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一 順流逆流 三十六回 亂君
    [——筆者注,回目「亂君」源出荀子#183;君道:有亂君,無亂國。]

    朱由檢聽了傅山一語,禁不住勃然變色。饒是再善於掩飾自己心理,聽了這種言語,也都不能不大怒起來,何況他還是出名的性格暴躁?伸手用力一拍桌子,將桌上三隻茶碗震得一起跳起,一隻跌在地下,另兩隻卻歪倒在桌上,熱茶淋漓,三個人身上淌得到處都是,卻誰也不動一下。傅山屏住呼吸,雙眼一瞬不瞬地瞧著朱由檢,目光中毫無半分怯意。朱由檢也反視著他的眼睛,流露出來的卻是憤怒,疑惑,不安,以及旁的一點什麼東西。

    沉默良久,桓震突地笑道:「相者有雲,凡相必有破。朱兄何不請教一下破法?」朱由檢冷哼一聲,不屑道:「這等怪力亂神之談,吾不與聞。」傅山微笑道:「聽與不聽自在朱兄,說與不說,卻在傅某。」徐應元一直伺候在旁,聽著兩人一往一來的交談,朱由檢並不佔上風,此刻再也忍耐不住,跨前一步,怒道:「爺不聽,便不准你說!」桓震哈哈一笑,道:「兩人之口易封,難道天下人攸攸之口,也是封得的麼?」朱由檢神色不變,淡淡地一揮手,示意徐應元退下。傅山見他態度少和,當即打蛇隨棍上,緊逼一句,道:「面相須合命格,才能斷人一生。朱兄何妨以生辰八字告我?」朱由檢目光中疑惑之色一閃而逝,隨口報了一個八字。

    桓震卻是曉得他生日的,那應該是萬曆三十八年的立春日,很是好記。可是聽他報的日期,卻是十一月二十四,就算古今曆法略有差異,無論如何也不會是立春。他腦中一轉,當即明白朱由檢是拿了一個捏造的生辰,來誘騙傅山上當。倘若傅山當真洋洋灑灑地推算一大篇命格出來,料想他便要立時發作,喝令砍殺了自己二人。然而當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又沒法子知會傅山,一時間只急得出了一身大汗,雖在深秋寒天,後背也已經濕淋淋地。

    傅山定定地望著朱由檢,手心中也已經滿是汗水。他並非想不到對方虛報八字誆騙自己的可能性,然而可能終久只是可能,不論自己誤真為假,或是誤假為真,那都只有一種結果而已。想要藉機瞧桓震眼色,朱由檢、徐應元以及四名隨從的十二對眼睛,卻都是一瞬不瞬地瞪著自己,哪裡能給他這種機會?到了這等時候,也只有押上一寶,賭他和桓震兩人的運氣了。

    他心中波瀾翻騰,臉上仍是一片鎮靜,慢慢扶起桌上翻到的茶杯,瞧瞧杯底,還有一點殘茶未曾倒盡,張口一飲而盡,終於下定了決心,放聲大笑道:「朱兄既然信不過我,只管趕我出去,砸我招牌便了,那又何必編造一個假八字來欺哄於我?這個八字,乃是主一生孤寒之命,豈能合得朱兄的面相?傅某雖然見識淺薄,還不至於連這也瞧不出。」說著,連連搖頭。桓震聽他如此說,心知他是孤注一擲,押定了朱由檢會用假八字騙他。這一鋪若是賭贏,朱由檢立時便會相信他的「神算」,若是賭輸,自己兩人今日便不用離開春華樓了。

    朱由檢聽了這話,嘴角微微一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終於卻又沒說出來,只叫過徐應元來,低聲吩咐了幾句。徐應元一面聽,一面瞟著傅山,待得朱由檢說完,應了聲是,便自開門出去。桓震不知他去哪裡,強笑道:「朱兄要替我們叫小曲麼?」話剛出口,便覺這個笑話著實半分也不好笑,連忙訕訕然笑了兩聲,閉上嘴巴。

    朱由檢瞧著傅山,來回上下打量了半晌,忽然歎道:「我可真是糊塗,明明年紀不大,怎地連自己生辰也會記錯。」他這句話一出,桓震、傅山都在心中暗暗鬆了口氣,傅山只覺頭腦一陣發暈,連忙打起精神,笑道:「那打什麼緊?先嚴在日,每到生辰都要咱們做小輩的提醒方能想起,便連五十大壽那天,也是兒女們將壽筵預備齊全了,他老人家才記起的呢。」朱由檢也是哈哈一笑,道:「那是當得如此。」話頭一轉,壓低聲音道:「然則本朝成祖的故事,傅兄可曾聽過麼?」

    他所說的,卻是明成祖朱棣,還在燕邸時候的事情。據說那時有一個算命先生跑去尋朱棣,說他有帝王之相,將來定要做皇帝。其實他也未見得是甚麼神算,不過是瞧出了朱棣一心想做皇帝的一個投機之徒罷了。哪料到朱棣那時候正在韜光養晦,以至於佯狂稱疾瞞騙建文,哪裡能容得這等人活在世上?當即尋個什麼妖言惑眾一類借口,將他砍了。後來朱棣果真坐了帝位,然而那算命先生卻連骨頭也都爛了。此時此刻說這麼一個故事出來,自然便是警告傅山,不要學那個算命道士機關算盡搞政治投機,反誤了卿卿性命。

