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前傳 昔我往矣 二十四回 前路
    桓震伏在路旁,撥開灌木,露出兩隻眼睛來向外觀看,只見一騎飛奔而至,馬上竟似坐的是兩人,天色昏暗,倒看不清面目。那騎愈奔愈近,馬上騎士大聲呼喚「大哥」,卻是傅山的聲音。桓震一躍而出,叫道:「我在這裡!」

    傅山勒住馬頭,跳下馬來,跟著卻又從馬背上扶下一人,竟是趙南星。桓震奇道:「這做甚麼?」傅山笑道:「趙老先生有話要與大哥說。」桓震不明所以,望著趙南星,只聽他道:「老夫有一個早年至交,其門人弟子之中,有一個與老夫交情甚好的,如今在遵化做個兵備使,兩位若往投之,老夫可保此人必以客禮相待。」桓震搖頭道:「多謝老大人美意。只是桓震並不想做官。」在他心中,始終覺得明代政治腐敗,早已無法挽救,哪怕自己再怎麼立志要做一個好官造福鄉里,一旦入了官場,要想逆流而上那是再也不能,只有隨波漂浮,卻又對不住自己的良心,是以一口拒絕。趙南星呵呵笑道:「你道官是說做便做的麼?老夫舉薦你去,也不過是充個傭書幕僚,以後進身之途,全要靠你自己打拼,老夫卻幫不得也。」桓震這才明白,心想去去無妨,好在幕客的自由度甚高,若不適意時,自管抬腳便走。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老大人如今卻往何處去?」趙南星歎道:「天子流我於戍所,但教老夫一日不死,便不能擅離,自然是回振武衛去。」

    桓震正要答話,卻聽又是一陣馬蹄如鼓點般急響,遠遠有人飛馬而來,轉眼已到目前,那騎士飛身躍下馬來,桓震一瞧,卻是吳天德。他跳下馬背,第一句話便道:「軍師快走!」桓震奇道:「怎麼了?」吳天德怒道:「那班賊廝鳥們,暗地裡商議說軍師知道我寨中許多機關隱秘,倘若就此投了官府,引大軍來攻,山寨必無幸日,是以要糾合部眾,前來追拿。老子實在不忿這般人的作為,特意趕來送軍師一程。」桓震心中感動,他與這吳天德雖然平日交好,但不過只是一同閒聊談天的朋友而已,在他自己這一面,並不覺有甚麼特別的交情,現下自己有事,吳天德竟特地前來相送,足見義氣深重。當下點了點頭,道:「桓某知道了。現下桓某打算往薊州一行,料想他們也追不到薊州去。」指著趙南星道:「某這裡卻另有一事,要煩懇吳大哥一力承擔。」吳天德見桓震不要自己送行,本來不樂,但聽他又說另有事情相求,當下道:「何事?快說!我怕他們就快追來了。」桓震道:「這位趙大人,請吳大哥送他回代州去。」

    吳天德想也不想,一口答應。傅山卻道:「小弟隨大哥同去。」桓震心中一動,想那山中眾人既然對自己如此疑忌,必欲除之而後快,傅山留在那裡,太也危險,倒著實不如與自己同去。當下道:「那好,我們……」一句話沒說完,只聽得遠遠一陣喊聲嘈雜,竟是山寨中人已經追了上來。吳天德急道:「快走,快走!」桓震搖頭道:「不必。」瞧著人馬來向,咬著牙道:「桓某倒要會一會他們。」傅山哭笑不得,心想對方個個都是悍匪,你一個赤手空拳的書生,拿甚麼去會?當下便要強行拖他上馬。桓震左右不肯,正拉拉扯扯間,對方已經趕到,當先一人喝道:「兀那鼠輩,容不得你走!」卻是劉志。

    桓震挺身而上,凜然道:「你待怎樣?」傅山暗道不好,哥哥氣昏了頭,竟將自己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了。劉志冷笑道:「若留得你這廝,必是大大禍害,且除了你。」桓震不怒反笑,道:「爾等今日殺我,明日官軍便至,以我一人的性命,換你全寨兩千餘性命,桓某這筆生意實在大賺便宜,絕不蝕本!」劉志嗤道:「好大話兒!難不成你還有甚麼撒豆成兵,呼風喚雨的伎倆不成?」他雖然口上如此說,但知道桓震身邊有個慣用奇計的傅山,平日雖沒把他放在眼中,此刻卻也暗暗疑心,當下遲疑不進,並不立刻令部下擒殺桓震。

