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五卷 福建 第三章 死生(六)
    阿剌罕退得很果斷,很快。沒時間跟王老實糾纏,他要抓緊時間趕回去給阿里海牙通報信息,制止阿里海牙的進一步攻擊行動。在帶著足夠的騎兵回來,突破破虜軍攔截,消滅炮群之前,所有與破虜軍硬碰的動作必須制止。

    當他再次趕回正面戰場時,正面戰場已經成為地獄。

    阿里海牙的第二波攻擊早已經開始,破虜軍炮群的第二次密集攢射,也已經拉開了帷幕。數以百計的流星拖著火焰之尾,劃過被硝煙燻黑的長天,一枚接一枚地墜落。落地處,皆成焦土。

    火光中,阿剌罕看到失去主人的戰馬悲嘶著到處逃命。原本平整的戰場上,到處都是彈坑,每一個彈坑的周圍,都躺滿了屍體。

    那是曾經橫掃中原的蒙古精騎。而今天,他們連對手的面都沒看見,就回歸了長生天的懷抱。

    「停止攻擊,退兵,退兵!」阿剌罕一邊策馬,一邊聲嘶力竭地喊道。

    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整個天地之間,都被戰鼓、號角和炮擊聲所充滿。

    「退兵,退兵,你再不鳴金,咱蒙古軍就全完了!」阿剌罕跳下戰馬,分開周圍士兵,衝到阿里海牙面前,一把抱住阿里海牙正在擂鼓的雙臂。

    阿里海牙扭了扭身軀,把阿剌罕甩到一邊,紅著眼睛,再次舉起鼓錘。

    阿剌罕雙手架起阿里海牙的雙臂,悲憤地大喊道,「副帥,你給咱蒙古人留點種子吧!求你了!」

    高舉著雙臂的阿里海牙終於看清楚了阿剌罕渾身是血的慘狀,也明白了為什麼聯絡號角響了這麼久,對方的火炮還在射個不停,鼓錘無力地從手中落下,雙眼卻瞪著阿剌罕身後吶喊,「退兵,你看看,他們退回來,還能叫蒙古人麼?」

    阿剌罕回頭,雙眼看向遠方。

    數以萬計的北元士卒扔了刀,逡巡在火炮落點外。不敢返回,也不敢前衝,茫然的,就如群待宰的羔羊。

    這是城破後宋軍身上才能看到的神色,一瞬間,阿剌罕的心如墜冰窟窿。

    如果失去了上陣廝殺的勇氣,蒙古人還能叫蒙古人麼?

    炮擊聲嘎然而止,成功實現了將元軍攻擊部隊隔離成兩段的炮群開始休息,準備下一輪戰鬥。

    徘徊在硝煙外的蒙古士卒,如受驚的羔羊。硝煙背後,喊殺聲隱隱不絕,遍野的號角聲蒼涼而悲壯。

    在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目光穿不透的硝煙被後,已經衝過炮群齊射區域的北元將士,絕望地撲向了破虜軍車陣。

