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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私知道得過多的人
石澤英太郎

  F市是縣政府的所在地,光野健一是縣警察機關偵查一科的偵察主任。他一跨上汽車,立即出現一種預感:
  「這一次的事件,大概要拖上些時間吧?」
  戰後警察界提出了「科學偵查」這一口號,對「第六感覺」這個詞,一時就產生了敬而遠之的風氣。可是光野認為,「直覺」是積多年經驗而獲得的東西,猶如集中了偵查技術而形成的結論。「注重原則」論者認為「直覺」過分偏重經驗,光野對這一點也並不反對,但他依然覺得,在偵查犯罪案件的過程中,「直覺」還是還用的。
  「總部設在哪裡?」
  光野問旁邊的鄉原。案件繁盛在S溫泉街,鄉原是S溫泉街派出所的警察,特地開車來接光野的。所謂總部,當然是案件一發生就組成的「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偵查總部」。
  「哦,」鄉原一邊開車一邊回答,「在幸屋旅館附近的一所民房裡,房子是借的。」
  「設在民房裡?」
  「是啊。那是界先生公館裡一所獨立的下房。界先生是當地有實力的人物。」
  「很好。」光野說。
  案件發生在旅館裡,當然不能把偵查總部設在做生意的店裡,而S溫泉街的派出所又很窄小。能夠借到一個適當的場所,已經是一件幸運的事了。說到幸運,發生殺人事件的旅館正好叫做「幸屋」,這倒有點像是諷刺。
  「高橋署長正在等候光野生任蒞臨。」鄉原說。
  「是嗎?」
  聽了鄉原的話,光野苦笑了一下。這種肉麻的恭維話要是出自有經驗的便衣警察之口,光野聽而不聞就是了。但是從汽車的後望鏡裡,光野看到鄉原那張帶稚氣的臉顯得很緊張。光野估計鄉原當上警察還不過兩年。大概是高中畢業後進警察學校,接著就被派往需要直接到現場去調查的派出所執勤,因此總共也只有一年半的時間吧。
  鄉原的確像那種初出茅廬的警察,他篤信在警察學校學得的字句——「為市民服務的警察」,並且正在身體力行。所以,鄉原盲目地敬仰老一輩的名望,把他們當做自己進取的一種目標,加以神化。看來,光野在鄉原心中也是個了不起的前輩。這只要看鄉原那種拘束得近乎緊張的臉色和動作就可以知道了。
  「派出所的工作怎麼樣?」
  「很有意思。不,很值得幹一番。」
  「那就很好。」
  光野同鄉原親切交談,好讓他放鬆放鬆緊張的姿態。與此同時,今天早上偵查一科科長木村對他說的話也在腦海裡浮現出來了。從某種角度來看,那也可以說是一種恭維話。
  木村科長告訴光野,縣警察總部決定派他出馬,由他擔任昨夜發生的「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的「偵查總部」的副部長。
  木村說:
  「現場的『偵查總部』一聽說是你去,高興得好像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似的。尤其是警察署長高橋。不是說『凡是涉及公司的案件可以委託光野去辦』嗎?你要努力幹哪。」
  在用人的藝術上,上級一般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捧你,不,應該說是發揮你的個性;另一種是給予嚴厲的督促。偵查一科的木村科長屬於前者。總之,他是以嘉獎的手法來用人的。他對光野說的這番話便是很好的證明。
  不過,「凡涉及公司的複雜案件可以委託光野去辦」這個說法,倒並不是木村科長想出來的。這是縣警察機關便衣們的公論。即使是「兇殺案」,只要是涉及公司內部複雜情況的案件,光野是能百分之百地查明犯人的。
  這和光野的經歷有關,因為光野曾在二科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二科是受理貪污、詐騙等智能犯罪的機關,因此有很多案件牽涉到官府和企業。這一行只要幹上十年,隨你喜歡不喜歡,你對公司的組織機構,對公司的要員和一般職員的心理狀態就會瞭如指掌。光野是在四年前轉到受理「兇殺案」的一科來的,然而,他過去在二秒的經歷卻起了很大的作用。除了那種突然發生的殺人案外,現今的兇殺事件很多都是由公司內部的冤仇造成的。在這種情況下,光野的洞察力便起作用了,他十分瞭解職員的心理狀態。
  「凡涉及公司的複雜案件可以委託光野去辦」這句話,決不是隨便說說的。
  汽車從F市開出,沿著通向S溫泉的公路飛馳。
  上午9點半。
  汽車在公路上開得不很順利,因為碰到了車子行駛的高峰時間,警察的這輛汽車經常被卡在長長的汽車行列中。對光野來說,這種停車時間也就是他思考「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的時候。
  由於偵查一科科長木村作了提綱摯領的說明,大致情況光野已有所瞭解。
  光野心裡想:
  「不過……措施是採取得夠快的了。」
  案件發生在12月13日星期五晚上9點半,S派出所的上級機關T警察署的署長——警部高橋,立即親自乘車奔赴現場,上午8點就成立了偵查總部。設置這個偵查總部時還和縣警察機關取得過密切聯繫,不過,還是應該說,採取這一項措施是相當倉促的。
  光野覺得,以警察署的署長身份而出任偵查總部部長的警部高橋,事情處理得很機敏。當場就要作出「他殺」還是「自殺」的決斷,這是需要勇氣的。不過,另一方面,光野對這種迅速作出論斷的做法又確實感到擔心。
  案件本身一點不複雜。F市三榮電氣暖氣有限公司的總務局在S溫泉街「幸屋旅館」的大廳裡舉行歲末聚餐會,這裡向來有F市的內廳之稱。參加者一共14人:總務局的13個成員,後來又來了一個董事。這個歲末聚餐會是在分過年終獎金五天之後舉行的,開得正是時候。
  餐會從下午7點鐘開始,到9點鐘時,聚餐進入了高潮,觥籌交錯,座位也亂了。從F市到S溫泉街,坐汽車只要30分鐘時間,但大部分男職員都預定在這裡過夜,所以當時的氣氛顯得自由自在,甚至比較放任。這S溫泉街是以旅館女服務員和酒吧間女招待肯隨便伴宿而出名的。
