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譜 第二卷 第二十六節
    白色恐怖的年月過去,江濤眼睜睜看著哥哥被關進牢獄裡,心上象釘上苦難的荊棘。他寒假暑假回家幫助父親料理家事,參與勞動,一開學就又回到保定。每天下午完了課,就到校外去工作。夜晚鑽進儲藏室,把小油燈點在破櫃櫥裡看書。他讀完了組織上發來的《社會科學講義》,心上好像開了兩扇門,照進太陽的光亮。

    他們從學校到工廠,從工廠到鄉村,偷偷地把革命的種籽撒在工農大眾的心上,單等時機一到,在平原上掀起風暴。

    那年秋天,上級派人到鎖井鎮一帶四十八村視察工作,根據廣大群眾的要求,決定發動大規模的農民運動,向大地主大資產階級進攻。到了冬天,組織上派江濤回到鎖井鎮上,去發動農民,組織反割頭稅、反百貨稅運動。

    他動身的那天早晨,天上垂下白騰騰的雲霧。馬路上、屋頂上、樹枝上,都披著霜雪樹掛。江濤走到嚴萍的門前,伸出手去,想拍打門環,又遲疑住,想:「還是不告訴她吧!」停了一刻,才抽回手走出城來。

    走不多遠,天上捲起絞脖子風,推著他一股勁往前跑,想停一下腳步也難停住。又飄起雪來,急風絞起雪霰,望人臉上撲,渾身冷颼颼的。江濤臉上凍僵了,鼻子也凍紅了。

    一大團一大團的雪花從天上旋捲下來,紛紛揚揚,像抖著棉花穰子。雪片灑在地上,唰哩哩地響著。

    一直跑到天黑,跑得滿身大汗,兩腿也酸軟了,他想找個地方休憩休憩。稍停一會,就覺得身上冰涼。看那邊像是幾棵樹的影子,他走了一節地,還是看不見村莊樹林,又啃啃哧哧地走回來。想蹲在道溝的雪坡下避避風,可是兩條腿硬挺挺回不過彎了。棉袍子凍上一層冰,像穿上冰凌鎧甲,一彎腰身上就咯吱亂響。他搓著手,抬起頭看了看天上,灰色的雲霧沒有邊際。渾身楞怔了一下,想:「唉呀!這是走到什麼地方?什麼方向?」歇了一會,並沒減輕疲乏,覺得身上潮濕得厲害,索性咬起牙關,一股勁地往前跑。一直跑到深夜,通過飛揚的雪花看得見賈老師的村莊了。去年春天他才來過,還記得小梢門前頭那棵老香椿樹,樹下那口井,井台上那根石頭井樁。門朝村外開著,對著一片田野。如今野外一片白,柳樹上馱著滿枝白雪。

    他在小梢門底下停住腳步,拍打拍打門板,聽不見動靜。又拍了兩下,還是聽不見動靜。一天走了兩天的路,直覺得渾身酸痛,想坐在門坎上歇一下。抖動了一下肩膀,身上的雪象穰花一樣紛紛落在地上。忽然間村西南傳來了馬蹄聲,嚓嚓嚓地越來越近,騎著馬的黑衣裳警察,冒著風雪跑過去了。他身上一機靈,想:「為什麼在冬天的深夜,刮著風下著大雪,會有騎馬疾馳的警察呢?」按一般習慣,他該馬上走開。可是今天,他已經跑了一天路,身上太乏累了。一天水米不落肚,很想喝點湯水潤潤肚腸。他不加思索地連連拍打著門板,仄起耳朵一聽,屋頂上有踏雪的聲音。他想抬起頭望望,有什麼人在屋頂上走動。才說移動腳步伸出頭去,猛地克嚓一聲,一把明亮的糞叉從屋簷上飛了下來。他機警地閃進角落裡。緊接著,又嗡地一把禾叉飛到他的腳下,掘起地上的泥土,迸了滿臉。他一下子楞住,皮膚緊縮了一下,頭髮倒豎起來。尖聲叫著:「是我!是我!」

    屋簷上有沙嗓子的老人,厲聲喝著:「你是誰?老實說!

