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四卷 白夜 第五章 龍吟 (二)
    軍中戰艦,皆是改裝過船桅和布帆的,航速甚快。待入了海,更是得了勢,劈波斬浪,如蛟龍般向南駛去,片刻功夫,便將陸地拋得遠了。只是越行向南,風浪卻越大起來,雨勢也跟著更急切,每行得一陣,就得收一收帆,岸調整一下船頭,向看得見岸得近海靠一靠。

    「莫非這老天也不願咱們遠去麼,才離開臨安幾步,雨竟然變得這般大!」張唐站在運兵艦船頭,低聲調笑道。

    自從登船,杜滸和方馗的心境就都不大好,所以三人也沒急著分開。一邊看海中風浪,一邊談談說說的,議論此番兩浙之行的得失。

    「估計是颶風要來了!」方馗抬頭看看鍋底一般黑的天,正色回答。他多年在海上謀生,觀雲斷風雨方面自有一手絕活。

    「颶風?那豈不是糟!」張唐畢竟是陸標統領,聽方馗答得鄭重,嚇了一跳,不覺叫出聲來。

    「海上航行,遇上風浪本是常有的事情。今年雨水來得晚,地氣給憋住了,不生颶風才怪。這風多從流求而起,由東南向西北,越向北越弱。如今蘇洲洋上已是如此,恐怕過了翁洲(普陀山一帶),風浪會更大。今晚咱們落帆,後半夜到象山港避避。明日沿著海岸走,應該能保得艦隊周全!」方馗指點著還有從東南方隱隱壓過來,黑中透著亮的雲彩,歎息著答。「只是如此,短時間肯定無法趕到伶仃洋去,救皇上出海了!」

    張唐、杜滸以歎息相應,想到前途,俱是心事滿懷。到了晚上,天氣果然像方馗說得一樣,風雨如晦。小山般的巨浪一個接一個拍來,把偌大個艦隊,玩弄得像一把骰子般,隨意上下。

    方馗擔心他的分艦隊,早早地和親衛解了救援艇,劃回座艦上去了。中途幾度差點被海浪吞沒,全靠了附近戰艦拋下的繩索,才沒要了他的老命。杜滸這邊卻不著急,依舊在張唐的運兵艦上賴著。他麾下陳復宋、方勝、蘇剛,都是能獨當一面的人才,駕船的事情,用不到他這一軍主帥來操心。

    張唐知道杜滸留下來,必是有話跟自己說。故意不點破,取了本兵書,躺在帥艙的木窗上,藉著油燈的光芒慢慢體味。留下杜滸一個人,無聊的聽雨打木窗的韻律。

    聽了一會兒,杜滸終於按耐不住。把油燈向自己面前拉了拉,讓張唐無法看清楚書上的字。然後生氣地問道:「張大將軍,你以為咱們這樣趕去,真來得急救小皇帝出海麼?」

    張唐愣了愣,旋即明白杜滸還為撤軍的事情懊惱,合上書本,笑著答道:「趕不上又如何?難道咱能不奉丞相號令,留在兩浙不歸麼?」

    「那倒不是,除非誰被豬油蒙了心。你我都是追隨丞相多年的舊人,同生共死過的,無論如何不會生了二意!」杜滸見張唐好像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慌不急待的解釋道。

    「白天碼頭上的形勢你也看到了,當今民心,容我等置皇上與江淮軍於不顧麼?」張唐不理睬杜滸的表白,笑了笑,繼續問道。

    「當然也是不能。他們都是百姓,不曉得丞相府和朝廷的區別。偏偏丞相身邊的人也不肯替他分憂,明明知道是陷阱,還推著破虜軍跳進去!」杜滸恨恨地拍了一下桌案,目光剎那間冒出幾分微寒。

    「你啊!」張唐笑著搖頭。眼前這個杜貴卿還是那個原來的樣子,狠辣果決,經歷過幾番挫折,卻依然沒將他的稜角磨平了些。這種性格在丞相府勢單力孤時問題不大。那時大伙都在危難中,誰也不會有太複雜的想法。可隨著破虜軍的實力越來越壯大,這種性格的人未免會越吃虧。