  晚上9點半。
  人事科長率佐美木太郎突然感到一陣劇痛,不到五分鐘就死去了。
  這事引起了非同小可的騷亂。
  S派出所和上級機關T警察署取得聯繫後,立即開始聽取出席宴會的人(在現場的13個人)的情況說明。從著手偵查的速度來看也好,從偵查的周密程度來看也好,都可以說是無懈可擊。
  警察署署長高橋在聽取了這些人的談話之後,斷定此事與旅館的烹調人員無涉,並確定宇佐美的死是他殺。在和縣警察總部聯繫後,設置了「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偵查總部」。
  宇佐美的直接致死原因,是喝了放有氰化鉀的兌水的酒。附帶說一下,宇佐美再過一年就要退休了。
  「處理得可謂迅速了!」
  光野覺得這是「有勇氣的決斷」。因為警察署長高橋一開始偵查就敏捷地採取了措施,並斷定是他殺案,即認定兇手就在那天晚上參加三榮電氣暖氣公司總務局歲末聚餐會的人中間。大體上說來,破案往往與偵查的起步迅速有關,與作出死於他殺還是死於事故的決斷有關。光野一向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乘上這輛汽車的時候,光野卻感到「大概要拖上些時間」,對此,光野自己也覺得奇怪。
  「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光野反覆地思考著。同時,自己年輕時栽過跟斗的那樁事情一下子浮現到腦海裡來了。那事發生在光野任警官之後的第七年,是光野正要升任候補警部而精神狀態有所鬆弛的時候。那次過失,也可以說是由於自己年紀輕,行為不檢點所造成的。當時虧得上級高見寬大處理,事情才算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不過這件事情,就是現在回想起來也還直冒冷汗呢……
  「真是太無聊了。」
  偵查主任光野搖了搖頭,丟開了那段不光彩的回憶。
  這時汽車進人S溫泉街,沒一會兒,就看到了一所民房的大門上掛著個招牌,上面寫著「偵查總部」幾個字。
  在開始進行偵查工作的「偵查總部」裡,氣氛很活躍。光野一踏進大門,就感到有一股熱氣向自己逼來。
  「噢。」
  早就認識的署長高橋馬上在大門口出現了。署長兼這一案件的偵查總部的部長親自出來迎接,這使光野感覺到偵查總部對自己所寄予的期望。這雖然令人高興,但也不能不感到有一種很重的壓力。
  「現在正第二次聽取情況。」
  高橋說著,領光野進入大門旁一間四疊半大小的房間,並一口氣給光野大致上介紹了昨夜以來向參加宴會的人直接詢問得來的情況。
  光野一邊聽高橋的介紹,一邊點頭說:「哦,哦,是那樣啊。」
  撇開細節,高橋的話大致上可歸納為兩大要點:
  一,公司裡無論哪一個職員都和被害人宇佐美木太郎絕無芥蒂。
  二,當時在座的13個人都有機會往字佐美飲的酒裡放毒藥……
  「宴會是在下午7點鐘開始的,兩個半小時後,大家似乎都有相當的醉意了。宇佐美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想喝他那杯酒的?誰都不知道。真是棘手啊。」
  「那杯酒是誰兌上水的?」
  「不是別人兌的。你知道,女招待不夠。日本酒都燙好了集中放在房間的角落裡。威士忌卻是另外拿來的,放在圓盤裡,誰都可以隨意兌上水喝。總而言之,這個宴會上吃喝是自己動手的。」
  「哦,是這樣。」
  「最棘手的事是宇佐美人緣好,大家眾口一詞地稱讚他。這也實在不假,他確實受到大家的敬慕。這樣一來,殺他的動機就找不到了。」
  高橋署長第二次使用了「棘手」這個詞彙。
  接著他又說:
  「可是再一打聽,三榮真是個賺錢的公司。職員們獲得的年終獎金之高,聽了真叫人吃驚。三榮公司一個女職員分得的年終獎金就和我拿的一樣多!」
  「是那樣。三榮電氣暖氣公司是一家很有意思的公司。」
  「你也知道?」
  「知道。7年前,市政府出了一樁貪污嫌疑案子,事情牽涉到三榮。當時我曾暗中調查過三榮公司。」
  「真不愧是『公司通』啊。」
  高橋署長從心裡感到佩服。
  光野也感到很得意,因為目前在警察界,他也許是最熟悉三榮電氣暖氣公司經營情況的人。他在二科時就已經注意這家電氣暖氣公司了。
  剛才光野對署長說,三榮是一家「很有意思的公司」,其實就包含著這層意思。
  一言以蔽之,三榮是一家「成績卓著然而動盪不定」的公司。說是「成績卓著然而動盪不定」,乍一聽確是自相矛盾的。但是在經濟高度成長時期發展起來的企業中,往往有這種公司。所謂成績卓著,就是說股東獲得的紅利多,內部儲備的力量也雄厚。在這一點上,三榮公司的確名不虛傳。
  所謂動盪不定,是指公司中要員的派系鬥爭和工會與工會之間的對立。它們是這家公司的致命傷。至少三榮公司在五年之間就發生過兩起驅逐經理和董事的鬧劇。內部如此你爭我奪、激烈動盪的公司真是少見。至於說到工會之間的關係,全公司一共只有66名職員,但他們卻分裂成兩個工會:第一工會和第二工會。兩個工會的敵對也十分厲害。
  這是因為三榮公司是由10家從事一些電氣項目的小企業合併而成的。合併已經整整15年了,當時,企業正處在經濟高速度成長時期的當口上。大凡合併的公司,其上層要員便會結成派系乒乒乓乓地爭權奪利,這是勢所難免的事。下層的工會也不例外。越是新辦的公司,其工會就越容易分裂。一家小小的企業,竟會分裂出第一工會、第二工會,也就是這個原因。第一工會咒罵第二工會是御用團體;第二工會指責第一工會是過激派集團。雙方幾乎沒有可以妥協的餘地。
  儘管如此,公司的成績卻是出色的。這是因為公司肯出高薪,於是能夠獨當一面的有本事的技術人員便不斷地前來投奔三榮。
  正因為光野長期在二科幹過事,所以對於公司內部這種微妙的形勢才能洞若觀火。光野心裡想:即便把公司的這些情況向署長高橋作一番說明,由於他不懂經濟,不也是白搭嗎?
