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五卷 福建 第三章 死生(七)
    一瞬間,阿剌罕感覺到自己手中的彎刀如千鈞重。

    對面的丘陵半坡,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騎、步混合方陣。三萬多破虜軍將士,將炮群牢牢地護在身後。

    如果此刻是在平原上,阿剌罕將毫不猶豫地帶人沖將下去,將對面的破虜軍踏成碎片。可眼下卻是在福建,一個平原比山罕見得多的地方。

    阿剌罕的腳下,是一個無名的丘陵。陳吊眼雙腳踏著的,也是一個土坡。夾在兩軍之間,是一個溪谷,一條清澈見底,深度不會沒過馬蹄的溪流,唱著歌,沿溪谷遠去。

    無論雙方誰先展開攻擊,都要先沖進山溪中。那條看似美麗的溪流,就會成為一個死亡陷阱。沖下來的一方到谷底時,慣性耗盡,腳步必然變緩。而那一刻,他們就要承受敵方弓箭手居高臨下的痛擊。

    阿剌罕勇,卻不魯莽。把麾下帶入溪谷送死的行為,他不願意做。

    他不動,對面的陳吊眼也不動。進行到眼前這一步,陳吊眼已經能看到此戰的最終結局。

    前天傍晚,陳吊眼在鼓鳴山中被張唐的信使快馬追上。當時,他正在抱怨曾琴制訂的作戰計劃過於輕松。每天行進六十裡,對於走慣了山路的草莽英雄和畬族士兵來說,簡直就是在游山玩水。

    誰也沒想到,正是曾琴這個緩慢行軍的計劃,讓陳吊眼和張唐有了重新調整戰術的機會。

    接到張唐已經向安溪方向攻擊前進的消息,陳吊眼當機力斷,把會師地點改在安溪,並派人連夜翻越鼓鳴山,將自己這邊的位置和想法通報給了張唐。

    隨後,陳吊眼部驟然加速,晝夜兼程向安溪趕。

    第二中午,陳吊眼在鼓鳴山東側一個叫木蘭寨的地方收到了張唐的第二封信。張唐在信中告訴他,兩天前,他派人沿海路送來的信已經收到。但破虜軍第一標和炮師此刻已入安溪城,並且昨天在城外與韃子惡戰一場,略有斬獲。

    張唐請求陳吊眼,如果能見到信使,務必盡快趕到距離安溪城北二十裡,一個叫三道窪的村落,第一標和炮師將在那裡,為陳吊眼部准備好帳篷和干糧。

    隨即,陳吊眼命令拋下輜重,輕裝急進。

    而張唐在此刻,也收到了陳吊眼的第二封信。所以他以激戰過後士卒疲敝為幌子,在安溪城賴了大半天。直到把阿裡海牙和阿剌罕耗得幾乎沒耐心了,才率部出了安溪。

    一下午,第一標只走了二十裡。見了阿剌罕和阿裡海牙分兵,立刻停步。扎營位置,剛好是三道窪。

    陳吊眼所部三萬多人,連夜溜進了張唐的大營。

    一夜間,與元軍作戰的破虜軍人數由兩萬漲到了五萬,無論從士氣、訓練程度和裝備上,都遠遠超過了對手。

    阿裡海牙和阿剌罕的計劃很完美,卻沒想到,張弘正和呂師夔沒有擋住陳吊眼,更沒想到,陳吊眼會放下身價,聽從比他職位低得多的張唐的調度。

    這是一個阿剌罕和阿裡海牙無法理解的配合。所以,在看到陳吊眼的戰旗的剎那,阿剌罕知道,此戰自己已經輸了。

    剩下需要考慮的,只是輸多輸少的問題。

    陳吊眼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耗,阿剌罕卻消耗不起。晨風不斷將爆炸聲和硝煙的味道送入他的鼻孔,仿佛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阿裡海牙部正承受著數百門火炮的狂轟爛炸。

