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三卷 薄暮 第三章 光明之城 (一)
    光明之城(一)

    李芬利蹣跚在萬壽街上,兩眼露出一片茫然。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垃圾場般的城市,是他曾經生活過的泉州。

    不過是隨著自己的僱主德安科納先生去了一趟巴士拉,看了看那裡的清真寺。回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家鄉,這座傳說中「地上生金子,樹上結寶石」,港口,每天有上萬艘海船進出的財富之城,竟蕭條成了如此模樣。

    這是我的泉州麼。李芬利用力揉著青灰色的眼睛。不遠處那片漂亮的刺桐樹為他所熟悉。這裡是城內官員的住宅區,原來最受敬重的學者和商人白老夫子的府邸,就隱藏在刺桐樹的濃蔭後。只不過,眼下曾經令城中所有人羨慕的白府,已經成了一片瓦礫堆。因為大儒白夫子堅持憑城固守,以衛國家,所以被原大宋福建安撫使,現大元昭勇大將軍蒲壽庚抄了家,順便,白氏家族名下的一百多艘商船,也成了蒲家兄弟的私產。

    一切罪惡,都假天命之名進行。號稱「蒼官影裡三州路,漲潮聲中萬國商」的古城泉州,在短短的三年時間內,由繁華迅速走向了蕭條。

    香街、磁街、絲街和花街,這些代表著泉州富庶和繁華的街道依然在,但街上,再也不會有那麼密集的人群。信奉不同神明的百姓,見了面,再也不會像兄弟一樣打招呼,用生硬古怪的漢語,問一句「吃了嗎,您!」。安撫使蒲壽庚在韃靼人到來之前,鐵腕鎮壓了城內漢人抵抗者,以投降的方式換來的基督徒、穆斯林和猶太人的財產安全,卻從此在城內各族群之間,畫出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我們曾用最好的酒來招待你們這些外來者,我們曾經讓你們成為國家的貴族。但在最後時刻,你們這些色目人,卻給了我們致命一擊。」李芬利知道,城內那些漢人心中會怎麼想,作為一個猶太人和當地人的混血後裔,他比別人更瞭解這片土地上原著民的思考方式。中國人把所有外來客,無論法蘭克人、威尼斯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都叫做色目人,因為他們的眼睛與當地人呈完全不同顏色。但這個稱呼不帶任何歧視意思,包容的中國人,甚至默許了色目人相對怪異的習俗。色目人可以經商,可以與當地人通婚,可以為官,享受和當地人一樣的法律和官員選拔制度。

    漢人的友誼在蒲壽庚舉起屠刀的剎那間,被切為兩段。什麼都敢賣的蒲氏兄弟,獲得的北元的嘉獎和巨額財富,並且獲得了泉州市泊司長達三十年的管理權。但他們卻使色目人失去了作為商人整體最重要的東西,信譽。

    漢人不再相信色目人,雖然在大元的法律中,他們的地位高出那些漢人(南方漢人)兩個等級。但走到哪裡,李芬利都能感覺到周圍目光中的敵視。日常生活用品的價格悄然提高,香料、象牙、彩色玻璃製品的不正常積壓,還有街道邊突然飛來的石子,無不提示著李芬利,作為色目人的一員,他不再受這個國家的歡迎。他的身份,已經從原來的朋友,變成了和蒙古人一樣的入侵者。

    仇恨一旦在人心中形成,要多少血才能把他洗淨呢。李芬利不敢去想。以他的知識,無論是《托拉》、(宋時泉州猶太教的經書)《聖經》還是穆斯林的《古蘭經》,對背信棄義者的懲罰,都不存在寬恕這個詞。

    而此刻,宋軍已經殺過了興化,逐步向泉州逼近。走在泉州城內,經隱隱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轟鳴聲。據消息靈通的人士說,那是宋軍的新式武器,一種煉金術士發明的鐵管子。這種彷彿施加了魔法的鐵管子每次轟響,都能將五、六斤重的鐵彈丸射出四里遠。而那些鐵彈丸只要落了地,就會轟然炸裂,裡邊的鐵珠、鐵釘、砒霜,可以讓周邊所有生命瞬間枯萎。

    為了應付這種凶狠古怪的武器,泉州的管理者,蒲家兄弟在州府衙門,徵召了城內所有「見識廣博,並且出過遠門的人」,共同商議對策。作為被徵召者之一,李芬利對這種沒有效率的召見絲毫提不起興趣。要不是從錫蘭歷盡艱難運來的那船香料還遲遲沒有脫手,他早已揚帆逃離了這個城市。

    泉州,距離宋朝的行宮崖山,只有十五天海程,距離宋朝另一支大軍控制的福州,只有兩天海程,距離大元朝的大都附近的直沽口(塘沽一帶),路程不過是四十天。這樣一個戰略和財富要地,宋朝如果有機會奪回,絕對不會輕易放棄。而蒲家兄弟手中的左翼軍(蒲氏兄弟所控制的新附軍的原來的番號),未必肯死心塌地為這兩個不講信譽的奸商賣命。