  「那麼,請你和我們一起聽取出席宴會的人第二次反映情況吧。」署長高橋說著站了起來。
  「好。」
  光野便跟在署長後面走去。
  第一次聽取出席宴會的人反映情況,是從上午兩點鐘開始,到上午十點鐘暫告一個段落。第二次聽取情況的主要目的,看來是要把第一次個別問話時聽到的相互矛盾的情況弄清楚。
  高橋署長拿來人事科長宇佐美的履歷,還有13個有嫌疑的人的名單,光野看了。他把宇佐美的履歷讀得特別仔細。
  13個人畢竟人數過多,不實際接觸的話,光野對這張名單不能有什麼印象。
  儘管如此,光野還是盡力記住這些人的姓名和他們進三榮公司任職了多少時間。

    常務董事 橫溝健三  58歲 任職五年
    總務局長 三隅陽三  40歲 任職五年
    總務科長 熱  田  33歲 任職四年
    總務科員 松下三郎  29歲 任職五年
    總務科員 原田新吾  28歲 任職兩年
    總務科員 尾崎芳男  28歲 任職兩年
    總務科員 永井春子  28歲 任職兩年
    人事科員 柴浦四郎  31歲 任職五年
    人事科員 中西勇造  31歲 任職五年
    人事科員 村山順一郎 29歲 任職兩年
    人事科員 中  島  26歲 任職一年
    人事科員 池波安子  25歲 任職一年
    打字員  村瀨弓子  33歲 任職五年
   

  常務董事和其他職員就在近旁的幸屋旅館裡,警察將他們一個一個地叫來,讓他們回答警官尖銳的質問。他們當中,有很害怕的,也有很鎮靜的。
  光野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心裡始終沒有丟開過被害人宇佐美水太郎。光野相信,遇到這種類型的案件,要是不弄清楚被害人在公司的權限、立場,以及被害人的人品、性格,兇手的形象就出不來。
  光野在一旁插進來的問話,全是有關宇佐美本人的。
  他問董事橫溝:
  「人事科長宇佐美在公司干了10年,論在三榮的時間,他是資格最老的一個,而且又是大學畢業生,我感到他提升得比較慢,這裡面有什麼原因嗎?」
  他問總務局長三隅:
  「宇佐美擔任了7年人事科長,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位置,那是怎麼回事呢?」
  他問總務科長熱田:
  「宇佐美在目前的技術人員心目中有聲望嗎?」
  他問總務科員松下:
  「宇佐美對第一工會或第二工會,是不是有偏袒的地方?」
  他問打字員村瀨弓子:
  「人事科長宇佐美在女職員中間的聲望怎麼樣?」
  如此等等。
  於是光野對宇佐美木太郎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了。
  由於公司要員之間以及工會之間的勾心鬥角十分激烈,每隔五年,公司的總務局就得全部更換新人。而在這種形勢下,宇佐美木太郎卻穩坐人事科長的位置,其中的原因,光野已經掌握得清清楚楚了。
  10年前和宇佐美一起進公司的同事,現在在三榮公司裡一個也沒有了。他們多數捲進了公司要員之間的派系鬥爭,因而陷於不得不退出三榮的境地。在這期間,宇佐美木太郎則始終採取中立立場,就是說,他保持著「不看、不聽、不說」的態度。
  那麼就發生了一個疑問:堅持這種中間立場的公允人物,為什麼沒有平步青雲呢?話得說回來,公司這玩意兒也是一種生物,其中交錯著微妙的情感。
  說得直截了當一點,敵對的雙方都不喜歡中立的人物。中間派很容易使人覺得靠不住,使人覺得他們是騎牆派。中間派並不去幹那種有難同當的蠢事,他們不會同像吃了敗仗的狗似的公司要人一起退出公司,但是,他們也不為那些打了勝仗的公司領導集團所看重。
  宇佐美水太郎能長年盤踞人事科長的位置,也就是由於上述的原因。
  那麼,能不能說宇佐美是有意識地、是站在功利主義的角度上採取「不看、不聽、不說」的哲學呢?看來也不能那麼說。如此說來,這是他的性格和素質。宇佐美進三榮公司時,已有45歲。進三榮前,他過了20年的職員生活。光野認為,宇佐美供職了30年,這期間,平安無事主義大概已成為他的一種習慣了。
  最形象的證據就是宇佐美的綽號。他的綽號叫「木先生」。宇佐美的名字叫木太郎,所以給他起上個「木先生」的綽號並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大家叫他的綽號時,似乎都用「默先生」的語調來發『木先生」的音。意思是說,這個男人老是默不作聲,從不嘮叨一句無聊的話。
  不過宇佐美雖然寡言,卻並不孤高猖介。證據就是人們似乎經常去找他商談事情。這也許是因為無論對「默先生」嘮叨些什麼,他絕對不會洩露出去,人們都感到放心。而宇佐美不管同誰交談,總是聚精會神地聽著,並且常常對別人的牢騷、不滿和秘密表示諒解。
  光野參與聽取情況時,心中強烈地感受到的就是這一點。
  董事橫溝說:
  「晤,宇佐美守口如瓶,反正這一點我是絕對信任他的。」
  總務科員原田說:
  「比起靠得住這一點來,更重要的還是宇佐美對任何牢騷都能耐心地聽取。和宇佐美會過面回家時,自己總感到積壓在心頭的某種東西已經吐出來了,情緒上也輕鬆多了,他真是一個心地非常好的人。」
  永井春子顯出了追慕死者宇佐美的神態,說:
  「無論談什麼事,宇佐美科長決不會洩露出去,這一點是完全可以深信不疑的……」
  但也存在著稍微帶點批判性的看法。
  「哦,宇佐美對來商談事情的人是很熱心的。可是他從未提出過自己的意見,沒有表示過要是如此這般就好了。就是說,他光是『嗯嗯』地洗耳恭聽……所以,從這一點上來說,他是無法依靠的—…·不過,大凡有事來商談的人,多數是對事情本身已經有了自己的看法,所以,只要別人能仔細地聽一聽也就感到滿足了。在宇佐美面前,即使你謾罵上司也毫無問題……」
  這是人事科員中西的話。中西雖然一時說出了「無法依靠」這種帶點非議的話,但最後還是肯定了宇佐美。