    不的話,看腦袋!」

    江濤說:「是我……江濤!」他縮緊眉頭,心上敲起戰鼓。

    頭上嗡地冒出汗珠子來。

    靜了一刻,夜黑天裡,從屋簷上探出一個頭來,問:「嗯,江濤?」

    聽得是賈老師的聲音,江濤心上鬆下來。說:「唔,是我。」

    又等了一刻,門吱啞一聲開了。賈老師穿著白槎子老羊皮襖,戴著毛線猴帽,弓著肩膀走出來。摸住江濤冰涼的手說:「你可來了!」又拍著他的肩膀,呲開牙齒無聲地笑著。

    賈老師把他拉進去,把門拴好,揭起沉重的蒿薦,讓江濤進門房。屋裡炕上放著個小飯桌,點著豆兒大的小油燈,有幾個人圍桌坐著。見江濤進來,一齊扭過頭來看。地上燒著一堆柴火,照得滿屋子通亮。江濤坐下來烤火,一個老人抱著那桿糞叉走進來,穿著山羊皮背褡,滿臉乍蓬鬍子,湊近江濤看了看,說:「同志,你真命大呀!」又拍著江濤的肩膀,伸出手指,彈得明亮的叉齒得兒地響。笑笑說:「我眼看有警察騎著馬跑過去了,以為是他們偷偷藏在梢門底下,等著逮捕咱們哩!」在那個年月裡,國民黨在北方掌政以後,發現共產黨在鄉村裡活動,經常派馬快班和警察隊下鄉搜捕。

    賈老師介紹說:「這是我爺爺。」江濤連忙站起來,握住老人的手。老人滿臉笑著說:「冷啊,今天冷啊!」江濤拆開帽簷,取出介紹信。賈老師接過那張小紙條,走到燈下,蹙著眉梢看了看,扔在柴火裡燒了。

    小屋裡很暖和,充滿了煙熏味,牛糞尿和牛槽裡的豆腥味。窗上用棉被子遮住燈光。江濤冰涼的肌肉,一烤到火上,渾身麻酥酥的,耳朵上也奇癢起來。伸手一摸,滿把鼻涕樣的東西,他咧起嘴,拿到眼前看了看。才說去摸左邊的耳朵,賈老師兩步跨過去,拽著他的手。說:「唔!摸不得,耳朵凍流了!」他憐惜地攥住江濤的手,皺起眉頭說:「是呀,跑關東的人們,有不少是凍掉鼻子耳朵的!甭動它,過幾天就好了。一動就要掉下來。」

    人們聽得說,都聳起眉頭瞇細起眼睛,不忍看見江濤被風雪吹打得紅腫了的臉。賈老師叫他脫下棉袍,烤在火上,冰凍化開了,冒出騰騰的白氣。賈老師脫下自己的皮襖,給江濤披上。又跑進裡院,待了一會,端出一大碗雜麵湯來,說:

    「江濤!吃了吧,吃下去就暖和了。」

    江濤端起碗來,正在喝著湯,背後走過一個人來,抬起手照準江濤的脊樑上,邦嘖就是一拳,又伸手擰過他的右胳膊,背在脊樑上。江濤左手搖搖晃晃,差一點把麵碗扣在地上。賈老師伸手接過去,笑了說:「哈哈!別灑了面,別灑了面。」

