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草記 正文 第十四章
    隔天上午,正是大開正堂,公審夏艷紅的日子。

    寶玨一身皇家御用的黃色軟緞衣裙,衣裙上繡著色彩艷麗、千姿百態的牡丹,或盛開或半開,或含苞或吐蕊,姿態各異,絕無雷同;頸佩百寶瓔珞金項圈,五色寶石巧妙地鑲嵌在雕花的金項圈上,精緻名貴,巧奪天工;高高挽起的雲鬢青絲之間,一朵盛開的紅艷牡丹正在其中,髻兩旁點綴的是富貴百花寶石簪釵,釵下垂著細長的珍珠穗鏈,使她看起來更加的高貴華美。她一副盛裝公主的打扮,端莊優雅,貴氣逼人,惟獨手裡握的一柄龍頭金鉞,隱隱帶著股殺氣。

    蕭文頭戴一頂珠玉寶冠,冠頂一顆粉色珍珠,有鴿蛋大小,乃是一件極品,這珠冠是女皇某一次過節親賜的物品,今日蕭文也是第一次戴。身為駙馬,蕭文也算是皇室中人,因此也是一身的淡黃衣衫,不過與公主不同的,是他的衣服上不是牡丹,而是大團大團的金蓮碧葉,全是用金絲銀線細細繡出,衣角袖口,各用鴉石紅玉綴出尾尾鮮活靈動的鯉魚,做工精細,栩栩如生。與寶玨的皇室貴氣相得益彰的是,俊美秀麗的他此刻雍容華美,儒雅瀟灑,在百姓眼中,此夫婦二人,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一雙璧玉佳人。

    二人打扮的這麼隆重正式,全是因為要坐堂聽審,監督夏太守的審女過程。

    此刻,二人坐在公案的左側,身後站著沐笙屏和方美婷,冷冷地看著公案後面的夏飾春——升堂之前,她還恬著臉來說無人告狀,希望公主駙馬既往不咎,如何現在堂上卻是人滿為患?苦主個個喊冤,百姓人人叫屈,這樣的場面,還說是無人告狀麼?倒要看她如何自圓其說了!

    五十步開外的公門門口,百姓們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密密實實,而來告狀的苦主們從公堂到公門口這段距離,竟是密密地跪了一地,個個都手持著狀子——百姓也是聰明的很,知道狀子遞早了非但會被銷毀了去,連人大概也要被滅口,因此,都趕在公主駙馬坐定,問案開始時,才一個一個地敲著衙門口的鳴冤大鼓,冒出頭來,以至那口平時難得出聲的大鼓,竟被人敲出了個大洞來!

    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夏飾春臉色灰敗地坐在堂上,額頭上不斷地冒出冷汗。她強打起精神,雖知大勢已去,但仍持一線希望,此計若能成功,她便可保住女兒。

    「夏太守,開始吧。」寶玨淡淡地開口。

    「是,是。」夏飾春收完了百姓手裡的狀子,一拍驚堂木,「帶夏艷紅上堂!」

    衙役們齊聲出整齊的呼喊,隨即,一個穿著囚衣囚褲、蓬頭垢面的女子被鎖鏈圈繞著,推拉著來到大堂上。

    夏飾春又是一拍驚堂木:「堂下,可是夏艷紅嗎?」

    夏艷紅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全沒有了日前囂張跋扈的模樣。

    「你可知罪麼!」夏飾春厲聲地喝問,一手撈起案邊層層疊疊地上來的狀紙,「這些狀告你的苦主,說的可都是事實?!」

    夏艷紅依舊不答話,只是點頭。

    寶玨看在眼裡,疑心頓起,她瞇起眼睛,仔細地將夏艷紅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頓時給她瞧出些端倪。

    那邊,夏飾春正襟危坐,「你既已認罪,便簽字畫押吧!」

    寶玨冷眼看著夏飾春在那裡演戲,心中暗暗冷笑:你以為旁人都是傻子麼?瞧不出你李代桃僵的意圖,看我不揭穿你!給你一次機會,不知道珍惜,硬要抱著女兒一塊兒死,這下可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夏飾春自以為安排地天衣無縫,此刻,一手抽出案桌上的簽子,「你既然認罪,就聽本太守宣判。夏艷紅,你強搶民子,以至家破人亡者眾多,實乃罪大惡極,本太守為民做主,大義滅親,判你個斬立決!」一邊說,一邊在簽子上用紅筆硃砂寫了幾字,扔在堂上,衙役三班就要過來拉人。