    「我怎麼了,難道張大將軍熟讀兵書,就沒看出來崖山行朝,不過是張弘范故意留下的一枚餌麼?」杜滸被張唐笑得有些不著頭腦,帶著幾分氣問道。

    「我當然知道那是餌。可既然知道是餌,又何必在意後面藏的鉤子。貴卿,我看你提防上張弘范圈套是假,對當年張世傑和蘇劉義處處排擠丞相的事,懷恨在心才是真的吧!」張唐有心點醒杜滸,故意把他的想法向歪道上猜。

    「杜某豈是如此不堪之人!」杜滸的臉瞬間變得雪白,指天發誓。「若杜某亦是那不顧大局之人,就讓老天翻了我的座艦……!」

    「噓,小聲,我和你在一條船上!」張唐翻身坐起,笑著打斷杜滸。「你自覺問心無愧,可旁觀者眼中,你推三阻四的行為,與當日張、蘇兩位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在贛南全軍覆沒的舉止,有何兩樣。爭天下者,爭民心也。很多事情,不是你問心有愧和無愧來衡量的,而是在別人眼中,你的行為是怎樣的!」

    「張兄,你莫非是說……!」杜滸瞬間被自己的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

    張弘范吃準了文天祥和張世傑承受不起放任行朝被人俘虜的罪名,所以才擺好了口袋讓江淮軍和破虜軍鑽。而事實上,此刻的行朝,不過是張弘范手中的人質而已。江淮軍和破虜軍一旦推進得快了,不按張弘范安排步調走,他立刻就可以拿下崖山,殺死小皇帝。如果張世傑和文天祥按他的步調走,則張弘范和李恆的三十多萬兵馬,會把江淮軍和破虜軍一口口吃下,然後再跟小皇帝算帳。

    縱使不能將破虜軍主力盡殲於廣南東路。收拾完江淮軍後,三十萬元軍也可趁勢劍指福建。

    眼下海上風浪大,陸秀夫大人明知道行朝已經成為張弘范手中的棋子,也不敢讓艦隊出海。已經葬送了一個皇帝在海上,沒人敢讓新皇重蹈覆轍。

    陸上,只要破虜軍一出福建,張弘范就贏定了。

    這是一盤死局,唯一的解法,就是棄子,將行朝棄掉。文天祥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棄子,才讓破虜軍損失最小,而不是放不放棄行朝的問題。

    杜滸突然意識到,看似憨厚的張唐遠比自己聰明。從開始,他就看出了,這是一個死局。所以丞相命他回撤他就回撤,跟本不擔心,回撤之後,被派向哪裡。

    「颶風一來,廣南和福建的雨只會比兩浙大,不會比兩浙小。這大雨滂沱的,陳吊眼帶著四個標的新兵,走不快!」張唐跳下木床,拉開窗子,望著外邊一個個巨浪說道。

    發不發兵相救,是忠誠問題。但出兵後卻沒成果,那是時運問題,非有心之過。放著李恆的後路不去切,文丞相命令陳吊眼兵出漳州,繞那麼大一個***,是為了什麼?

    剎那間,杜滸渾身上下一片冰涼。他不敢相信,這樣冷酷無情的決定,是文天祥的真實目的。

    犧牲兩浙戰局、犧牲行朝,就是為了去爭一個虛名,為破虜軍的形象,再添幾分正色。

    他一直希望文天祥變得果決,變得霸氣,變得做事不再那麼畏首畏尾。當文天祥真的有可能變成他心中的完美丞相時,杜滸瞬間覺得,其實這個形象一點都不高大。甚至可以說,陌生中透著陰冷。

    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當能為目的犧牲一切。能作為這種成大事者的屬下,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也是瞎猜的,未必對。反正自空坑後,咱們就沒猜中過丞相要幹什麼。他命令咱幹什麼,咱干就是了。總之,跟在丞相身後,不會錯的!」張唐半晌沒聽見身後的杜滸說話,低聲叮囑道。

