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55
    日滿俱樂部夜宴後的第二天李漢就從塞上蕭和王一民那裡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因為情況嚴重他立即請示了省委省委經研究後指示:第一北方劇團是一個在群眾中有廣泛影響的藝術團體一定不能任其落入敵人手中目前要在劇團裡積極地展反日會會員成立反日會組織團結進步演職員開展抵制排演親日漢奸戲的鬥爭在鬥爭中壯大我們的力量;第二支持和鼓勵作家塞上蕭拒絕寫親日漢奸戲的愛國行動爭取他參加革命的戰鬥行列。在鬥爭中要注意他的安全。必要時應動員他離開哈爾濱如果能先一步送他到游擊區去則是最穩妥可靠的辦法我們需要這樣的知識分子。當然這一切都要看他的覺悟程度而定不可操之過急;第三要密切注意敵人對盧運啟家的行動。敵酋玉旨雄一在盧淑娟身上打什麼主意?為什麼對她特別感興趣?要達到什麼目的?都要盡可能設法弄清;第四玉旨一郎這個「謎」要盡快解開是敵是友要早日分清。王一民同志可以大膽地多接近他只有多接近才能看清他的廬山真面目。這是關鍵人物一定要抓緊進行。

    四條指示扼要明確。當李漢傳達給王一民以後兩人研究決定:由王一民立即把省委關於北方劇團的指示傳達給劉勃盡快展柳絮影等進步力量人會成立起會員小組團結所有能團結的愛國演職員起來抵制演漢奸戲。至於塞上蕭的工作主要由李漢直接做。王一民目前要突擊搞清玉旨一郎的情況包括玉旨雄一對盧淑娟的意圖。…bsp;劇團的工作王一民當天就佈置給劉勃了。劉勃情緒很高據他反映:劇團的演職員參加完俱樂部夜宴以後絕大多數人都反對演漢奸戲連謝捷爾斯克和劉別玉蘭那樣平常根本不過問政治只講吃喝玩樂的演員都不同意。他們在不同程度上都是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的自以為是越各種政治勢力的「人」是清高的藝術家。現在要讓他們演漢奸戲劇團也要變成漢奸劇團他們當然要反對了。尤其對柳絮影被日寇特務機關長侮辱一事反應更加強烈由此更增強了反日情緒。這樣一來連何一萍那樣的漢奸兒子也在明面上順著大多數人說了。所以劉勃很樂觀信心十足地表示一定完成黨交給的任務。

    劇團的工作安排完了王一民就把工作目標集中在玉旨一郎身上。玉旨一郎是早就聲稱要和王一民交朋友的所以當王一民向他一靠近的時候他立即就向王一民伸出了熱情的手甚至邀請王一民到他家去做客。王一民當然立即答應。

    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王一民按照約好的時間——九點整來到了玉旨一郎的家門前:道裡高士街一座新建的日本式二層樓前。這樓是日酋玉旨雄一的新官邸。玉旨一郎是和叔叔住在一起的。但是他嫌叔叔家裡一天到晚來人太多前廳裡經常有人等待接見給他來回出人增添許多禮儀上的麻煩曾幾次提出要另找住處但都未獲准。最後叔侄二人達成一項協議在後樓門外單隔成一個小院在小院牆上單開一個小門這個小門只供玉旨一郎一個人使用。

    今天王一民就是按照玉旨一郎畫的指示圖。來到後邊小門前邊的。他剛一按門鈴門就開了迎出來的是玉旨一郎本人。怎麼出來得這麼快?是專門在小院裡等候著?

    王一民走進小門一看小院很幽靜一條南路直通樓門甬路兩旁是新移栽的龍柏樹還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擺著竹製躺椅還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放著一本中國線裝書。王一民一看這書才明白方才玉旨一郎一定是坐在這裡邊看書邊等他的。

    迎面的二層樓是豆綠色的典型的日本建築牆皮上貼著日本瓷磚。一樓的建築面積比二樓大得多二樓上有玻璃暖房和一個寬敞的平台平台上搭著綠色的涼棚涼棚旁擺了很多盆花有盛開的杜鵑和扶桑還有高大的萬年青和橡樹。在這周圍都是俄國建築群落的住宅區裡突然建起了這麼一座東洋小樓顯得倒很別緻。