    傅山笑道:「山孤陋寡聞,不曾聽過。但山卻知道辰戌丑未全。」辰戌丑未全便是指太祖朱元璋的八字乾、戊辰、壬戌、丁丑、丁未了。算命的理論以為,辰戌丑未俱全是十分了不得的八字,而傳說之中,朱元璋也正是因為劉基給他推算八字,這才揭竿而起,終於成就一代偉業的。朱由檢是太祖子孫,自然熟知太祖的生辰,聽得傅山這般說,那是將自己比作劉伯溫了。他雖然目下居於信邸,可是心中未必沒有過做皇帝的念頭。在他小的時候,曾經有那麼一次,扯著哥哥天啟皇帝的龍袍問道:「哥哥這是甚麼官兒的官服?將來我也能做這官兒麼?」皇帝哥哥卻也並不生氣,倒笑嘻嘻地將他抱在膝頭,說道:「這個官兒麼,再過得兩年,便輪到你來做啦。」

    此刻他與傅山來回駁詰,兩人引用的都是一些不可盡信的街談巷語,一個說你敢政治投機我便要殺你,一個說你須得借我臂助,才能成就大事,這一個回合,卻是不分勝負。以朱由檢的身份,大可以一聲令下,叫四名隨從一起上前,便踩也能將兩人踩死了。只是他的心中卻有些什麼東西,不准他那樣做,有一個聲音彷彿在詰問他:難道你要殺了你的劉伯溫麼?然而更多的卻是顧忌,恐懼和擔憂。這些感情,自從他身為皇家子弟,身為信王的那一天便已經存在了,它們混雜起來,叫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覺。面前的這兩個人,難道正是上天降下,能幫助自己高枕安眠的人麼?十六歲的年輕王爺,在他的心裡一遍遍地捫心自問。

    桓震見傅山已經掌握了局面,心中略覺安定,當下要來添一點油,燒一把火。哈哈一笑,道:「青竹,我瞧朱兄的八字,必定與他面相相似,因此不願告訴你罷了。」方才傅山既說他面相主破家子弟,此刻桓震又說他八字與面相相合,那不是破上加破了麼?朱由檢哪裡容得這等言語,當下又要暴跳起來,恰好這時房門輕輕扣了兩下,卻是徐應元在外道:「爺,老奴進來了。」朱由檢聽得這兩聲輕扣,似乎恍然大悟一般,臉上暴戾之色漸漸褪去,重又坐了下來,揚聲道:「來罷!」徐應元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朱由檢身後站定了,也不說話。

    朱由檢瞪了桓震一眼,向傅山道:「某的生辰乃是萬曆三十八年十二月廿四日。」傅山裝模作樣地掐指算了一算,道:「嗯,那是辛亥、庚寅、乙未、己卯,此命格……」故意頓了一頓,重重地道:「主的乃是志大才疏,身死家破!」朱由檢再也忍耐不住,伸足踢翻了椅子,叫道:「給孤拿下!」四名隨從一擁而上,擒手的擒手,捉腳的捉腳,將兩人按了個結結實實。

    桓震給按在地下,毫無還手之力,面臨生死關頭,心中反而並不害怕,高聲道:「相士據命而論,並無錯處!」朱由檢怒道:「你可知道孤是甚人?敢在孤面前這等放肆!」桓震笑道:「那自然知道的。只是王爺自己卻又是否知道自己是何等人?」

    朱由檢冷哼一聲,示意按住桓震的隨從將手稍鬆,讓桓震抬起頭來喘息,冷笑道:「孤怎地不知自己是何等人了?」桓震但覺頸中壓力稍輕,連忙透了兩口大氣,瞧著這個將來的亡國之君,忍不住歎了一口長氣,說道:「便是一個志大才疏,身死家破的可憐人罷了。」朱由檢本意之中,是料他定會吹捧自己一番,以為進身之資的,沒料到從他口中竟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一時間不由得怔了一怔,旋即回味過來,這句話中實在有極深的含義,一方面是說皇兄龍馭之後,自己便要繼位;現下天啟皇帝身體羸弱無後,那是宮中人人皆知的,萬一哪天有個萬一,能夠繼承大統的,必定就是他信王。這一點,不光皇帝哥哥知道,他自己知道,連魏忠賢也都知道。正因如此,平日裡他說話做事,不敢有一毫逾矩的把柄給人抓住,至於說暗地裡豢養了許多死士,那不是他想造反,卻是怕死而已。另一方面,卻又是說大明朝的天下,終於也要在他手中丟掉。

    不知從哪一天起,信王朱由檢瞧著自己那個只懂得拿繩鋸墨斗,提起硃筆來便要打顫的皇帝哥哥,心中便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之情。他雖然閉戶讀書,躲在自己宮裡做縮頭烏龜,但卻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山西叛亂了,他知道;南京地震了,他知道;河北蝗災了,他也是知道。這個國家,許多皇帝哥哥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了,然而知道了又有甚麼用處?他並不是皇帝,不能下旨捕殺河北的蝗蟲,也不能發銀賑濟陝西的災民。也許在他的心中,經常想到假若有那麼一天,自己坐在皇帝哥哥的龍椅上,手中握著皇帝哥哥的玉璽,那麼他一定是大明朝的中興之主……決不是什麼亡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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