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偵探小說>>森村誠一>>東京空港殺人案

雲台書屋

第十三章 孤獨

  1
  厚木9·30專案組對於為谷敏之的供詞,終於調查完畢。由於空港的8·11兇殺案與厚木的9·30兇殺案之間,沒有必然和內在的聯繫,經上級批准,厚木9·30兇殺案偵破專案組宣告解散。
  與此相反,空港8·11專案組的搜索偵查尚停留在原地踏步階段。
  厚木9·30專案組以順利偵破案件而勝利結案,而空港8·11專案組似乎陷入迷宮。專案組成立最早,偵查時間最長,卻毫無效果。
  那須警長已經好久沒有回家了。專案組裡的大部分警官的住所,距離空港警署較近,上下班很方便。可那須警長的家居住在練馬區外圍,途中需要換好幾輛電車,故爾常常住在空港督署的宿舍裡。
  最近,又一連好幾天沒有回家。身上穿的衣服,已經沾滿了汗臭味,他打算回家洗澡,再取一些替換的衣服。他有一個小秘密,其實也無秘密可言,只是一旦被年輕警官知道,說不定會笑話他。因此,他從不對別人講起自己的興趣和愛好。
  那須警長儘管年齡已過中年,卻是通俗音樂迷。微不足道的薪水,買不起高級立體聲音響設備。即便那樣,狹小的住房裡,還是購置了廉價的立體聲音響設備和數十張盤片。
  偶爾遇上空閒的休息天,便打開擺放在牆角的立體聲音響裝置。他一邊同步哼唱,一邊盡情地欣賞。由於都是那個年代的歌曲和音樂,故而被上高中讀書的兒子打入冷宮。
  最近,那須警長又特別思念起這些老歌。
  由於全身心投入偵破工作,與自己酷愛的音樂分別了很長時間。這種渴望,簡直難以言喻。
  在專案組裡,猶如《愛似藍天》和《通向明天的橋》這一類軟綿綿的情歌是不允許聽的。
  今天,那須警長風塵僕僕,從最南端的羽田空港,橫穿整個東京都市,回到北端練馬區自己的家。比起回家洗澡和換衣服,莫過於盡情地欣賞一番音樂,過一把久違的癮。
  今天回家,正值遇上與眾多上班族下班回家的時間,被捲入你推我搡的交通高峰。乘坐公共汽車來到莆田,再從品川來到山手線。在涉谷周圍,下班族人頭濟濟,熙熙攘攘。
  那須警長擠在人群中間,不時浮想聯翩。每天躋身在人群浪潮中的上班族們,比自己不知要幸運多少倍。
  車廂裡人山人海,上班族們每天準時從家裡出來,準時返回家裡,過著和平年代的生活。而警官則不然,一旦案件發生,就必須投入到偵破工作中去,並且不允許有任何私心雜念。
  他的一些同事,由於長期住在專案組裡,回家時竟然把回家乘坐電車的順序忘得一乾二淨。那須警長想,如果這次回家是抱著勝利結案的心情,那該有多好。
  那須警長用右手拉緊電車頂上懸掛著的安全吊環,無意識地眺望著窗外,大腦自然而然地思索起8·11兇殺案。
  「現場是密室,而且是兩重密室。」
  謎一般的密室,一刻也沒有離開那須警長的沉思,始終盤旋在他的腦海裡。即便陶醉在酷愛的音樂裡,腦瓜子裡也時常翻騰著謎一般的密室。
  偵探推理小說裡,說到過密室。在喜歡偵探推理小說的讀者中間,熱衷於密室的人似乎並不多。據說作者在密室上大做文章,故弄玄虛。最初編寫的密室,是罪犯絞盡腦汁,偽造第一現場。後來,密室之說到處氾濫,而且生搬硬套,以致小說結構與情節設計之間極不自然,讀者們不歡迎這一類偵探推理小說,覺得作者不應該在密室上大做文章。
  但那須警長手頭上的兇殺案,都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有密室,並且是雙重密室。房門內側,不僅上有保險,還掛有安全搭扣。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房門外側的走廊上有服務員監視的目光。如此戒備森嚴的房間裡,竟然發生兇殺案。服務員的證詞,沒有懷疑的理由。殺人兇手,居然衝破兩重密室,溜之大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殺人兇手,為什麼偏在兩重密室裡實施殺人目的?
  面對謎一般的兩重密室,我們始終彷徨徘徊,至今查找不出兇手為何製造密室的理由。
  正在這時候,池袋地鐵車站到了。那須警長準備在站上換乘西武線,在人流的推動下渡過橫跨立交橋。這一回的電車上,終於有了座位。
  隨著電車徐徐啟動,剛才中斷的思路又活躍起來。
  「為什麼要製造密室?其中必有難以言喻的理由。只要找出理由,密室之謎也就不攻自破。」
  那須警長回憶起曾經讀過的《密室集》。
  密室詭計,大致分為三種類型。
  第一、天花板、牆、或者地板上,有秘密通道;
  第二、門上和鎖上實施機械性的機關,從門外側掛上鎖的內保險;
  第三、利用心理上的錯覺,或者在室外使用凶器;或者在行兇時,製造兇手或被害人不在室內的假相等等。
  除上述以外,一、二、三等三種類型的密室,常常混合錯開使用。
  「就本案來說,第一種類型的密室應該排除;第二種類型的密室作過種種實驗,可能性不大;剩下的,是第三種類型的密室。那麼,所謂心理上的錯覺究竟是指什麼錯覺呢?按理說,應該沒有產生錯覺。經過地毯式的嚴密搜索,沒有發現任何破綻。這,難道是錯覺嗎?」
  思索停滯不前……猛然間,哈欠一個接著一個,全身感到疲軟。思考戛然中斷,似乎是一種疲勞的信號。電車開始減速,駛入那須警長回家的最後一個車站。以往,電車駛入站台時,車廂裡幾乎空空蕩蕩的。今天,車廂裡一直處於飽和狀態。快要到站了,擁擠情況與始發時沒有多大變化。
  他深深體會到,大都市的膨脹,給交通帶來擁擠不堪的景觀。
  
  2
  草場警官的調查,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大竹美和,不是大竹義明的親生女兒!他倆的真實關係,是養父與養女。
  小室安彥在保險合同上的領取人欄裡,為什麼要寫大竹美和?為查明事實真相,草場警官在美和的住宅周邊神出鬼沒地展開了仔細調查。在當地派出所的戶籍檔案裡,草場警官突然發現這樣一段記載,從而瞭解了大竹美和的身世。
  大竹美和的親生父母親,於十幾年前因所乘客機失事而遇難。其父親家永谷之,是當時湧現的小說作家新秀。
  昭和四十X年三月,為出席巴黎舉行的世界文學作家會議,家永谷之攜帶妻子女兒一同前往。他們乘坐的,是全日航461航班白峰號噴氣式客機。該航班經由北冰洋上空,飛往英國倫敦,在途經阿拉斯加上空時,該機發生重大故障而緊急迫降。當時,家永谷之夫婦倆遇難身亡,機上九十一名旅客和機組人員中間,僅十名倖免於難,其中有大竹美和。
  當時,家永谷之以其卓越的文學天才一躍為新銳作家,正是觀察社會、大顯身手的時候。如果他活著,一定會寫出許多深受大眾歡迎的小說。根據其尖銳的洞察力和富有想像力的聰穎,將來必成大器,必將成為一個優秀的大作家。可惜的是,由於飛機失事、飛來橫禍而英年早逝。
  當時,草場警官還在中學讀書,拜讀過家永撰寫的好幾本小說,十分崇拜。
  「哦,大竹美和的生父,原來是家永谷之?」
  臉上不太流露感情的那須警長,居然瞪大眼睛,半晌沒有說話。據說,那須警長本人也曾是家永谷之作品的崇拜者。
  作為一個文學青年,那須警長擁有過家永作品的影響和激勵,曾有過一時衝動,立志將來當家永那樣的小說家。草場警官一邊望著那須警長,一邊好奇地想像那須警長年輕時的情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竟也有過對文學的憧憬。不知道他當時是以什麼樣的表情,閱讀家永作品的?
