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四 明謨諧弼襄一人 第三回溫閣老調虎去敵羽 徐子先辯駁陳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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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打破沙鍋,問道:「第三是甚麼?」沈廷揚沉思片刻,似乎心中權衡利弊,終於咬了咬牙,道:「三曰革東江。」桓震未置可否,拍拍他肩頭道:「今日勞你大駕走一趟,本官要問之話已經問畢,沈世兄可以回去了。」沈廷揚有些摸不著頭腦起來,可是又不便纏著桓震,只好惴惴然告辭離去,心裡一面不住琢磨,這個御史大人會不會如朝廷裡旁的大人們一般,栽自己一個妄議朝政,誣謗官員的罪名?

    桓震送走沈廷揚,一個人深坐椅中,久久深思不動。沈廷揚所謂的東江,也就是指毛文龍。那毛文龍本來是一個都司,當年朝鮮有事,他奉命往援,兵至遼東,逗留不進,不久遼東失陷,他便循海道逃了回來。那時遼東經略還是熊廷弼,巡撫卻是王化貞,兩人之間心病頗多,向來不和。毛文龍偷襲鎮江,立了些許戰功,卻只報給王化貞知道,於是乎化貞以毛氏為私人,援之以為總兵,累加至左都督,掛將軍印,賜尚方劍,設軍鎮皮島如內地。皮島位於登、萊之間海中,北方海面八十里即抵後金界,東北角則緊鄰朝鮮,是一個海上的咽喉之地。

    文龍既得此地,廣招商賈,販易禁物,名為濟援朝鮮,實則剽掠商船,無事則鬻參販布為業,有事則虛言瞞誆中朝,開鎮九年有餘,不曾收復寸土,反倒肥了毛文龍與他一班乾兒乾孫的腰包。

    東江每歲耗費國家餉銀數十萬,卻屢吃敗仗,一直以來朝中多有非議,天啟年間也曾經有王化貞的對頭參他,那時的首輔來宗道是個好好先生,想了個明升暗降的法子,要調毛文龍入腹裡來任職,卻給他婉言推辭了。是時王化貞氣焰方盛,來宗道不願得罪於人,也就不了了之。袁崇煥用事遼東之初,便留意過東江事態,數次想要辦了毛文龍。桓震知道殺毛是後來崇禎疑心袁崇煥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以一直想盡辦法不令兩人衝突,加上廣義戰後即刻便發生了後金越邊入侵之事,袁崇煥面對接二連三的戰事,始終不曾騰得出手,毛文龍也就安穩至今。

    眼下桓震撫遼,毛文龍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指望他感於國家大義,給自己三言兩語說得欣然拜服,那是做夢。可是毛文龍經營東江已近十載,十年來廣植親緣,光是軍中乾兒子乾孫子便收了好幾百,一旦冒冒失失將他誅除,難保這些乾兒乾孫不會心有不甘起來鬧事。倘若以袁崇煥的戰功、威名,或許能彈壓得住,憑桓震的能力,卻不敢保證不出亂子,眼下的遼東已經禁不起折騰了。若用軟法子辦他,將他陞遷入朝,皮島乃是財源之地,中國與朝鮮的民間走私貿易,幾乎都在毛文龍掌握之中,每年收取的過路費便以巨萬計,他又豈肯棄了實利,去升一個有名無實的官?

    沈廷揚瞧出了東江的問題,這叫桓震很是高興,身為國子監生而如此留意邊事,實屬難得之至。可是他又能有甚麼辦法?

    他坐在那裡苦思,不知不覺幾個時辰已經過去了。門房老齊進來喚了他好幾聲,才將他叫得還魂,卻原來是溫體仁遣人下帖,邀他過府用晚膳。桓震歎口氣,心想多半是自己替沈廷揚四處打點,傳到了姓溫的耳朵裡去,這一趟不走是不成的了。當下叫老齊準備了一份禮物,提著往溫府去。

    溫府門房早已經認熟了桓震,一見他來,也不用等候通傳,直接將他請了進去。酒過三巡,溫體仁若無其事的道:「說起來真是笑話,老夫將女兒也許給了賢婿,卻一直不曾問過賢婿是哪裡人氏?」桓震如墜霧中,自己是嘉定州人,這在當初問聘納吉之時肯定都是提過的,溫體仁裝聾作啞,卻是甚麼意思?只得老老實實地答道:「下官是四川嘉定州威遠人。」溫體仁笑道:「原來如此。那老夫卻有一事不明。」忽然疾言厲色的道:「你與那沈廷揚既非同鄉,又非同寅,為甚麼要替他開脫?」

