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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1993年12月6日星期一]__2

  我走進205室,迎頭碰上瘦條子夏堅,他一把攥住我,就像攥住一個逃犯。他把我拉到邊上,這時我感覺到他的身子在激動地發抖,他的臉蒼白而沒有一點血色,他的鼻翼削下去,兩個鼻孔變成了三角形。我說:「你鬆手,鬆了手說話。」
  他壓低了聲音,充滿友情地說:「陶,告訴你一個消息,界龍要炒到45元,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我的身子也禁不住抖動起來,天啊,現在才只有14元多,我忙問:「消息可靠嗎?」
  他就像有人誣陷他賣假藥一樣,一拍胸膛說:「當然可靠,我的一個好朋友從上海打電話告訴我的,是股評家張一強親口對他說的,是上海一家最有實力的大機構,和深圳、北京的機構聯手炒界龍,張一強就是他們的智囊。這些股評家中我第一個相信的就是他。我還不敢大意,昨晚撥通了張先生的電話,他也親口對我說了,千真萬確的。」
  我無法不相信他,這位史學的世家子弟,現在已成了一名股癡。我向裡邊走去,準備把這個特大消息向麗亞匯報,我剛提起電話,就聽到六爪叫起來:「開盤了,跳高15個點!」我不抓電話機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電腦屏幕前,果然是987點,今天是一個好兆頭。六爪興奮得直搓手掌,把第六個指頭在面頰上亂搔,說:「昨天我找一個深通易經的人算過卦了,他說今天開始,每天都拉長紅,拉得叫你看不懂。」
  我不細聽他的話,直說看界龍。夏堅早翻到界龍了,哈,16元4角3分開盤,比上一個交易日收盤又漲了5角錢。我們的判斷沒有錯,它已經整整漲了6天了,6根陽線,緊緊排列在一起,形成60度的波線,在我們看來它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圖畫。
  夏堅說:「我們騎上黑馬了,我看你不要進進出出了,就一路捂著,讓它到45元。」我說:「我還是要出來,到尾市再說,這是我和她商定的方針。」他輕蔑地笑了:「你啊,是女人屁股上的一顆痣。」我雖然嘴上說:「你他媽的不要胡扯。」可是心裡叫道,對啊,對極了,這個鬼傢伙,他的狹窄的腦瓜中怎麼蹦得出這般巧妙的比喻!更讓我吃驚的是,麗亞雪白的屁股上真有一顆痣,一顆褐色的平扁的痣,他是怎麼知道的,我不相信他會親眼見過,那麼純粹是比喻的巧合?我心中十分地疑惑。但不管怎麼說他道出了真情。我承認我對股票有特殊的感覺,我對技術指標並不很懂,但直覺好,混混飩飩的,第六感覺特別靈敏,我看一眼盤子,說要漲,明天就漲。我說要跌,明天這只股票果然就跌。就是因為這一點,麗亞才讓我當她的操盤手。但資金是她的,她叫我買進我就買進,叫我賣出我就賣出,她是主子,是女皇,我不過是工具,每天的成交單她都要—一過目,我不是女人屁股上的痣是什麼?