  這些講話在光野腦子裡轉。
  是個誰都要找他交談的人。是個守口如瓶而贏得極大信任的人。這樣一個人果真是被害的嗎?這是光野的疑問。
  這個疑問同時也使將此案斷為「他殺」的高橋署長大傷腦筋,心中七上八下。高橋下此論斷的理由,是宇佐美在開始感到氣悶難過之前,他的神態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對一個自殺者來說,總會出現某些動搖不安的跡象。但問了所有參加宴會的人,誰都說宇佐美當時在極平靜地飲酒。這決不是自殺者的神態。可是,對宇佐美的評論又是好的……於是高橋署長也出現了焦躁情緒。這是兩次聽取情況結束後召開第一次偵查會議時,全體偵查人員得到的印象。
  下午4點鐘,已經讓三榮公司的人員各自回家去了。
  高橋署長在會上用稍稍帶點興奮的演說調子說:
  「宇佐美水太郎的家庭生活是美滿的,不合情理的債,他一分錢也沒借過;他的嗜好是不用花什麼錢的園藝。平時,他臉上總是笑嘻嘻的,鄰里街坊對他的印象很好。宇佐美是個在社會上一點兒壞事不做的人。從迄今聽到的情況來看,這個人被害只有一種可能。」
  「哪一種?」
  候補警部飯塚帶著疑惑的神色問道。這種疑惑的表情不僅飯塚一個人有,在其他的偵查人員臉上也可以看到。
  「這是我的想像:某一個職員將一件要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透露給人事科長宇佐美,但緊接著,這個職員感到事情『糟了』,要是宇佐美將這事洩露出去的話,一切就完了。於是,這個職員便起了殺心……
  「然而,手佐美被公認為是絕對守口如瓶的……」
  有一個偵察員平心靜氣地表示了不同意見。
  「但是,透露的內容一涉及重大問題,也可能有疑心生暗鬼的情況發生。」
  光野覺得高橋署長的意見也有些道理,只是跳躍得太快了點。
  「不過……」又有一個偵察員發言,「我感到署長的意見中,想像的成分過多了些……」
  經他這麼一說,想想情況也確是如此。高橋署長一下子不作聲了,沉默支配了偵查會議,氣氛很沉重。
  「也許是自殺的?」
  光野覺得這種疑問開始在一部分的偵察員頭腦裡有所蔓延。
  可是,偵查的方向是「他殺」,現在正順著這個方向披荊斬棘地勇往直前,所以誰也沒有把疑問說出口來。
  一般說來,管理人員在承受不了責任的重壓而要自殺時,不擇時間地點的情況很多。有人在上下班的高峰行車時間裡,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迎面開來的電車撲過去;有人在辦公時間裡突然跳出窗口……宇佐美的情況也有可能屬於這種例子。
  「部長,自殺的可能性不予考慮嗎?」細部問道。
  細部是一個有經驗的便衣警察。在這時的會議氣氛下作這種發言是需要膽量的。不過,光野曾風聞署長高橋和這位細部合不來。
  「目前,我並不認為是自殺。」署長高橋明確地說:「從宇佐美的日常生活來看,完全沒有理由認為他是自殺,這是一。第二,投放氰化鉀這種犯罪手段總有一種預謀殺人的味道。此外,沒有遺書,而且死者在出席歲末聚餐會之前,曾親自去買了一張飛機票,打算兩天之後出差東京……」
  「是啊··」
  從表情上看,便衣警察細部似乎是同意了。
  會議正在「他殺」這條線上突飛猛進,細部好像也沒有完全的把握來叫會議停止這樣做。
  「光野君,你怎麼想?」署長高橋看著光野問道。
  「啊?你是問他殺還是自殺嗎?」
  「首先是這個問題。」
  「是啊。」光野抱著雙臂,稍稍考慮了一下,便回答說:「我也覺得正如部長所說,這事件有他殺的味道。我說得很抽像,請多包涵。」
  「在向當事人聽取情況的階段,就感到偵查難於展開,關於這一點,你有什麼看法沒有?」署長高橋又問光野。
  「剛才部長講過,大家都把不能告訴別人的話去對宇佐美講,可能是一個被殺的原因……這現象和本案有沒有直接關係自當別論,但能從公司裡發生的此類案件這一個角度來看問題,我以為部長很有眼光。不過……」
  光野說到這裡,向大家掃視了一遍,又說:
  「當前的企業,或者是企業的成員,他們保衛自己的意識是非常強的。試舉一個很容易懂的例子來加以說明,假設在銀行內部發生了一起能夠退賠得出的盜用公款事件,就說是500萬日元吧,銀行一定會在內部解決,絕對不外揚。因為銀行是講究信用的企業……要是像部長推測的那樣,假定有人把重大的秘密透露給宇佐美聽了,並由於這個原因而發展到了犯罪的地步,那麼這偵查…·」
  光野又一次把話停下來,然後慢吞吞地接著說:
  「這就會成為相當困難的偵查項目了。」
  這時一個辦事員走進來,向高橋耳語了一番。
  「嗯,嗯。」
  高橋一邊點頭一邊聽著。辦事員的話一講完,高橋便皺起眉頭,對大家說:
  「宇佐美所飲的酒,鑒定結果出來了。杯子上最清楚的指紋是宇佐美本人的,雖然也找出了一些模糊的指紋,但不知是誰的。」
  高橋接著往下說:
  「還有,就是氰化鉀怎麼到手的問題。在三榮公司,業務上需要使用氰化鉀。管理雖說很嚴格,但是,只要有意的話,公司職員是有可能弄到手的。」
  會場上一片沉默。
  當天夜裡……
  偵查主任光野失眠了。當然,這是因為他在宇佐美被害案件上開動腦筋思來想去的緣故。
  光野的第六感覺認為這是一件他殺案。這一點他毫不懷疑。光野又感覺到,這一事件的背後,好像還有著另一個「隱藏起來的秘密」,儘管這些也是他的直覺而已。今天,光野在會議上告訴大家,「企業以及企業的成員」具有強烈的保衛自己的本能,並且還以銀行為例作了說明。可不光是銀行這樣,當前的警察界也是如此的。警察中間也發生過盜用公款的事件。而這些事情肯定也都在內部解決了。因為警察同銀行一樣,信用就是生命。以檢舉罪犯為職務的警察,從道理上來講,內部是絕對不會出現犯罪現象的。
  自己年輕時犯的那樁過錯,在光野的腦海裡浮現出來了。
  這是一樁想起來就感到難為情的事。實質上,這件事也許還稱不上是犯罪……