    桓震吃了一嚇,背後冷汗如雨,總算他臨急智生,連忙跪了下來,脫口道:「下官知罪,下官是收了沈家的東西,只是其中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岳父大人明鑒!」溫體仁哼了一聲,道:「甚麼苦衷?」桓震腦中急轉,道:「下官任邊數載,素來不曾剋扣錢餉,單憑那點菲薄俸祿,多幾個家僕都養不起,家中只雇了一個廚娘,一個老僕。眼看婚事臨近,手頭無錢操持,下官怕墮了岳父大人的體面,正在四處設法,恰好那沈廷揚的妻子拿出家傳的一幅畫來,說是價值連城,願意送與下官,下官一時豬油蒙心,想賣了那畫換些銀子來辦喜事,這才做下這等混事,請岳父大人責罰!」

    他這一番謊話掰起來似模似樣,溫體仁竟也信了八分。桓震偷眼瞧他神色轉和,當即大大吹捧他為官清廉,又將自己痛痛責罵一番。不料溫體仁哈哈大笑,道:「賢婿何必如此?咱們官場當中打滾的人,又有哪個能免脫授受之嫌?」環首指著廳中陳設,道:「你以為憑老夫的俸祿,便能置辦如許傢俬麼?」笑容一收,壓低聲音道:「只是事情須辦得乾淨利落,似你這般四處招呼,豈不是昭告天下,我桓震收了別人錢財,在替他跑腿辦事麼?本朝懲治貪墨極嚴,難道你就不怕剝皮實草?」桓震一時愣住,訕訕然應了幾聲。

    溫體仁端起酒杯,道:「其實那沈廷揚所議之事,老夫倒也覺得不錯。」桓震只怕自己耳朵生錯了地方,忍不住伸手用力擰了一下,只覺大痛無比,竟不是在發大夢。溫體仁呵呵笑道:「這又有甚奇怪?開海有益國家,老夫豈有阻撓之理?」他下面所說一番大道理,多是從沈廷揚奏折之中抄來,桓震一壁聽著,一壁疑心起溫體仁來。他究竟是個甚麼人?滿朝文武禁海尚且不及,唯恐一旦開海,倭寇蜂擁而入,怎麼溫體仁卻極力贊成起來?他從開海之中,難不成還能得到甚麼好處?若說是錢財,眼下金銀財寶對溫體仁來說恐怕已經沒有多大意義,瞧起來這姓溫的也不像是一個斂財為好的守財奴,若說是別的,又是甚麼呢?

    桓震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想它,總之至少溫體仁是開海的,暫時來說這就夠了。溫體仁大談一通開海之利,話鋒一轉,卻道:「可是那沈生年輕,老夫料他辦不得此事。何況此人太愛張揚,方為諸生便詆攻大臣,倘若當真授以權柄,那還得了麼?」桓震唯唯應了幾聲,只聽溫體仁道:「此任須得交由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去擔,方可堵住攸攸之口。賢婿,老夫心中有一人選,你瞧徐子先如何?」

    桓震心中一震,徐光啟?忽然之間他似乎明白溫體仁的用意,眼下輔政五大臣周延儒、溫體仁、文震孟、徐光啟、鄭以偉五人之中,鄭以偉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倘若以主持開海為名將徐光啟放為封疆大吏,文震孟便成孤家寡人,文老先生風節有餘而心計不足,決然鬥不過溫體仁的。只是貿然開海是犯了本朝大忌,為一個徐光啟而賭上被整個士人集團群起而攻的危險,溫體仁這著棋未免走得太臭了些,全不似自己瞭解的那個老狐狸溫體仁了。難道還有旁的甚麼?

    不過既然溫體仁主動說出這話,自己也沒甚麼理由反對,當下大加讚許,又將他好好吹捧了一番。溫體仁很是喜歡,便要他傳話給沈廷揚,教他去遊說徐光啟上本奏請。桓震回去叫了沈廷揚來,也不提溫體仁之事,只說自己位望不夠,要引薦他認識幾位老臣以為臂助。沈廷揚欣然答應,於是兩人約好了次日一同去拜徐光啟不提。

    次日清晨桓震上朝回來,正要更衣出門,卻聽外面人聲嘈雜,急出去瞧時,卻是一夥男女擁了進來。為首一個卻是認得的,便是溫體仁家一個姓錢的帳房先生。那錢先生見桓震出來,一招手,身後十來人呼啦一下盡數跪了下來。桓震嚇了一跳,急問道:「怎麼回事?」錢先生笑道:「家主知道桓大人家中乏人使用,是以叫小人前來聽候使喚,連同這五男五女,」說著伸手指指身後,道:「都是家主平日得意的僕傭,一併送與大人。」桓震忙搖頭道:「不敢當,不敢當。煩勞你帶這幾位尊僕回去,上復溫大人,就說下官安於貧賤,不消這許多人服侍。」他推言過慣了窮日子,其實卻是不敢要溫家的人。誰知道這是不是溫體仁在自己身邊安插下的探子?