    玉旨一郎請王一民走進了後樓門。緊對著後樓門就是木板樓梯紅漆木板上鋪著綠色地毯。玉旨一郎引著王一民順著樓梯上了二樓走進一間整潔明亮的房間。這是一間被隔扇拉門分開的套間裡間完全是日本式的整屋鋪滿了「榻榻米」上面擺著矮几和厚重的圍棋桌。外間的陳設卻介於洋中之間既像書齋又像待客室。靠東邊一面牆擺滿了一人多高的書櫥裡面竟有一半是中國線裝書織有獅子滾繡球的古典款式中國彩花地毯上面擺著西式的茶几、沙、寫字檯和立櫃。最引起王一民注意的是西面牆上掛的一張中國水墨畫那上畫著一大一小兩個烏龜奔向一塊玲瓏剔透的山石畫上題著「齊年」二字。王一民不用看下面的落款就知道這是盧淑娟的手筆了。他已經聽淑娟講了畫這幅畫的全部過程。想不到這畫卻掛到玉旨一郎房間裡來了而且裝裱得這麼好是完全綾鑲絹裱的下面畫軸竟是象牙的真像對待一幅千年古畫那樣珍重愛護。是什麼原因使他這樣呢?

    一個中年下女獻茶來了。精製的中國福建黑漆茶盤裡擺著兩盞汝窯堆花雙清小茶盅。中年女人雙手托著茶盤躬身舉向王一民王一民一邊說「謝謝」邊端了一盞茶。他打開碗蓋一股清香之氣撲鼻而來。他稍稍呷了一口直覺清醇無比直人肺腑不由得稱讚道:「好茶!好茶!貴國的『茶道』藝術譽滿全球今天一經品嚐真是名不虛傳了。」

    玉旨一郎謙虛地笑笑說:「我們的『茶道』確實有很久遠的歷史。但是無論怎麼久遠也是從中國學來的。實際中國品茶的講究程度更有甚於我們『茶道』的。《紅樓夢》裡對『賈寶玉品茶攏翠庵』那段描寫真是達到了品茶考究的最高峰連喝茶的水都是從梅花瓣上取下的雪又裝在花甕裡埋在地下五年才取出來沖茶喝。妙玉的」『茶道』簡直使我們望塵莫及了。「

    王一民一聽也笑著說:「那是只有妙玉那樣脫離紅塵的散淡閒人才能辦到。我讀到那裡真有點替她擔心我怕那埋了五年的梅花雪水再變成陳年佳釀豈不壞了茶的味道。」

    王一民說得兩個人都笑了。這時下女又用托盤端上來三個盤子:一盤水果一盤糖果一盤點心。

    玉旨一郎一邊讓王一民吃一邊說:「日本和中國有許多相同的東西又有許多不同的東西。但是有趣的是不同當中又有相同。」他一指三個盤子說「例如敬客擺盤子中國必須是雙數一般是擺四盤。而日本卻最忌諱這『四』字所以只擺三盤。因為『四』和『死』都是西的音。人們怕死也就怕『四』。死和四中國音很相近日本就完全相同。而迷信怕死圖吉利這些就都和中國一樣了。中國每逢吉慶日子例如過年過節不是都不許說死嗎?」

    王一民點點頭:「平常也忌諱說死罵人話上面常常加個死宇。」

    「日本也這樣。所以我說不同當中也有相同。譬如我們的語言是不同的但是寫到紙上的文宇卻又相同了『真名』和『假名』一是完全從中國拿來的一是拿了一半——單『立人、寶字蓋、草字頭、三點水等等中國字的偏旁就成了我們的字母。再譬如現代穿的衣服中國和日本是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婦女。但是在中國戲台上演的歷史劇中卻可以看到現代日本服裝的原型這又是不同中的相同。像這樣的例子在中國和日本的衣食住行、風俗習慣等等方面真是到處可見俯拾皆是了。」

    王一民注意地聽著品味著思索著他談這些話的真正意圖。同樣的內容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它可以成為日本侵略中國的「理論」根據也可以成為真正親善的思想基礎。那麼玉旨一郎想達到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想到這裡他就接著玉旨一郎的話音試探著說道:「您講得很精闢很有見地。可是是不是有些抬高中國了?」