    有一些事情,他沒敢跟杜滸交流。白天在碼頭上,張唐分明於送行的人群中看見了何時的身影。多日不見的何時扮作小商販,和幾個鄉農打扮的人一起,不斷調動著送別人群的氣氛。

    經歷何時暗中一番運作,可以想像,在民間風評裡,破虜軍的形象有多高大。他們與百姓的情誼,他們為救援行朝做出的犧牲,他們仁義之師的形象,將永遠印在兩浙百姓的心中。並且隨著市井間的民謠、評話,遠遠流傳出去。

    「文士殺人不用刀!」白天,張唐曾經跟杜滸講過這樣的話。他一直把文天祥與武將同列,而實際上,文天祥又何嘗不是文士的一員呢。陳宜中等人會用的那些手段,他都會用。只不過原來可能是不屑,不純熟。而現在用得越來越圓轉如意了罷。

    「我不相信,丞相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杜滸搖搖頭,執拗地講。比起張唐口中冷酷無情,長袖善舞的文丞相,杜滸更願意相信一個有些衝動,有些血勇,但顧全大局,有情有義的文天祥。

    「可只有這樣的文丞相,才能將一盤散沙般的行朝整合在一起。才能領著大伙把韃子趕回老家!」張唐幽幽地答了一句,沒有回頭。目光穿過巨浪,投向福建。

    文丞相,下一步,你到底打算將大伙帶往何方呢?

    「丞相,你真的既救出行朝諸公,又保得福建路周全?」破虜軍總教習,兵部侍郎鄒洬在把手中的白子隨便向棋盒中一丟,狐疑地問道。

    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二局,棋盤上的場景慘不人睹。心不在焉的鄒洬大龍被屠殺,所有勢力被割得支離破碎。

    「福建路不能丟,丟了之後,咱們就失去了落腳地。鳳叔,難道你真的認為,忽必烈會發善心,再給咱們一次重整旗鼓的機會?」文天祥笑著抹平棋盤,拿起兩粒黑子,重新開了一局。

    「不會!」鄒洬心事重重地應了兩手。他看不明白文天祥的企圖。

    在沒派兵出發前,文天祥憂心忡忡,急得彷彿天馬上要塌下來般。陳吊眼帶著四個標人馬走了,福建路剩下的兵馬已經不足兩萬,大都督卻沉穩了下來,把精力放在處理政務上,並忙中偷閒,找自己來下棋。

    「但行朝我不能不救,否則,非但天下人要指我為葬送大宋的奸賊,你鄒鳳叔也不會放過我!」文天祥笑著,又擺了一粒子,與先前的子遙遙呼應。

    鄒洬被人說中了心事,愣了一下,臉上飛起些許慚愧之色。胡亂應了一手,低聲解釋道:「非我膠柱鼓瑟,只是自幼讀聖賢書,到頭來難免放不下!」

    「好一句到頭來難免放不下。天下英雄,恐怕大多數還如此吧!」文天祥又放了顆子在棋盤上,隱隱黑子已經佔據了一角之地。「所以,我讓陶老么的人馬退過了汀洲,憑借錦江和金山一帶的炮台,做一道防線。林征老漢派人給炮台蓋了防雨棚,達春想趁虛殺入福建,也不容易!」

    「嗯!」鄒洬心中壓力稍輕,飛快地應了一子。邊下,邊問道:「如此便好,正在整訓的新兵還要五千多,隨時可以派出去敵擋片刻。第一標、第二標和第六標撤回來之前,達春未必攻破咱們的防線。南邊呢,陳吊眼那邊能跟得上麼?」

    「他那四個標的士兵,都是你訓練的。軍官都經過軍校培訓,問題不大。況且吊眼為人仔細,還有許夫人和張元這兩個人幫助他,縱使達不到目標,李恆和張弘范也難一口吃掉他!」

    文天祥意味深長地看了鄒洬一眼,擺下一粒黑子。棋盤上的局勢瞬間發生變化,在一角站穩腳跟的黑子開始大幅度向外擴展,侵犯白子的領地。

    「我是怕,怕他不肯盡心!」鄒洬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文天祥,索性實話實說。「吊眼一直對朝廷不滿,「服從丞相,不服朝廷」,是他當日提出的條件。這次勉強他出兵,如果他出虛應故事……」