    錢先生面露難色,道:「桓大人萬勿如此!小人臨出門之時,家主已經將我等的聘書、身契盡數焚燬,現下就是回去,也不是溫家之人了,若是桓大人不肯收留我等,那小人只好去三清觀賣字餬口,這些人也只好逃荒要飯去了。」桓震哭笑不得,心想一味推脫過甚反而引得溫體仁疑心,那就更加不妙。不如索性留下他們,至多以後處處小心,多在衙門,少回自家,也就是了。問那錢先生大名,卻原來叫做延開。桓震念了兩遍,驀然想到錢延開豈不就是見錢眼開麼?忍不住會心一笑。錢延開不知他笑些甚麼,也陪著乾笑了幾聲。除錢延開之外,溫體仁送來的還有五個僕人,五個丫頭。好在剛換了大宅子,給他們住下的地方還是有的。桓震趕著出去,便叫老齊帶他們去偏院安頓,自己牽馬便走。經過一人身邊時候,只覺那人目不轉瞬地望著他,不由得回頭迎著他目光瞧去,這一瞧不打緊,桓震心裡便是一動:此人似曾相識!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是在何處見過。他策馬緩行,想來想去始終想不出來,難道是去溫家的時候曾經撞面?

    他先去會沈廷揚,跟著兩人一起往南堂去見徐光啟。這日是禮拜之期,徐光啟必去南堂,桓震也覺去那裡相談要好過直接登門拜訪,是以昨日便叫人知會過龍華民,拜託他借個地方。到了南堂,龍華民已經做罷彌撒,見桓、沈兩人來到,指指偏廂道:「徐老大人已經在那裡等候,我來帶各位去。」桓震一笑致謝,由得他帶著兩人進了一間靜室。龍華民走到門口,便退了回去。

    出乎他意料之外,靜室之中除了徐光啟之外,還有另外一人,便是文森特amp;#8226;桑迪亞那。桓震還沒來得及同徐光啟招呼,文森特已經飛奔上來,一把抱住桓震,大叫道:「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過去是我錯了,真正對不住!」桓震給他的熊抱箍得透不過氣,拚命掙脫開來,撫著胸口道:「你說甚麼?」徐光啟笑道:「百里莫要意外,這其中還有一段故事,待老夫細細道來。」文森特搖手道:「徐,不要,我要自己告訴桓,我對不起他。」說著便拉桓震坐下,口沫橫飛地說將起來。

    桓震愈聽愈是心驚,愈聽愈是恐懼,心中的一個疑團也愈來愈大。原來當日文森特與自己初次相逢,說是在海上遇了海盜,那海盜便是鄭芝龍的船隊。帶文森特出海的老船長,往來中國航線也有二十幾年了,從來沒見過如此利害的船隊,不過幾炮,便打漏了他們旗艦的船板,跟著整個船隊都給俘虜過去。文森特僥倖跳海逃脫,發誓查明海盜底細,替恩人報仇。他四處浪蕩,人家瞧他容貌奇特,不來欺負已經是好的,哪裡還肯透露消息給他?直到遇見李經緯,得他收做隨從,一直一無所獲。

    李經緯聽他描述,便一口咬定那海盜定是鄭芝龍,更告訴他鄭芝龍不過是無知盜匪,真正的幕後主謀乃是桓震,而鄭芝龍用來打死老船長的火炮也是桓震所供,所以他要報仇該當去找桓震這個正主兒。文森特聽了他的話,便將桓震當做了仇家,後來事事聽李經緯安排,但凡李經緯說是不利於桓震之事要他去做,他想也不想,一概照辦。

    但那日在古北口軍營,文森特單身求官,卻並非出於李經緯授意。當日桓震以為他是給李經緯派來臥底,其實卻是因了李經緯光說不做,雖然總是將他差來差去,聲稱某事不利於桓震,某事可以削除桓震爪牙,可是結果往往一無所得。文森特性子急躁,等不下去,不顧李經緯再三勸阻,決定佯作投奔桓震,尋機將他殺死。不料桓震卻將他弄到徐光啟身邊搞甚麼譯書局,文森特一開始本不願答應,後來靈機一動,想到以自己一人之力,至多殺死桓震一個,也就罷了;倘若慢慢搜集他勾結海盜的證據,說不定能請求朝廷,連鄭芝龍一起剿滅,這般報仇豈不更加乾淨?他想得甚好,卻不知道鄭芝龍已經是朝廷命官,於中國的官場更是全無所知,單憑一腔熱血,懵頭懵腦地撞了來。