    桓震見恐嚇奏效,心想打鐵須趁三分熱,當下道:「你們大將軍是我結義兄弟,雖然桓某今日離了營寨,他必也遣人探問我消息下落。難道你就不怕他懲治你麼?」劉志哈哈一笑,道:「這世間如此之大,少了一個兩個人,又有誰能發覺?」說著凶像畢露,親自擎刀,就要上前砍殺桓震。

    吳天德使的是一根白蠟桿子,平日盤在腰間的。見勢不妙,手臂一抖,甩出了白蠟桿,桿頭一點劉志,喝道:「要害軍師,先過姓吳的這關!」劉志咬牙道:「這人已然叛寨而去,你還要叫他軍師,顯見是他一黨。」高聲喝道:「兄弟們,吳天德勾結外人,危害山寨,大傢伙一起上啊!」眾嘍兵轟然答應,一起持刀湧上。吳天德哪裡怕他,使開白蠟桿,高聲呼喝,戰在一處。

    他雖然武藝高強,無奈對方勢眾,又礙著三個不通武藝的文人須要時時照護,不多時便落了下風。劉志甚是得意,親自舉刀,劈頭向桓震砍來。

    桓震將身一斜,堪堪躲開,劉志第二刀卻又劈來。這一下已經避無可避,桓震輕輕歎了口氣,閉目待死,突然起了一個念頭,自己身死之後,魂靈會不會又回到原先那個世界去了?又或者是連身體也都一起?想到自己的屍體逐漸透明消失,旁邊眾人驚訝無比的樣子,不由得心中竟感十分有趣。

    吳天德給多人纏住,分身援救不及,眼看劉志這一刀便要砍在桓震頸中,傅山趙南星一起驚呼。耳中只聽撲通一聲,卻是劉志仆倒在地,身下汩汩流出鮮血。桓震叫道:「二弟!」一人從地上爬了起來,竟是惠登相。

    原來他酒醉醒來,得知了眾人的圖謀之後,立刻飛騎追趕,追到山口,見到雙方一團亂鬥,劉志舉刀向桓震斬下,情急之下雙足一蹬,站上了馬背,飛身撲下,正中劉志後背,順勢扭住他手腕向下一按,刀尖調轉方向,刺入了他自己腹中。

    惠登相驚魂初定,只是呼呼喘氣,望著桓震說不出話。桓震醒過了神,心下也是後怕不已。劉志手下見首領已死,兼且還是死在大將軍手下,當即一個個拋了兵器。吳天德便也不為已甚,收了白蠟桿子。

    桓震不願多說,向惠登相道了聲「多謝」,對傅山等人道:「走罷!」順手牽了劉志之馬,正要認鐙上馬,惠登相一步上前,攥住韁繩,道:「大哥當真要走?」桓震默然點了點頭。惠登相心中難過,一時無語。桓震笑道:「不必如此。」想起傅山曾對他說的一句話來,當下道:「一日兄弟,一世都是兄弟。」抖開韁繩,縱馬而去。傅山與趙南星共乘一騎緊隨其後,吳天德向著惠登相抱拳為禮,也上馬揚鞭追了上去。惠登相站在夜色之中,望著幾人的背影愈去愈遠,心中一片空落落地,不知道自己這二十三年人生,究竟是為了甚麼?