  夏堅說,看,又漲5角了!果然是的,界龍的K線圖上,一根血紅的走勢線不可遏止地往上爬升,像一根堅挺的牛鞭子,戳向無比開闊的空間。六爪對我說:「陶,你回去對你的女人說,是夏堅讓你買界龍的,發了大財可不要把眾兄弟忘記。」
  有人叫我聽電話,我想一定是那個裹在被窩裡的女皇,果然是她。「開盤不錯吧,我在家中都看見了。」她用得意的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的語氣同我說話。
  「不錯,界龍開盤就漲5角,現在又漲5角了。」痣同屁股說話。
  「大飛呢?」她打斷我的話。
  「等等,讓我看一下。」
  那邊六爪已經聽見了,報過價格來,9元6角3分。我連忙報給麗亞聽。
  「我也看見了。」她說,「大飛還沒拉長紅,可以放一放。至於界龍嘛,10分鐘之內,在它橫盤的時候給我出掉。」
  「嗯,嗯。」
  「聽明白了?你回答呀。」
  「明白了。」我簡單地說。對於那個肥碩的結實的寸寸都有無窮魅力的屁股,一顆淺褐色的痣有什麼可以說的?不過,我想麗亞可能有她的道理,她說過,原來她不知道自己,做股票,明白了,原來她就是為投機市場而生的。
  「周歡來過電話了。」
  我說:「周歡?他怎麼說?」夏堅和六爪聽我提到周歡,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盯著我。
  麗亞的聲音有點飄忽不清:「他沒有做界龍,他和一些朋友做作外高橋了,但又說界龍沒問題,至少現在可以放心持有。還說他要不炒股票了,去做更刺激更大的生意。他這個人,詭秘得很,不會給人知道真實意圖。」
  我掛斷電話回到沙發上,夏堅立即問:「周歡怎麼說?」
  我沒好氣地說:「他的態度這麼重要?」
  夏堅沒來得及回話,六爪插嘴了:「怎麼不重要,他感冒股市就要打噴嚏,你說重要不重要?」
  提起周歡,大戶中很少有人不知道的,早些年他在南方的開發區混過,1992年上海發行股票認購證,他一下買了300張,從此就和股票結了緣。參與炒作華東電腦,是他的一個膾炙人口的典範。誰都不清楚他究竟向證券公司透支了多少錢,只知道他和做莊機構用的是希特勒集團軍的進攻方法,七位數八位數一起壘到了盤子上,上來就給人一個不可一世的印象。華東電腦一下子打飛了,從20元開盤跳到30元,市場中的空氣像火山爆發一樣熾熱,無數人的頭腦都脹昏了,就在他們紛紛往裡撲的時候,周歡神不知鬼不覺地撤出來了,跟風者的狂熱掩蓋了他的詭秘行為。當天上午開盤,他的集束炸彈打進,下午開始就悄悄撤離,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全部勝利逃脫,此後華東電腦就一路狂跌,一直跌到18元才止步。有人說周歡一下賺了200萬,也有人說賺了400萬,這成了炒股的一個經典,為歷來的投機家津津樂道。周歡的腦袋上也因此帶上一個眩目的光環。
  然而有一個秘密,是六爪和夏堅們不清楚的,那就是他早先在南方的時候,恰好麗亞也在那裡,聽說他們的相識很帶有戲劇性,這裡的細節麗亞沒有對我說過,當然我也不會問她。但我知道他們同居的那段日子是一團迷濛神秘的光圈。一次麗亞醉酒了,對我說:「一輩子我也碰不上第二個周歡這樣的男人,碰不上第二個!他殺了我,我也會在地獄裡等他。」這讓我膛目結舌,又足足氣悶了三天。他們一起做冒險生意,男人的魄力和女人的機敏結合在一起,無疑是最好的黃金搭檔。共同的闖蕩使他們難以分離,但卻更加看清了對方的靈魂。就在旁人以為周歡注定要和麗亞結婚,建立一個事業兼愛情的同盟體的時候,他們悄然分手了,周歡從南方回來了,娶了一個比他小10歲的嬌小可愛的女孩。麗亞黯然神傷,她也結束了南方的業務,飛回南京,一時她不知生活對她是幸還是不幸、就在這個時候,她在雞鳴寺的一個角落認識了我,我高雅、瀟灑卻羈絆落魄,我自命不凡卻要為明天的生活費而擔憂。於是,我成了麗亞填充她生活的一塊材料。看看吧,這就是我的境遇,我的狀態,其實也沒什麼了不得,人在很多地方必須學習阿Q。但是我知道麗亞和周次還是藕斷絲連,他們的資產還沒有分割,各人所佔的都包含著對方的部分。如果女人的一半是男人,那麼我最多只佔了一半中的一半。大概就因為這個,我很不願和周歡打照面,如果不期而遇,我會莫名的窘迫,緊張,而他卻依然神態自如,談笑風生。可是不論他對我說什麼,我總覺得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架勢。這到底為什麼,是我的腦子不新派,我不願承認,那麼,是因為潛在的嫉妒和敵意在作祟?