  草場警官真希望時間倒轉,再回到那須警長的年輕時代,親眼目睹他當時的情景。可此時此刻,草場警官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消息需要向那須警長報告。
  「救出大竹美和的那個救命恩人,你知道是誰嗎?呵,就是那個大竹義明!當時,他是那架失事飛機上的客艙乘務長。」
  「你說什麼?」
  那須警長由於說話時用勁過猛,屁股下那把椅子發出「嘎吱」響聲。
  「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這裡有當時的事故記錄,是向全日航公司借來的。這是全日航公司當時從倖存者那裡收集來的證詞,完全可以相信。」
  那須警長伸手接過那本厚厚的「原始記錄」,貪婪地閱讀起來。讀完後,閉起雙眼一聲不吭地陷入沉思。
  這一突然出現的新情況,究竟應該如何解釋?它與8·11兇殺案的本身有什麼必然關係?如果有,應該是怎樣的關係?
  專案組全體辦案警官緊張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焦急等待著頭兒的命令。終於,那須警長抬起臉掃視了大家一眼。
  「《記錄》上的所有倖存者,大家分組一一拜訪瞭解。雖已經十多年過去,可也許還有活著的?或許也有情況不明的?總之,大家設法找到活著的人,當面瞭解飛機失事當時的情況。」
  聽完那須警長的命令,專案組的氣氛又變得活躍起來,立即分頭行動。大竹義明領養大竹美和,其中必有某種原因!大竹義明為什麼要收養美和?據說是大竹義明親自將她救出冰天雪地,故而把父親的感情傾注她的身上。僅僅是這個原因嗎?其中,肯定還有什麼非常複雜的情況。
  追本溯源,必須從十多年前的那次飛機事故中著手調查。
  警官們紛紛離開專案組,出發了。
  
  3
  經過一番調查,又一個令人吃驚的新情況出現了。由於過去十多年,已經有好幾個倖存者步入九泉。他們的死亡原因,不是年邁體衰,而是因為交通事故以及患病。他們死亡的時候,年齡還很輕。
  打聽倖存者消息,不得不中斷。又經過耐心尋找,終於找到兩名旅客和兩名機組人員。倖存者中間好像有一、兩個外國人,已經無法找到。
  作為當時的倖存者、畫家平田君告訴警方。
  「大竹義明那傢伙不是人!胡說什麼,只有能行走的人,才有生的權力。他竟然下令,把傷病員全扔在冰天雪地裡凍死餓死。對於被拋棄在冰天雪地裡的傷病員們,居然連毛毯和食品都強行沒收。還說什麼,要死的人最好是光著身體。我上前阻止,他竟然企圖扔下我。唉,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說真話,也是出於無奈。那傢伙被殺,是罪有應得,咎由自取。」
  還有一位倖存者,現正在經營一家貿易公司,他叫古賀。
  「那等於是殺人犯罪!可要是這麼說,我們這些倖存者都是同案犯。當時,我們與大竹義明一起,把那些傷病員扔在冰天雪地裡。雖不是同謀,可既然是人,理應上前阻止。事實上,我們都扮演了幫兇的角色,犯有間接殺人罪。無論在什麼場合,強者才有生存權,而弱者只有死亡權的這種論調,是毫無道理的!可當時,沒有一個人敢干站出來阻止。因為都慶幸自己有可能活著出去,就昧著良心不再說什麼了。我們活著的人,都隱瞞了當時的這一事實。由於飛機失事,留在現場的,沒有一個是活的。據說,救援隊當時也沒有懷疑什麼,只認為倖存者已經突圍。
  駕駛艙裡的機組人員,全部死了。飛機失事後,調查組舉行的聽證會,也僅僅是走過場流於形式。總之,我們這些能活下來的人,確確實實應該歸功於大竹義明。
  如果沒有他的果斷和勇敢,也許我們早就離開人間了。如今,他也去了,我也不想說那些鞭撻他的話。」
  當時擔任乘務員的山口君,現在是東京一家賓館學校的講師。
  「大竹義明當時的行為,在那種場合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沒有大竹義明,大家都得死,可活下來的就這麼點人,也確實讓別人多少有點懷疑。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能原諒他,當然也不能原諒我自己。我辭去全日航公司工作,也是因為討厭大竹義明的人品。雖然他收養了當時被遺棄的孤兒,可能也是良心沒有完全泯滅的一種表現。或者說,以此將功贖罪,逃避良心的自責。可我覺得,那是無法饒恕的犯罪。」
  倖存者中間,沒有一個不聲討大竹義明罪行的。當時乘務員的前川奈美,如今是有兩個孩子的家庭主婦。
  「活下來的人,不應該非難大竹義明。當時,大家都在生與死的十字路口上,猶豫不決。可大竹義明帶領我們選擇了前者。我心裡非常清楚,他對於自己當時的『狠毒』一直感到十分痛苦。
  他才是真正的男人!大家幹不了的事,他敢幹,而且一馬當先。那種場合,要想死比什麼都容易,儘管當時他被罵得狗血噴頭,什麼野獸啦、冷血動物啦等等。可他的出發點,是為了能救出更多的人。為此,他勇敢地挑起代理機長的指揮員擔子。可以這麼說吧,那是需要極大勇氣和意志的。