    猶豫了片刻,阿剌罕終於揮落了彎刀。

    一萬多名蓄勢以久的鐵騎山洪決堤般從他身邊沖下。喜歡與部下一起沖鋒,體味萬馬軍中斬將奪旗快感的阿剌罕卻死死地拉住了戰馬的韁繩。

    胯下的戰馬被勒得兩條前腿踢空,張開嘴,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萬余北元將士的背影,消失在馬蹄帶起的煙塵裡。

    那一瞬間,阿剌罕看到的是滿眼猩紅。

    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紅色的城牆,紅色的大地,紅色的溪流,還有永安城頭,那桿血紅色的破虜軍戰旗。

    萬夫人長咬柱高舉砍出了豁口的彎刀,發出一聲絕望的長嘯,再度撲了上去。

    永安城已經不能再稱為城,薄薄的城牆經歷兩天兩夜的打擊,已經破了十幾個缺口,每個缺口處都堆滿了屍體,蒙古軍的、探馬赤軍的、漢軍的,還有破虜軍的。

    每個缺口都是一張地獄魔鬼的大嘴,攻守雙方的士兵,不斷將人添進去,添進去,無止無休的添進去。

    城頭上的火炮已經因高熱無法繼續開火。炮手們拿水、馬尿、甚至人血,一切可以找到的液體向炮管上澆,但火炮的冷卻速度依然趕不上敵軍的攻擊速度。

    曠野中的北元的回回炮(投石車)也都分解成了零件,借著夜色的掩護,這些笨重的攻城利器曾經給守軍造成了很大的殺傷,但過於短的射程,太慢的射速,讓它們很快成了火炮和床弩的靶子。

    戰爭到了這個地步,已經被還原到最低級的狀態,沒有秘密武器,沒有占絕對優勢的裝備,甚至連統帥的指揮和機謀也派不上用場。雙方將士完全憑借意志和體力在硬拼,看哪一方先倒下。

    體力上,以搶掠為職業的蒙古人遠遠好於宋人。

    缺口處,往往是攻入一個蒙古武士,需要三到四個破虜軍戰士上前迎戰。但缺口畢竟只是缺口,跟在後邊的其他北元士卒只能看著自己一方的武士與敵人激戰,卻半點也幫不上忙。

    意志力的堅韌度,破虜軍卻遠遠超過了元軍。這裡面,有平素訓練刻意打下的基礎,更多的是,對北元在福建所犯下暴行的痛恨。

    蕭鳴哲部親眼目睹了附近村落如何被元軍變成了無人區,目睹了糧田變成白地,房屋變成瓦礫場。而跟著鄒洬趕來的新兵,則在沿途中,被百姓的哭訴所震撼。

    後退一步是家園。

    守住此城,則身後父母兄弟皆得保全,失去此城,則福建上下百萬余人無人能活命無人敢退,也無人能退,禽獸面前,後退亦是死,何不上前一戰,保留一個男人應有得尊嚴。

    幾個破虜軍士兵憑借日常訓練出來的嫻熟配合,將一名踏著同伴屍體闖入缺口的蒙古武士挑了起來,高高地甩上了半空。身體被長槍捅出數個窟窿的蒙古武士落地,卻沒有立刻氣絕,掙扎著站了起來,狂嘯了幾聲,才又僕倒下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其他北元士兵跟著一起狂嚎起來,蜂擁著,湧向缺口。一排弩箭呼嘯而來,將攻城的士兵放倒了十幾個。沒有被弩箭招呼到的卻毫不畏懼地擦去臉上濺到的血珠,等著暗紅色的雙眼撲上。

    “殺呀,拿下此城,永不封刀!”

