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51
    《茫茫夜》在日滿俱樂部演出的日子到了。柳絮影本來想親自到盧家請淑娟母女去看她演的戲。後來聽說那位大少爺回來了為避開「求影」的麻煩在演出的前一天她請人送來一封信附有兩張招待券信中誠懇地邀請淑娟母女務必光臨。

    盧淑娟接到信後很為難她不願意到這種帶有政治色彩的集會上去拋頭露面怕給老父親招來不必要的非議。但柳絮影演戲她還沒看過出於對這位女友的愛慕之情她又很想去。去還是不去?她猶豫不決。她真盼望王一民能早點回來好聽聽他的意見。從吃過晚飯她就站在窗前往大門外看直看到太陽快落山了他還沒露面真是「望穿秋水也不見伊人的蹤影」。bsp;正在她往外看的時候她媽媽進來了。這位三姨太太名叫葛翠芳今年剛滿四十三歲但看上去還跟三十多歲的人差不多。頭還烏黑亮細膩白嫩的皮膚上還沒有明顯的皺紋一雙和盧淑娟長得極為相像的稍嫌細長的眼睛也還顯得很有神韻高高的身材雖說有些胖了但並不臃腫一身黑絲絨旗袍穿在身上線條還很好看真還可以用「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來形容這位婦人呢。

    她一進屋正在盼望王一民歸來的淑娟就把心中的難題向她說了。淑娟原以為她媽媽不愛看話劇所以在這之前沒把柳絮影相請的事告訴她。現在說也沒想到她能去只不過想請媽媽給自己拿個主意而已。哪知她話一出口這位平時對話劇極不感興趣的三姨太太卻興致大甚至還沒等淑娟把心中的難題說出來她已經決定去了。

    這出人意料的決定真使盧淑娟有些困惑不解她忙問媽媽「您怎麼忽然對話劇生興趣了?」

    葛翠芳嘴角微微一動露出一絲含蓄的微笑說:「我不是對話劇生興趣是對演話劇那個人生興趣。」

    「您是說絮影?」

    「嗯。」葛翠芳點點頭說「我要解開一個謎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能把守全鬧得神魂顛倒到現在還魂不歸體。」她和盧運啟一樣從來都管盧秋影叫老名字——守全。

    盧淑娟一聽這才恍然大悟不過她還有點不大明白便又問道:「您不是已經認識絮影了嗎?她在這住的時候您還陪她吃過飯談過話背後還當我稱讚過她說她是個聰慧不俗的姑娘。」

    「那是在台下呀。」葛翠芳輕輕一拍雙手說「守全是看完她這出《茫茫夜》才著了魔的。我就弄不明白干說不唱的話劇怎麼就有那麼大的魔法?我一定得去看看。我再去問問你爸爸看看他有沒有興致和咱們一同去。」

    「我倒擔心爸爸連您都不讓去。」

    「我去說說看。」

    葛翠芳轉身走了。隔了一會兒滿臉笑容地轉回來她告訴盧淑娟說「我當你爸爸一說他先是捋著鬍子沉吟不語我一看這是要打駁回忙告訴他這是人家特意來請的再說我從來也不看話劇這回是自己辦的劇團演還能不看嗎?我還告訴他你也特別想去……」

    葛翠芳剛說到這盧淑娟忽然一撅嘴一皺眉叫了一聲:「媽媽看您!」

    葛翠芳忙止住話頭奇怪地望著女兒。

    盧淑娟接著說:「誰告訴您我想去來的?還加上個『特別』兩個字!從來也不糊塗的媽媽怎麼說起設根的話來?」

    「咦?我看你方才……」

    「我方才說去啦?」

    「可你至少沒說不去呀。」

    「您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就張羅上了。」

    「哎喲喲看把我女兒急的!」葛翠芳拉住女兒的手拍著她的手心笑著說「急啥?媽媽到緊關節要的時候就得把女兒搬出來呀。你爸爸一聽他這顆掌上明珠特別要去這才點頭了。媽媽是借女兒的光呢。」

    盧淑娟嘴還撅著但卻又忍不住笑了。她的頭還微低著從頭絲下面撒嬌帶嗔地望著葛翠芳說:「媽媽就會哄女兒爸爸一定是聽您這位從來不看話劇的人要看自己劇團的演出才不忍心駁回的……」