  他並不是出於自己活下去的需要,而是為救更多的人。我們活下來的事實,足以證明這一點。假若有人責備他,只能應該是在那裡死去的人,可在那些死去的人中間,也有人支持他、肯定他的果斷行為。
  對於不能行走的人,他並沒有全部扔下。就說那對死去的旅客夫婦吧,他們唯一的女孩子是大竹義明背在肩上獲救的。女孩子的生父叫家永谷之,是一個當時小有名氣的小說家。為了他的孩子,大竹義明沒有再婚,既做父親又做母親。聽說那女孩長大成人,嫁到一個非常闊綽的銀行副總裁家裡做媳婦。如果家永夫婦在九泉下有知,一定會感激大竹義明的。」
  前川奈美一邊擦淚,一邊追述往事。那段親身經歷使她感慨萬千,心潮起伏。也表達了她對大竹義明的勇敢,充滿了愛慕之情。
  不管怎麼說,大竹義明在飛機緊急迫降的非常情況下,將老弱病殘的傷員遺棄在冰天雪地裡的事實,是不容置疑的。功過是非,姑且不論,可把強者的生存建立在蹂躪弱者基礎上的行為,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
  
  4
  大竹美和的父母親,就是大竹義明被拋棄在冰天雪地裡的那對夫婦。這一鐵的事實,給8·11兇殺案的偵破帶來新的進展。
  「當時,大竹美和才五歲。一想起養父將其生父母扔在冰天雪地時魔鬼般的模樣,無疑自幼懷恨在心。應該說大竹美和,是有殺人動機的。」
  根據全體警官收集到的信息,那須警長作了綜合性分析。從他說話的語氣裡,顯示出必勝的信念。對於瀕臨解散的專案組,犯罪嫌疑人的出現,不啻於一股溫暖的春風。
  「但是,設大竹美和為犯罪嫌疑人,似乎有一定難處。」
  渡邊警官說出自己的想法。
  「在接受大竹義明的養育過程中,大竹美和的心裡理應產生了父女之情。事實上,大竹義明喜歡大竹美和,是眾所周知的。周圍的人都說,這對父女感情勝過有共同血緣的親人。五歲時候的記憶,是十分模糊的。經過十多年的撫養,說她還有復仇心理是無法理解的,如果真有復仇心理,她也不必等到現在。」
  那須警長連連點點頭。在他身上,沒有壓制別人發言的缺點。他擅長集思廣益,故而大家的發言十分踴躍。原本是信息交流的偵查研討會,現在成了大家比智力、比分析的演講現場。那須警長善於聽取部下意見的良好作風,使會議更趨活躍,不斷爆出冷門。
  河西警官說道。
  「我想說的是,大竹美和沒有作案時間。大竹義明被殺,是晚上九點以後。而九點前後,大竹義明的秘書掛電話到房間,還與大竹義明通過話,證實大竹義明活著。
  當時,大竹美和被眾多親朋好友簇擁著來到登機口,爾後上飛機去夏威夷。這種時候,她怎麼可能返回大竹義明房間行兇,並且……」
  「請等一下說!」
  那須警長平日裡很少有過這種激動,尤其像這樣粗暴打斷部下的發言。他用嚴峻的目光,繞著天花板轉了一圈。
  「剛才,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當然不是大竹美和在眾目睽睽之下,潛入大竹義明房間行兇,而是表明行兇已經結束。我這個觀點,大家覺得怎麼樣?」
  那須警長說出大膽的設想。大竹美和出現在登機口的時候,不是行兇前,而是行兇後。可阻礙這一推理的,是秘書吉井君的證詞。他當時與大竹義明在電話裡通話,證明大竹義明還活著,古井君的證詞,是可以信賴的。假設大竹美和當時已經殺了大竹義明,不可能與吉井君通話。經過調查核實,現場沒有錄音機之類的東西。
  可那須警長認為,在大竹美和行兇後,大竹義明沒有立即死亡。
  通常,傷口外表觀察和解剖的死亡推斷時間,與被害人實際死亡時間多少有點差異。以可以相信的證詞時間為基準點,即便鑒定的死亡時間比基準點稍前一點,也是可能的。如果沒有證詞,死亡時間的基準點多少應該向前移動一點。
  就科學鑒定的死亡時間而言,證詞只能是一種補充。因此,絕對信任「補充」,有可能產生盲區,導致偵查誤入歧途。
  其次,除非已經死亡,否則,受傷時間和死亡時間未必一致。曾有被害人心臟部位被刺穿後,竟然延長了長達二十五分鐘時間的生命。即便被視為致命傷,也有生存一段時間的可能。因此,被從乳頭部位刺穿左肺葉上部的大竹義明,受傷後仍有短時間的行動能力。
  受傷後的行動能力,因受傷部位不同而異,是解剖鑒定上最難鑒別的。大竹義明屍體的解剖結論,沒有斷定已經死亡。假設大竹義明受傷後還活了一段時間,那結果又怎樣呢?
  結果可以證實,大竹美和沒有作案時間之說是站不住腳的。也就是說,大竹美和行兇後返回候機樓大廳,而大竹義明是帶著傷痛與秘書吉井君通話的。
  證實這一說法,還有一個有力的證據:大竹義明沒有為大竹美和送行。唯一的女兒去蜜月旅行,作為父親,無論如何應該送行,再說當時就在空港的賓館裡。儘管如此,他卻留在房間裡沒有去送行,也就是說,大竹當時正處在想送行卻不能送行的尷尬窘境。
  如果真是這樣,他為什麼不向吉井君發出求救的呼喊呢?
  當時,大竹義明處在報警和父愛的悲傷交加的十字路口。所謂殺人行為,加害人和被加害人都將成為憎惡的化身。憎惡的質變,釀成殺人結果。被害人心理當轉換成對兇手的憎恨時,便氣絕身亡。
  庇護兇手的被害人,也是存在的,遇上子女殺害父母親的場合,被害人也許在臨死前不以相同的仇恨目光朝著兇手?