    江濤回頭一看,這人細高個紅臉膛,高鼻骨梁兒,是同班的同學張嘉慶。他今年秋季才在河南區領導了秋收運動,因為性格有點暴騰,人稱「張飛同志」,目前正在縣委機關裡工作。

    張嘉慶也是在賈老師教育之下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的。自從受了黨的教育,開始閱讀革命文學。一讀了革命的詩歌和小說,飯都忘了吃,覺也忘了睡。從此,他衣服喜歡穿破的,飯喜歡吃粗的,一心信仰共產主義,同情工農大眾。夏天帶著窮孩子們去打棉花尖,冬天坐在牲口棚裡的熱炕頭上,給長工們講毛澤東同志和朱德同志拉著紅軍上了井岡山,講周恩來同志領導的八一南昌起義,講當家的剝削做活的,講地租和高利貸的剝削。有幾次被他父親看見,覺得很離奇,轉著眼珠想:「嗯,這孩子淨愛和受苦人在一塊打練。」問他幹什麼,他說是在講《三國演義》,要不就說是想拱拱「牛子牌」。父親覺得,他和窮棒子們常在一塊,學不了出息,要想個法子絆住他。教他騎馬打槍,行圍射獵。買來了蒼鷹、細狗、打兔子的鳥槍,請來了熬鷹的把式,說:「這個玩藝,又文明又大方。」

    寒假、暑假、春冬兩閒裡,他帶著木頭廠子裡的夥計伍老拔,帶著長工和窮孩子們去打獵。學會了用快槍打兔子打鳥。光費的那子彈就有幾筐頭子。打住了也不跑去拾,任憑窮孩子們亂搶。打完了獵,就帶著人們趴在墒溝裡,講革命故事。從此他學會了騎馬打槍。

    今年秋天,縣委要在滹沱河與瀦龍河兩岸開展秋收斗動。張嘉慶接受了黨的任務,回到家鄉一帶,開展群眾運爭。成天價在大樹底下給人們講「窮人是怎樣窮的」,「富人是怎樣富的」。伍老拔聽得不耐煩了,故意刁難了他幾句,說:「張飛!甭瞎擺劃,你家十畝園子百頃地,住的是青堂瓦捨,穿的是綾羅緞匹。成天價跟俺窮人念這個閒雜兒!也不過是快活快活嘴,拿俺窮人開心!」

    張嘉慶說:「別著急呀!時刻一到……時刻一到,這莊園地土都是農民們的。」

    伍老拔把臉一沉,說:「你說這話,真嗎?」

    張嘉慶看他不相信,急得搖著腦袋,噴著唾沫星子,說:

    「准!你看著,時刻一到……」

    伍老拔不等他說完,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什麼叫時刻一到?我缸裡沒有米,壇裡沒有面,餓得大小耗子都吱吱亂叫。光聽你擺劃這個,老婆孩子都快餓死了。真是開玩笑,我看你是個莽張飛。」說著,抬起腿就要走開。

    張嘉慶被他呲打了一臉火,人們在一邊睜著兩隻大眼睛看著。他看情況不好,紅了脖子粗了筋,趕上去說:「咱們得組織起來呀!」

    伍老拔停住腳,楞著眼睛問:「組織什麼?」

    張嘉慶說:「組織農會、窮人會……」

    伍老拔生氣地把腳一跺,說:「組織個蛋,你得顯示出來給俺窮人們看看!」

    張嘉慶碰了個硬釘子,打了幾天悶工,反覆思量:「怪不得說,不是工農出身,就是不行,說話群眾不肯信。」過了幾天,張嘉慶又到木頭廠子裡去找伍老拔,說:「給你們看看,搶我爹大井上那二十畝棉花吧!我領頭兒。」

    伍老拔看出張嘉慶是個實打實的人,是真心革命的,就辭退了木頭廠子裡的活,跟著他跑起革命來。組織起農會、窮人會、弟兄會。眼看到了黃秋九月,收拾棉花的時候到了。張嘉慶和農會裡人們訂下「日頭正午,打鞭為號」,要領導窮苦人們搶棉花。

    到了那一天,來搶棉花的人真多,打著包袱的,背著口袋的,好像看戲趕廟場的一樣。看看天剛乍午,時間就到,人們一群群一夥伙,黑壓壓地湧上來,像暴風雨前的黑雲頭。張嘉慶頭上箍著塊藍布手巾,腰裡束著一條黑布褡包,把衣裳襟掖在褡包上,登在大車上,兩手舉起轟車的大鞭,朝天空上啪,啪,啪,連打三鞭,抽得震天價響。人們聽得鞭聲,哇呀地吶喊了一聲擁上去,把一地白花花的棉花搶光了。張嘉慶他爹,那老頭子聽得說了,踉踉蹌蹌,喘著氣跑了來,喪氣敗打地直罵街。張嘉慶說:「罵什麼街,秋天快過了,人們還沒有過冬的衣裳!」