    「好了好了。我女兒高興了就好。」葛翠芳搖晃著女兒的手說「無論我女兒怎麼說媽媽要去看戲女兒還能不陪著去嗎。」

    葛翠芳說得盧淑娟笑起來。在笑聲中葛翠芳接著說:「你爸爸後來也高興了他還要告訴劇團再送三張票來咱們再多去幾個人。」

    盧淑娟不笑了她忙問:「還誰去呀?可千萬不能叫弟弟去呀!……」

    「那還用你說了。你爸爸說要瞞著他連信兒都不讓他知道。」

    「那還讓誰去?」

    「你爸爸讓春蘭和冬梅跟咱們去。」

    「還有一張票呢?」

    「那張票啊……」葛翠芳拉著長聲用細長的眼睛瞟了淑娟一眼神秘地拍著她的手用說悄悄話的小聲對著她的耳朵說「你爸爸讓你去請你們的王老師陪咱們一塊去。」

    盧淑娟雙頰立刻飛上了紅雲她把手從葛翠芳手裡往回一抽又一撅嘴一扭身說:「媽媽看你!請就請唄還那麼看我幹什麼?」

    葛翠芳高興地笑了她又拉住盧淑娟的手說:「這麼大了還害羞。媽媽這些天就看出來了小冬梅也當媽媽露出點兒風你還瞞著……」

    「媽媽那還是沒影的事呢。咱們不說了……」盧淑娟又一扭身跑到窗前去了。

    說也真巧這時王一民正好從大門外往院裡走。盧淑娟看了一眼便扭回身衝著她媽媽又一笑一低頭一捂臉跑出屋門去了。

    葛翠芳有所察覺地忙走到窗前去看正看見王一民從院當中往西樓門裡走。她不由得對著這年輕有為人才出眾的王老師點點頭。她開心地笑了。

    王一民前腳邁進屋門後腳就跟進來盧淑娟。屋門開著王一民並沒現站在門口的淑娟。

    這時候太陽已經落了屋裡光線很暗。盧淑娟伸手摸著門旁的電燈開關打開了吊在棚頂上的屋燈。

    王一民回頭一看見盧淑娟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她兩頰鮮紅像喝了酒一樣。王一民不由得一樂說:「有什麼好事這樣喜氣洋洋的?」

    盧淑娟抿著嘴一笑回手把門關上了。她往前走了兩步剛要講話忽然停下腳步一指王一民的臉說:「哎喲!您怎麼出了那麼多汗?連衣服都溻濕了!」

    王一民不由得用手抹了一把臉不在意地笑笑說:「走急了天又熱這屋涼快一會兒就能消汗。」

    「您是從學校走回來的?」

    「嗯。

    「怎麼不坐公共汽車?」

    「這麼遠坐什麼車。」

    「您哪真是的!」盧淑娟嗔怪地指點著王一民說「爸爸早就讓您上下班坐家裡的汽車您卻說什麼也不十就讓汽車在那白閒著……」

    「哎呀你又來了!」王一民連連擺著手說「一個窮教書匠坐著小臥車上下班不出兩天就得變成哈爾濱奇聞。」

    「那讓您騎弟弟的摩托車怎麼也不幹?」

    「我騎摩托?」王一民哈哈笑著半蹲下去拉著騎摩托車的架勢說「就這麼『突突突』的前邊冒氣後邊冒煙地開進學校去學生還不都得圍過來看我這怪物?」

    「讓你這麼一說就什麼也不能坐了?」

    「對了坐什麼也不如自己這兩條腿好。」王一民收起笑容走到盧淑娟面前聲音降得低些說「再說我這是有古訓為依據的孟子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當然不敢以受』大任『者自居但是正像上次和你唱和題詩所說的:要』誓雪漢家恥『就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以便必要的時候能衝鋒陷陣。那種苟且偷安得過且過不是我們今天這亡國之人應該有的態度。我這說法不知你同意不?「

    王一民說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盧淑娟。盧淑娟眼睛裡閃著激動的亮光她深深地點著頭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卷書。我不但完全理解您的苦心而且今後也要照您的樣子做能不坐車的時候盡量不坐車。早晨我也要到外面練筋骨練意志……」

