉榮搖搖頭,低聲點醒。「蕭將軍請想,一旦咱們撤了,這地方選舉,職位會落到誰手裡?」

    「還不是陳、方、翟、王幾家推出來的!」蕭鳴哲怒道。對上一次選舉留下的好印象,被楊曉榮幾句話掃蕩了個乾乾淨淨。廣南不比福建,北元進入福建時,福建第一、第二兩大家族陳家和許家,捨家為國,最後,陳、許兩家和幾十個屹立了幾百年的中、小家族灰飛煙滅。所以,大都督府於福建北部推行選舉時,世家在裡邊的影響非常小。而廣南西路卻是一路迎降過來的,沒有經過戰爭的破壞,那些大家族完全可以把握住這次選舉的機會,取得地方的主導權。

    幾個低級軍官好像有要事前來稟報,看見楊曉榮與蕭鳴哲討論激烈,遠遠地停住了腳步。

    籐州城內,有幾處濃煙冒了起來。預備團的士兵們愣愣地望著,不知道到了這般境地,怎麼還有人敢抵抗大軍兵鋒。

    「兄弟我是個粗人,文大人對我有恩,我自然替他賣命。但咱破虜軍辛苦打下來的地盤,憑什麼讓那些世家摘了去?即使我聽文大人的命令不抱怨,弟兄們同生共死的弟兄也不會甘心!」楊曉榮揮動拳頭,把地面砸得碰碰做響。

    「那能怎麼辦。咱們領軍在外,沒法讓丞相知道咱們的意思!」

    「鄒將軍為什麼讓咱們這麼快推進,末將以為,就是為了不給翟國秀等人再次投降的機會。但是,這樣還不夠,要想讓丞相大人的選舉辦法不被世家大族利用,就得來招狠的,把能拔掉的全拔掉!」楊曉榮冷著臉,惡狠狠地說。

    「拔掉?」蕭鳴哲一愣,眼前的楊曉榮突然變得有幾分陌生,陌生得有些令人可怕。「屠城,絕對不可以,那是蒙古人所為。劉子俊知道了,饒不了咱們!」

    楊曉榮嘿嘿笑了幾聲,冷冷地道:「你當我不知道咱破虜軍軍規麼?屠城,這種缺德事情當然不能幹。可我也不會讓那些世家白佔了便宜去。昨天晚上,蘇劉義找我,說他想帶著人先進城半個時辰。知道跟你說不過去,所以,我就默許了他!」

    「楊將軍!」蕭鳴哲發出一聲怒喝。附近親衛不知道一向關係要好的二位統領怎麼突然就吵了起來,紛紛詫異地轉過頭來觀看。

    「你,你怎麼這樣做!」蕭鳴哲氣得臉色發白,衝著楊曉榮低吼。二人在城外一番交流,所耗時間遠遠不止半個時辰。蘇劉義和江淮軍殘部被世家所賣,如今得到機會,自然會大肆報復。恐怕,這時候城裡與幾個世家大族有關的分支早被他們連根拔除了。

    「好個楊曉榮,你真夠狠!」蕭鳴哲喃喃地罵道。楊曉榮的算盤他終於完全看清楚了,蘇劉義提前進城,即使違反了軍規,因為他是新人,為了不令江淮系將領過於寒心,文天祥也不能對他責罰太重。接下來,在其他城市的豪強們得知籐州之戰的結果,自然會組織人馬拚命抵抗。而根據福建大都督府的規矩,對拒不投降者,向來是奪其田產,家財,分給周圍百姓。如此一來,大軍所過之處,哪裡會再有世家大族留下,廣南西路得諸般勢力,將完全被鏟成白紙。