  當時,自己剛剛升任候補警部,現在回想起來,是精神鬆懈的時期。二科是與經濟犯打交道的,當然,也負責賽馬、賽車的作弊事件。因而,自己就得涉足於賽馬場、賽車場、賽艇場。
  那時,光野只能認為自己是著了魔。他只覺得一下子心血來潮,便去買了馬票,還中了頭彩。光野雖然十分清楚一頭扎進這種賭局是愚蠢的事,但他還是開始熱衷於賽馬、賽艇了。條文上並沒有規定警官不准染指賭博,但不成文法在實際上卻是約束警官不能去參加賭博的。那時,光野覺得有點心虛,所以養成了離開F市而到其他地方去賽馬、賽艇的習慣。
  有一天,在O賽艇場。
  中午前,光野就把所有的錢輸得一精二光。
  光野只覺得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於是回過頭去,原來是老頭子若本,他專門向職員階層的人放債。
  「下午的比賽可是關鍵啊,」若本漫不經心地這麼談了一下之後,又說,「讓我借點錢給你,怎麼樣?」
  他知道光野已把錢輸光了。
  「那就拜託你了。」
  這下就壞事了,只要借過一次錢,以後便會養成習慣,債務也就向上升。對小本經紀人來說,警官是最好的主顧。因為從職責上來說,警官欠了債是不能不還的。光野意識到這一點時,債台已經高築,超過他自己的償還能力了。於是利上滾利,眼看著債務愈背愈重。光野覺得,無論如何得想想辦法,並且為之傷透了腦筋。就在這種苦惱當中,時間無情地一天天過去了。
  也就在這種情況下,有那麼一天……
  光野被高見股長叫去了,為了避人耳目,他們約在一家小飯店的單間裡交談。
  「我相信你是個能幹的人,」高見開門見山地說,「你這麼快就升任候補警部,這在科裡是空前的。我也為此而感到很光彩。不過,你背著債吧?」
  「呃?」
  「債主不善哪。若本有以暴力攫取資金的嫌疑。」
  光野的臉色發白了:股長什麼都知道了!
  「從親戚朋友那兒能拼湊到多少錢?」
  對於股長高見這麼直截了當、主動深入的談話,光野沒有辦法招架。最後,股長自己掏腰包替光野還清了他湊不足的那部分欠債,共計一百萬日元,光野也因之脫出了窘境。直到現在,光野還把高見當做自己的恩人。高見是在撿查若本的放債賬本時發現了光野的名字的,於是,他就事先採取了這個措施。要是若本被揭發出來,人們發現有一個司法警官與他有金錢交往,則對內對外都是一大污點。事情發生之後再處理就來不及了。高見的敏捷措施,應該說採取得十分及時。
  光野從這一過失中學到了很多東西。首先是警察要有自覺約制自己的精神。還有,警察也是一個組織體。對組織體內部出現的不妙事件,為了隱蔽它,就需要反應靈敏,及時採取措施。
  光野覺得,高見股長向自己表示的好意,自然是真的。然而,要是撇開這一點再來想一想的話,恐怕這也還是股長想保住自己的地位而採取的防衛策略吧。因為自己的部下出了行為欠檢點的事,對當領導的來說,肯定也是不利的……
  從那以後,光野潔身自好,幾乎被按上「石頭人」的綽號。但話要說回來,那件事後來倒成了一帖良藥,使光野獲得了現在這樣的信譽。
  於是,光野才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能以冷靜的。職業上固有的眼光來觀看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事。
  光野認為:公司這種組織,也有保衛自己的本能。
  這麼看來,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會不會也與公司保衛本企業,甚或是與公司裡的某個人要保衛自己有關呢?
  偵查主任光野用一種積多年之經驗得來的嗅覺這麼思考著。
   

  失眠的不只是偵查主任光野一個人。也許可以說,在宇佐美木太郎案件中受到詢問的三榮公司的13個人都失眠了。
  常務董事橫溝也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成寐,並且越來越清醒。
  ……被詢問時,自己絕沒有撒謊。這是的的確確的。只是有一件事情自己沒有主動說出來。
  「可是為什麼……」
  可是為什麼竟會將身居要職者的那種不可洩露的秘密,一口氣去對宇佐美講呢?人們對宇佐美這個人的評價,自己是很清楚的。這是個有他沒他都無可無不可的人。他沒有才幹,工作也不積極,只是規規矩矩地上下班而已。
  不過,和他在一起而沒有外人在場時,就總想和他談點什麼。因為對他很放心,即使講了些什麼,他也絕不至於洩露出去。
  那天橫溝從公司出來,偶然碰到宇佐美,便邀他走進一家小飯館。幾杯酒一下肚,話就自然流出來了。
  「曖,這可是絕密的事啊。」
  於是橫溝自動地講了起來。
  上個月,K大型電氣公司派人來找橫溝密談,試探合併的事。K電氣公司在冷暖氣設備項目上比較弱。合併的目的是想吸收三榮公司的優秀技術人員。
  來人充分估計到三榮公司經理清瀨不喜歡大型企業,於是來試探常務董事橫溝。開出的條件是有利可圖的,K公司事先表示,成功之際,將為橫溝準備好K電氣公司董事的位置。橫溝當然也就答應下來了。他和經理清瀨之間的關係已進入沒有挽回餘地的死胡同。
  行動要隱蔽繽密。以K電氣公司系統下的公司名義,盡量收購三榮公司的零碎股票;買通小股東去股東總會上搗蛋,要求清瀨經理辭職;對董事們採取綏靖政策……這個作戰部署正在靜悄悄地一步一步向縱深發展。
  如此重大的事情,自己為什麼去告訴宇佐美呢?橫溝董事咬住嘴唇這麼想。
  於是,8日那天宇位美寄來了那封信,自己也照辦了,這可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
  因為,一旦講出來,自己就可能成為殺死宇佐美木太郎的重要嫌疑犯……
  總務局長三隅也失眠了。
  ……三隅覺得,宇位美恐怕是被人殺死的。
  當然,絕不是我三隅干的。
  可是,我為什麼把那事情去對宇佐美說呢?