    說著又打三鞭,人們一擁,又搶了鄰家財主一塊玉蜀黍。這一下子撐起人們的腰來,個個磨拳擦掌,準備動手。張嘉慶又連打起鞭子,向西打,搶完了西財主家的。向東打,搶完了東財主家的。這一帶的秋收運動,就順勢開展起來了。

    地主們都來找張嘉慶他父親,直氣得他死去活來。說:「人的稟性難移,這孩子也不知道迷了哪一竅,一輩子也算完了。」從此,張嘉慶跟著賈老師革起命來。等運動過去了,人們異口同聲說:「共產黨不是說空話,是辦真事的。」這一天,江濤看清是張嘉慶,說:「張飛!你乍什麼刺?」老人也連連搖手說:「咳!青年人好久不見了,親熱得不行呀。」賈老師看著他的兩位得意的學生,笑著說:「二位同窗,今天又碰到一塊了。他去河南區,你去河北區,比比看,看誰搞得更紅火一點。」

    江濤連忙握住張嘉慶的手,說了一會子久別重逢的話。張嘉慶和那幾個人辦完了事,披起布袋要走。走到門口,賈老師又拽回他們,說:「等等,你們得裝扮裝扮再走。」

    張嘉慶問:「怎麼裝扮?」

    賈老師說:「把鞋子倒穿上。」

    張嘉慶又問:「這是幹嗎?」說著,脫下鞋子,倒踩在腳上。

    賈老師拿了幾條麻繩來,給嘉慶他們把鞋子綁在腳上。說:「這麼一裝扮呀,馬快班就不知道你們是從那兒來的,也不知道是上那兒去的,不好跟蹤你們。」他把梢門開了個縫,送他們出去。張嘉慶試試走著,說:「還是老師辦法多!」

    賈老師看著他們走遠,才回來對江濤說,「你來得晚了,各區的會才開完。咱們倆談談吧!」他笑瞇瞇地握起江濤的手,問,「你說,你懂得鄉村嗎?」

    江濤聽賈老師問得離奇,用木棍撥著火堆,火光在眼前閃亮。他說:「我生在鄉村,長在鄉村,當然懂得鄉村呀!」

    賈老師又問,「你懂得農民嗎?」

    江濤說:「我老爺爺是農民,爺爺是農民,父親年幼裡是農民,大了學會了泥瓦匠,帶上點工人性兒,怎能不懂得農民哩!」

    賈老師說:「好,你可不能吹!」

    江濤烤了火,吃了飯,身上解除了疲勞,聽賈老師說了句逗趣的話,興奮勁兒就起來了,說:「跟別人嘛,還可以吹吹,跟老師那能瞎吹!」他說著,又向賈老師湊近了一些,說:

    「來吧,請你分派工作。」

    賈老師斜起眼睛,瞟著他說:「我想先聽聽你的匯報!」

    江濤說:「你聽我什麼匯報?自從離開縣裡,咱們又沒有直接的關係。」

    賈老師說:「請你匯報鎖井鎮上封建勢力的情況,還要請你多加分析,我才能明白。」

    江濤摸著脖子,說:「這,我還沒有準備。」

    賈老師笑了笑,說:「看,說你甭吹嘛,非吹!」江濤呲開牙,笑了說:「吹吹也沒關係,又不是對外人。」他的兩隻大眼睛,慢悠悠地轉了轉,說:「來,向你匯報。」

    賈老師又在火上加了幾片乾柴,燒得畢畢剝剝地亂響,火光照到他們臉上,照得牆上黃澄澄的。江濤清了清嗓子說:「我年幼的時候,聽得運濤說過:鎖井鎮上,在老年間發過幾場大水,趁著荒澇的年月,出現了三大家……

