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飲雪暖(六,新)
    (六)猜燈趙靖一路打馬而回。方進到跨院中已有人迎了上來,正是也得了消息趕來的6秉。

    兩人到得廳中,脫了大氅坐下,下人早奉上茶來。一碧衣少女款款上前,語聲清脆玲瓏,將事情一一秉明。待她備述完畢,6秉怔了怔道:「這位殷太師果然不簡單,廣佈黨羽,竟連這蔭桐城中也派出探子。」少女微微一笑,心想:「可是殷太師卻沒想到,蔭桐城中豈有一人一事逃過將軍耳目的?莫說是這蔭桐城,便是這天下……」卻聽趙靖已然笑道:「如今殷華二貴妃皆有身孕,錦安城中不知如何熱鬧。不過殷太師如此費盡心機,只怕將來為他人做了嫁衣裳。」6秉也笑道:「原來將軍看好華太師的手段。」趙靖一笑:「若華貴妃誕下皇子,日後有能力護他平安,登上儲君之位的,恐怕並非華太師,而是另一位華大人。」他頓了頓,卻沒有繼續再解釋,而是又問道,「聖旨可已經下了?」旁邊侍立在側的黑服男子立刻上前秉道:「方纔已接到飛鴿傳書,聖上親封李憑李大人為新任金州刺史。」趙靖一邊頷一邊思忖:「李憑的性子還須磨練,6先生為人沉穩,王爺決定將他留在這裡最好不過。只要秦必不鬧出大事,金州之事李6二人足可托付。」於是轉頭看向6秉:「你與李大人也算舊識。待他到了金州,少不得你輔佐在側。」6秉肅容稱是。

    待6秉離開,趙靖問道:「那幾個探子可知我在此地?」藍田一笑:「若他們知曉,只怕早活不到現在。」趙靖含笑點頭:「那阿田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們?」藍田早有答案,不慌不忙的道:「若將他們殺了,反而驚動殷太師,將來也保不定有張三李四再潛入蔭桐。不如收歸己用,從今兒以後殷太師得到的消息,都是咱們肯讓他知道的消息。」趙靖極為滿意:「你有幾分把握?」藍田毫不遲疑:「十分。」趙靖見她神色有異,心下瞭然,輕聲道:「你下去罷。」瞧著她的背影,喃喃道:「不錯,天底下又有幾個象王復那樣決不可奪其志的人?」

    過了幾日到元宵,趙靖命人備了一乘馬車,自己扮做一農夫模樣,趕著馬車去接遲遲進城。遲遲那日說話絕決,原已下定決心不於此人過從甚密,可是見他神情懇切,一路趕來靴子上全是泥濘,站在雪水之中混不在意,心中沒來由一陣難過,終於仍是上了車去。

    進得城中,趙靖找地方停下馬車,掀開厚氈子對遲遲道:「下來罷。」遲遲探出頭去,見他居然不知從那裡弄了輛木製輪椅,不由哎呀一聲,對自己道:「你也有今日。」卻乖乖爬上輪椅,趙靖又替她蓋了層毯子在膝蓋上,親自替她推著輪椅。

    兩人起先無話。待轉了兩個彎,見前方街市燈火通明,火樹銀花,兩人都是驚訝,對視一眼。遲遲先笑了起來:「想不到蔭桐城元宵節竟這般熱鬧,看陣勢不輸於錦安。」趙靖但笑不語,心中倒也自得:蔭桐能有如此光景,也不負他千里迢迢匿名而來,勞心勞力了。

    輪椅行走畢竟不便,人潮中穿梭行動極為緩慢。遲遲坐得矮,倒有大部分光景只看得到人頭。然而一路緩緩行來,偶爾與身後那人有片言隻語的交談,竟也十分心安。她仰頭而望,明月當空,清輝萬里,剎那間湧起不知身處何處似是天上人間之感。趙靖推著輪椅,只能依稀瞧見她的漆黑眉睫,心中也是一般想法:原來所謂天荒地老,便是這一瞬之念。

