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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癡


  ……這些人大多數被精神病醫生稱之為白癡,而我們這裡稱之為智力低劣者。這種智力低劣的確切性質還不知道。

                ——A.比納T.西蒙

  琥珀色的啤酒泛著晶亮的泡沫,輕柔的歌聲悠悠傳來,汽車開大前燈從門前喧嘯而過,而小酒店裡卻燈光昏暗。

  「事情就是這樣。」

  「我那鄰居是一對三十二三歲的年輕夫婦,結婚五六年了,幾乎天天吵架,一點兒小事就鬧得左鄰右舍雞犬不寧。我只去過他們家一次,那可真是個又髒又亂的地方……」他尋思著合適的詞句,「還透露出一種神秘感。」

  我又呷了一口啤酒,無聊地望望他。這個開頭就使我煩透了。

  「那男的總是凶神惡煞地對待他妻子,可妻子卻不樂意離開那兒。」

  「這才是真正的愛情。」我想著自己的遭遇,十分佩服這樣的姑娘。

  「胡扯。」他立刻反駁道,「根本不是愛情,只是捨不得,覺得有一種道義上的責任……他們家裡有一間長年上鎖的門,誰也不能進去,門上開有一個方形小孔,僅能容納一隻手伸進去。更重要的是,有人聽到裡邊傳出來叫聲和響動。」

  「你在談鬼的故事。」我嚴正地指出,「這不是真實的。」

  「胡扯。」他顯然是對我打斷他的談話表示不滿,「那間長年上鎖的房間窗戶和我的臥室比鄰,時常會從中發出一種濃烈的惡臭。」

  我懷疑他是真的醉了。

  「後來,有一天,他妻子不知是因為什麼,也許是不堪忍受毒打,來求助於我和我的妻子,幫她找來了警察。警察打開了那扇門,裡面有一張嬰兒床,床上床下滿是兒童的糞尿、發霉的食物以及骯髒的被褥和床單。有一個看上去兩三歲的男孩子,光著身體躺在上面,呆呆地看著我們。他的軀體顯然已經超過了嬰兒床的大小,但被床欄局限著,微微顯出畸形,渾身沾滿了各種食屑和髒東西。」

  酒在我嘴裡變了味兒,我差一點兒吐了出來。

  「哪兒鑽出來的野孩子?」我問道。

  「他們的孩子。」他雙眼迷濛地看著我,「那男的是個變態,他討厭孩子。孩子出生的第二年,他就把他關進了小房,隨便從孔洞中遞些食物進去。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年了。」

  「是你救了那孩子?」

  「當然,那男的犯了虐待兒童罪,這孩子後來和我一起生活。」

  「這故事倒有趣兒。」我說。

  「那孩子差不多是個白癡,什麼也不會。大夫很快治癒了他的軟骨病,可他的智力沒有起色。他會講一些話,可詞不達意,也不會正常思維。誰有什麼辦法能幫幫我!」他突然增大了聲音,「我不能作個白癡的父親!」

  那個辛酸的故事會是真的嗎?那孩子真成了白癡?我想起許多著名的心理學家都研究過智力落後的兒童,而且取得了成就,我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於是,我給那個講話粗魯的通俗故事作家打了電話,告訴他也許我能給那孩子提供一點兒幫助。

  我是專門對兒童進行考試和挑選的,我的工作室佈置得很雅致。在黃色的燈光下,那孩子看上去臉盤很大,是個調皮的癟嘴,雙眼像一對咖啡色的葡萄,可惜缺少葡萄的光澤。他完全不是一個五歲孩子的模樣,顯得又弱小,又呆滯,稀稀的頭髮細軟而泛出黃色。