    與會者大多數存著和李芬利同樣的心思。在他們眼裡,湊在一起談論如何幫助左翼軍防守城市,完全不如談一談如果把手中貨物更快處理掉實際。蒲家兄弟獲得城市的絕對控制權後,增加了很多大宋朝原來沒有的稅種。稅率也比原來提高了近一倍。街市上紛紛謠傳,多收到的錢全進了蒲氏兄弟的私囊,成了他們向大元可汗買封爵的投資。對於這種貨色,大伙當然心存不滿。再加上彼此之間宗教的差異,大殿裡很快亂成了一鍋粥。

    「肅靜,肅靜!」蒲壽庚用力拍了幾下驚堂木,試圖壓制底下的吵鬧。兩旁的差役見大人生氣,用水火棍敲打著地面,喊起了熟悉的堂威。

    「威---武---」像是官府審案,又像商人趕集的會議,在一片堂威之聲開了場。

    「諸公,諸位,眾父老相親!」蒲壽成拱拱手,不倫不類地跟應召前來的商人們見禮,「泉州城危在旦夕,宋人已經打過了興化,今天請大家到這裡來……」

    「投降吧,宋人又不會屠城!」有人在底下大喊了一句,打斷了蒲壽成的話。他的建議立刻得到了大多數人的響應。幾個基督教和猶太教的首領相互唱和著,走出人群,勸參政大人接受大伙的提議。

    蒲壽庚的馬臉立刻籠罩上了一層寒霜。投降,說得好聽。上次元軍打過來前,這些人對投降的提議,也是如此積極的響應。問題是,他們這些人投降了,一樣可以做海上貿易,蒲家卻必須為上一次大屠殺來負責。

    想得美,讓老子當犧牲,然後你們可以食我之肉,喝我之血!蒲壽庚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兩邊的差役立刻用一陣堂威聲,將提議者發出的喧囂壓制了下去。

    幾個教派首領看看蒲壽庚臉色,慢慢退回了人群當中。蒲家兄弟可都是出了名的歹毒,上次蒙古人到來之前,他也是這樣召集大伙議事。結果當天晚上,所有堅持抵抗的人就遭了毒手。這回他玩聚眾議事的把戲,大伙可得小心點兒。別一不留神,家產又被蒲氏兄弟找借口奪了去。

    「開城迎降是不可能的,文天祥的破虜軍恨透了我們這些投降大元的人。上次他們打下福州,王積翁、王世強等人都被砍了頭,家財全部充公。我們即使不抵抗,大伙也沒有活路。要知道,前年左翼軍株殺城內趙姓、白姓和陳姓漢人,事後分他們的倉庫和船隊,你們各家也都得了好處!」蒲壽庚的話,三分像規勸,七分像要挾。他們兄弟今天的目的,就是把城內的三萬餘不同教派的色目人綁在一條戰船上。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撒幾個彌天大謊,找幾個鬧事的祭旗,都是必要手段,算不得違反真主旨意。

    聽了這些話,人群中又響起一陣嗡嗡聲。當日在蒲氏兄弟大肆屠殺城內的漢族巨商和趙姓皇族,很多人選擇了袖手旁觀,甚至教派,將逃進了教堂的人推出了大門。事後,蒲氏兄弟為了安撫人心,從掠奪的財產中拿出一小部分由各派商會私分,大伙明知道貨物上血跡未乾,也沒跟蒲家兄弟客氣。如今,萬一宋軍攻下了泉州,論起當日之罪,恐怕沒幾個人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上帝啊,難道真的要懲罰你的子民麼?」一個基督徒喃喃地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全能的主!」

    「真主保佑!」恐懼的氣氛在人群中蔓延,想想當年被驅趕出教堂的那些趙姓皇族絕望的眼神,有的人心裡隱隱湧上了幾分負疚。

    那犯下的罪,終是要還的。神在天空中注視著眾生。李芬利躲在人群中,聽著大伙的議論,一個聲音在耳朵裡分外清晰。

    通過這些議論聲,他終於瞭解了自己不在這幾年,泉州發生的事。韃靼人大舉南下,攻到了家門口。泉州各大豪門、巨商,在投降和抵抗之間猶豫。此時,大宋行朝請求入港避難。作為大宋的官員,福建安撫使蒲壽庚非但拒絕了皇帝的要求,並且利用港口中漢族商人和色目商人之間的利益衝突,成功地發動了「株殺趙姓,驅逐漢族富商」的行動。在左翼軍的下,將試圖組織守城的幾家漢族巨商全部滅族。城內趙姓漢人三千餘口被斬殺,腦袋被送到了北元軍營中作為見面禮。