  「快逃!快逃!」
  被害人儘管身負重傷,瀕臨死亡。可為使孩子免於承擔刑事責任,不讓殺人罪名玷污自己的下一代,必須最後保護兇手。從法律上說,殺害長輩親屬的罪行,比殺害其他人加重處罰,或者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即便殺害養育親屬,量刑時,與殺害長輩親屬同樣論處。
  殺害渡過大半人生的父母親,行兇的子女有可能被判處死刑,如果被判處無期徒刑,將在監獄裡渡過餘生。
  「你別管我,快逃!剩下的,我自己想辦法!」
  身負重傷、行將消失的意識,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出現一種有意識的最後掙扎。這種時候被害人的意識,顯得特別清醒。當時,也許大竹義明拚命地揮手,示意女兒逃走。放跑女兒後,大竹義明為了偽裝自殺現場,關上房門,掛上安全搭扣,再撿起女兒行兇後留在現場的匕首攥在手裡,並且一把握住鋒利的刀刃。
  將房間作成密室、偽造自殺現場後,還是不能死。女兒是否安全逃離了?儘管父親受到女兒致命刺傷,可仍竭盡全力延長即將媳滅的燭光,以祈求女兒逃到安全區域。
  是父親那顆慈善的心,延長了危在旦夕的生命。
  女兒美和離開房間的時候,大概沒有讓人發現吧?大竹義明這時候的心情,也許無比壯烈、痛苦不堪?
  大竹美和新婚旅行的出發時間,已經迫在眉睫。察覺大竹義明沒有為女兒送行,無疑有熱心腸的人給大竹義明打電話,原打算在有人打電話前或者有人前來迎接自己的時候,製造密室房間內的自殺現場。但是,有人打電話來的可能性極大。果然不出大竹義明所料,秘書吉井君的電話打進了房間。
  大竹義明忍受傷口的劇烈疼痛,以十分平靜的語氣在電話裡對答如流,成功地製造了大竹美和沒有作案時間的假相。
  當電話裡確認自己的女兒平安無事後,大竹義明掛斷電話後便安心地嚥下最後一口氣。因此,大竹義明臉上沒有出現痛苦和不安的表情。這種表情,是父親的那顆善心所鑄就的。
  在他臨終前瞬間的意識裡,也許浮現出女兒幸福的家庭?或許尚存一絲沒有見到外孫的遺憾?
  然而,大竹義明沒有來得及注意匕首的握法。當時,他的意識無疑處於恍恍惚惚,模糊不清的狀態。
  由於刀刃與傷口不相吻合,以致他的良苦用心化成泡影。他的錯誤握刀方法,成為強有力的他殺證據。
  那須警長把自己的想法,一般腦地端給了大家。他的「子女殺害父母與被害父母逆向維護子女」論點,使在場的警官肅然起敬,刮目相看。可要真正使大家對那須警長的這一論點心悅口服,還必須解釋兩個疑點。
  其一,室內的安全搭扣。即便大竹義明自己掛上,也還是存在大竹美和如何躲開來自服務台的監視視線。根據死亡推斷的時間段,先後在服務台值班的兩名工作人員,都一口咬定沒有人員進出314房間。
  從晚上六點到九點,是保安員江森君代替值班。九點之後,是女服務員大石小姐值班。假設大竹義明在吉井君打電話之前已經遇刺,行兇時間應該是江森君值班的時間段。可他堅持說,沒有看見有人進出314房間。
  從傷口情況以及解剖結果判明,大竹義明被刺後的生存時間不是很長,根據吉井君的證詞,即便死亡時間稍有前後誤差,也很難騙過法醫尖銳的觀察力。在江森君六點值班前,大竹美和行刺的可能性絕對沒有。
  其二,是殺人動機。大竹美和經過十多年的養育,依然保持復仇心理這一說法不合乎邏輯。
  突破不了這兩道難關,那須警長的論點就難以深化,也就無法逮捕大竹美和。
  可那須警長的論點,突破了密室這道防線。從而,大竹美和沒有作案時間的假相被撕開了。製造密室,有其必然理由。雖還存在兩道難關,但那須警長的論點,確實使密室的一系列疑點迎刃而解。大家表示贊同。
  於是,圍繞最新浮現在偵查線上的涉嫌對象,制定新的偵查方案。
  (一)設定與吉井君通話前,為大竹義明遇刺時間。對這一時間段展開調查,以核實大竹美和是否有作案時間;
  (二)復晉大竹美和與小室安彥之間的男女關係;
  (三)再度向賓館保安員和服務員瞭解當時值班的情況,對現場再度展開搜查取證。
  
  5
  大竹美和無法證明自己有沒有作案時間,她本人強調說,當時在大廳裡。可送行人中間,沒有人為她證實。就連新郎真壁慎一也說,宴會結束後見到她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四十分。
  「多半在休息室裡吧?!女人換衣服和化妝是需要很長時間的。」
  真壁君不清楚新娘目前的處境,若無其事地道出了這一情況。可經過調查,晚上八點以後在休息室的人中間,沒有人證明看到過大竹美和。結婚宴會結束後,輪到新婚夫婦蜜月旅行。而且,起飛時間迫在眉睫。這種時刻,新娘不可能關上門精心化妝,更不可能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人們面前。
  除精彩場面以外,新娘大部分時間在休息室裡邊休息邊等待。趁這一段空閒時間,新娘完全有可能在同幢賓館裡的某個房間往返。如果身穿普通衣服,一般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可出入314房間時,不可能避開三樓服務台保安員的視線。當再度向江森君和大石小姐瞭解時,他倆仍堅持說沒有人進出314房間。
  「在同一時間段裡,我們模仿他倆值一回班,也許能發現什麼!」那須警長提議。
  刑事偵察界裡流傳一句俗話,叫「現場百回」。也就是說,現場必須經過無數次反覆調查,自八月十一日案發以來,警官們毫不在乎賓館的冷眼。在314房間及其周邊,進行嚴密搜查,並且堅持在晚上六點到十點多的時間段布控,觀察案發後的現場及其周圍動靜。
  由於布控的警官太多,以致空港賓館的經營層面露難色。為此,專案組挑選山路警官和渡邊警官留在現場布控。好在發生兇殺案的現場314房間,正巧在空港警署所在地的正上方三樓,上下距離很近。不過,他倆對值班實驗的成功與否,感到格外緊張。賓館方面也十分配合,按照原來的案發地點和案發時間,安排江森君和大石小姐先後在三樓服務台值班。
  樓層服務台在各層樓面上,是樓層客房服務員的常駐場所。