  那種關係僅僅四個月就斷了。現在回想起來,可以認為,那種私情是她拿人開心,而自己就成了她滿足情慾的對象。因為那一段時期,她的丈夫患了糖尿病,夫婦倆不能同房。對三隅來說,和有夫之婦私通,這也不是第一次。
  在那些事情還沒有敗露之前,就都結束了。
  但是,這樁事情一旦敗露,三隅就將身敗名裂,因為對手可不是好惹的人。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
  在鬧市中心,三隅從車窗裡看到一個女子在揮手,這就是她。
  「送你一送好嗎?」三隅看到她提著買東西的包,便問道。
  「行嗎?」
  「請,請。」
  她乘上了三隅的汽車。
  「啊,還只有三點鐘呢。」她看了看手錶,便把眼睛轉向車外晴朗的天空,說道:「這種日子,郊外的空氣多新鮮呵。」
  現在想來,這是一種巧妙的引誘。
  「不往Y岬去逛逛嗎?」三隅答了腔。
  她又說:
  「你有事嗎?」
  「會議剛剛結束……沒關係。」
  三隅駕駛著汽車轉了一個彎。
  「三隅先生,聽說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
  「我?沒有的事。」
  「我丈夫說的嘛。」
  談話的內容不知不覺地親熱起來。
  究竟是誰先誰後?事至如今,也沒法說清楚了,看來應當說是相互間都很敏感地觀察到了對方的情緒吧。
  確如傳聞所言,她很嬌艷。甚至有這樣的話在流傳:
  「在她身旁,她的那位丈夫可吃不消啊。」
  她的名字對誰也不能說……三隅這麼考慮過,可是……只有宇佐美木太郎一個人知道,她就是清瀨經理的妻子。
  因為是三隅自己把這件情事透露給宇佐美的。
  現在,三隅和清瀨繁子什麼關係也沒有了。即使見了面,也都裝作不認識的樣子。
  不過,儘管是已經斷了的私情,要是說出來的話……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和經理妻子之間的私情,那就不會光作為個人私生活問題而就此了結的。
  「但是……」
  蓋著8日郵戳的那封宇佐美的來信。這事也絕對不能講出來。否則要被當做殺人嫌疑犯的……
  總務科員松下三郎是一個凡事都藏在肚裡的人。所以,他的自省也是陰森森的。松下露出抑鬱的眼光,顯出煩惱的神色。他也是為了自己把不應該說出來的事告訴了人事科長宇佐美而感到苦惱。
  「……我覺得自己生有這樣的體質是個悲劇……」松下以此話開頭,綿綿不斷地向宇佐美訴說。
  松下是一個具有同性戀傾向的人。不過,他對女性也並不是毫無所動,他只是患有輕度的同性戀體質,在一定程度上,他是模稜兩可的。可是,這二者中間哪一個為主呢?如果理想的男性在眼前出現的話,他對這個男性的關切心情的比重就要大一些。
  「……我的不幸在於:如果對方也是生有同性戀性格的人,我就反感。我理想中的男性必須是完全正常的人,絕對不能帶有同性戀傾向。你猜猜,結果怎麼樣了?
  「毫無所獲。因為愈是正常的男性,對同性戀性格的人就愈表示厭惡。然而,我理想中的男性竟出現了。請你千萬別對旁人說,這個男性就是總務科長熱田。他是個運動員,辦起事來機靈利落……是我理想中的男性。而這個熱田科長竟親口對我說,要我娶他的侄女,豈不是令人啼笑皆非……當然,我答應了這樁婚事,因為熱田作為一個親戚,將會永遠在我身旁……」
  自己為什麼將這樣的內心世界去告訴別的科的科長宇佐美呢?而且他又是操縱人事權的人事科長。松下為之咋舌。而婚禮已經決定了,在明年春天舉行。
  宇佐美寄來了一封信——8日付郵的要我親啟的信。
  松下曾閃過一個念頭,去殺死宇佐美。結果,正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宇往美死了。
  一度起過殺意。這一事實使松下很苦惱。自己並沒殺他,可是……
  人事科員柴浦對宇佐美的死從心底裡感到高興。要是他一直活下去,而且再寄那種信來的話,柴浦心想,也許自己會殺死這個男人的。
  不過,那一件事柴浦對誰都不肯講,死也不肯講。但為什麼竟會去告訴字佐美呢?是了,宇佐美使人感到,他有著基督教會的神父氣質。信徒向神父懺悔,神父依據教會的規定,絕對不講出去。對了,希區柯克曾利用這種情況拍過一部充滿驚險場面的影片。片子的名字記得是叫《我的自白》吧,好像是由名演員蒙哥馬利·克利夫特主演的?唉,電影什麼的管它幹什麼呀,總之,當時自己是抱著信徒對神父懺悔的那種心情的。
  「……請你聽我說。」柴浦纏住宇佐美,央求似地說,完全成了一個懺悔的信徒。
  講的是關於出了車禍後潛逃的事。
  不過,可以很乾脆地說,在那種情況下,不是自己不好。當時,自己剛從酒吧間出來。
  地點是在T公寓前。
  一個胖胖的男子突然跳了出來。真是一剎那的工夫。自己意識到那是對方的過錯,同時卻又感到自己也有虧心的地方,因為自己是喝了一瓶啤酒開車的,雖然只喝了一瓶。於是便下意識地重新發動汽車開走了。
  也沒再往後看過一眼。
  記得第二天,自己像是偷看似地提心吊膽打開報紙的。
  很意外,被害者是三榮公司的主顧——S商務公司的常務董事。還有,這位常務董事是從暗藏在公寓裡的情婦那兒出來時遭了殃的。這一事實真相公諸於世後,一時成了同業界的談話資料。
  這事成了該常務董事的醜聞,而且,人們光把他和他那個情婦之間的事情誇大其辭地傳來傳去,對肇禍潛逃的犯人不大提到。因為軋死人潛逃的事,已不足以使人們感到震動了。
  所以……
  要是自己把這件事藏在心裡,那就誰也不知道,事情也就了結了。因為對方是竄出來的,所以在自己的腦子裡,犯罪的意識是十分淡漠的。如果說有什麼犯罪意識的話,那就是自己悄悄地逃走了。
  不管怎麼說,這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的事情。
  「但是,為什麼卻把這件事……」
  自己怎麼會想到要去告訴字往美的呢?只有一種解釋:當時自己陷入了這樣的一種心理狀態——告訴神父後也許會獲得一道免罪符。
  宇佐美一邊說著「嗯嗯」,一邊聽柴浦講,他的神態和神父聽信徒懺悔完全一樣。
  坦白之後,在回家的路上,自己甚至感到這麼一來,就可以從罪孽的苦惱裡解脫出來了,所以非常感激宇佐美。
  「但是……」
  8日付郵的寫有親啟字樣的那封信。
  柴浦吃驚了,害怕了,甚至於想殺死守佐美。
  而現在……
  宇佐美死了,是被人害死的。不過,自己那樁事情,即使有人撬開我的嘴,我也不能說出去了!