    徐光啟閱歷何等豐富,不幾日便瞧出了他身上破綻,再三追問之下,文森特終於包埋不住,竹筒倒豆一般說了出來。徐光啟聽說桓震竟然幹出這等事情,不由得也吃了一驚,大大替他擔心。須知朝廷叫他在覺華島製造火炮,是要他用以對付韃子,可不是拿來貨賣取利的。如此欺君,至少也是個砍頭的罪名。聯想到近一兩年來遼東兵增而餉不增,許久不曾伸手向朝廷要錢,更加有八分信了文森特所說之話。

    恰好此時桓震約他見面,說要引薦一個叫做沈廷揚的,徐光啟也知道此事始末,心思一轉,便料定桓震是要幫助沈廷揚主張開海了。只是這麼一來,豈不是與文森特的說法相互抵牾起來?開海之後,民間自行貿易取利就是遵從國家律法,鄭芝龍便不能隨意搶掠財物、專擅海道,桓震若是真與鄭芝龍勾結,這麼一來不是斷了自己財路?他將這個道理與文森特分說明白,文森特想了半天,也道他所說有理,自覺一直以來給李經緯蒙騙,錯將滿腔仇恨放在桓震身上,很是對他不住,是以定要跟徐光啟來見桓震,親口向他賠禮道歉。

    桓震臉上略略發燒,幸好鬍鬚濃密,倒瞧不出臉色。想了一想,道:「桑迪亞那先生,你不必向我道歉。要道歉的是桓某人才對,以往你所疑心,全是事實,桓某人敢作敢當。」對徐光啟一揖到地,道:「當年遼東度支日窘,袁督請發內帑,陛下堅持不允,更有羅雀掘鼠之語切責。遼東兵士不能吃著雀兒老鼠去打韃子,桓震做這等事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徐老大人要參要劾,桓震並無二話。」轉頭問文森特道:「倘若你西班牙給葡萄牙日日侵逼,眼看就要打進國內,你身為一方諸侯,偏沒錢養兵,你又當如何?」文森特給他問得臉色赤紅,張口無言。

    徐光啟長歎一聲,道:「老夫也明白遼東的苦處。只是私賣軍器終究是欺君之罪……」桓震聽他話風鬆動,心中暗喜,接口道:「正是。下官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當日迫於無奈,此刻木已成舟,沒法子抽身了。何況遼東軍餉還要仰賴此事供給,下官哪怕自己抄家滅族,也不願看著一眾軍士餓著肚子去與韃子搏命。」指著沈廷揚道:「今日帶此人來見老大人,便是想要彌補昔日過失。試想倘若海禁一開,國用富足,又何須仰仗鄭芝龍?」

    他本以為徐光啟既是基督徒,多半不會反對開海,沒成想此話一出,徐光啟斷然拍案道:「不可!」喘了口氣,徐徐道:「百里,你聽老夫說。國初太祖皇帝定下規矩,寸板不許下海。後來海禁漸弛,百多年來倭寇騷擾沿海,為禍深遠,最烈時有一村盡屠者。當年戚、俞二位將軍好容易平定禍患,至今倭人仍不死心,時時在我東南探擾,倘若驟開海禁,豈不給他們可乘之機?」

    桓震早想到他可能會有這種說法,實際上這也是當時朝野大多數士人的想法:倭寇是由開海招來,倘若永遠將海禁維持下去,那就不會有倭寇,也不會有旁的甚麼寇來搗亂。沈廷揚在一旁忍耐不住,插口道:「晚生祖籍崇明,曾聽前輩老人言道,當年倭寇最烈之時,寇中卻有七八成是中國之人。就是晚生所在的村中,當時便有許多男子因為耕田難以餬口,私造小船下海謀生,官府卻目其為匪,派兵剿殺。彼為存性命,便去投奔倭寇,甚至充當嚮導,引倭入海。是倭寇之中,倭人不過十之一二而已。」桓震接口道:「不錯。與其一味雍堵,不如行疏導之法。鯀禹之鑒可知也。」徐光啟搖頭道:「你說這些,老夫不是未曾想過。只是開海當真可以取利,令得國帑稱足麼?」桓震不假思索,一口答道:「自然可以。」