  「你可真乖!」我顯出一副微笑和他打招呼,這是必須的,心理測驗需要主試和被試之間達成良好的關係。可他絲毫沒有反應,這讓我很尷尬。

  「你叫免毅,是不是?」

  沒有回答,但我知道他聽懂了我的話。

  「今年幾歲了?」

  「五歲」

  我心裡想,他是會說話的,看來是不樂意講。我把他領到一個擺有積木和拼圖的桌子前,指給他看桌上五彩斑斕的玩具。

  「喏,這兒有一張圖,免毅,你看,能不能照圖的樣子擺好這堆積木?你先看我擺。」

  我擺好了積木。那圖樣再簡單不過了,兩歲的孩子也能擺好。他看著圖和積木,露出了一種驚奇。

  「好,你來擺。」我打亂了積木,推到他面前。

  他開始用手擺弄那些積木。過了五分鐘,他發出一個聲音。

  「擺好了嗎?」我走過去。

  桌子上什麼圖案也沒有,積木仍然亂七八糟地堆放著。

  我推開積木,開始做第二項測驗。那是三幅照片,連起來看正是一個「小姑娘吃蘋果」的故事。我把故事一點兒一點兒講給他聽,同時指著畫片。

  「聽懂了嗎?這個故事就是『小姑娘吃蘋果』。」

  「蘋果。」他指著畫片上的蘋果。

  好傢伙,故事沒聽懂,倒找我要起蘋果來了。

  我從抽屜裡拿出一把巧克力糖,取了一塊給他。

  「糖。」他說著,打開錫紙吃掉了。

  「好,現在聽我講,有一個……」

  「糖。」他望著我。

  怎麼又要?我不高興地又給了他一塊。

  「糖」

  好啊,他居然吃上癮了。我乾脆攤開兩手,說道:「沒有了。」

  「有。」他固執地用無表情的眼睛望著我,「有,5。」

  「什麼?」

  「5。」

  「5?」我把手伸進口袋,正好是5塊巧克力。他剛才的確看見我拿糖,可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記憶力?而且我簡直不能相信,他準確地做了一個減法:7-2=5!要知道孩子才5歲。

  我看著他吃完那些糖,果然,他不再伸手要了。

  「來。」我指著桌子上的一些模型,「這兒有7棵大樹,每棵樹上有7隻鳥兒,你告訴我一共有多少鳥兒……」

  「49」

  天哪,奇跡!我心裡叫起來,這孩子,不,一個5歲的白癡,居然會乘法的運算。他絕不是一棵樹一棵樹,一隻鳥一隻鳥數出來的,而是憑我告訴他的話算出來的。

  7×7=49,這是小學才會做的題目啊!

  電視評論員瀟灑地蹺著腿,坐在我的對面,提出他認為是觀眾十分關心的問題:「那麼這是一個奇跡?像耳朵聽字一樣?」

  「當然。」我很有權威地回答,「您聽說過一個5歲的兒童會做加、減、乘、除、乘方,甚至開方的運算嗎?」

  「沒有。」他坦率地承認。

  於是我講述了孩子的遭遇和我對孩子進行智力測查的結果。我說:「一個這樣弱智的兒童,居然是一名數學能手,難道不讓我們吃驚嗎?」

  「的確使人吃驚。」電視評論員轉向攝像機,「我們該稱這一發現為什麼呢?」

  「不,結論還為時過早。這一切倒底是怎麼回事,還需要深入地研究。現在我們來看一段『白癡神童』免毅進行數學運算的錄像片吧。」

  那天下午,是我生命的高峰。有三家報紙和一家電視台的記者採訪了我。電視台還同時採訪了那個通俗作家,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免毅的計算錄像。

  當然,我的災難也隨之而來。學術界的許多名流甚至我的同行都指責我的發現。他們說這個事例一點兒也不稀奇,中國和外國都記載過白癡學者的事例。這些孩子大多數一般智力很低,但在某一個項目上卻成績驚人。有的孩子可以立刻準確無誤地講出一百年裡哪一個日子是星期幾。

  不過,有一封來信使我十分感激,是那位救孩子出來的公安局的同志寫的。他寫道:

  ……難道您沒有注意到孩子的手嗎?

  我看了三次錄像,發現孩子在計算題目時,手正向著某個神秘的方向做著奇怪的動作……

  手?奇怪的動作?

  我立刻重新看了所有的錄像片,果然,孩子是在毫無察覺中做著一系列屈指、伸指、握拳的手勢。

  他在做給誰看?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再說,一邊計算,一邊做手勢,倒底為什麼?他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計算本領?