    事實上,因為隊形鬆散,破虜軍火炮的這次齊射造成的傷亡並沒有第一次衝擊時大。但幾百發炮彈在周圍炸裂的景象,卻深深震撼了元軍,讓他們失去了必勝的信心。

    以往的作戰中,弓箭也好,刀槍也罷,來的再急,再密,你都有機會躲閃,逃避。憑借嫻熟的作戰技巧和強壯的體質與之對抗。

    但炮彈不行,只要它落在你身邊,就注定了你生命的結局。這是一種非人力所能抗衡的力量,在這種力量下,一切陣型、配合和作戰技巧,都失去了作用。

    當你發現,對方的力量已經出乎了自己所能理解範疇的時候。那種絕望,會洪水般淹沒所有理智。

    衝過火炮遮蓋區域的北元士兵,無論是蒙古人、漢人還是西域人,此刻想到的只有一個字,死。

    臨死之前,如果能拉幾個宋兵墊背,死得就值。

    放棄了生還希望的人,一瞬間爆發出的攻擊力很大。但喪失了生還希望的人,絕對不會再想什麼隊形配合,什麼單點突破,什麼作戰技巧。

    他們想的只是拚命,而張唐所佈置的車陣,最不怕的就是人上來拚命。

    躲在盾牌和馬車後,比例高達六成以上的弩手分成排,輪番將弩箭射出去。每一排鋼弩,都能收割掉上百人。

    第一排衝上來的北元士兵被射倒,射散。

    第二排士兵衝上來。

    第二排士兵被射倒,射散。

    第三排士兵衝上來。

    海潮般,一浪接著一浪。在車陣上撞得粉身碎骨。

    這次志在必得的攻擊,阿里海牙投入的兵力足足三萬,扣除被隔離在火炮覆蓋區外的,和被炮彈炸死的,此刻衝到車陣前的士卒人數依然超過了一萬五千。

    如果此刻有一個威望較高的北元將領站在車陣前,把這些穿越了火炮覆蓋區域的士兵組織在一起,完全有機會給車陣造成單點突破。

    但是,倖存下來的北元將領卻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們被炮彈炸懵了,同時出發的三個中萬戶,五個千夫長,路上被炸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個下萬戶是個漢人,指揮不了蒙古軍和探馬赤軍。三個千夫長各屬於一族,誰也無法調動誰。並且幾人個個帶傷,被傷痛和眼前慘烈景象影響得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

    北元士兵很勇敢,但勇敢的盲目衝擊只能使得對方嫻熟而協調的殺戮更精確。

    片刻之間,兩千多人倒在了破虜軍車陣前。後續的士兵卻絲毫不肯減慢腳步,號叫著,怒罵著,蜂擁而上。

    幾個探馬赤軍士卒合力推翻了一輛馬車,用生命為代價給車陣製造了一個缺口。張唐連忙調度鐵甲軍去堵補缺口,甚至派出了後備隊撲上準備硬拚。出乎他意料的是,周圍的元軍居然沒有從缺口處一擁而入,而是只顧著各自為戰,任由破虜軍士卒將缺口牢牢封死。

    一個身穿百夫長服色的蒙古武士跳上了馬車,破虜軍弩隊掃過來,在他身上紮了四、五支弩箭。百夫長的身體晃了晃,卻沒有死,仰天發出惡狼一樣的長號,一躍跳入了破虜軍車陣內。

    幾把斷寇刀迅速結束了他的生命。身體被捅成篩子的百夫長仰面朝天,雙眼瞪得如牛鈴當般,裡邊充滿了不甘,充滿了絕望。

    車陣內外,士兵的屍體堆了一層。土地被血浸透,滑得幾乎站不住人。一個北方漢軍踏著同伴的屍體越進了車陣,被破虜軍士卒用長槍捅倒。臨近的士兵想活捉他,喊了聲「投降免死!」,聽懂了漢語的元兵卻就地一滾,將鋼刀掃向了對手小腿。

    「啊!」被刀鋒砍中的破虜軍士兵抱著腿倒下,幾把長槍上前,結果那個頑抗到底的元軍。

    受傷的破虜軍士卒因為失血過多,面孔快速變成了慘白色。半截腿被鏈甲掛在他的膝蓋上,血順著腿噴泉一般向外湧。

    距離他最近的一個中士蹲下身,用佩刀刺進了士兵的左胸。然後站起來,大聲喊道,「車陣內,只殺不俘!」

    「車陣內,只殺不俘!」附近幾個下士,快速將中士的命令傳出去。周圍其他幾個隊的士兵聽見後,也迅速執行了這個命令。

    衝上去,戰死。衝上去,戰死。和煦的陽光下,元軍盲目地攻擊著,無止無休。破虜軍車陣彷彿一台巨大的殺戮機器,高效運轉著,不急不徐。

    蒼天彷彿也不再忍心看著這樣血腥的場面繼續下去,吹來一陣風,將瀰漫在戰場周圍的硝煙吹淡,吹得透明。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同時看到了自己忠勇的屬下正在進行的絕望攻擊,同時下達了撤退命令。