    “殺呀,拿下福建,一切都是你們的,大帥分文不取!”低級軍官奔跑著,鼓動著,用美好的畫餅,調動士兵體內最後一絲戰斗力。

    張弘范和達春在刻意隱瞞了側翼可能已經失利的推斷,代之以肆意屠戮和搶劫的承諾鼓舞士氣。北元士兵體內嗜血的因子被二人的承諾所激發,沖擊起來完全不顧生死。

    前沖的元軍士卒一浪高過一浪,拍得永安城瑟瑟發抖。

    蕭鳴哲帶著十幾個老兵守在城牆角一段豁口處,這段豁口有十幾步長,殘留的牆根已經被元軍的屍體添成了斜坡。大隊的北元士卒從這裡攻了上來。

    蕭鳴哲抬手,發出了一支響弩。

    尖利的破空聲立刻傳遍的整個城牆,跟在蕭鳴哲身邊的破虜軍弩手,交替著扣動了扳機。

    沖在最前方的北元士兵被射成了刺蝟,摞在同伴的屍體上。他們的身體立刻成了後來者的踏腳石,幾個橫向和豎向一樣寬的蒙古人踏著同伴的屍體跳到了蕭鳴哲面前。

    蕭鳴哲棄弩,出刀,斷寇刃斜著掃向距離自己最近的蒙古武士腰間。“當!”的一聲,斷寇刃被蒙古武士挑開,蕭鳴哲感覺到手腕處一陣酸麻,胸前空門大露。

    蒙古武士一擊得手,前踏半步,彎刀帶起一陣風,斜卷而回,直奔蕭鳴哲面門。就在此時,兩桿花槍交叉而來,一桿攔住彎刀,一桿刺向蒙古武士胸口。

    蕭鳴哲後退兩步,收住身形,斷寇刃在夕陽下帶起一道寒光,再次劈向蒙古武士肩膀。

    論武技和臂力,文榜進士出身的他,與眼前的蒙古武士差了不止一點半點。但蕭鳴哲有信心,他相信破虜軍將士之間的配合。戰場上,一個人縱使是武進士出身,無法同時敵擋三桿花槍組成的槍陣,何況對手只是一個膂力過人的莽漢。

    埋頭刀、攔腰刀、斜削刀、漫頭硬舞,杜滸根據斷寇刃特點總結出來的幾招必殺技被蕭鳴哲發揮了個淋漓盡致,三、五招下來,對面的蒙古武士非但沒能再從蕭鳴哲手中占到半點便宜,反而被他逼退了數步。

    再退半步,就是城外,蒙古武士狂喝一聲,高高躍起,用肩膀硬撞開一桿花槍,連人帶刀向蕭鳴哲撲下。

    另一桿花槍連忙朝空刺出,蒙古武士一刀將槍頭擊飛,身體去勢不停,徑直朝蕭鳴哲頭頂砸落。

    連人帶甲,將近二百斤的重量,不死,也能將蕭鳴哲砸成殘廢。半空中,蒙古武士獰笑,無限得意。

    就在此時,一根白臘桿半空挑來,一抖一帶,將蒙古武士的身體撥轉了方向。還沒等那個武士落地,幾把鋼刀同時劈入了他的身體。

    “你!”驚魂稍定的蕭鳴哲瞪大雙眼,不知敢說出怎樣的感謝之詞。

    白臘桿的主人楊曉榮對他笑了笑,轉身又迎上了新的敵手。手中一桿長槍使得如蛟龍出水,撥、挑、帶、刺,幾下,扭轉了豁口處的局勢。

    “我奉丞相將令,帶輕傷號前來支援!”楊曉榮用長槍挑翻一個對手,背對著蕭鳴哲解釋。

    “多謝楊兄!”蕭鳴著舉刀,再次加入戰團。調度著豁口附近弟兄,借著兩側殘存的城牆,把滾木、擂石、釘拍盡情向靠攏過來的元軍招呼。

    “能活著出去再說吧!”楊曉榮懶懶地應了一句,話語裡有幾分郁悶。隨後就再無暇說話,手中長槍抖成了一團花,槍槍奪命。

    此刻,楊曉榮別提心裡有多後悔。

    學好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是楊曉榮自幼被灌輸的古訓。至於帝王是哪一個,家族裡的長輩沒有刻意強調,楊曉榮也不拘泥。