    「論勢派,數馮老洪。他的大兒子馮閱軒,在保定軍官學校畢了業,到日本士官學校留過學,現在是晉軍的騎兵團長。

    二兒子叫馮雅齋……

    「論財勢,數馮老蘭,有的是銀錢放帳。三四頃地,出租兩頃多,剩下的土地,雇上三四個長工,還雇很多短工,自己經營。大兒子馮月堂,在外邊混點小事兒。二兒子馮貴堂,上過大學法科,當過軍法官,現在回家賦閒。三兒子馮煥堂,是個不平凡的莊稼人……」

    賈老師板起臉,斜起眼睛聽著。聽到這裡,把巴掌一拍,打斷江濤的話,說:「哎!我們的對頭到了,馮老蘭是今年割頭稅包商的首腦,他是大地主大資產階級。」

    江濤緊跟上說:「對,馮貴堂早就想做這類買賣。本來馮老蘭是個老封建疙瘩,盤絲頭,鋼鎬劈不開的傢伙。馮貴堂在他面前甜言蜜語,不知說了多少次。『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後,馮老蘭才把鑰匙撒給他……

    「第三家是馮老錫……

    「鎖井鎮上三大家,方圓百里出了名,一說馮家大院,人們就知道是馮老蘭家。一說大槐樹馮家,人們就知道是馮老錫家。」

    賈老師聽到這裡,又說:「好,好啊!談情況的時候,一定要一籽一瓣兒地談。只有深入瞭解鄉村,才能做好鄉村工作。你還沒有講明白鎖井鎮上的剝削關係。」

    賈老師又在火上加上兩片柴,把火攏歡,騰起滿屋子煙氣。老人拎了把水壺來,放在火上,嗤嗤地響著。想叫他們喝開水。

    江濤說:「馮老蘭的老代爺爺,是經營土地,種莊稼,有的是陳糧食。到了馮貴堂,開始在鄉村裡做買賣,開下聚源號雜貨鋪、聚源花莊。這些鋪號,都經手銀錢放帳。馮老蘭一看賺錢多,也就沒有什麼話說。馮老洪這傢伙愛吃,開下了鴻興葷館。各院姑娘媳婦積攢下體己,開下四合號茶酒館。鎖井鎮上,自從有了座鋪,成了有名的大鎮子,掌握了四鄉的經濟流通。三大家趁著荒澇的年月,收買了很多土地,攆得種田人家無地可種了……

    「他們賺了錢,放高利貸。鎖井一帶村莊,不是他們的債戶,就是他們的佃戶……打下糧食,摘下棉花,吃不了用不完。把多餘的錢供給姑娘小子們唸書,結交下少爺小姐們做朋友。做起親事,講門當戶對,互相標榜著走動衙門。在這塊肥美的土地上,撒下了多財多勢的網。在這網下,是常年受苦的莊稼人……」江濤說到這裡,緩了一口氣,接著說:「馬克思主義,客觀存在決定人的意識,自從馮家大院做起買賣生意,馮老蘭和馮貴堂的脾性上都有了變化。」

    江濤兩隻手指劃著,越說越快。賈老師瞇起眼睛,看著江濤的眼色、神氣,聽著他的聲音。一個憋不住,噴地笑出來,說:「好,從這地方看,你的社會科學算是學通了。」

    夜深了,非常靜寂,只有窗外的風聲,雪花飄在地上的聲音,牛嚼草的聲音。老人還是走出走進,在房頂上放哨。賈老師聽完了江濤的匯報,伸手拍拍自己的頭頂說:「在農民問題上,你比我強。我懂得工人,不懂得農民。組織上派我回來開闢工作的時候,可遭了難啊!運濤對我有很大的幫助,可是現在他長期陷在監獄裡。這次才去信把你調回來。」他談到這裡,又鎮起臉孔,對運濤有深遠的回憶,他不能忘記,在農民伙裡,那是一個好同志,更是一個好朋友。又說:「啊!幾年河東幾年河西呀,這才幾年,你和過去大不相同了,分析問題這麼細緻,這麼深刻。」又說:「老頭子們要邁開大步緊趕,才趕得上啊!」他無聲地笑著,抬起頭來看著窗外,像有極深刻的考慮。