  旅客一進入房間,服務員立即送上熱水瓶和浴衣等。待旅客住宿完畢離開賓館後,隨即打掃整理房間,迎接新的客人到來。
  化裝成服務員的警官,從下午五時開始站在服務台裡一邊值班,一邊監視走廊。大石小姐他們也站在旁邊聽候客人吩咐,為客人服務。在大石小姐他們走開的時候,旅客誤以為警官是賓館工作人員,便吩咐他們。
  「茶葉有嗎?」
  「有晚報嗎?」
  「把針和線給我送來!」
  「我肚子疼,有什麼好藥嗎?」
  旅客川流不息,吩咐不斷,內容豐富。
  「賓館的客房服務台,還真夠忙的!」
  警官暗暗吃驚。他們進入服務台值班的時候,正是這家賓館迎接新旅客的時間段。一到七點,旅客進出開始少了起來,到了八點,幾乎沒有進出。走廊上,靜悄悄的。
  從八點開始,警官緊張起來。吉井君打電話的時候是九點,按照那須警長的觀點,兇手進出314房間是吉井君打電話之前。也就是說,從晚上八點到九點是最可疑的時間段。
  走廊裡,沒有人影,鴉雀無聲。站在服務台觀望走廊以及非常樓梯的出入口,一覽無餘。雖燈光不太明亮,卻足以能照見人影。
  「像這樣的光線,除非是透明人,要不然是不可能躲過服務台視線的。」
  漸漸的,警官從緊張轉變成失望。
  八點二十分左右,從服務台望過去,距離左側最近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年輕女郎。
  「我們退房。」
  中年男子看到服務台裡邊有兩個大男人,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謝謝,結賬請到總台,房間裡我檢查後會報告總台的。」
  大石小姐不知何故,語氣十分尷尬。
  「怎麼這麼晚退房?」渡邊警官問道。
  江森君面露愧色,臉紅起來。
  「實在對不起。像這一類客人,總台盡量不允許讓他們住進來。可他們手上有國營運輸公司的聯票,只好讓他們住在這裡。說好今天晚上有警官在這裡監視,可總台接待人員還是忙中添亂,不知他們怎麼搞的。」
  江森君的話,引起渡邊警官的高度警覺。他羞澀的解釋,強調說明賓館方面是極力禁止賣淫女與旅客同宿。可預約客房的場合,是不可能知道的。況且像國營運輸公司經營的聯票,在總台看來,即便明明知道男女旅客不是合法夫妻,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類似這樣的旅客,多半是在傍晚辦完手續進入客房的,幾乎不在這裡過夜就退房。不知是男旅客害怕妻子猜疑還是其他什麼緣故。像這種情況,以前是不允許的。可最近,市中心賓館由於客房爆滿,這些客人便湧向邊緣地帶的賓館。說實話,我們也是苦不堪言。」
  江森君就連旅客帶情人入住,也感到難以啟齒。事實上,向自由戀愛者提供場所,根本不違反法律。江森君似乎有什麼誤解,而渡邊警官他們也不屬於行為風流的人物。為了偵破8·11兇殺案,根據專案組命令,被雙雙派到這裡擔任服務員。
  渡邊警官苦笑著重新將視線移向走廊。就在這時候,山路警官突然「喂」地連叫兩聲,把雙手抱在胸前。
  「你瞧!」
  山路警官指著走廊的某個角落。
  「兇手可能隱蔽在那個陰影處!」
  「哦!哪裡?」
  這一回,輪到渡邊警官感到驚訝不已。
  這家賓館的所有客房,門都是朝外開的。剛才退房的那對旅客,其租借的311房間,門也是朝外開的。他倆退房時,是敞開房門走的。其目的是為了讓打掃和整理房間的服務員一目瞭然,311房間的旅客已經退房。
  為了提高服務員視線觀察走廊的效果,幾乎所有賓館的房門都是朝裡開的。惟獨羽田空港賓館客房的房門,是朝外開的。也許是老式建築?或許表明房內沒有特別服務?
  瞧!剛才退房的311房間的門,與走廊幾乎呈九十度直角。寬度約八十厘米、高度約二米的房門,遮擋住服務員的視線,形成了可移動的盲區。敞開的房門,佔據了三分之一的走廊寬度。
  如果對面某個房間的房門同時敞開,兩扇房門可佔據三分之二的走廊寬度。也就是說,可移動盲區佔據了三分之二的走廊。
  如果八月十一口晚上八時到九點人右之間,311房間、312房間和313房間其中任何一個房間的旅客退房,兇手便在可移動盲區的掩護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通過走廊,堂而皇之地出入314房間。
  警官突然拉大嗓門,向身邊的服務員問道。
  「不查閱一下總台的旅客登記簿,難以回憶清楚。可被你這麼一問,那天晚上好像有退房的旅客!」
  大石常子一邊回憶一邊答道。
  警官即刻下樓來到總台,查閱到了當時的記錄。果然有一對冒名花岡關男的情人旅客,於當天晚上八點十二分退房。房間號碼,是312房間。
  江森君和大石小姐都證實,那天晚上312房門是敞開的。雖然距今已相隔很長時間,可由於是兇殺案發生的那天晚上,尚能回憶清楚。
  當大石小姐和吉井秘書發現兇殺案的時候,312房間已經被服務員整理完畢,關上了房門。因而,參加搜索的全體警官都沒有發現這一可移動的盲區。
  兩重密室之謎,終於化解。
  
  6
  大竹美和外圍的三道防線,第一道和第二道已經突破。剩下最後一道防線,是其與小室安彥之間的關係。從專案組調查的情況表明,大竹美和殺害大竹義明的動機,與小室安彥的存在肯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大竹美和與小室安彥曾經相愛過,而小室安彥是大竹義明殺害的,雖不清楚大竹美和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這一消息,可養父殺害自己所愛男人的新仇,喚起了生身父母曾經被養父拋棄在冰天雪地裡的舊恨。新仇舊恨,萌發了大竹美和決心置養父於死地的殺意。這種殺意,遠遠超越了養育之恩。——這是專案組的觀點。
  因此,大竹美和與小室安彥之間沒有男女關係是不可能的。而且,這種關係是切實存在的。可無論怎麼調查,卻難以找到有關他倆男女關係的任何證據。
  「嘿!簡直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呀!」