    卻說幾人連夜趕路,離了小五台範圍,吳天德和趙南星便要轉向西南方向,桓傅兩人卻是東行。趙南星從懷中取出一封預先寫下的薦書,要桓震收好了,帶去遵化交給兵備副使耿如杞。桓震感謝一番,握手而別不提。

    這夜兩人宿在長寧鎮,桓震想起蔣秉采,不知他現下如何,心中甚是掛念,便想繞道去一趟靈丘。反正左右無事,也不怕耽擱了行程。靈丘也在西南方向,倘若明日一早上路,或者還能追的上趙南星。豈知次日正要啟程,卻聽得兩個客商閒談,說是蔣秉采因為滅蝗打殺人命,兩個月前已經被奪官削籍,還鄉去了。他原籍是在江南揚州,想必此刻已然到家了罷。如此一來,再往靈丘已然無益,不如徑去遵化。

    要往遵化去,京師乃是必經之路。何況桓震也想在京中打探一下周老祖孫的消息,畢竟雪心與自己曾有婚約,至少也要知道他們現下是否安好,周士昌的氣喘之症有無加劇。當下與傅山說了,傅山聽說要去見未來大嫂,自然無有不可。兩人一路東行,途中並不耽擱,不過十月底間,已然趕到了京師西南的盧溝橋。

    這盧溝橋乃是當時京城左近的一個名勝,數百年來「盧溝曉月」一直便是文人墨客吟詠景致的絕好題材,橋上行人來來去去,既有那「平明騎馬過盧溝」的五陵少年,更多的卻是「車中卻聽渾河水,閱盡歸驂日夜流」的牢騷客。盧溝橋距離京城約莫四十里路,桓震等人趕到的時候,已是未末申初時分,左右是不能在天黑之前趕到北京的了,索性便下了馬緩緩而行,一面走,一面瞧那「蒼龍北峙飛雲低」的景致,倒也十分愜意。

    桓震走到橋上,一手挽韁,憑欄而立,望著盧溝河水滾滾奔流,濁浪拍擊橋墩,發出碰碰之音,心中懷想當年廿九軍抗日將士在此圍困日軍,只待一聲令下,即可全殲,可是等來國民黨執政府的命令卻是:「不要擴大事態」,白白放走了日寇。他知道這件史事為時已久,心中對於國民黨的畏葸避戰,也是久已十分不滿,可是親眼見到這當年戰場,仍是忍不住扼腕歎息。想到不久之後,滿人也當長驅直入中原,那時明室南逃,除卻史可法夏完淳等少數幾個忠臣義士之外,一班平日裡道貌岸然的朝中大臣,盡數做了馮道譙周,難道投降便是中國人的本性不成了嗎?

    傅山瞧著他呆呆出神,不知他想些甚麼,當下也不打攪,自去瞧那來回行人。桓震出了一回神,忽道:「青竹,萬一國家覆亡,你當如何?」傅山不假思索的道:「若有力,當輔助宗室,以圖再起。若無力,當隱居山林,終身不食周粟。」桓震搖頭道:「我非此意。我所言之亡國,並非亡一家一姓之國,乃是亡一族一種之國也。」傅山面露疑色,想了一回,反問道:「一族一種之國,如何亡得?」

    桓震不料他竟有此一語,心中大震,喃喃道:「一族一種之國,如何亡得?如何亡得?」突然間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一家一姓之國固然能亡,一族一種之國卻是永遠也亡不得的!」他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一直不知何去何從,雖然明知國家前途不妙,可是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些甚麼去改變未來,又或者從內心深處,他根本就不以為未來能夠改變,因此從沒努力嘗試過。顧炎武雖然說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可是他鑽了牛角尖,卻從不去想。此刻傅山一語道破,無意中竟解開了他心中的一個死結。一時間只覺豁然開朗,天地之大,更無不可為之事,前途雖然坎坷,自己卻已下定了決心走去,一切再無掛礙。

    不准叫我分割線!

    卷一至此結束。第二卷中,桓震將會到遵化兵備耿如杞的手下做一個小小幕僚。在這幕僚任上,他又會認識很多人,做出很多事,請各位期待吧。另,傅山是山西的一個名人,我對他的事情做了一些戲說,希望不要有傅山的後代看到這本書……如果真的這麼不幸被我中了大獎的話,鞠躬致歉。又另,這裡把滿族入關寫成中國的亡國,那並不是我讓桓震被明人思想同化,而是我個人的歷史觀向來如此。這種思想必定貫穿本書始終,在此向聾聾等滿族讀者鞠躬致歉。再另,又有人可能說,傅山的想法不可能那麼先進。傅山此人是個經學家,曾經將五經都作為制度史來研究的,簡直是前無古人。你說他的思想能不能達到這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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