    他不是一個是非分明的人,當年無論在大宋一方,還是大元一方,都是為了混碗飯吃。如果能混出個衣錦還鄉的高位來,當然更是得償平生所願。

    所以除了家傳的槍法,他最精熟的是如何拍上司馬屁。憑著手上的和嘴巴上的功夫,他也快速在元軍中,謀得了一席之地。

    如果不是頁特密實冒冒失失帶著大伙闖入了破虜軍的包圍圈,楊曉榮在大元的前途可謂光明似錦。誰料到頁特密實敗了,被才組建不久的破虜軍打了個全軍覆沒。關鍵時刻,楊曉榮選擇了臨陣倒戈,出賣了頁特密實的突圍計劃,保全了自己的實力。

    以楊曉榮的持身理念,這樣做,在亂世中無可厚非。迫於兵勢投靠了文天祥,將來依舊可以找機會投降回去。

    讓他震驚的是文天祥麾下破虜軍的軍威和邵武城的繁華。在邵武,夢幻般的幾個月整訓下來,楊曉榮徹底改變了自己對局勢的判斷。

    不曾改變的是他跟著強者打天下的投機心理。憑借在宋軍、元軍和破虜軍三支兵馬中的經驗,楊曉榮敏銳地感覺到,將來的天下,有可能是姓文。此時追隨在文天祥左右的人,未來都是開國元勳。

    所以,他把極大熱情,投入到士兵整訓和新的戰術、指揮方式學習中去。甚至家人被害的消息傳來,都沒影響到他的熱情。

    黎貴達投降後,奉文天祥命令,楊曉榮率部到第一線阻擊達春,他打得盡心盡力。打得達春起了愛才之心,讓黎貴達寫信給他,並且將元庭處死他全家老小的罪責推卸到文天祥身上,告訴他是破虜軍先傳出了楊曉榮臨陣倒戈的消息,才逼得北元朝廷動手。

    這種從黎貴達口中洩漏出來,有根有據的挑撥之詞,也沒讓楊曉榮動搖。相反,他更堅定的認為文天祥將來必能取得天下。楊曉榮認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如果文天祥是一個不會用任何手段的老好人,反而更不值得自己為他效忠。所以,他守永安,依然守得不遺余力。

    但是楊曉榮沒想到文天祥居然以身犯險,身為上位者,替部將充當誘敵餌料。他沒想到,仗打到如此慘烈程度,文天祥依然不肯退卻。

    如果今天戰死在永安,什麼將來名垂青史,什麼榮華富貴,全沒了。所以,楊曉榮後悔,後悔沒有及早選擇投降。但是,此時已經沒有了後悔的條件。只能咬牙堅持。

    天色漸漸變暗,城牆周圍的戰斗,卻越發激烈。一大隊元軍弓箭趕了過來,壓制住了缺口兩側的破虜軍士卒。沒有了滾木、擂石和弩箭的支援,楊曉榮和蕭名哲面臨的壓力驟然增大,城外所有的敵軍都湧到了一處,硬生生要從二人面前闖過去。

    楊曉榮手中的白臘桿長槍過度疲勞,折了。他棄掉半截臘桿,換了把短了許多的花槍。很快,花槍又在捅穿了一名百夫長的羅圈甲後,折成了兩段。楊曉榮再次兵刃脫手,從死人堆上撿起一把彎刀來,與蒙古武士戰在一處。

    蕭鳴哲的武技遠不如他,頭盔被人打歪了,不知道是敵軍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順著額頭淌了滿臉。鎖甲外關鍵部位加裝的板鎧也掉了下來,在胸前晃動著,對應著左肩膀黑糊糊的傷口。幾個北元士卒看出便宜,紛紛向蕭鳴哲守衛的地段湧,試圖搶先一步割下蕭鳴哲的頭。