    賈老師很愛斜起眼睛來看人,還有個習慣動作,一到緊急關頭,常是舉起右手,顫抖著說:「……因此,要鬥爭!鬥爭!」表示他的決心。他在鬥爭中,確實是堅強的,在天津住監獄的時候,上午出監門,下午就走上工作崗位。

    賈老師又說:「關於馮老蘭本人的材料,再請你供給一些好不好?」江濤把馮老蘭陷害大貴,又要奪去春蘭的話一說,賈老師就火氣沖頭了,咬著牙齒,瞪著眼睛,恨恨地說:「這個材料,好深刻呀!一針見血,我們的死對頭!」

    他聽完江濤的匯報,一直在笑著。伸直胳膊,在頭頂上搓搓手,說:「你給我上了一課!這方面的東西我不再談了,比方像你說的,封建勢力用地租、高利貸,捆住農民的手。可還有一樣,你沒有說。」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江濤,江濤揚起脖頸想了一刻,也想不出什麼。賈老師盯著他,搖搖頭說:「政權,同志!談起封建勢力,怎能不談到政權問題?他們用政權把農民壓在大山之下呀!」

    江濤連連點頭說:「是呀,我倒忘了。」

    賈老師說:「他們用政權這個專政的武器,頒布了很多苛捐雜稅,最近又搞什麼驗契驗照、鹽斤加價、強迫農民種大煙,還有印花稅什麼的。他們要把農民最後的一點生活資料奪去,農民再也沒有法子過下去了,要自己幹起來呀!我們共產黨的責任,按目前來說,就是幫助農民覺悟起來,組織起來,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按季節,按目前農民的迫切要求,我們要抓緊和農民經濟利益最關切的一環——進行反割頭稅運動,就勢衝擊百貨稅!

    「蔣介石頒布割頭稅,增加百貨捐,是為了搜刮一批銀錢進行剿共。而這班子包商,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們,是為了賺一筆大錢養家肥己。農民們眼看一塊豬肉擱進嘴裡,土豪惡霸們硬要拽走。我們以反割頭稅為主,以包商馮老蘭為目標,發動農民進行抗捐抗稅。以後,還要發動抗租抗債,打倒土豪劣紳,剷除貪官污吏……老鼠拉木杺,熱鬧的戲還在後頭唱!」說到這裡,他彎下腰,斜起眼睛,轉著眼珠想了老半天。又說:「貧農養豬,中農養豬,富農養豬,中小地主也養豬。在這個題目下,可以廣泛深入地發動群眾,來一次公開合法的鬥爭。可是要注意一點!」他攥緊兩隻拳頭,用全身的力氣向下捶著,說:「主要是發動貧農和下中農。要是忽略這一點,將來我們就沒有落腳之地了。」說著,臉上冒出汗珠子。鼻子向上皺了皺,幽默地笑了,拍著江濤說:「考慮考慮,我談的有錯誤嗎?嗯,請你不客氣的批評。」

    江濤忽閃著長眼睫毛,看著房頂上的煙氣,呆了半天才說:「是呀,抓緊和農民經濟利益有密切關係的一環!」賈老師說:「要細緻、深入地發動群眾。光是鬧騰一下子,水過地皮濕,那還不行。我才到農村,沒有具體經驗告訴你,農民運動,我們還是新學習。創造去吧!創造一套經驗出來……」

    賈老師還沒說完,老人抱著糞叉跑進來說:「不行,不行,巡警又騎著馬過去了!」

    賈老師睜大了眼睛,問:「多少?」

    老人說:「約摸七八匹馬,在雪地上,撲爾啦地跑過去。」

    賈老師懷著沉重的心情,斬釘截鐵說:「爺爺,你再去看看!」自從他在這個地區開展了工作,黑暗勢力的爪牙,就老是在身子後頭追著他。統治階級的軍政機關,壓在他的頭上,覺得實在沉重。於是,他說:「干!一定要在他們的軍政機關裡發展黨的組織,時機一到,我們就要揭他的過子!」