    「鳴金,鳴金!」阿剌罕大喊道,再也不管阿里海牙的意見。從破虜軍停止炮擊,到戰場上硝煙被吹淡,不過半刻鐘時間。

    但這半刻鐘,在阿剌罕心裡卻如一生般長。在此後的所有爭戰生涯中,阿剌罕再沒發動過一次這樣的密集陣型攻擊。迂迴包抄、偷襲、埋伏、夜戰,成了他的看家法寶。即使如此,多年後,每當在惡夢中醒來,阿剌罕眼前晃動的還是,第一次面對火炮集群時的場景。

    「吹號角,命令弟兄們分散回撤。騎兵去側翼迂迴,防止破虜軍趁勢追殺!」阿里海牙紅著眼睛喊道。

    銅鑼和號角聲交織著從元軍本陣響起,在炮火覆蓋區外圍待命的,和已經殺到破虜軍車陣前的北元將士,如蒙大赦般跑向本陣。

    破虜軍追射的弓箭,和再次炸起的攔截火炮,根本擋不住他們逃生的腳步。

    前後不到一個半時辰,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損失了近兩萬人馬。而具他們二人判斷,對面的破虜軍損失不到自己的十分之一。

    這種毫無勝利機會的硬碰,阿剌海牙和阿剌罕不敢繼續,帶著剩餘的四萬多弟兄,緩緩向青陽寨方向退去。

    此戰幾乎是完敗,唯一讓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感到欣慰的是,破虜軍沒有追擊,腳步停在了安溪城下。

    「如果他們揮兵來追,咱們就可以用騎兵殺一個回馬槍,趁火炮沒來得及發射和車陣沒有擺開之前,衝入他們的本陣!」

    下午未時,從失敗打擊中緩過精神來的阿里海牙自言自語般說道。

    此戰,他敗得並不甘心。反覆考慮戰場當時細節,元軍並非毫無勝機。如果就這樣收兵回去見張弘范,二人實在沒有面目。

    「這個機會很難把握,從五百步到一千步,都是火炮打擊範圍。我們要想獲勝,必須在兩軍相距三里左右的時候,突然發動進攻。並且這支破虜軍戰鬥力極強,即使騎兵衝到近前,也未必能將其陣型衝散!」阿剌罕明白阿里海牙的想法,低聲回答道。

    他倒不在乎怎麼去面對張弘范。相比於被張弘范斥責,他更在乎如何才能提高蒙古軍的士氣。如果讓炮擊的陰影留在隊伍中,今後無論什麼時候遭遇破虜軍,只要對方火炮一響,自己這邊肯定會士氣低落。

    二人各自懷著心事,把以前的作戰經驗想了個遍,依然想不出個穩妥辦法。才到申時,就靠著西溪紮了營。一邊命醫官治療傷號,伙夫屠殺駑馬給士兵改善伙食,一邊派出斥候打探破虜軍動向。

    太陽落山時分,斥候趕回,匯報說破虜軍依舊停留在安溪修整。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兩位主帥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召集左右將領、親信幕僚,仔細商討起克敵方案來。

    二人都是百戰之將,雖然白天敗得有些慘。但這種失敗,並沒有打掉二人爭取勝利的勇氣。

    蒙古軍對付宋軍的辦法有很多,輕騎衝陣只是其中一種,在戰爭中後期才變成了最主要的戰術。這是因為此刻的宋軍精銳盡去,無論裝備和士兵訓練程度,都已經對蒙古騎兵造不成太大損失。在元宋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候,宋軍戰鬥力比後期強得很多,弓箭手在軍中比例佔六成以上,重甲步兵,床子弩隊也在軍中占很大比例。面對配有遠程打擊力的宋軍,元軍通常不會與其正面硬碰,而是採用迂迴、或誘敵深入的辦法,讓宋軍自己跳入陷阱。

    元軍最大的優勢在於戰馬多,具有宋軍無法比擬的機動能力。

    利用己方機動能力方面的優勢,元軍可以派一部分士兵憑險與宋軍對峙,然後派輕騎迂迴包抄到宋軍身後,切斷宋軍的輜重與糧道。被切斷糧道的宋軍日久自散,無論將領本事再大,也挽回不了敗局。