    蕭鳴哲的親兵卻已經耗盡,沒有人能趕過來幫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楊曉榮揮刀砍翻面前的武士,彎刀脫手,呼嘯著從背後將撲到蕭鳴哲面前的蒙古武士砍倒。他心裡默默念叨著“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上來個職位高一點的,老子就投降!”撿起一根狼牙棒,敲在另一武士的面門上。

    跟這些沒有眼光的小兵投降,腦袋只會被人割了去請功。他才不敢冒這個險,他要找個懂得自己身價的,拉著蕭鳴哲一並投奔過去。然後才能立下功勞,逃過眼前劫難。

    終於,楊曉榮在湧上來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身穿萬夫長服色的蒙古武將。

    與此同時,萬夫長咬柱大吼一聲,撲向了蕭鳴哲。筋疲力盡的蕭鳴哲被逼得連連後退,眼看就要喪命在咬柱刀下。

    “不要殺他!”不知道是出於關心,還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楊曉榮大喝一聲,放棄了自己的對手,撲了過去。

    “那就殺你,來得好!”咬柱彎刀橫掃,當地一聲,把楊曉榮的狼牙棒磕向一旁。緊跟著轉身,將楊曉榮圈在彎刀攻擊范圍內。

    二人原本有一面之援,此刻咬柱見是賣了頁特密實的楊千戶,難掩心頭憤恨,放棄了蕭鳴哲,一刀緊似一刀向楊曉榮猛剁。

    楊曉榮被前後敵軍逼得手忙腳亂,想做出棄械投降動作,心中沒來由一陣猶豫。腿下打絆,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也有今天!”萬夫長咬柱獰笑著揮刀,直奔楊曉榮脖頸。

    “完了!”楊曉榮本能地一閉眼。緊接著感到身體被人撞了一下,向旁邊倒去。待他從緊張中回過神來,看到一個素不相識的士兵,用雙手握住了咬柱胳膊。那把本該砍斷自己脖子的彎刀,完全沒入了士兵的胸口。

    “將軍!”士兵吐了口血沫,用盡全身力量抱著咬柱的胳膊不放。

    楊曉榮瞬間被這兩個字叫得渾身血熱,跳起來,一棒砸在了咬柱的面門上。

    身材高大的咬柱被砸得晃了晃,跪倒。蕭鳴哲撲過來,豁了口的斷寇刃刺入咬柱的小腹。

    幾個人同時跌倒。

    “將軍!”受傷的士兵沖著楊曉榮露出笑了笑,一臉崇拜與滿足。

    “啊--”楊曉榮快速爬起來,瘋了一樣揮舞著狼牙棒在城牆豁口處左右沖突。邊沖,邊發出狼嚎一樣的吶喊,“老子是楊曉榮,破虜軍楊曉榮,上來受死,上來受死!”

    幾把彎刀在他身上留下了長長的傷口,受了傷的他卻更加瘋狂。

    平生第一次,有素不相識的人為了他去付出了生命,沒考慮任何值得不值得的問題。此人臨終之前的一句“將軍”,和滿臉崇拜,打破了楊曉榮心中最後的防線。

    “我是破虜軍楊曉榮!”耳朵邊,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喊。臉上,楊曉榮感覺到眼淚不停地流了下來。

    蕭鳴哲一手提著刀,一手提著咬柱的人頭跟在楊曉榮身後。凡是從側面偷襲楊曉榮的人,都被他拼命地擋住了。殺到這個時候,他已經放棄了生還的希望,只要與人交手,就是兩敗俱傷的招數。