  最冷靜地處理這件事的人,也許是打字員村瀨弓子了。
  弓子是在9號下午7時拆開那封8日付郵的信的。弓子所住的Q市是F市的子城。所以8日寄出的信在9日上午送到。弓子下班以後看到這封信時,是在晚上7點鐘左右。
  弓子拆開那封寫有親啟字樣的信看了。信很簡單:
  「需要錢。以12月11為限,請往S銀行的綜合戶頭821-5613賬號下存進10萬日元。宇佐美木太郎。」
  信上要求存人的日期是11日。只留下10日和11日兩天了。弓子在11日早晨,事先向公司請了一個小時假。上午9點10分,她推開了Q市M銀行支行的門。三榮公司對本公司職工的工資和獎金,採取存人離各人家最近的銀行裡去的制度。在弓子的戶頭下,M銀行應該存有弓子的冬季獎金,那是7日發放的。
  弓子在自己戶頭下的取款單上記好10萬日元的金額,再在存款單上填上S銀行綜合戶頭821-5613的賬號,然後走到賬台辦好了存錢手續。
  弓子從M銀行的支行出來時,看到對面馬路上有一個男子急匆匆地向銀行走來。他是總務科長熱田,臉稍微有些蒼白。
  無須推測,熱田肯定也是收到了字佐美很客氣的威嚇信(從字面上看,確實是威嚇信),特意趕來的。
  「總務科長熱田,他把什麼秘密向宇佐美披露了呢?」弓子想。
  弓子自己的事情是曾同上司有過曖昧關係,這種事情是哪家公司都有的,本沒有什麼稀奇。
  一年前……
  弓子迷上了技術部的男子S,不小心懷了孕。弓子一開始就很清楚,S是有婦之夫,不會同自己結婚。可他豪爽而有魅力,是弓子喜歡的那種男性。當時,弓子33歲,還不曾結婚,長得並不怎麼漂亮。S引誘弓子所說的話簡直粗野極了。深夜兩個人在小吃店裡喝醉之後,S說:
  「反正是一所空房,借給別人也不會損失什麼,今晚怎麼樣?」
  弓子一聽S這句無禮的話反而麻木了。兩個人旋即到旅館去。當S知道弓子懷了孕時,便說:
  「房錢太貴了。」
  於是S給了弓子20萬日元人工流產手術費,同時說道:
  「到此全部結束。」
  他就這樣退場了……
  這以後,弓子帶著一種屈辱感躺在非法開設的醫院的手術台上。
  弓子雖然明白這是自作自受,但心裡還是留下了創傷。
  不過……
  不吃香的老小姐自有老小姐的自尊心。儘管如此,弓子還是把自己對S的怨恨和盤托出,告訴了宇佐美。她覺得自己已將創傷裡的膿全部擠出來了。
  一封索取錢財的信,若無其事地從宇佐美那裡寄來了。
  自然是照辦。
  可是……
  對於收到宇佐美那封官樣文章的威脅信並都照辦了的人,宇佐美的死亡實在是一個衝擊。
  受到衝擊的不僅是橫溝、三隅、松下、柴浦……還有總務科長熱田,人事科員中西、村山、中島。
  而這些人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感到恐怖、憤怒和痛苦。他們推斷字往美水太郎是被人害死的。他們想起富有宇佐美特點的、右側向上傾是很厲害的字體,每一個字就像一匹騰躍起來的馬。
  他們還有另一個共同點。
  這些人都有權相像的地方:他們對自己告訴過字佐美一些什麼事,對收到了威脅信,對自己照信上所說的去做了等等都噤若寒蟬。因為稍不留意將這些事漏了出來,自己就會成為重要的嫌疑犯。
   

  「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偵查總部」暫時解散了。案件發生已經有6個月了。
  出事的當時還是冬天,寒風凜冽。而現在,5月也已經要結束了,周圍一片新綠。
  隨著偵查工作的延宕,自殺論在偵查人員中間蔓延,這便成了解散「總部」的理由之一。偵查這項工作也需要熱情,而自殺論抬頭,就使偵察員們的士氣低落了下來。
  「是13日星期五發生的事情,而且嫌疑犯有13名,一開始就倒霉,所以我們才鑽進了迷宮……」有的便衣警察小聲地說起挖苦話來。
  在解散之前,偵查一科科長木村、主任光野、署長高橋這三個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
  偵查一科科長比較強烈地主張解散。即使他不這麼主張,由於近來案件連續發生,偵查人手又少,勢必不允許像現在這樣,把多數偵查人員投入沒有希望破案的偵查中去。
  「斷為他殺,是估計錯誤啊!」木材科長帶點遺憾的口氣說。
  光野和高橋卻默不作聲,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不過,高橋的表情似乎有點不甘心的樣子。
  光野說:
  「我對解散沒有什麼意見。再這樣繼續偵查下去,大概也別指望出現新的情況。不過,這件事是不是先不作了結,而是把偵查規模縮小,這一項任務是不是交給我來辦?」
  「就是說,你還不死心?」科長說。
  「是的。」
  「是不服氣?」
  「不。不是也有『待機偵查』的做法嗎?就是說,在耐心等待時機的過程中,對方會露出破綻來。我想,這件事就屬於這種情況。」
  「恭候式的偵查?」
  「請讓柴田和河西兩位便衣跟我。」
  「好吧。」偵查一科科長木村答應了光野主任的要求。
  三榮公司的打字員村做弓子的辭職,是在案件發生之後的第六個月,換言之,也可以說是在案件進入迷宮若干月之後。
  「母親去世了,沒人料理家中的事,父親的年紀又大,所以我現在想回家去……」
  這是村瀨弓子向上司提出辭職申請的理由。
  弓子的母親去世是事實。還瞭解到,弓子家的第三個男孩尚在高中二年級唸書,住在家中。出現這種家庭情況時,不同意辭職是比較難的。雖然如此,弓子的上司還是不止一次地稱讚弓子打字熟練,想盡可能地挽留她。這倒不是上司在恭維弓子,在業務上,弓子確實是既快又正確。