    「鳳叔,你真的以為,凌震將軍能在張弘范的打擊下,堅持到援兵到達麼?」文天祥重重的點了一子在鄒洬的地盤中,頃刻間,將白子的陣勢打亂。

    「這洬慌亂地組織子力攔截,一不小心,幾粒子被切斷在外。這正是他一直憂心,但沒說出來的話。凌震所部兵少,又經新敗,在張弘范手下支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據情報所言,眼下朝廷連台山也失了,只剩下崖山、香山和大、小熊州四個島嶼。而台山一失,崖門對面的炮台也被北元所得。雖然張弘范手中沒有優質的火藥,但宋軍封鎖崖山入口海面的能力已經不再。

    如果張弘范真的全力進攻,恐怕皇帝和陸秀夫大人已經殉國多日了吧。但鄒洬一直強迫自己相信,張弘范麾下的北元將士懼怕海上風浪,不敢跨島攻擊。凌震將軍能支撐下去,等到陳吊眼趕到的那一天。

    雖然,除了南下救援行朝外,走北路攻擊李恆的背後,也是一招好棋。但鄒洬同樣相信,文天祥執意走南方路線,自有他的考慮。

    「張弘范、李恆、達春都是名將。論行軍佈陣,你我都不是他們的對手。特別是張弘范,號稱領兵以來,未敗過一仗。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面,在廣南東路他佔全了情況下,所圖,就不止一個行朝,一個江淮軍!」文天祥點了顆子,將鄒洬的棋子圍住,拿下。「他想一戰而竟全功,所以逼著我們去廣南,在他選好的地方決戰!」

    一瞬間,鄒鳳叔冷汗滿臉。

    文天祥的話沒有錯,除了少數天才外,名將多是靠經驗堆出來的。只有從來沒上過戰場的人,才信奉靠熟讀幾本兵書,就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鬼話。從戰場經驗這一點上,破虜軍中,沒有任何人比得上張弘范、李恆和達春。這三個人,不會放著嘴邊的肉不吃,等著破虜軍衝過去,把皇帝救出來。崖山至今沒有失陷的唯一可能就是,張弘范在那裡布了個大圈套,等著破虜軍去鑽。

    如果這樣,陳吊眼此行非但救不了行朝,反而會把全部弟兄葬送掉。這樣,促成此行的鄒鳳叔、俞如珪和趙時俊,將成為斷送抗元大業的千古罪人。

    抬頭看看文天祥,見他依然不急不徐地等著自己落子。鄒洬臉上冷汗更多,幾乎滾落到棋盤上。

    「丞相……」鄒洬手中的子,再不肯落下。眼睛瞪得鈴當一般大,彷彿在問,「您不會讓故意讓陳吊眼延誤戰機吧!」

    「放心,鳳叔。有曾寰在,陳吊眼沒有那麼容易跳進別人的圈套去。魚沒上鉤前,張弘范也不會輕易收餌。所以,眼下皇上很安全,破虜軍也很安全。甚至達春,為了不逼我們回軍,都不會攻得太急了。他們都是名將,分得出輕重緩急!」

    撲通,鄒洬聽見自己幾乎跳出胸腔的心臟落回了肚子。低頭細看,棋盤上,文天祥不顧規則,居然趁自己發楞的時候,多擺了十幾粒子。

    高手之間,一子已經可定輸贏。十幾粒子擺下去,白棋眼看著又沒救了。

    「丞相!」鄒洬剎那間恍然大悟,大聲抗議。

    「我不是名將,打不過張弘范。我也沒那麼多經驗,所以,我能多放一粒子,就放一粒!揀他也沒經驗的向上放,看誰學得快而已!」文天祥笑著落子,點在棋盤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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