    「慢著!」寶玨緩緩出聲阻止道,蕭文不解其意,偏頭看她。

    寶玨朝他微微一笑,隨即對著堂上的夏飾春說道:「夏太守,大義滅親,其義可嘉,其情可憫,本宮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夏艷紅雖然罪大惡極,終究是官宦之後,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夏太守的面子上,總得給她個尊嚴……來人!替夏艷紅洗去污垢塵土,去到陰曹地府也好讓閻君知其是誰!」

    夏飾春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公主,公主,這……」

    早有方美婷示意欽差帶來的衙役去取了清水過來,替夏艷紅擦抹臉上的污垢,整理頭上的亂,只聽跪在她旁邊的苦主們驚叫起來:「她不是小霸王!她不是小霸王!」

    堂上頓時沸騰起來,夏飾春猶做困獸之鬥:「她……她就是我的女兒……天底下,還有娘老子不認得女兒的嗎?她就是我女兒夏艷紅!」

    「哼!」寶玨重重地冷笑著,「你以為找個身量和你女兒差不多的做替死鬼,就能保你女兒平安無事了嗎?你以為本宮的眼睛是瞎的嗎?先不說她那雙手,那雙滿是繭子的手,一看就是窮人家的女子,做慣粗活的,你那女兒平素嬌生慣養,哪裡會磨出繭子來?……再看看她從頭到底,不敢開口,若真是你女兒,必定是哀求母親救命,豈會連『母親』二字都叫不出口?……最後,自然要看看她的脖子……左右,抬起她的脖子,看有沒有道新的傷疤!三日前,你女兒當街被少年俠士教訓,本宮記得清清楚楚,那少年俠士在你女兒的脖子上用寶劍見了血的,夏太守,你去看看,這女子的脖子上可有傷麼?」

    「臣……臣……」夏飾春渾身抖,她原是想讓女兒過堂走走樣子,到法場再換人,無奈獨生女兒死活不肯吃這苦頭,家裡的夫君小爺們又跟在後頭直求情,加上手下心腹來報,說法場也有公主的人馬在監督,她是實在沒有辦法,才只能提前把人換了,不想竟被公主當場揭穿,當下從公案後面爬出,跪在公主面前一個勁兒的叩頭:「公主,饒命啊!公主,饒命啊!」

    「哼!你做的好事!」寶玨森然道,「本宮當日是如何對你說的?你不聽本宮教誨,心存僥倖,竟然還愚弄本宮,你可真會做啊!」說著,舉起手中的龍頭金鉞,「此乃聖上親賜,用來懲治貪官污吏,本宮出巡以來,從未用上,今日倒要破例了!」

    夏飾春跪在地上,只是不住地磕頭,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寶玨走到公案後,對著滿堂眾人,「方美婷,你帶欽差衛隊,去太守府捉拿夏艷紅,同時,清點太守府內所有人,若是強搶入府的,一律放回家中,三日之後,再次升堂,他們若願意,也可作為苦主上堂告狀;沐笙屏,從現在起,由你代理東湖太守一職,全權負責撤查夏氏母女的所有罪行,要還百姓個公道,給百姓個交代!」

    此言一出,百姓們又是一片歡呼,大叫「公主英明」。

    方美婷領命而去,片刻後,拘來夏艷紅,經百姓指認無誤,收監入衙,其母夏飾春,革去所有官職,與女兒一起被收入監牢之中。

    三日之後,由沐笙屏主審,公主駙馬旁聽,把夏艷紅判了死罪,即刻行刑,夏飾春因包庇女兒、徇私枉法,亦被判了個流放充軍之罪,家產全部充公。只說那夏艷紅押到刑場被砍頭以後,被其禍害的百姓們紛紛撲上去割下她的肉來生啖之,死狀甚慘,也算是她惡貫滿盈,終得惡報了。這是後話,先行表過。

    回到驛站,寶玨和蕭文才卸下身上繁重的行頭,正在那裡品茗說笑,四個沒跟去見世面的小廝,自然是纏著打聽,幾個人正在熱鬧著,方美婷卻匆匆地走了進來。

    只見她滿臉不忍之色地稟報:「公主殿下,駙馬,臣奉命去清點太守府的時候,現了一個人……臣已將此人接入驛站西廂,還請公主駙馬過去瞧瞧……此人,乃是公主駙馬的舊識……」

    「哦?」寶玨有些詫異,自己在這裡哪裡有認識什麼熟人,轉頭看看蕭文,見他也是一頭霧水,心裡一想:反正見了面就知道了,當下,起身對蕭文說:「駙馬,我們就去瞧瞧故人吧!」

    兩人隨著方美婷來到西廂房,方美婷推開房門,走到裡間床前,寶玨一眼望去,只見一個人平躺在那裡,走近一看,頓時一驚——居然是苓瓏!