  調查警官感到遺憾。
  就目前收集到的證據,證實大竹美和的殺人動機源於小室安彥。關於(一)提到的婚禮酒宴後,有無作案時間。當時,僅三、四十分鐘。即便沒有人證明,也難以與其直接行刺聯繫起來。在日常生活中間,三、四十分鐘時間沒有旁人證明也是常有的。至於(三)所說的密室情況,除大竹美和以外,誰都可以在那個時間段進出案發現場。
  總之,上述情況都只不過是可能,大竹美和有可能行兇,其他兇手也有可能行兇。
  為使可能上升到肯定,需要確鑿的證據。對於大竹美和是否確實有殺人動機,警方需要進一步核實。
  大竹美和周邊的監視,進一步強化。大竹美和與真壁慎一的新婚住宅,在世田谷區玉川奧澤町的高級住宅區裡。這幢樓房,是真壁慎一專門為結婚新建的。新郎、新娘、老傭人以及幾條高鼻尖嘴的德國犬,一起生活在這裡。
  慎一依仗父親的勢力,在中央財團下屬一家公司裡擔任高層幹部。每天早晨和晚上,公司專車接送慎一郎上下班。早晨,丈夫一走,寬敞的住宅裡就剩下大竹美和與老傭人。大竹美和閉門不出,幾乎看不到她外出逛街串門。即便出門,也只是買一點東西就回家。
  最初階段,警方懷疑大竹美和與小室安彥聯手詐騙巨額保險金。但隨著烏托尼依與大竹美和復仇之說的出現,小室安彥的死亡已經確實。因此,在監視和跟蹤大竹美和的日日夜夜,雖說她不可能與已經死亡的小室安彥接觸。可偵查線上,除大竹美和列為涉嫌人以外,沒有再出現第二個涉嫌人。專案組經過多次慎重研究,認定殺害大竹義明的兇手就是大竹美和。
  「總之,監視和跟蹤不能鬆懈,如果大竹美和真是兇手,這期間肯定會有什麼新動向。」
  儘管大竹美和靜而不動,可監視警官絲毫沒有放鬆。那須警長打算從大竹美和外出的目的地那裡,尋找重要線索。
  警官們日復一日,不急不躁地等待著。
  
  7
  一天,大竹美和送走丈夫後,便換上外出服裝,急急匆匆地走出玄關。那是十二月初的某日。
  輪到值班監視的橫渡警官與十君警官,顯得異常激動起來。就在判斷大竹美和可能要喊出租車的一剎那間,十君警官搶先來到大路,坐在一輛出租車裡等待時機。最初,出租車駕駛員滿臉不快,當看到十君警官出示的警察證件後,只得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一切正如十君警官預料的那樣,來到大街上的大竹美和喊了一輛出租車。她側身轉過臉望了一眼背後,爾後放心地乘入出租車,她擔心被人跟蹤。
  「好,跟著前邊那輛出租車,絕對不能讓它跑掉!」
  司機高度集中注意力,箭一般地尾隨追了上去。出租車與警官之間,是犬與猿的關係。一旦聯手跟蹤罪犯,犬猿之間的配合相當默契。如果遇上經營者駕駛的社會車輛,即便協助警方迫捕,可由於駕駛技術與出租車司機相距甚遠,不是在途中迷路,就是被前面的車輛察覺。
  大概是警惕被人跟蹤,大竹美和乘坐的那輛出租車,在世田谷區裡迷路似地橫衝直撞。途中,她一連換上兩輛出租車。最後,駛入多摩川附近的泊江新村。
  大竹美和下車後,沒有再喊出租車,逕直朝新村裡走去,好像是此次外出的最後目的地。
  她走入某幢住宅大門上到二樓。只見房門晃了一下,大竹美和側身進入房間後「啪」關上了房門。
  從一樓信箱欄分析,那家主人是川野君。
  警官決定在樓下等候,見機行事。
  「我們也一起進去,怎麼樣?」
  十君警官望了一下手錶,徵求橫渡警官的意見。自大竹美和進入那家後,已經過去三十分鐘時間了。由於這是國家出資建造的新村六層樓住宅,沒有後門。
  「好呀。」橫渡警官答道。
  回答的語氣裡,似乎猶豫不決。沒有搜查證、逮捕證以及其他所需證件,警察是不可以隨便進出民房的。否則,被指控為私闖民宅罪。
  「那房間裡,應該能找到我們需要的線索。一旦她出來,就再也抓不住證據了。我倆模仿推銷員,進房間窺視一下就出來好嗎?」
  十君警官態度非常堅決。平時,一對對戀人進入情人賓館房間做愛前,先要花上三十分鐘的時間淋浴。純粹為做愛去情人賓館的罪犯,未必注重保持現場。故爾,只要當場抓住他們拍成照片,就可以得到無法抵賴的證據。
  可現在,他們所處的環境有所不同。現場,是新村住宅的房間裡。只要保持不了現場,就難以得到有力的證據。再這樣無休止地呆下去,時機將很快流逝。這個新村住宅,由於大竹美和出現在警方的跟蹤線上,第一次變成搜查對象。
  「好,闖一下試試看。」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橫渡警官終於下定決心。他也覺得大竹美和拜訪新村的川野君,決不是單純地走親訪友。一定是幹什麼,從她一路上不時換乘出租車,其目的是警惕背後的尾巴。可見,其中必有文章。
  大竹美和進去的那家房門上,掛有川野的姓氏標牌,兩位便衣警官按了一下門鈴。
  鈴聲響了,房間裡傳出有人朝門背後走來的聲音。忽然,門開了。
  「哪一位?」
  中年女子毫無戒備地站在房門的內側。臉朝兩位陌生人問道,說時遲那時快,其中一位陌生人在告知身份之前,已經迅速擠到房間裡邊,敏捷地朝整個房間環視了一眼。內外房間的隔斷,呈敞開狀態。整個房間,一覽無餘,一目瞭然。大竹美和在外面這間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裡,與另一個人在一起。
  雖橫渡警官和十君警官與大竹美和毫不相識,可她一眼就識破了來訪者是何人。
  「啊!」
  她輕輕地驚叫一聲,呆谷木瓜地望著門口。兩隻手緊緊地抱住懷裡的小孩。
  「大竹美和,不,應該叫你真壁美和。夫人,您懷中的小孩是誰的?」
  聽警官這麼一問,大竹美和懷抱小孩的雙手抱得更緊了。出生還不到一年的嬰兒,臉盤和五官長得與大竹美和一模一樣。
  
  8
  懷抱嬰兒的大竹美和,主動向警官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殺害養父大竹義明的是我,最愛養父大竹義明的也是我。在這塊土地上,令我最尊敬的就是他。在我孩提時代,他將我的生身父母拋棄在冰天雪地裡。那情景,至今還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記憶裡。