    「不不。」玉旨一郎緊搖著頭說「我是研究歷史的——教育史也是歷史的一個分類——我非常重視歷史的真實性歷史的真實就是這樣日本有好多東西來源於中國尤其是在文化方面。這就是我們為什麼那樣敬重唐代高僧鑒真和尚的根本原因。」說到這裡他打開書櫥從裡面捧出一個用黃緞子帶繫著的一尺見方的木板夾子輕輕地放到王一民面前然後又小心翼翼地解開緞帶打開木板裡面展現出一張很粗糙的黃紙——是由於年深日久而變黃的紙。紙上用木版印著一位盤腿打坐的中國老和尚的肖像肖像的兩隻眼睛閉著周圍是白色的靈光。肖像下面寫著「初祖傳燈大法師」肖像周圍印著象徵著祥雲的「雲卷」圖案。在黃紙的最下邊有一行小字上寫:江戶福康藥店制。

    王一民一邊看著玉旨一郎一邊指著說:「這是我國江戶幕府初年的一張包藥紙距離現在有三百多年了。『江戶』就是東京『初祖』是日本醫藥界對鑒真和尚的尊稱『傳燈大法師』是日本天皇賜給他的法號。看了這張粗糙的包藥紙您就會知道日本朝野上下對他是如何敬重和愛戴了。這是歷史的見證啊!」

    王一民深深地點著頭說:「好!您收藏了一份非常有價值的歷史文物!」

    「這是家父留給我的在日本大概也找不到幾張了。」玉旨一郎一邊說著一邊又小心翼翼地把木板蓋好繫上緞帶送進書櫥。

    王一民略微思忖了一下說:「這樣珍貴的文物應該讓更多的人看一看我建議您製成鋅版在畫報或報紙上表一下……」

    還沒等王一民說完玉旨一郎就搖著頭說:「不行至少現在不行。」稍停了一下他歎了口氣說「不是時候啊!」他又直盯著王一民看了看說「連您不都說我在『抬高中國』嗎?您看現在有哪一個日本人能站出來說一句『抬高中國』的話呢?把中國抬高了日本怎麼辦呢?還能在這裡當『太君』當『太上皇』像我叔叔那樣……」說到這裡他把話嚥回去了低下頭看著腳上穿的木頭拖板沉默著……

    王一民也不說話靜靜地看著他。

    半天玉旨一郎忽然抬起頭來他眼睛裡閃著亮光直看著王一民說:「王老師我今天請您來是要把心裡話向您講講。因為根據我的觀察、研究和分析我認為您是一位正派的、熱愛祖國的知識分子。如果說得更進一步的話您可能不是一個人在行動……」說到這裡他把話停下了直著眼睛看王一民目光那樣深沉是觀察?是審視?還是要看到王一民內心深處的什麼?使人不解。

    王一民靜靜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他連眼睛都不眨莊嚴地和玉旨一郎對視著。他臉上既沒有驚訝的表情更沒有恐慌的流露簡直平靜得像方才看過的鑒真和尚的坐像一樣。

    從牆上傳來的嘀嗒嘀嗒的鐘聲判斷時間大概過去了有一分鐘玉旨一郎才點點頭說:「您真鎮靜!我敬服的也正是您這種大無畏的鎮靜態度。我第一次現您這驚人的鎮靜是在課堂上您正在給學生講反抗異族侵略的中國皇帝朱元璋這時您現我了竟能那樣不慌不忙地把問題一轉轉得又輕鬆又自然讓人簡直無懈可擊。接著我們又進行了一次令人難忘的談話。您竟能在愛國真情已經完全流露的情況下辯解得既不露痕跡又頭頭是道。我相信如果那是在一個公正的法庭上您一定會獲得無罪釋放的。」