    「這座城市看起來繁華無比,燈光遍佈每個角落,但人的靈魂深處卻黑暗一片。外敵面前,他們不知道抵抗,卻一心圖謀著陷害自己的兄弟!」李芬利心中突然湧起了這樣幾句話,這是他的上一任僱主,在勸說他不要返回泉州時所說的話。那個來自大洋彼岸安科納的雅各,竟然在短短時間內,看穿了泉州的一切浮華。

    「諸公,諸位,諸父老!」蒲壽成用力拍打著桌案,突然發覺,此刻自己的聲音是如此軟弱無力。

    「大人,您說吧,您說怎麼辦,我們大伙跟著便是!」一個善解人意的阿拉伯商人帶頭說道。蒲家老大,一直以智慧過人著稱。勾結大元,算計趙宋,都是他的主謀。既然大伙拿不出具體辦法,倒不如聽聽,蒲大人如何安排,也免得說錯了話,半夜被士兵敲門捉了去。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裡,蒲壽成的臉上浮現了幾絲苦澀的笑意。現在,他再也不敢自稱有遠見,有智慧。正是他在半年前一次錯誤的選擇,造成了今天這個尷尬的結局。

    文天祥剛剛在邵武崛起的時候,蒲壽成還打著養盜保官的算盤。對於蒲家來說,以當時的情況,這是一個非常正確的選擇。所謂天命,所謂忠誠,在蒲壽成眼裡不過是交易。只是根據對方的實力大小,開出的價格也有所不同。

    文天祥那點兒人馬,掀不起大浪,出了事情,也有王積翁這個蠢貨在前面擋災。相反,只要福建境內一日「匪」患不除,大元朝廷就需要蒲家的左翼軍一日。蒲家的「閩南王」地位,也更牢固一些。

    可誰曾料到,破虜軍能瞬間爆發。半年多時間,破福州,攻劍南。如今直接兵臨到泉州城下。自己麾下的左翼軍,上去一隊,陣亡一隊。短短十幾天光景,已經戰死了五個千戶,一個萬戶。到現在,已經沒有將領敢帶隊去興化軍救援。

    他需要大筆的資金來購買武器,招募流民,組織人守城。同時也需要大筆的賞金,鼓舞瀕臨崩潰的士氣。南下的路還沒有斷,他還需要募集足夠的錢,賄賂索都,請他率領正宗的蒙古軍前來救援。

    而這些錢,自然不能由蒲家來出。在座的商家都要均攤幾分。

    忽必烈給他的職務是市泊提舉司,所以,無論撤到哪裡,這些海商們,必須被綁在蒲家的船隊中,這樣,在忽必烈眼中,蒲家才有利用價值。

    蒲壽成的目光從底下的商人們臉上掃來掃去,心裡默默估算,誰必須留下,誰可以拋棄,誰的財產可以趁機奪了,然後把過錯拋給破虜軍。

    底下的商人們如圈養在狼窩邊的羔羊般,瑟縮著,感覺到了蒲壽成目光裡的陰冷。幾個人低聲議論著,商討著,如何做,才能讓這對貪婪的兄弟滿足。

    「大人,我們商會,願意三坎塔上好的豆蔻給大人,獎勵守城有功的士兵!」一個法蘭克商人走出來,主動答道。坎塔是地中海商人常用的度量單位,一坎塔豆蔻,差不多有一百斤。三百斤豆蔻,換來的大元交鈔,可以賣下一棟上好的大宅院。

    「如此,多謝安東尼閣下!文賊退後,我會奏請皇上,給你嘉獎,並減免你的稅款!」蒲壽庚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起身,親自向帶頭捐獻者致謝。

    有人帶頭,自然有人響應。商人們紛紛上前,報出自己可以拿出的「捐獻」。有的商人,在捐獻的同時,還提出了派遣快船,去漳州求援的建議。蒲壽成搖著毛筆,剎有介事的把眾人的捐獻數目和建議記錄一一在案。

    勝亦發財,敗亦發財。這才是商場致勝的秘訣。有了足夠的錢,他們甚至可以考慮揚帆出海,把家業搬遷回巴士拉,搬遷回阿拉伯人的聖地。

    即使在巴士拉呆不下去,也可以買了駱駝穿過沙漠。到大陸的另一端,享受一下地中海風光。大宋不是他們的家,只是一個發財的貨棧。在這個貨棧中,一切都可以明碼標價,包括人格與忠誠。

    低著頭,李芬利悄悄地退出了大堂。他的船就停在城南的晉江上,船上沒賣完的香料,他全部捐獻給了蒲家。作為交易,蒲壽成簽署了他的出海水引。

    李芬利決定離開了,走得越遠越好。這個城市已經徹底失去了對他的吸引力。而不遠處,漢人的火炮聲,必將提醒這裡的人,反思他們做過的一切。而這一切,有其因,必有其果。

    酒徒註:光明之城,是一本爭議很大的書名。書內以一個意大利商人的口氣,技術了宋元交替前的泉州。學術界多認為這是一部偽書。李芬利是書中的一個混血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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