  不過,我並沒有因此怨恨過他,在與養父朝夕相處、相依為命的歲月裡,使我深深地愛上了慈父般的他。不用說,幼時的記憶如同痊癒的傷口一樣,早就被我置於腦後。
  在我上大學那年,養父把這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給我聽。我為他坦蕩的胸懷,由衷地敬佩和感動,對他當時的行為和舉措,我沒有責難和怨恨,我理解他是為了救更多能行走的人。當時,他的壯舉是十分孤立的。我不止一次地為他流過淚,為他感動。聽了他的敘述,我更愛他了。
  我與小室安彥相識,是在大學讀二年級的一個夏天。那是他第一次隨養父到我家來玩,我們就這樣相識了。由於我跟他非常投緣,因此他常來我家玩。有時候,還邀我在外面與他幽會,男女間相愛,不需要說什麼理由。不知不覺的,我戀上了小室安彥。隨著愛情的升溫,我與他越過了未婚男女間的最後防線,偷吃了禁果。
  記得那是他從阿拉斯加出差回來的時候,據他說他在出差的地方駕車撞死了烏托尼依的兒子。為此,他內心痛苦萬分,後悔不已,他跟我說,烏托尼依的兒子突然出現在他的車前,以致剎車不及、釀成慘禍。在當地法庭上,公司使用巨款了結這起民事糾紛。但不管怎麼說,畢竟奪去了一條人命,他說,心裡一直感到不安。
  也許為了逃避痛苦的現實,或許在這種時候特別需要異性的安慰,當時,他那熾熱的眼光望著我,百般地求我。當時,能讓他暫時忘掉煩惱與痛苦的,除我以外沒有第二個人。不,即便沒有那次事故,即便他沒有那樣苦苦地求我,而我最愛的除了他還是他。只要他需要,我隨時都會順從、滿足他。
  也就是那一次,我與他之間發生了性愛關係。很快,愛的結晶也隨之降臨人間。就是這個可愛的嬰兒,他叫安男。我妊娠六個月後,向父親公開了這個秘密,原以為他會原諒我,答應我與小室安彥的婚事。可出乎意料,他惱羞成怒,暴跳如雷,一定要我把孩子打掉。
  他說,我的結婚對像絕不可能是小室安彥。他還說,血與血之間的交流,家與家之間的交流,必須把最好的子孫傳到下一代。為了我的幸福,從某種意義上說,擇偶對像必須遠遠超過小室安彥。他就是我現在的丈夫,真壁慎一郎。
  無論養父怎麼憤怒,我已懷孕六個月,不能不顧自己的母愛去墮胎。
  隨著時間的消逝,我始終在養父面前保持沉默。只有沉默,才是我堅強的防線。無論他怎麼反對,我也不能墮胎。不管怎麼說,孩子是無辜的。況且,我無論如何要生下小室安彥的後代。
  幸虧我懷孕的症狀,不是很明顯。六個月的身孕,竟能瞞過父親的眼睛。
  可我與小室安彥之間的結婚,他卻無論如何不允許。他認為小室安彥確實是一個優秀的人才,但不適合我。
  在我養父——上司的高壓和干預下,由我父親做紅娘,小室安彥與神奈川縣沿海一帶經營賓館的社長女兒結了婚。
  小室安彥哭著向我道歉和謝罪,他說只要自己在全日航工作,就絕對不能違背上司——我養父的意願。並且,自己也不願辭去全日航工作。
  當時,我似乎真正瞭解了什麼是男人的真實耐力。我望著父親的身影,似乎徹底明白了工薪階層社會的殘酷。這種殘酷,必須犧牲自己寵愛的女兒和無辜的幼兒!甚至必須犧牲人性最基本的東西!
  我與小室安彥之間的愛情,不得不被迫擱淺中止。打那以後,小室安彥突然變得格外謹慎起來。沒隔多久,我便同意了父親為我包辦的婚姻,接受了真壁君的求婚。
  小室安彥結婚後大約二、三個月,養父按原定計劃本應去歐洲出差。可他突然以身體不適為由,讓小室安彥代替他。幾乎是在差不多的同時,我與小室安彥之間的愛情火花有了結果,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來到世上。這是一個非常健康的小男孩,活潑可愛。儘管我與小室安彥已中止了那種關係。可父親仍不善罷甘休,硬從我手裡奪走孩子,把他送到希望收養孩子的川野君家。川野君,是我養父的一個遠房親戚。
  我作為養父手中一張用作策略婚姻的重要王牌,一旦讓別人知道是一個有私生子的女人,養父蓄意炮製的策略將毀於一旦。於是,父親禁止我去川野君家看望孩子。這小孩叫安男,是取了小室安彥的「安」字,那是我在起名時硬加上去的。
  小室安彥去歐洲出發後,父親帶我到了箱根。我原以為是安慰我,後來才明白他是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的。
  在箱根賓館裡,父親訂了兩個房間,一個我住,一個他住。兩個房間,分別冒用他人的姓名,以身體不適為理由,以公司名義到溫泉療養,沒有什麼奇怪可言。
  哪天晚上,我想起一件事情需要與父親商量,便走到他住的那個房間門口。門虛掩著,沒有關嚴。房間裡,傳出養父用英語與對方打電話的聲音。沒有什麼寒暄語,也沒什麼禮貌用語。我不希望打擾他,打算等一會兒再來,就在我剛要離開的時候,聽到這麼一句話。
  「小室安彥乘坐在全日航AJA4301飛機上,是由倫敦飛回日本的。』
  4301飛機墜毀在東京灣,就在他打電話以後發生的。我聽到這一新聞時,那一天的電話內容突然閃現在我的腦海裡,養父曾在箱根賓館的房間裡,用英語跟對方通電話時說過的那句話。
  電話,也許是養父打給阿拉斯加空港飛機保養班的烏托尼依主任?一連串的疑問,瞬間在我的腦子裡翻騰起來。我悄悄去了箱根賓館,查閱了父親曾經打過的國際電話號碼記錄。當我得知那個電話號碼真是阿拉斯加空港,他真是打給烏托尼依的時候,我驚呆了,我簡直難以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我愣了半天,猛然間我明白了一切。
  父親之所以去箱根,並不是安慰我,而是為給烏托尼依掛國際電話。如果從家裡掛那個可怕的電話,恐怕事後難逃法律追究的下場。於是,以休養名義去箱根,並在那兒打電話。再說使用的是假名,不可能被人察覺。如果不是我親耳聽到,絕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而且,他至今還活在這個世上。
  殺害小室安彥的真正兇手,是我的養父。墜毀飛機和殺害一百三十八位旅客和機組人員的兇手,也是我的養父。天哪!他為何要這樣幹?