    玉旨一郎喝了一口茶又繼續說道:「後來我們的接觸就多了一些當您的學生羅世城被捕以後您那鎮靜的態度被感情的波濤衝破了您焦急了。接著我特地請您和我一同去檢查他的遺物我知道您是如何急於要拿到他那些不宜公開、更不宜落人我手中的遺物。但是不幸得很那本記著他和另外幾個學生活動的重要記事本偏偏讓我現了。我看了並且記住了那幾個學生的名宇。後來我把本子交給您了我在等待著看您怎麼辦?開始我以為您會膽怯會不敢拿走。因為只要我一伸手您就會立即陷入羅網。這一切您當然會看得清清楚楚您會感到那羅網就張在您的面前您會把手縮回去。可是您沒有顧到個人的危險您不但拿走了本子還把那封寫有羅世誠家庭地址的信也拿走了。您冒著坐牢、殺頭的危險這樣干了。而更使我驚奇的是幹完這樣的冒險事情以後您不但不藏不躲還照常上班見了我的面也一如既往好像您根本沒有幹過任何伯人的事情一樣。您的鎮靜使我不由得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我看錯了那本子和信您根本沒有拿走?我又第二次去重新檢查羅世誠的遺物不但本子和信確實沒了竟連任何可疑的東西和線索都沒有留下您幹得於淨利落!您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保衛著別人——也可能還要加上保衛您的信仰。您的行動不但使我佩服使我同情也使我非常感動。緊接著我們又都到羅世誠家去了——可惜的是我去晚了一步沒能在那特定的環境裡遇上您。如果那時遇上可能今天我要說的話在那時就說了。當然羅家的人——主要是當時自稱為小學教師、實際是名演員柳絮影小姐隱瞞了您去過的真實情況這我從她家的種種跡象和哭紅了的眼睛上都可以斷定。所有這一切都向我說明:您是一個熱愛祖國的人但又不是一個簡單的、單純的愛國者您不是一個人在行動。」玉旨一郎講完就目不轉睛地盯視著王一民等待著他的回答。

    王一民這回沒有再沉默他異常冷靜地說道:「對您的推理和判斷我先不進行辯解和說明我將保留這個權利。我想先大膽地問您一下:您講這些是要達到什麼目的?」

    「我要進一步瞭解您。」

    「瞭解並不是目的。」

    「我的目的很簡單」玉旨一郎一揮手說「我早就當您講過我要有您這樣一位詩書傳家深曉漢文能夠和我在事業上共同切磋琢磨的中國朋友。交朋友就必須要有所瞭解。」

    「可是這種瞭解不應該是單方面的。」王一民也一揮手說「如果您是以上司——副校長的身份來詢問一個教員那我將有問必答。如果為了達到您所說的目的那就應該是雙方面的。」

    玉旨一郎點著頭說:「您說的有道理。」

    「可是我一點也不瞭解您。」

    「我的心向您敞開著。」

    「那您能允許我大膽地向您提問題嗎?」

    「像您剛才說的那樣:我將有問必答。」

    「好。」王一民點點頭鄭重地說道「我對您不瞭解的地方很多——不不是不瞭解是不理解。您用您的行動在我的腦子裡打上了一長串問號這一串問號彙集到一起就成了一個謎。不必諱言您曾間接地、直接地給過我好多援助這是正義的援助是人道主義的援助。如果是在正常情況下我早就應該站到您的面前在向您致謝的同時主動伸出友誼的雙手。但是嚴酷的現實不但限制我在行動上那樣做連感情上的流露都不可能因為什麼會這樣呢?」

    玉旨一郎垂下眼簾說:「因為我是侵略你們的日本人。」

    「不不單純是為了這個。」王一民搖搖頭說「您是一個日本人但卻不是一個普通的日本人。您是哈爾濱——甚至整個北滿的日本統治者玉旨雄一閣下的親侄子在您背後站著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請允許我用一個不夠恰當的比喻:猶如您在前邊走您的背後跟著一頭老虎您走到哪老虎跟到哪這在中國叫什麼呢?」

    「您的意思是說『為虎作悵』吧?」

    「至少會讓人往這方面想。一往這方面想您的那些正義行動就必然被畫上問號。」

    「這麼說您的問號主要是集中在我和家叔的關係上?」

    王一民點點頭。

    「好。那我就向您講講我的家庭情況吧。」玉旨一郎喝了一口茶仰起頭眼睛望著西邊牆上貼的大小兩個烏龜緩緩地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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