    前方街角處極熱鬧,圍了不知道多少人在那裡指指點點。站在外面的人大多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朝裡面盡力張望。趙靖不知說了多少個勞駕,遭了多少白眼,才奮力將遲遲推進去。卻是猜燈謎。趙靖笑著搖頭:「這個我可一點不會。」遲遲一笑:「那樣多獎品,你想要什麼?」趙靖看看了台上,故意沉吟片刻:「我瞧那走馬觀花燈最是氣派。」遲遲拍了拍手,豪氣干雲的道:「放心,總不叫你失望便是。」旁邊有人扁嘴:「這走馬觀花燈乃是頭獎,看見那燈簷了麼?乃是銀雕。瞧見那燈穗了麼?卻是上好的珍珠。」遲遲抬頭嫣然道:趙大哥,麻煩你將第五號,第七號,第八號,第十一號,第十三十四號,第十九號,第二十一號先取過來。其它的,咱們慢慢再說。」眾人皆是不信,嘀咕道:「這姑娘恁的貪心。一氣拿了那麼多又答不對,可要受罰。」還有人心細,低聲嚷道:「這姑娘眼力有這麼好麼?隔那麼老遠就看得清啦?一定是胡吹大氣。」趙靖與遲遲交換一個眼神,強忍著笑意道:「你且等著,我馬上回來。」

    過了片刻,他摘了紙條過來,遲遲展開,一一念道:「風雨空中雁陣斜,打一字。可不就是『佩』字?雙鉤大戟飛刀劍,馬勃車前粵地黃,打一成語。妙極,妙極,可不正是『草木皆兵』?」眾人只聽得目瞪口呆,見她說話明顯中氣不足,說得急了便上氣不接下氣,但那氣勢陣仗卻一點也不含糊,瀟灑自若如行軍之將,風捲殘雲一般將大半燈謎解了。眾人俱是灰心,只得眼睜睜的看著趙靖上前取了走馬觀花燈讓遲遲提在手裡。

    待走遠一些,仍聽到身後一片懊惱歎氣之聲。趙靖哈哈大笑。遲遲扮了個鬼臉:「也不去打聽打聽,錦安南城第一猜燈謎高手是誰?我爹說了,我雖不通琴棋書畫,歪才倒是有的。」趙靖笑道:「失敬,失敬。要不我今晚可拿不到這走馬觀花燈了。」遲遲瞧著地上旋轉不停的燈影,卻是千姿百態的人影與花草蟲魚,栩栩如生,不由讚歎道:「這盞燈做得可真是好。」一時專注,沒覺人聲漸低。過了一會方覺自己已被推到一個小山丘上,正好可以俯視燈市。

    卻聽趙靖悠然道:「這地方雖好,旁人來了也是枉費。」遲遲抿嘴微笑。的確如此,她目力天下無雙,站在這山丘之上亦可看清各式花燈,若是尋常人等,卻要錯過此等精彩了。

    二人再沒說話,靜靜的望下去。周圍寂靜,只聽得下面喧鬧如沸,似隔著燈壁透過來的光,雖然真切,卻覺恍惚。遲遲覺得頰邊濕潤,好奇伸出手去,掌心一陣冰涼,卻不知何時飄起了極細的雪花。趙靖溫言道:「你冷麼?」一邊去取掛在輪椅後的油紙傘。遲遲卻阻止道:「不礙事。這雪小,天也不算冷。」雪花輕柔拂過,癢癢的似幼時養過小貓的皮毛蹭過肌膚。呼吸亦覺沁涼。放眼望去,蔭桐城中屋頂積雪被月色襯得極為皎潔,再遠一些隱隱能看見金水河在月光下奔騰。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靖拂了拂肩上的雪,道:「回去罷。」推著輪椅緩緩下去。原要繞開燈市中心的,卻聽見有人奔走疾呼之聲。一個少年倉惶跑出來,見到二人叫道:「快別再往前去了。殺人了。」趙靖臉色猛然一沉,喝問道:「蔭桐城如今法度嚴謹,如何有人輕易殺人?」那少年被他威儀所震,呆呆的道:「我,我不知道啊。那個人好像是一個了不得的武將,姓胡,喝醉了酒,一言不合便……」趙靖心中一驚:「我已嚴令約束眾將駐防城外,誰人敢進得城來。」他殺機頓起,臉上卻愈顯平和,將遲遲推到屋簷下,叮囑道:「我去看看,你在這裡等我,我一會便回。」

    遲遲不能跟了去,眼睜睜的瞧著他的背影,一時間心頭轉了好多個念頭,既痛恨那人濫殺無辜,又記掛趙靖如何不暴露身份平息事態。卻聽著前方聲浪漸低,不知什麼人喝了幾句。然後就見趙靖走了回來。遲遲眼尖,在他身後的人群裡瞧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子,想了片刻方恍然:「不知道他用什麼法子,這麼快通知了那位姓6的大人。」

    趙靖老遠就看見她臉上憂急之色,心中本來怒意正盛,剎那間消散得乾乾淨淨,微笑道:「沒事了。」他送遲遲回去,親自將走馬觀花燈替她掛在床頭,又看著她喝了藥,方道:「我允諾你帶你看花燈,已經做了。你允諾我要好好養病,可不要忘了。」見她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自己,不禁莞爾,右手一揚,掌風過處,桌上燭火和走馬觀花燈一齊熄滅。他轉身藉著月光出去,將門帶上。