  我明白了,養父將小室安彥驅逐到國外,是為了順利地把我嫁給真壁慎一郎。他把我當作權勢交易的犧牲品。他不是從愛護我的感情出發,而是出於保護自己,進一步出人頭地的強烈慾望。為此,小室安彥的存在,不僅僅是他前進道路上的攔路虎、眼中釘,更重要的,小室安彥是引誘烏托尼依出手的絕好魚餌。
  與此同時,我明白了養父為何會把我的父母拋棄在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裡。那不是萬不得已的做法,恰恰證明了他的本性。他的心,原本就是那樣的冷酷、無情。
  在我上大學之前,他從不提起當時的真實情況,這也是出於養父的如意算盤。養父那種愛我的方式,使我也成了鐵石心腸。剩下的,無論他怎麼坦白也不能動搖我復仇的心。他的愛,使我萌生了舊恨。我看清楚了,他是一個十分可怕的人物。我的養父,已徹底失去了人性。
  小室安彥投保四千萬日元,是為了我。以往的多次出差,他都沒有投保。可唯獨這一次他毅然地參加了巨額保險,也許他有預感。剛結婚不久,而且有了心愛的妻子。可他偏偏投保,而且是四千萬日元的生命保險。對此,我深深感到他對我的一片赤膽忠心。保險金,是小室安彥為我和孩子用生命換來的。每每想起他,我便對小室安彥產生無限思念和無比崇敬。從而,在心底裡激起了我對殺害小室安彥的兇手、養父的憤怒。
  養父,不僅奪走我心目中的丈夫小室安彥,還奪走孩子安男的父親。如果沒有父親的反對,我與小室安彥及我們的孩子早已組成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
  我開始變了,我無論如何不能原諒他。新仇舊恨,殺意萌生,我不再愛養父,而是罄竹難書的恨。
  我決意殺死養父。於是,我選擇了舉行婚禮的那天。我結婚的那天,就是養父野心得到實現的時候。在舉行婚禮的當天,既當新娘又當兇手,是為了復仇。
  宴會結束後,我換上普通的服裝,利用旅行出發前的短暫時機,闖入養父正在休息的314房間。
  我事先對他說過,在結婚旅行之前有話對他說,請他呆在314房間別走開。也許是養父在女兒出嫁前的感傷,他愉快地答應了。後來我仔細想過,他當時的心情確實依依不捨。
  幸虧在結婚宴會結束和旅行出發前的匆忙時刻,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離開。
  我沒有乘電梯,而是沿著消防樓梯上了三樓。我知道,這幢賓館樓裡很少有客人單獨進出。可我當時已經橫下一條心,反正最終逃脫不了警方的逮捕,即便讓人看見也無妨。當然,不希望在目的沒有達到之前,讓別人發現自己。
  在從樓梯到314房間的走廊上讓我躲過服務台『眼睛』的,是312房間或者是313房間那扇敞開著的房門。這,純屬偶然。
  養父看到我的出現,非常興奮。儘管我成了他向上爬的階梯,畢竟是他花費心血將我拉扯大。多年的父女之情,分別是令他最最傷感的。
  就在這當兒,我趁機取出事先預備好的匕首,朝他左胸猛刺過去。他一定沒有想到致命的襲擊,竟然來自親手養育的女兒。他那難以置信的眼光,呆呆地望著我。片刻,他對我說『你快逃!快逃!你必須獲得幸福!』大概是肺部被刺,說話聲音很輕很輕,但我聽得清清楚楚。他每張一次嘴巴,嘴角便鼓出一個血泡。他拚命抓住我的手指著門,示意我趕快逃走。當時,他臉上熱淚盈眶。從他的眼神,我才醒悟到他對我真正的愛。他之所以執意讓我到真壁家做兒媳婦,其真正目的決不是為了保全自己和實現更大的野心。他認為,我與真壁慎一郎結婚才能獲得真正幸福。故爾,要我遠離小室安彥。當時,我真正明白了養父的良苦用心。他自己就是與我的養母結婚後,才坐上全日航公司專務這把交椅的。當時,我養母的父親是全日航公司的高層幹部,正因如此,他比誰都清楚公司內部派系鬥爭的殘酷性。現在,我悔恨交加,可為時已晚,我做了一件人世間最愚蠢的事情。
  當時,我目瞪口呆,腿腳發軟,嘴巴已經不能說話的父親,在印有空港賓館名稱的信箋上寫道。
  小室安彥因酒醉駕車,撞死了烏托尼依的兒子,還企圖從現場溜走。慌亂中,他將一個幼兒掛在車尾保險桿上,搖搖晃晃逃駛出兩三公里。經過法院審理,被判處有期徒刑。為縮短刑期,全日航公司花費巨款與當地法院交涉並作了擔保,才得以回國。像如此性格殘忍的男人,我不能讓他成為你的丈夫。最後,他又寫道。
  「求你了!快逃走吧!別喊醫生,我反正活不長了!」
  他深知自己已經危在旦夕,無論如何要把我從殺父之罪解脫出來。頓時,我恍然大悟。為了養父,我必須逃跑。
  旅行結婚的起飛時間,越來越近,連一分鐘也不能猶豫了。如果房間外走廊的狀況與來的時候一樣,我也許還有獲救的機會。由於隔著上衣刺入養父的左胸,我身上的衣服幾乎沒有沾上血跡,我決定試一下獲救的機會。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養父。我一邊擦淚一邊對養父說。『再見啦,爸爸,你把我撫養到今天,我衷心感激您的養育之恩。』
  養父高興地笑著點點頭。這時候,他的嘴巴已經不能動彈,視線也模糊起來,身體開始搖晃起來。
  我強忍著父女之間告別時的悲傷,從房間裡出來。幸虧走廊上與來的時候一樣,那扇房門仍然敞開在那裡,遮擋著服務台的『眼睛』。沿著來的路走到消防樓梯,從那裡回到大廳。一路上,沒有被任何人看見。
  剛才我說的一切都是實話,是我殺了撫育我長大的養父,心裡非常後悔。可當我把匕首刺入養父胸膛的時候,曾有過憎惡被風刮走的感覺。
  細細想來,我們一家是被詛咒的家,養父把我的父母親拋棄在冰天雪地裡,殺害了我的戀人、即這個孩子的父親。而現在我又殺害了養父,將作為殺人兇手接受法院的制裁。
  這大概是老天爺對我們家的懲罰!如今,與其說是後悔莫及,倒不如說是沉浸在無限悲痛之中。兩個已經死去的人,儘管各自都有這樣那樣的情況。但對我來說,都是不可替代不能缺少的。我們不應該自相殘殺!——我現在才明白,人是多麼的孤獨和多麼的悲傷呵!
  殺害養父的女兒,理所當然承擔法律責任。可一想起孤零零的安男,我的心就像被揪似的疼痛。我們大人所做的一切,與他毫無關係,卻要讓他幼小的心靈承受巨大的痛苦和孤獨。對於真壁慎一郎,我與他沒有任何感情,儘管時間不長,可我欺騙了他,居然以同床異夢的夫妻名義與他生活在一起,實在是抱歉之至。」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