  一連許多天,我被這些問題困擾著。

  夏天正悄悄地走進人間。我和女朋友在公園的綠地上散步。

  「計算和手勢,你是不是在什麼地方搞錯了?」

  她從草叢中摘下一根毛毛草,輕拂著自己的面頰。

  「錯?」我看了她一眼,「根本談不上。因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手勢,也許計算和手勢沒有什麼關係。」

  「這才不對呢。」她扔掉那根毛毛草,斜著眼睛看我,「肯定有關係。每一個題目,每一種計算的手勢都不一樣,能說無關嗎?你呀,你是在最基本的問題上,在因果關係上錯了。」

  「因果?什麼因果?」

  「我問你,」她那雙長著長睫毛的眼睛嚴肅地望著我,「倒底是先計算,還是先做手勢?」

  「當然是先計算,不,」我想了想,「是同時做的。」

  「不對!」她斬釘截鐵地說,「這是因果倒置。孩子是先做了手勢,然後才知道計算的結果。」

  「你怎麼知道?」

  「你記得嗎,有一次,你請我看這孩子算題目,可他雙手捏滿了我給他的巧克力,結果題目就算不出來。」

  對呀,我記起來了,的確如此,還有兩三次,只要孩子的手不能動作,他就算不出結果來!

  手的動作是和計算結果直接聯繫的這一個發現,使我的工作一下子開朗了。我和女友決定兵分兩路,她利用電子計算機去處理錄像影片,找出「手勢計算」(我們權且這麼稱呼)的規律,我去訪問孩子的親生父母,瞭解孩子是怎樣獲得這一套手勢計算方法的。

  「你完全可以不去。」我向那個通俗故事作家解釋說。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我還要看一看我的老鄰居最近生活得怎麼樣呢。」

  精神病醫院的一個護士領著我們來到家屬會見室。我天生對精神病人有一種畏懼感,通俗作家第一個跨了進去。

  我們在一張小小的飯桌前見到了孩子的親生父親。

  「你們是哪個單位的?」他很熱情地問。

  我解釋說我們是兒童智力研究所的,這次是特別為他兒子來訪問他的。

  「兒子?」他開始顯露出不快的樣子,「什麼兒子?」

  「就是免毅。」我提醒他。

  「我沒有叫免毅的兒子。」

  「有。」我身旁的通俗作家又不能忍受了,「你好好回憶回憶,那間小屋……」

  我趕忙拉作家的袖子,示意他別再講話。可是已經沒有用了。那個癟嘴的男人忽地站了起來,走到通俗作家的面前,用挑釁的眼光望著他。

  房間裡的空氣凝結了,好像要爆發一場激烈的搏鬥。

  「原來是你這個愛管閒事的王八蛋。」癟嘴又轉向我,「還有你,你們都給我統統滾出去。我沒有兒子,也不想見到你們。」

  以後我又單獨訪問過他,他還是閉口不談任何關於孩子的事情,我完全失敗了。

  孩子的母親,經過很多曲折,我也找到了。我想,她一直受著丈夫的折磨,心理上很痛苦,訪問她不能急躁,要一點兒一點兒啟發她談下去。

  「真的,我記不得了。」她說,「沒什麼人和他見過面,免毅一直被關在那小屋裡。」

  「你就沒有去看過他?」

  「很少去。」她仔細想了一下,「因為每去一次都要挨丈夫的打。」

  「請您好好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景。」

  她痛哭地搖著頭:「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她的話音變了調兒,那聲音中浸滿了一個失職母親的傷感和心酸,「我只看見鳥兒在有窩的枝頭上叫,那孩子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樹梢,對我一點反應也沒有。」

  「總不可能是鳥教會了他『手勢計算法』吧?」

  我們幾個同學每個月定時舉行一次例會,大家交流工作上的各種意見和看法,互相啟發。

  「為什麼不可能?」一向富於幻想的安來提出了他的科幻構思,「也許是只神鳥。」

  「別胡扯了。」老成持重的宋哈義反駁道,「我倒有個發現。」

  「別談你歷史學家的發現吧,一堆破爛。」安來也不示弱。

  「我發現這種智力落後但又具有特殊才能的孩子在歷史上不斷出現,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都可以找出不少例子。」