  我有意停頓一會兒,才說:「他沒有做界龍。」
  「他沒有做?」六爪驚奇地問,似乎找到了界龍不紮實的依據,連忙看夏堅。
  夏堅也一愣神,說:「他可能不知道底細,莊家不是一路的。我這次消息非常可靠,張股評家不會騙我,肯定不會出問題。」
  六爪這才不說話,繼續看盤子。
  我心裡卻還在想夏堅的比喻,對此我耿耿於懷,可是我不是工具又能是什麼呢,當然她會毫不吝嗇地給我性慾和金錢的回報,所以我心裡有時還會找到平衡。但是我的書法,我曾經鍾愛過的藝術呢,你們在哪裡呢,我那雙給股票機熬紅的眼睛還能認識你們嗎?懷素黃庭堅和股票的關係在哪裡呢?當股市的太陽烈焰萬丈的時候,你們同晨霧一樣正在離我遠去,我的生命的葉子上幹得沒有水分。
  好了,不想這些了。我當即填了單子,16元7角8分,29000股全部賣出。報單小姐小白接了我的單子,飛快地輸進機子,隨後朝我粲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知道我賺錢了,祝我財運亨通。這裡的小姐都以辦事乾淨利落而聞名,全部股票的號碼都在她們的腦子中,就好像是她們的化妝品和時髦衣服,手一伸就拿到,一絲一毫都不會出錯。我坐回沙發去,曲線還在爬伸,不出兩分鐘,我們的股票全部成交了。
  我及時向麗亞匯報,她在話筒裡啄了一聲,好像已經吻了我。「不錯,我的寶貝,你操作得很不錯,晚上我一定好好獎賞你。」
  我突然升起一股無名之火,嚷道:「我頭痛,痛得很厲害,要炸開來了。」
  「哦,有這麼可怕,真叫我擔心。晚上我一定給你好好揉揉。」
  「我現在就痛,現在叫我怎麼辦?!」
  「現在?那……你回來吧,不要在那邊等,大飛隨它去,我看它今天不會出問題。回來好好休息,休息過就好了。」
  「我不回來,不回來。」我變得十分的蠻橫。
  那頭一下沒有話,我想像得出她在那頭的表情,好一會她說:「你今天怎麼啦。」
  屁股和痣的話湧上我的喉嚨口,但我不會講出這麼無聊的話。我說:「我覺得不對,整個的沒意思!包括你,也包括我!」
  她笑了,笑得我身於發冷:「陶,你真會耍小孩子氣,整個的……?是同我算總賬了?那好,我這裡沒意思,哪裡有意思,你徑直去!搏擊股市,千金去,萬金來,男子漢大丈夫的行為沒意思?虧你說得出口!哪裡有意思,掛幾張破字在雞鳴寺邊的樹叢裡,半天沒有一個買主,到美食店只能嚥口水,這有意思?」
  我的可怕的女皇,她比誰都清楚我的痛處在哪裡,我的穴位在哪裡,她專往這個地方刺。我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的聲音又變得婉轉悅耳,「哎,我也說重了,你不過是小孩子氣性,願回來就回來,願在那裡休息也可以。好好保重身體。」
  我慢慢地走回我的位子。我知道我不行,一個男人要起的任性,被她輕輕一擊就平息。一個雞蛋豎起來,和石頭比軟硬,答案自然可想而知。莫非我根本就不應該再胡想書法想藝術,和雞鳴寺那個冷清的角落永遠告別。我只應該做一個馴服的操盤手,讓思想屈服於本能,盡情地享受賜於我的肉體和金錢。可是我怎麼又會週而復始地鬧意氣?這是一個簡單而又無限複雜的問題,是一個斯芬克斯之謎,答案在上帝那裡。
  今天的日記已經很長了,可是我還必須寫下去,身邊的事不斷地進入我的眼簾,印進我的腦子,就像沙粒掉進了滿是網眼的篩子。我起先還要費腦子琢磨文字,到後來已經不是我指揮我的電腦鍵盤,而是那些事件驅動了我的兩隻手,使它不知疲倦地漫無邊際地往下打,好像一對鴿子在天空中不停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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