    自那之後趙靖再沒露面。過得兩日,遲遲隱約聽張嬸提到,悠州守軍裡的一個副將因亂了軍紀,被杖斃而亡。遲遲心頭打了個突:「這個胡博膽大妄為,凶狠殘忍,實屬該殺。可我看那個姓秦的將軍偏私護短,怎肯將胡博依軍紀懲治?趙靖不知使了什麼雷霆手段。他這幾日失了影蹤,只怕正是為了此事。」

    藍田走進屋子之時,正看見遲遲呆呆的支頤而坐。藍田冷冷哼了一聲,遲遲從沉思醒過來,見到是她,大為詫異。藍田板著臉道:「將軍命我給你送衣服來。你自己試試合不合身。」遲遲掃了一眼她手上大大的包裹,只淡淡道:「且放在那裡罷。」

    藍田見遲遲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眼珠子一轉,突然笑道:「你知道為什麼將軍沒有親自來麼?他最近可忙得很,有位故人來訪。」遲遲眼角早瞥到她的神情,不動聲色的看著窗外,果然聽她又道:「來訪的卻是靈岫郡主。郡主同將軍青梅竹馬,情誼非同尋常。」話還沒說完,就見遲遲霍的轉過頭來扮了個極醜的鬼臉,她被驚得一怔,卻聽遲遲大笑道:「我小時候只會故意去氣我爹爹,尋常路人我可犯不著處心積慮。藍教主你這麼看重我,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藍田見她竟然得意,不由大怒。正要作,不知怎的,還是笑了起來,瞪著遲遲道:「我不信你心裡不猜疑,不難過。」遲遲幽幽歎了口氣,泫然欲泣:「藍教主,我著實傷心。」說著去拉藍田的衣袖擤鼻涕。藍田不由一甩手退後兩步。遲遲眨眨眼睛與她對視,兩人憋了許久,終於一起笑出了聲。藍田罵道:「臭丫頭,詭計多端。」遲遲撇撇嘴:「來而不往,非禮也。」

    藍田離她遠遠的坐了,道:「將軍近日的確很忙。唉,秦將軍與他有隙。如今為了一介莽夫嫌隙更深。」遲遲一顆心怦怦直跳:「果然是他下令殺了胡博?」藍田點頭。遲遲坐在那裡,說不出話來。藍田繼而又道:「郡主意外到來,也不是什麼好事。王爺若知道郡主逃婚投奔了將軍,可真麻煩了。」遲遲大奇:「逃婚?」藍田點點頭。遲遲問:「她,她是悠王的親生女兒罷?」藍田答:「可不正是?」兩人互望一眼,心想一樣都是女子,你我二人實屬幸運,可以諸事自己做主。

    藍田又坐了一會,起身告辭。站到門口時欲言又止。「藍教主有話便請指教好了。」遲遲一本正經的道。藍田哼了一聲:「我是想告訴你,雖然郡主來了,但是其實我們將軍,呃,我們將軍不是那樣的人。他實在是無法抽身而已。」遲遲微微一笑,低頭無語。

    趙靖的確未曾料到靈岫竟然千里迢迢自悠州趕到蔭桐。

    那日他處置完胡博之事,正在屋中沉思,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擾,卻聽見門外擾攘之聲。他眉頭一皺,貼身侍衛已經在窗下低聲稟報。他吃了一驚,忙道:「放他們進來。」立刻披衣出去。眼見得好幾盞燈籠明晃晃的點起來,先是一個小丫鬟走進來,衣裳精緻,一看就出自大戶人家。往她身後看去,見一個女子披著斗篷施施然踏雪進了院子,取下帽子,被燈籠一照,愈顯得明眸皓齒,原來是個不過十六七的少女。那少女見了趙靖,眼眶立刻一紅,揪住他的袖子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靖哥哥,你要幫我。」

    趙靖見了少女,驚詫無已,剎那間心頭滾過千百個念頭:「她怎的來了?莫非平陽有變?王爺知不知道她到了我這裡?若是知道,竟任她一人千里迢迢而來,其中必有蹊蹺。」心頭驚疑,面色卻如常,只是目光一掃,將她的隨行人眾盡收眼底,見其中並無可疑之人,方和顏悅色的道:「岫兒,出了什麼事?進屋再說罷。」