    豁口處的北元士兵受不了這種不要命的戰法,緩緩向後退去,被阻在城內的破虜軍殘兵頂了上來,慢慢填補了所有空缺位置。

    有人把一門冒著熱氣的半截小炮推上了城頭,對准了城下的弓箭隊。挽弓執行壓制任務的弓箭手見狀,吶喊一聲,逃向了遠方。

    督戰隊沖上來,把後退者接連砍翻數個。剩下的人發一聲喊,又沖向了永安城。

    鼓聲震天,城頭被射成一條條的戰旗下,一串人頭接連被升了起來。

    中萬戶咬柱,上千戶張升、王文成,下千戶董鳴,咯日楞等,一張張北元士兵熟悉的面孔,從高桿上望將下來。

    城牆外,達春痛得心如刀攪。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他屬下,跟著他打了十幾年的仗,沒想到俱葬送在永安城外。

    “大帥,退兵吧,再這麼打,咱們就沒有弟兄了!”乃爾哈跌跌撞撞跑到達春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哭喊道。

    沒有投石機的協助,硬攻城池,攻守雙方傷亡比向來在五比一之上。元軍對宋軍有百戰百勝的信心,通常建立在守軍陣亡三分之一後,就會潰散的基礎上。

    而幾天來,乃爾哈看到了一支比蒙古軍還勇悍,傷亡率超過四成,依然不肯退卻的隊伍。必勝的信心在數名中級將領陣亡的消息傳來後,立刻動搖。

    達春不說話,握著望遠鏡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大帥,你給咱們部裡,留點種子吧!”乃爾哈又哭喊道,煙熏火燎的臉上全是淚痕。

    達春放下望遠鏡,抬腿將乃爾哈踢翻在地上,邊踢,邊大聲罵道:“你給我帶人殺上去,進不了城別回來。撤,撤了後,叫咱們今後如何面對破虜軍戰旗!”。

    乃爾哈楞了一下,翻身從地上爬了起來。

    達春說得對,如果此刻再打輸了,所有敗退回去的人,今後將永遠提不起面對破虜軍的勇氣。想到這,他拔出彎刀,帶頭向永安城牆跑去,邊跑,邊召集新一波攻擊隊伍跟上。

    “弟兄們,上啊,城裡沒多少人了!”乃爾哈大聲喊道。幾個千夫長跟在他身後,把羊毛大纛高高地擎起。

    元軍攻勢再次猶如潮湧。

    蕭鳴哲與楊曉榮肩膀並著肩膀把住城牆豁口處,死戰不退。

    文天祥和鄒洬也殺上來了,二人各帶著一隊親兵在城頭應急,走到哪裡,都能聽見一陣歡呼聲。

    沒人言敗,張唐與陳吊眼會師的消息已經被傳播出去。此刻元軍攻得越凶,意味著他們越到了強弩之末。

    永安城就在眼前了,乃爾哈舉起彎刀,大聲狂喊起來,“嗚呼,嗚,嗚,噢----”。

    “嗚呼,嗚,嗚,噢----”幾千名士卒跟著發出狂喊,狼嚎一樣的聲音響徹原野。城外一下子宛若鬼域,讓天邊落日,都散發出陣陣陰寒。

    文天祥站在殘破的城頭,親自敲響了戰鼓。

    “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點壓過瘋狂的狼嚎,在天地間回蕩。疲憊不堪的士兵們提起刀來,站在自己應該站立的位置上,身上最後一絲力量被鼓聲點燃.

    “殺!弟兄們,讓韃子看看我大宋男兒”鄒洬跳上一堆城磚,舉刀呼喊到。

    “大宋男兒!”無數人齊聲呼和。

    “驅逐韃虜!”鄒洬又喊了一嗓子,突然,覺得心頭被熱血堵住,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動員此刻已經沸騰的士氣。頓了頓,終於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一句,“還我河山!”

    “驅逐韃虜,還我河山!”千萬人的聲音,匯成一句驚天動地的吶喊。

    喊聲中,一個個站立的男人,迎上了雪亮的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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