    老人喘著氣走出去,走到門口,又拿起糞叉,回過頭來比劃著,說:「要是發現歹人,一傢伙,我就叉死他!」

    江濤看著老人雄赳赳的神氣,很受感動。想起剛才梢門底下的情景,又有些後怕。

    賈老師向江濤佈置了全部工作,最後說:「時間很緊,來不及細談了,有什麼困難你再來找我。噯,快來烤烤火。」他拿起江濤兩隻手在火上烤著,問:「嗯,你那位女同志,她怎麼樣?」又扳起江濤的臉來看了看。

    他們有一年不見了,今天見了面,心上很覺高興。流露在他們之間的,不是平常的師生朋友的關係,是同志間的友愛。他幾次想把嘴唇親在江濤的臉上,見江濤的臉頰靦腆地紅起來,才猶疑著放開。說:「告訴我,嚴萍怎麼樣?」江濤歪起頭看了看,說:「她嗎?還好。你怎麼知道的?」賈老師笑著說:「我有無線電,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

    他和江濤並肩坐下,說:「你說說,她現在怎麼樣?」

    江濤把胳膊盤在膝蓋上,把頭枕在胳膊上,歪起臉看著火光,悄悄地說:「她開始讀些社會科學,我們不過只是朋友罷了,我把她培養成一個對象。」

    賈老師問:「不是早就成了對象嗎?」

    江濤說:「我說的是團員呀!」

    賈老師又問:「她很漂亮?」

    江濤說:「漂亮什麼,活潑點兒就是了。」

    正在說話中間,老人又跑進來,說:「不行呀,今兒晚上緊急呀!幾個村莊上的狗都在咬,叫得不祥!」他又停止說話,張開嘴抬起頭來,叫賈老師注意聽。

    賈老師沉了一下心,仄起耳朵聽了聽,果然遠處有犬吠聲。說:「不要緊,爺,你不要慌呀!」又對江濤說:「對不起,你也該離開這兒了。我這家,早就成了危險地帶。前幾天,馬快班子才在前邊村裡傳了人去。咳!時間緊促,我們還要在黨內進行保密教育!」

    江濤說:「好,我就走。」嘴裡說走,心裡實在不願離開。身上才烤熱,一說出門,就有冰冷的感覺。再說他腿痛,腳也凍腫了。

    賈老師催他說:「不要猶豫,說離開就得離開,這是下決心的問題。走,我也要進城。」他換上油鞋,跺躂跺躂腳,戴上帽子就要出門。

    江濤脫下皮襖,換上棉袍,倒穿著鞋子走出來。走到門口,老人又說:「要是天亮了,土豪劣紳們看見咱門前雪上有這樣多腳印,可是怎麼辦?」

    賈老師把臉湊到老人跟前,說:「天一亮就掃雪,他們光知道今天晚上這村裡有動靜,不知道出在那一家。」老人輕輕踏著步說:「他要硬釘呢?」賈老師說:「那也不怕,出了地邊兒,就敢跟他見官兒。」老人聽著,暗暗點頭笑了。

    江濤推門出來,一出門風在街上旋起雪花,向他身上撲過來。他走著路,賈老師積極、堅決、苦幹的形象,現在眼前。出了村,在風雪裡,由不得兩腳跑得飛快。走不一會,回頭一看,後頭有個人。他心裡抖了一下,仔細一看,是老爺爺扛著糞叉在後頭跟著。江濤站住腳等老人走上來,問:「老爺爺!你來幹什麼?」

    老人說:「你老師叫我送你一程,他也進城了。」

    江濤說:「老人家快回去吧,天冷,雪又這麼大。」

    老人笑笑,用手指頭撥去鬍子上的雪花,說:「在緊急情況下,我能放下你不管?」江濤懇求了半天,老人才慢慢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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