    原來這少女乃悠王之女靈岫,自幼便與趙靖交好。家中長姐明霜溫柔敦厚,嫻靜婉麗,她卻性子嬌憨活潑,又是悠王親生女兒,最得寵愛。這次她從平陽趕至蔭桐,雖有一幫隨行之人,倒也吃了不少苦,心裡裝著的事情又來得委屈,是以見到趙靖就難以控制,當著眾人的面哭了出來。她身份尊貴,悠王雖寵她,家教卻是極嚴,如今這般失態,真是平生僅見。

    進了屋子,丫鬟遞了帕子過來,她倒也沒有一味再哭,只是擦了眼淚低頭坐在桌邊,那神情就如同小時候犯了錯遇到麻煩之時一模一樣。她這樣子趙靖卻是見慣了的,不由莞爾,卻不出聲,只坐在她對面。果然過了半晌,她才氣呼呼的抬頭道:「你也不問我怎麼跑來了。」趙靖微笑不語,她瞪他半晌,突然又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靖哥哥,我爹爹不要我了。所以我來找你。」趙靖一笑:「小孩子,說什麼胡話?」她邊用力擦著眼淚邊大聲道:「我爹爹要將我許配給葛反國的太子啦。」

    趙靖聽了,親自替她斟上茶遞到手邊:「你貴為郡主,嫁給葛反國太子也不算失禮。」靈岫見他竟無一絲意外的神情,心裡先涼了一半,顫聲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趙靖搖頭:「王爺視你為掌珠,你的親事當然馬虎不得。放眼天下,身份配得上你的,原沒有幾個。」靈岫見他說的誠摯,反而愈加心酸:「身份配得上我?靖哥哥,我白認識你了。」一面說著,眼淚一面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到衣襟上。

    趙靖為人原不拘於兒女私情,但畢竟多年來兄妹情深,見她傷心若此,心下也有些難過。此次以平亂之名進駐金州,合圍之勢已成,唯可慮者,乃北地鄰國葛反。葛反與胡姜素有嫌隙,多年來邊境上戰火就不曾平息。到了屈海風趙靖為將,擊退葛反大軍之後乘勝追擊,直逼葛反京城,葛反帝巰真不得不親自求和,稱臣進貢,方免了滅國之災。遭此奇恥大辱,葛反必不會善罷甘休。若悠州舉兵,定然趁機來犯。葛反國太子漠訦乃巰真之長子,素來為巰真所不喜,欲立次子為儲。漠訦因此藏了取而代之之意,悠王看準了這一點,派出密使與漠訦會談,許諾將靈岫許配給他,助他為帝,條件是他必須牽制巰真,不得圖謀悠州。這些事情,縱使悠王沒有明著提起,趙靖心裡也是有數。這於他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哪知道靈岫竟抵死不從,偷偷的跑到蔭桐向他求助,叫他哭笑不得。

    「岫兒,你年紀也不小了,遲早要出嫁。你見過哪個姑娘定了親事自己跑了的?」這麼說著,他想到一人,嘴角露出笑意,靈岫見了,冷笑一聲:「我從未見過那個什麼太子,為什麼要嫁給他?你到底有沒有為我想過?」

    趙靖肅容道:「當然想過。女子婚姻,原本就由父母做主,王爺如此疼愛於你,怎麼會害你?那位太子王爺也曾見過,想來一定不差。」

    「不差?不差就是合我心意了麼?我堂兄人品相貌身份哪一樣差了,我姐姐成親這麼久,卻從來沒有開心過。」靈岫忿忿的轉過頭去。

    趙靖聽她提起趙易與明霜,心頭咯登一下,笑道:「你又怎麼知道你姐姐不開心了?」靈岫輕哼一聲:「她以為在我爹爹面前強顏歡笑就能瞞過我去?我堂兄待人接物倒是無可挑剔,但是對她始終客客氣氣。」趙靖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你倒覺得不好了?」靈岫冷笑:「他心裡沒有她,再是舉案齊眉又有什麼用?他心裡若是有她,這些虛禮又是何必?」

    趙靖一向當靈岫為小妹妹看待,聽她如此一說,也不由在心底感歎:「她終究是長大了。只是若非郡主親自下嫁,漠訦又怎會與我悠州合作?葛反之患不消,實難安穩。」想到此處,終於硬下心腸做了計較,微笑道:「我知道了。這事也須從長計議,你且住下來,放寬心好好休息,我們過幾日再說。」靈岫知他歷來足智多謀,這麼說一定會幫自己逃出困境,當下破涕為笑,方纔的不快也一掃而光。

    註:本章燈謎引自當代燈謎藝術大師柯國臻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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