    「能這樣當然好。不過得有一個明確的目標:為什麼要這樣自找苦吃?」

    「那還用說嗎?」盧淑娟睜大了明亮的眼睛揚著頭更加靠近王一民說「我說照您學就不光是學表面的樣子也要『胸懷報國志誓雪漢家恥』呀!」

    王一民也激動地直望著她說:「這話是真的?」

    「您還要我誓嗎?」

    「這麼說我們想到一塊去了。」

    「我要把您想的變成我想的。」

    「這可是一條艱險異常的道路哇!」

    「跟著您再艱險也不怕。」

    兩人靠得更近了兩雙眼睛看得更緊了兩人的胸脯幾乎貼到一塊彼此能聽見呼吸聽見心跳。呼吸是急促的心跳是快的。盧淑娟仰著頭慢慢將眼睛閉上了。火辣辣的目光被關住了。不那是關不住的那目光已經帶著她的全部熱量湧進王一民的心中使他的心也達到了沸騰的頂點他馬上就要張開雙臂去接受那少女的一片真情……

    忽然他向後退了兩步雙眉也隨著緊皺起來一隻手伸向前面嘴也張開了。手好像在搖嘴好像在說:不不……

    淑娟的眼睛仍然閉著。

    正在這時樓梯緊響起來是誰跑得這樣急拙了什麼事情?

    王一民急轉過身子向屋門望去。

    盧淑娟也睜開了眼睛。

    傳來敲門聲只兩下門就被推開了闖進來的原來是小冬梅。這姑娘也像她那小姐才來的時候一樣雙頰也是鮮紅的莫非說她也有什麼喜事?

    王一民一看冬梅那滿臉喜氣的樣子心裡落了底。他看了淑娟一眼這姑娘臉仍然是那樣紅眼睛仍是那樣亮。王一民長出了一口氣鎮定下來了。

    冬梅跑到他倆面前眼睛放著光彩急對盧淑娟說:「小姐好消息!剛才三太太告訴我明天她和小姐要領我和春蘭姐看戲去。三太太興致可高了和我說的時候喜笑顏開的。」

    王一民一聽忙問:「看什麼戲?」

    還沒等冬梅回答盧淑娟就說道「那也值得高興成這個樣?媽媽不是常領你們上華樂大舞台去坐包廂?」

    「哎喲!那是什麼戲這是什麼戲?」冬梅笑著跑到盧淑娟和王一民面前說「這是塞上蕭先生寫的柳絮影小姐演的鼎鼎大名的《茫茫夜》呀!這戲才寫出來的時候我就看過。」

    盧淑娟聽到這忍不住用手指一點冬梅的前額笑著說:「說說就玄起來了!還才寫出來的時候你就看過呢還不如說是你和塞先生兩人合寫的呢。」

    「小姐我說的是真話呀!」冬梅急得白臉漲得紅她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那時候塞上蕭先生把劇本送來請老爺看老爺讓我給他念。我念完了看看完了念有些劇本上的話我都能背下來了……」

    「你那叫念劇本也不是看戲呀!」

    冬梅把嘴一撅(她撅嘴的神態竟和盧淑娟一樣都是那麼憨態可掬)說:「看小姐您真能挑毛病一兩個字說不對了也挑。反正不論是看還是念我對那劇本可熟悉了。後來聽說劇團演了我多麼想看哪!就是沒人領咱去。大太太每天吃齋念佛二太太成大病病歪歪就三太太愛動一點還總坐包廂看京劇……」

    盧淑娟拍手笑著說:「哎喲!看把我們冬梅委屈的想看場話劇都這麼難哪!早知道這樣我回明爸爸單請你們看一場。」

    「咱們可沒那個福分。只求三太太和小姐以後能常出去看看話劇咱們就能跟著開眼界了。」

    「行了別要貧嘴了春蘭知道不?」

    「還不知道呢。」

    「快給她報信去吧。」

    「哎。」冬梅響塊地答應一聲又轉對王一民說「王老師吃晚飯沒有?要不要我給您開飯……」

    「吃過了。」王一民對冬梅笑著揮揮手說「你快報信去吧。」

    冬梅答應一聲轉身跑了。

    屋裡又剩下王一民和盧淑娟兩個人了。兩人對看著:盧淑娟不由得臉又紅了。她半低下頭搭訕著說「明天看劇爸爸說他多要兩張票想請你和我們一塊兒去呢。」盧淑娟第一次將「您」改稱為『你「了。