    此刻他面白如紙,雙目緊閉,好似完全沒有了知覺。

    「這是怎麼回事?」寶玨吃驚地問道。剛才聽方美婷說,他是從太守府裡被接出來的,他何時與那夏氏母女扯上了關係?

    「臣先前曾見過這位公子和公主殿下一同飲酒暢談,所以一見是他,便立刻把他接了過來。」方美婷一臉的同情:「當時,他被關在太守府的地牢裡……聽太守府的下人們說,那夏艷紅當日吃了虧,便暗地裡尋了人手,趁公子夜深休息的時候,在客棧裡放迷香,將公子擄進府裡……挑了他手筋腳筋,又廢了他的武功……公子他,如今已經是個廢人了……」

    「什麼?!」蕭文驚呼一聲,撲上前去執起苓瓏的手腕細看,果然,雙手的手腕處,都是一道鮮紅而醜陋的傷痕,手與手腕呈著詭異的角度,竟然是不光挑斷了經絡,連骨頭也生生地被折斷了去!蕭文不禁替他難過,撫摩著他的手臂,心疼著他的遭遇,忽然,他又是一聲驚叫,「這……這是什麼?!」

    寶玨順著他驚懼的目光看去,頓時也是渾身一凜:在苓瓏白皙的手肘以下,居然是道道詭異的暗紫色花紋,手肘至手腕處卻依然白皙無瑕。蕭文拉開他破爛的衣衫,卻見他的胸膛上,也是遍佈了同樣的花紋,詭異而又恐怖。

    「回駙馬,這是『紫堇葵』,是一種毒,當渾身滿紫色花紋後,中毒者就毒身亡了……此毒……無藥可解……」方美婷低著頭,盡職地轉述著郎中的診斷,心裡對夏氏的心狠手辣也是激憤不已。

    寶玨和蕭文都是一驚,看著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心裡一陣難過。

    半晌,「全是為了我……全是為了我啊……」蕭文握著苓瓏的手,心裡一陣難過,「若不是為了救我,他怎麼會和那惡女結怨?……如今卻落得這般地步,我……我真是對不起他……」

    「這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錯,若是當日帶著侍衛扈從,也不至於被惡女欺負,苓瓏也就不會出手了,今日他應該還是瀟瀟灑灑地過著他的自由日子吧!」寶玨不忍蕭文將過錯全攬到自己頭上,出聲安慰他道。

    此刻,她也是一臉的沉痛:誰能想到,當日身手矯健的少年,如今卻成殘廢,那日酒樓之上,少年意氣風,神采飛揚的模樣猶在眼前,再見面時,卻使纏綿病榻,且已命不久遠,想到物是人非,世事無常,不由得黯然神傷。

    「臣已請這裡最好的郎中大夫來替公子瞧過了,」方美婷雖然也是十分同情,卻不得不繼續潑盆涼水下去,「她們說……公子大概也就只有這幾天好拖了……」言下之意,乃是勸她們要好好珍惜眼前這最後的時光。

    此言一出,非但蕭文,就是寶玨也是潸然淚下,心中酸楚。正所謂,昔日如花美少年,英姿颯爽笑語靨,奈何奸人暗算計,黃土壟中紅顏眠。

    「臣先告退。」方美婷甚為識趣,知道她夫妻二人心憂神傷,自己一個外人不便打擾,先行退下,並帶上了房門,將一室的悲傷隔絕在這斗室之中。

    蕭文握著苓瓏的手,語氣悲切地叫著:「苓瓏兄弟,苓瓏兄弟,你……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可好?……如今你已在公主下榻的驛站之中,夏氏母女也已被公主打入大牢……你……你如今……」他原本要說「安全」,可是一看苓瓏淒慘的樣子,這兩個字是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了,不由得又是一陣哽咽。