  可是弓子執意要辭職,上司無可奈何,只好接受了她的辭呈。
  當然,弓子向同事們說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喜歡這個感覺抑鬱的工作場所,自從那個案件發生以來,只要事情沒解決,就存在著一種誰都是懷疑對象的氣氛。我討厭這種氣氛。」
  大概這也是弓子要離開公司的理由。
  辭職的那一夭,弓子只帶了一隻旅行用皮箱,輕裝離開了公寓。
  弓子把電視機和立體聲唱機慷慨地送給了女同事。
  她舉起手來,招呼一輛出租汽車停下。
  「飛機場。」
  弓子報出了去處。
  要是公司裡的人聽到弓子這個去處,恐怕要覺得詫異了。因為弓子的家鄉在某山溝的農村裡,需要先坐三個小時的火車,然後再乘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
  一個小時之後,弓子已經是飛機上的乘客了。
  飛機起飛後,弓子從機上的小圓窗裡俯瞰F市的景色。
  「和這個F市分別了。」弓子想,但並沒有感傷情緒。
  F市是一個地方都市,這裡的社會就這樣,一有什麼動靜就相互傳播,弓子感到它和家鄉一樣討厭,因為那裡左鄰右舍的眼睛真是煩死人,叫人一天也不想往。
  飛機直飛東京。
  ——一座聚集著1200百萬人口的大都會。
  ——一座人情薄如紙的都會,一座鄰舍家的屍體放了一年也沒有人來注意的都會。
  ——一座便於罪犯逃匿的都會。
  「罪犯……」想到這裡,弓子微微地冷笑了。這微笑是在誇耀自己達到了目的:「作了精心安排,完全沒有破綻的犯罪。」
  弓子偷偷地用手按了按手頭的旅行用皮箱,裡面放著這場不露破綻的犯罪的收穫。款子分成四個存折,金額一欄裡,實數之後並列著很多「O」。
  「這是智慧的勝利。」弓子想。
  冒起犯罪的念頭,是一年之前的事。當時自己正打算結婚,弓子回憶起當時的事來。
  ……要是人事科長宇佐美利用我同s交往和流產的事來要挾自己,要我付出保守秘密的代價的話……弓子腦子裡閃過這種推理小說似的想法。
  弓子認為,如果是這樣,儘管宇佐美太不講理,但自己還是會千方百計弄錢來交給他的。
  後來婚事吹了,弓子腦子裡那種推理小說似的想法卻膨脹起來了。
  「對了……」
  人事科長宇佐美胸中藏著搖錢樹,就是說他藏著眾人的秘密,而且多得幾乎要溢到喉嚨口了。如果宇佐美是個騰達不起來的庸人,不,正因為宇佐美是這樣一個庸人,這種來自眾人的自白不是可以變為餘錢嗎?
  要是宇佐美不這麼幹,那麼,村瀨弓子下了決心.「我來幹!」
  從那以後,弓子花了一年的時間進行了慎重的犯罪準備。最費事的是模仿宇佐美的筆跡。為了能夠惟妙惟肖地寫出宇佐美那右側上傾、像是一匹騰躍起來的馬似的字體,弓子整整花了一年工夫。
  其次的麻煩事是向誰要錢?要多少萬日元?
  結果,弓子採取上多下少的辦法。這樣做,既遵從了社會的公平原則,也符合義盜的道德標準。
  而字面以簡單為好,不要寫廢話,暗示一下就可以了。
  「需要錢。以12月11日為限,請往S銀行的綜合戶頭821-5613賬號下存進x萬日元。宇佐美木太郎。」
  弓子拿起筆來,在給董事橫溝的信上寫下「500萬」時,剎那間,她側著頭沉思起來——數目是不是過大了?
  但弓子旋即搖了搖頭,屏住了氣。
  這是賭博,要賭就得有膽量。弓子雖然對業務不太懂,但對橫溝董事最近的所作所為總感到有些可疑。橫溝身上有著一種肯定要幹出些什麼名堂的氣氛,可以列在500萬這一檔上。如果他的秘密是屬於經營方面的話,這一點錢,他會拿出來的。
  最後,弓子給自己也寫了一封威脅信,事情一旦敗露,弓子就有了偽裝來保護自己。弓子在紙上寫下10萬日元的時候,腦海裡忽然浮現出S遞給自己的流產手術費20萬日元來,這使弓子的心都發痛了。
  總計是3217萬日元。
  12日早上,弓子到銀行去打聽錢款存入的情況,因為這是弓子用宇佐美木太郎的名義開的戶頭。吁!加上自己一共十三個,都按照要求的數目把錢存入了。通過現鈔自動付出機,取出這些錢來是很容易的。
  「然而……」
  弓子覺得自己是對不起宇佐美木太郎的,但為了使犯罪不致留下蛛絲馬跡,非得讓宇佐美死不可。當那次歲末聚餐會進行到觥籌交錯、座位不分的時候,弓子一面小心地不讓杯子印上自己的指紋,一面把放了氰化鉀的酒放到宇佐美面前。
  弓子覺得,這種已經過去了的事就不用再去管它了,在自己面前,還有著未來呢。
  飛機好像已經到了東京羽田機場的上空。
  偵查主任光野通過東京來的業務用專線,聽著便衣警察柴田的報告。柴田那口齒清楚的聲音傳入光野的耳朵裡,聲音很有生氣。
  「……匯報一下村瀨弓子到東京之後的行動。首先,她向不動產公司聯繫,租進了中古公寓的一套2DK(指除了廚房和餐室以外還有兩個房間的一組公寓住宅)的住房,地點在新宿番象町,離歌舞會町是10分鐘的路程。她預付了一年房租,加上押金和謝禮,總共花了50萬日元。接著,也就是目前,弓子正在交涉買進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各種傢具及零星雜件,再加上出讓費,共計1500萬日元。而弓子從三榮公司領得的退職金,由於她借款不少,所以實際到手是300萬日元。
  「正如主任推測的那樣,犯人大概沒錯,就是村瀨弓子。這是待機偵查的勝利。但宇佐美木太郎真可憐,他隱私知道得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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