    這是經典戰法之一。但這個辦法對眼前的破虜軍無效。阿里海牙和阿剌罕都知道,白天與自己交手的破虜軍人數加在一起不超過三萬。雖然被這麼少人數的破虜軍打得大敗,讓人提起來感覺有些難堪。但二人都坦率地承認,用切斷糧道的辦法如此少的兵馬不現實。並且,以這支破虜軍的攻擊力,也沒有什麼險阻,能在他們的火炮攢射前支撐三日。

    主動脫離接觸,引誘宋軍來追,在後撤過程中,將領們控制與宋軍的距離,然後突然以騎兵反身回衝,這是破解宋軍步、射混編方陣另一個妙法,號稱回馬槍。阿里海牙想試試,阿剌罕卻不同意。從白天對方火炮與步卒配合的嫻熟程度上,阿剌罕認為統帥著這支破虜軍的將領對戰機的把握能力極高,如果彼此之間的距離控制不好,恐怕沒等蒙古軍反衝,對方的火炮早已轟了過來。

    幕僚們提出的第三條策略,就是分兵。以一部人馬繼續按計劃撤向青陽寨,另一部分人馬向西北的永春縣方向佯動。與己方交戰的破虜軍兵力少,必然不敢分兵。無論他們追向哪一支隊伍,另一支隊伍都可以快速撲向他的身後。兩支兵馬合擊之下,破虜軍步卒再無力保護自己的炮兵,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

    「好計!明日一早,我撤向青陽,兄去攻永春!」阿里海牙一拳砸在桌案上,差點把放著地圖的桌案砸成兩段。

    「明日且看破虜軍動向,若他不來追,你我也不分兵。以免分得早了,被人看出端倪。若來追,你我分兵後退,彼此相距不超過二十里,聽到炮響即回撲…….」阿剌罕點點頭,對阿里海牙的決定表示。此時二人手中兵馬數量依然將近是敵軍二倍,或者可能超過敵軍二倍,不再打一次,心裡實在有所不甘。

    第二天直到下午,斥候才送來破虜軍兵出安溪的消息。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大喜,立刻按計劃分兵。

    張唐得知元軍分成了兩路,立即停止了前進。在距離安溪城東北二十里的地方紮下了大營。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如意算盤落空,氣得半死,只好各自安營紮寨,等待破虜軍的進一步動作。

    一等,又是一夜。

    第三日是個大晴天,一早用罷戰飯,張唐即傳令拔營,帶領第一標和炮師緩緩壓向了阿里海牙部。

    阿剌罕聞訊大喜,悄悄地調轉了隊伍方向,一邊派出大量游騎兵截殺所有破虜軍斥候,一邊向破虜軍身後撲去。

    他不敢讓兵馬走得太快,他在等,等破虜軍的火炮再次轟響。那時候,他的騎兵突然出現在破虜軍側後,將一戰而竟全功。

    那樣,即便在炮擊中有所損失,受損失的也只是阿里海牙這個笨蛋。而他阿剌罕,卻是力挽狂瀾的英雄。當然,如果能再度碰到曾經設埋伏截住他那個破虜軍小將更好。阿剌罕希望看一看,此刻自己兩萬多人馬,誰還有本事迎面截住。

    「轟!」企盼已久的炮擊聲終於響起,阿剌罕拔出彎刀,發出一聲吶喊,帶著騎兵衝上了山梁。

    墨綠色的草地,在陽光下亮得刺眼,阿剌罕的戰旗快速在丘陵上挑了起來。距離和時間掐拿得恰到好處,吳希奭的炮師,就擺在距離他二里之外的另一座丘陵上。站在陽光下,阿剌罕甚至看到了炮彈發射時,從炮口部噴射的火光。

    朝陽下,阿剌罕如金甲戰神般,高高舉起了彎刀。無數蒙古、西域和漢軍騎士拉著韁繩,等待著彎刀回落的剎那。

    雪亮的刀鋒此刻是那樣的扎眼。

    阿剌罕卻定格在了蓄勢待發的動作中,身邊時間彷彿已經停滯。在他絕望的眼裡,看到了護衛在炮群外的那桿大旗,還有大旗下,以逸待勞的三萬餘將士。

    「陳」斗大的漢字隨風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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