    苓瓏自從被夏艷紅擄回府中,被夏艷紅百般凌辱,又是廢武功,又是喂毒藥,早已經被折磨的神智恍惚,精神體力大不如前,此刻也是迷迷糊糊的,只聽有人叫自己「苓瓏兄弟」,這世上,會這麼叫自己的,只有當日大街上遇見的駙馬,難道……難道自己已經被公主派人從那個惡毒的地方救出來了麼?他在這裡……那麼,她是不是也在這裡呢……自己若是臨死之前,能見她一眼,便也算了無遺憾了,想到這裡,他勉力睜開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如雨後海棠般清麗秀美的臉龐,那是駙馬蕭文,他認識的,那麼,她呢……他費力地轉動眼珠,想找到記憶中那傾心的身影,果然,在駙馬的身後,他看見了那雙真誠睿智的眼睛,然而,此刻那雙眼睛中,卻閃爍著淚光,滿含著憂鬱和悲傷……是她……她果然是在這裡的……也對啊……有他在的地方,她又怎麼可能不在呢……

    蕭文見苓瓏睜開了眼睛,來不及拭去臉上的淚痕,笑著說道:「苓瓏兄弟,你可醒了……我和公主正擔心著呢……醒了就好,一切有公主在,你的傷也不要緊,日後,隨我們回帝都,京中太醫手段高明,自然能把你醫的完好如初,到時,你又可拿刀使劍,威風凜凜的了……」

    「駙馬你不用騙我了,」苓瓏淡淡地一笑,「我知道自個兒受的傷,我也清楚自個兒中的毒……我的日子,不多了……」

    善意的謊言被揭穿,蕭文滿懷的愧疚再也無法掩飾:「苓瓏,全是我夫妻害了你,若不是為了我們,你也不至於……」

    「救你,是我自願的,」苓瓏打斷他道,「被害,是我自己不小心,兩樣都是我自己的緣故,與你們夫妻是一點干係也沒有的。」

    「可……若是當日邀你一同回來……那夏艷紅也就不會有機會了……原是我們對不住你……」

    「這又如何能怪你們?」苓瓏不想再聽蕭文左一個「夫妻」,右一個「我們」的,彷彿在向他示威似的,不由得心情一陣煩躁,「都說了是我自己不當心,要怪,也是怪我自己……」說完閉了眼睛,「我有些倦了,想休息會兒……」

    「那你歇著,我們以後再來看你。」蕭文見他不痛快,也不知是哪裡說錯了話,只得拉著寶玨退出來。回房之後,他喚來心腹冬行,吩咐他暫時去伺候苓瓏,冬行答應著,就去了西邊的廂房。

    這一夜,蕭文一夜未眠,他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終於下了決心,第二天一早,他來找寶玨,開門見山地提出,要寶玨娶了苓瓏做二房。

    寶玨看著他,彷彿就像看見蕭文穿泳褲在沙灘上打排球一樣的驚奇:「你、你要我娶苓瓏?!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面對她的激動,蕭文卻一臉平靜:「本朝風俗,男子未成年夭折的,可葬在娘家;許了人家過了門的,葬入妻家;否則只能埋入荒郊野地,連個墓碑都沒有!苓瓏有今日之苦,原是我夫妻欠他的,總不能讓他死後連個讓人祭奠憑弔的地方都沒有!所以,我想請公主納了他!」

    寶玨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為什麼他父子雖討厭楊家,卻仍不得不將蕭蘭葬入楊家祖墳的原因,心中也是一片黯然:「你說的也是,那日苓瓏也說過自己的來歷,我知道他並無家人,若真是就此將他草草掩埋,你我與心不忍……那,我就娶他吧……只是不知道他可願意?」

    蕭文看著寶玨,想到即將有人要與他分享這樣美好的妻子,心裡也有些難過,但轉念一想,苓瓏本是命不久矣,自己何必和個將死之人去吃醋?再說,自己原也曾打算將苓瓏留在身邊,只是被他拒絕了而已,現在所做的不過是將當日舊事重提而已,「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對他,讓他以為你是真心想娶他,並不是因為同情、憐憫等其他的原因……我瞧他,原是對你也有幾分好感的,你若好好跟他說,他必不會疑心,一定會答應你的。」

    寶玨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把這件事辦好的……只是苦了你了……」

    蕭文強笑道:「我算什麼,比起他受的那些苦來,我……我也只是清靜幾日而已……沒有你在身邊轉悠,我……我還自由些了呢!」

    寶玨知他言不由衷,即憐其情誼,又憫其忍讓,想到苦命的苓瓏,不由得緊緊擁住眼前這個善良的夫君——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花無空折枝。比起紅顏薄命的苓瓏,她和他雖然開頭不如意,畢竟是苦盡甘來,兩情相悅,是何其的幸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