    只是這樣一來,掃平廣南西路的戰鬥會越來越艱難。越向後打,破虜軍遭遇到的抵抗將越激烈。

    「好人,你當。惡人,我來做。反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破虜軍打下來的地盤,被別人平白摘了去。」楊曉榮氣不過蕭鳴哲的『迂腐』,轉過頭,衝著煙熏火燎的籐州城說道。「剛才,就當我什麼話都沒說,你什麼話都沒聽見。出了事情,我楊曉榮自己來背,不拖累你蕭大將軍陞官發財!」

    「楊曉榮,你***混蛋!」蕭鳴哲不顧儒將形象,忍無可忍地罵道。趕緊叫過親兵,吩咐他們拿著自己的將令入城整頓軍紀。卻發現幾個向來利落的傳令兵,動作比尋常遲緩了許多。

    大火在籐州成燒了起來,濃煙籠罩了半邊天空。女人和孩子的哭聲在煙塵中迴盪,經久不散。

    鬱林州,幾個地方豪門的代表,頂著烈日站在破虜軍大營外。報信人進去了十幾撥,破虜軍副統制鄒洬卻一直避而不見。

    「將軍大人,能不能請您再給通稟一聲,說鬱林陳家甘願輸田五百畝以做軍資,獻罪人陳克儉之頭,請鄒大人寬恕陳家管教不嚴之罪!」一個身穿綠色絲袍,頭戴鑲玉軟帽的儒生,對著守營門的伙長祈求道。

    破虜軍軍裝整齊,標識分明。從服色上,可以輕易分辨出軍銜高低,眼前這個軍官頂多是名中士,與將軍差著十萬八千里,儒生卻不得不折節相待。

    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鄒洬兵不血刃入了鬱林州,卻沒有答應饒恕守將及其家族的罪過。就在此時,鬱林州眾豪強聽到了另一路破虜軍在籐州大肆捕殺與北元勾結者家屬的消息。眾人叫苦不迭,趕緊派族中能說會道者到鄒洬軍中說項。誰知道鄒洬閉門謝客,既不說殺,也不說赦免的條件。

    「等著吧,你給我多少銀子也沒有用。將軍們開會呢,有了結果自然會通知你!」伙長將讀書人送上的紅包,掂了掂,又丟了回來,「這個,咱不敢要,軍中規矩緊,你自己收好!」

    「是,是,小的無禮,不該拿這髒物污軍爺的手!」儒生模樣的人連連作揖,陪笑道。「開會,是議事麼?什麼大事,鄒將軍不能一言而決!」

    「當然,咱破虜軍向來不是一個人說的算。要是鄒將軍能一言而決,說不定早把你們這幫忘恩負義的……」伙長用手比了個殺頭的姿勢,「給咯嚓了,但參謀長大人不肯,你們等著吧,快了,不會太久!」

    說話間,只見苗春從大營內板著臉走了出來,後邊跟著陳復宋、方勝等幾個水師低級將領。

    「哪個是陳長卿!」陳復宋黑著臉叫道。

    「在下是,在下是,見過將軍大人!」綠絲袍掃了一眼陳復宋胸甲上的金花,知道他的官職不低,湊上前施禮。

    「怎麼你也姓陳!」陳復宋鄙夷地罵道。「鄒將軍給你們兩條路,第一,把家中所有田產自留五百畝,其餘無論水田、旱田還是山地,皆以三錢銀子一畝由官府收購,統一分給百姓耕種!此後,廣西各地,與你等各家有關武將,要他們見到破虜軍旗幟立刻投降,別繼續給北元賣命!」

    「啊!」陳長卿的身體晃了晃,差點沒昏了過去。大族們全憑對土地的控制權來控制周圍的佃戶,失去了土地,拿什麼要百姓俯首聽命?到時候甭說趁著選舉的機會混到官府裡,估計連投票的資格都未必能撈到。

    正驚惶間,又聽陳復宋大聲說道:「第二,你們闔族搬遷,去找家族中能人投靠,破虜軍不阻攔。大伙憑本事打,打完了再坐下來談條件。有本事,你就將土地家財全奪回去,沒本事,戰敗了就自己抹脖子,別給大伙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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