  「看了本《夢溪筆談》,翻了翻《夷堅志》,就自封為歷史學權——威了。」

  「不是權威,是講事實。」

  「哈義,」我看兩人爭吵不休,便插嘴問道,「古書裡有沒有記載這些特殊能力的來源?」

  「沒有。古代的記載大都是描述性的,科學水平就是那樣兒。」

  晚上,我回到家裡,女朋友正好來送計算結果。她今天顯得格外精神,在綠色的燈光下,臉上的幾顆黑痣美極了。

  「你知道,我又去請教了生理學家和解剖學家,他們給我看了手部的X光照片,原來一隻手上就有58塊骨頭,16個關節和數不清的肌肉。我根據這些進行了計算,一隻手的動作竟能達到200億種!用這麼多動作應付加減乘除,那簡直是綽綽有餘。」

  看到我神情恍惚,她走了過來:「你怎麼啦?」

  中午的討論實在使我心煩。這樣簡單而又複雜的計算系統,難道是免毅自己發明的?的確,皮亞傑的理論認為,剛出生的兒童主要是利用外部動作進行思維,以後這些動作才內化到人的大腦。孩子能掌握「手勢計算法」是因為操作簡單,但它必定不是孩子的發明。

  「你怎麼不說話?」

  顯然,我的冷淡打消了她的熱情,但我實在不能控制自己。兩個月以後要召開關於免毅和「手勢計算法」的全國討論會,我的論文怎麼寫呢?

  我走到窗前,七月的夜空佈滿濃厚的雲彩,空氣燥熱地抖動著,彷彿要立刻在什麼地方引發一次爆炸,大雨就快來了。

  還有一點難於解釋。歷史上那一次一次出現的白癡計算能手難道是些偶然的現象?如果是一種必然現象,那必然中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歷史上不斷地出現虐待孩子的變態父親?不,真可笑。

  歷史上的白癡計算能手一次一次地出現,難道不說明人類大腦中本身就具有那種用手勢計算的能力嗎?

  我一下子把她從長沙發上拉起來,把我的看法告訴了她:「人們也許早就會這種計算方法了!在遠古時候,我們的祖先為了生存的需要,要計算時間和日程,要計算狩獵的數量,反正有好多需要計算的東西,於是他們發明了手勢計算法,並且在一代一代的生存繁衍中不斷鞏固和完善,內化進了人的大腦,貯存了起來……後來文字和書寫工具發明了,人們逐漸改用新的計數和計算方法,手勢計算法就被忘卻,不,被埋沒在大腦中不再作用,只有某些在特殊情況下的兒童才激發出這種能力,這就是歷史記載中叫人難以相信的『白癡計算能手』。」

  她望著我有好半天,才明白了我說的一切。

  窗外滾過一陣閃雷,下起了傾盆大雨。

  一股乾燥的空氣,夾著黃土的氣味撲面而來。我推開小酒店那扇沉重的玻璃門,通俗故事作家跟在我後面。

  「我還是那句話,真實的沒有趣兒,有趣兒的不真實。你做出了偉大的發現,可這一切要是寫起小說來,必定沒人看。」

  「那要看你怎麼寫,也要看文章的價值。」

  「胡扯。科學價值和社會價值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文學重視的是後者。對了,你發現的科學價值到底如何,我至今沒弄清楚。為什麼要激發每一個新生兒童的這種手勢計算能力?我們的計算機不是很方便嗎?」

  「計算機的確很方便,但它並不節省時間。」

  「胡扯。沒聽說過這種荒唐論調。」

  「的確如此,」我認真地回答,「計算機的運算速度是驚人的,可你想沒想過操作上浪費的時間?2+2=4,一共要按4個鍵,這大約花去2秒鐘,可手勢計算是在幾毫秒以內由手完成並通知大腦的。要是換上一些大的數字52+47、210√70元,你怎麼辦?可對於手勢計算法,這些都太一般了。它甚至可以對星球的軌道那樣複雜的東西進行計算。」

  「那我們這些人怎麼辦?我們已經沒有可能得到這種計算方法了?你好像說過,激發必須在2歲以內完成。」

  「對,但我們可以學習,像掌握怎樣炒菜一樣學會它。」

  榕樹的巨大樹冠掩住了暴虐的太陽,有四五個孩子在樹下做遊戲。他們對周圍的一切好像都置之度外,一起趴在地上,嬉笑著。多麼可愛的孩子啊,我和作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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