    徐光啟微微一笑,反問道:「開海貿易,必要有貿易之物,有貿易之人。尋常百姓耕種餬口尚難,有多少閒暇農余,去製作那些虛糜玩物?遠洋海船並非易辦,小康之家也不易籌措,富商大賈貿易得利,則買田出佃,收租自樂,有幾個肯拿錢出來購置海船,冒那海上風險?眼下說開海容易,倘若開海之後,並無幾人聞風響應,海上來去船隻幾無中國之商人,全是倭國之海寇,那又如何是好?雖說萬曆一戰之後倭人元氣大傷,可是沿海騷擾從沒中斷,難道你要令尋常商船去與倭船抗衡麼?」

    桓震默然,徐光啟提的這些問題,非但確有道理,並且一個個都是自己不能拍胸脯保證的。他不知道開海之後能有多少人響應,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從中得到巨大利益,他只知道中國再這麼封閉下去,總有一天要給世界丟在後面。資本主義能不能發展,不是自己能決定的,甚至於他從來沒有想過在自己活著的時候能看到那一天;哪怕賠錢也好,怎樣也好,他只是想給中國創造一個機會,一個走出大陸,走向海洋的機會。在以往的歷史當中,中國曾經有過許多次這樣的機會,只是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悄悄地溜走了。

    他不知道對徐光啟講這些他能不能聽得明白,不過他心裡十分清楚,至少在眼下,徐光啟是自己實現開海的唯一希望,所以不論用甚麼手段也好,一定得說服他。沉思片刻,答道:「下官曾經拜讀過老大人的《甘薯疏》,除卻蕃薯之外,尚有馬鈴薯、玉米等物,倘若南北引種,不知能不能以一人之田贍養兩人甚或三人?」徐光啟愣了一愣,拈鬚道:「若真能處處引種,約莫兩人尚可。只是水土天候各地不同,未必處處皆可種甘薯。」桓震又道:「若是朝廷製造大船,以官員主持出海,准許小民攜帶貨物,販賣所得官府百中抽一,大戶亦可以銀兩參股,借與官府作本,年底分取紅利。大人以為是否有百姓樂從?」徐光啟手指叩擊桌面,沉思道:「百一之稅甚低,或者可行。」桓震續道:「鄭芝龍船上火炮,全是由我供給,既然他能來往大明與倭國之間而不懼海寇,我遼東的海船自然也可以。至於倭寇,倭人也非生來便是寇賊,我一面嚴飭海防,令彼毫無可乘之機,一面准許貿易,令彼可以正當往來取利,則倭寇自然化為倭商,不足為慮也。」

    徐光啟仍是搖頭,道:「嚴飭海防?本朝海防廢弛已久,整飭起來談何容易。以昔日戚家軍之力,也只不過是倭攻何處,我防何處,猶如水龍一般,只往火頭處奔走罷了。何況整頓耗資必巨,以如今之朝廷,豈有財力這等大事?」繞來繞去,又繞到了錢的問題上。沒錢甚麼也做不成,然而靠一個農業國家的稅收積累,眼下已經是快要連兵都養不起了,有甚麼餘地去搞這些不急之務?桓震一時間頭大如斗,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廢然坐下,垂頭不語。

    沈廷揚一直聽兩人來往駁詰,只覺有許多事情是自己不曾想到,或者未曾深思的。不覺後悔起來,不該冒冒失失地上了個本,惹出這一番事來。

    桓震眼見今日已經無望,便要帶沈廷揚告辭。徐光啟卻叫住他,道:「百里,你須明白,老夫非為與你作對,只是國家大事不可異想天開,所謂牽一毫而動全身,不得不考慮周詳。拗相公往事可追,你要曉得老夫的苦心才好啊。」桓震心中一熱,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拗相公便是王安石,他少懷壯志,有朝一日大權在手,立刻一意革新,絲毫聽不進旁人勸諫,因此得了一個綽號叫做拗相公。王安石最後終於搞得自己眾叛親離,革新之策也幾乎全部廢棄。

    他明白徐光啟是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轍,就這個時代的政治經濟而言,自己這個現代人並不比他們高明出多少,唯一的優勢就在於,他知道甚麼是歷史的趨勢,甚麼是不得不走的路。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旁人全是傻瓜,就拿徐光啟來說,他懂得的治政之道已經足夠桓震學個十年八年,離了這樣的人,桓震這個「聰明」的現代來客是甚麼也做不成的。單憑一人之力改變整個天下,那不過是夢裡才會有的好事。要改革就要懂得周旋,不論在哪朝哪代,總有一些身負治國之才,卻又同改革者政見不同之人,譬如王安石面對的司馬光,又譬如自己面對的徐光啟。在司馬光面前,王安石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輸家,那麼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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