    王一民當然一下就聽出這變化他沒表示什麼微笑著從兜裡掏出一張招待券說:「你看我這裡已經有了。」

    盧淑娟眼睛一亮高興地說:「那麼明天我們真可以一道去了!」

    王一民一笑說:「坐汽車還是坐馬車?」

    盧淑娟不假思索地說:「我跟你走著去。」

    「那三伯母她們呢?」

    「讓她們坐車樂意坐啥車坐啥車咱倆走。」

    「我走道可快你穿高跟鞋能跟上?」

    「我改穿平底鞋。」

    王一民忍不住笑起來他含著歉意地說:「我是開玩笑。有幾個朋友約我明天一起去票也是他們給的我不能失約啊。」

    盧淑娟失望了她勉強地笑著點點頭。

    王一民避開了她的眼睛走到暖壺前邊倒了一碗水喝起來。

    原來王一民的票並不是朋友給的而是化名為田忠的劉勃給的。劉勃已經按計劃進入劇團當上總務了。王一民沒有料到劉勃競是那麼順順當當地接受了這件具體工作——也包括接受他的領導。而且沒等腿上的傷好利索就一瘸一拐地「上任」去了。這使王一民一方面很高興一方面也有點犯合計。他不明白一向高傲、自負、爭強好勝、盛氣凌人的劉勃怎麼突然間變得這麼虛心、謙遜甘當起元名小卒來了?這種前後判若兩人的表現使王一民很難理解。他曾向李漢匯報了自己的想法李漢讓他多加觀察多加注意有了情況再研究。

    劉勃到劇團後正趕上這場日滿俱樂部的演出。他感到這是一個關鍵性的時刻他不知道演出當中和演出以後會生什麼情況所以他請王一民務必去一下遇見事情好隨時請示。王一民答應了他知道看這場演出的幾乎要包括所有日偽軍政要人趁這機會多觀察觀察多記住一些敵人將來會有用處的。

    這就是王一民前去看戲的真正原因。可他沒想到盧淑娟和她媽媽也去還領著兩個漂亮丫環那麼招風顯眼的一群自己躲之猶恐不及怎麼能去湊熱鬧呢。如果依著他的看法盧家的人明天都不應該去。但是人家已經決定前去了上上下下又是那麼興高采烈地準備著自己怎好阻攔呢。但願不要引起什麼波瀾……哎呀有一點不知道她們想到沒有?他忙回身問盧淑娟道:「淑娟明天看戲的事秋影知道不?」

    「不知道」盧淑娟搖搖頭說「爸爸不讓告訴他我們假說上華樂大舞台去看京戲。」

    「好。」王一民一邊點頭一邊看著表說「今天晚上不知道他還上課不?」

    「爸爸攆他去理到現在還沒回來。」盧淑娟長吁了一口氣說「這幾天他精神還是不好。昨天我問他和葛明禮舅舅都嘮些什麼?他說就嘮些家常話。可看那樣又很不自然弄得我也有些不放心了真想去問間我那特務舅舅。」

    王一民苦笑著搖搖頭說:「你真天真!他能告訴你嗎?」

    「再不讓媽媽問他。」

    「天王老子問他也不會說除非是他的日本主子!」王一民眉頭皺得老高一邊在屋裡踱步一邊說「我現在真有點替老塞擔心哪!」

    「我總不相信弟弟會那樣……」

    「我們不辯論吧。」王一民忽然站在盧淑娟面前說「淑娟對不起我必須出去一下。如果秋影回來你讓他先自己溫習功課吧。」

    盧淑娟一聽忙站起來說:「你看你衣服讓汗塌濕了還沒換呢就這樣又跑出去有多難受啊!」

    王一民摸著衣服感動地直望著盧淑娟說:「這對我來說是常事你忘了我們頭回說的話了?」說完他往後退了兩步又一揮手一轉身快步走出了屋門。

    盧淑娟攆到門旁看著王一民輕捷地跑下樓去。她一隻手扶在門框上一隻手捂在臉上臉上火辣辣地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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