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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面影

  結婚三年後,邊昌煥突然死了,盧信子又和一個名叫金珠昌的人結婚,一年以後離婚。三十七歲時和美國人第三次結婚,帶著兒子去了美國。以上是通過檔案查到的大致的查證結果。
  關於她兒子邊孝植的身份查證結果也出來了。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由於在他年僅十二歲的時候就跟隨母親到美國去,國內自然不會有像樣的記錄。到美國去的時候,他是國民學校1五年級學生。
  1相當於我國的小學。
  下午兩點過一點,派到外務部去的刑警回來了。看了貼在文件上的盧信子和邊孝植的照片,河班長很不滿意。因為兩張都是十六年前的照片,拿這個當偵破材料,實在太不像話了。現在面孔變多了。要從邊孝植十二歲的照片裡找尋持有柳甲宗的護照的人的面相,簡直是白費勁。
  這次,他把兩個指紋拿來對照。一個是十六年前出國時在身份證明書上留下的指紋,另一個是從昨天晚上死於交通事故的人的手上採取的指紋。兩個指紋一致。這就證實了兩個案犯中一個的身份。他就是十二歲拉著母親的手到美國去的邊孝植。但是他已經死了,永遠沉默了。從他的身上能搞到什麼呢?
  他和孫昌詩的死、吳妙花的失蹤有關,這已經是在某種程度上暴露出來的事實。而且他殘酷地殺害了金玉子和李明姬。她們真是偶然地、十分倒霉地、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個瘋子的手裡。
  偽造許文子的護照入境的盧信子的指紋也在十六年前制定的身份證明文件中找到了。但是盧信子雖然是持假護照入境的,又是邊孝植的母親,但要說她是案犯,還沒有確鑿的證據。她只能是一個最大的嫌疑犯。
  趕快把她找出來是當務之急。然而,可以依據找她的,只是她拿著許文子的護照到處亂跑這樣一點和她十六年前的照片。
  這期間自然有許多女人受到警察的傳訊。警察紅了眼睛想找出持有許文子的護照的女人。但是這個女人還沒有找到。
  現在搞到了照片,自然希望偵破能有進展。但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不過,也有儘管時間過了很久,並沒有什麼變化的人。河班長希望盧信子也沒有什麼改變,同時關照把盧信子的照片放大做成傳單。
  霎時幾萬張傳單做好了,發送到全國各地。警察情報員好像是適逢其時,拿著傳單找尋相似的面孔。但是找尋盧信子的工作有一個弱點,那就是不能公開進行。因此只得秘密尋找,諸如把傳單貼在佈告欄上一類的做法。由於還不能認定她是案犯,只好這麼幹。
  回漢城之前,也就是邊孝植出車禍當場死亡的第二天,徐文鎬刑警由於有事要調查,沒有跟河班長一起回京,留在了後面。
  那件所謂要查的事,就是要追查死去的邊孝植在那兒的行蹤。他以出租汽車司機為對象,進行查詢,證實了邊孝植在死的前一天清晨從站前乘車到寺廟去過。那個出租汽車司機這樣作證說:
  「那是一個從漢城來的火車上下來的人。那人說跟著前面的車子走,不要讓它發現。」
  「乘前面那輛車的是什麼人?」
  「有好幾個人。全是男的,三四個哩!替他們開車的司機知道。」
  第二個司機是這樣作證的:
  「兩個像是大學生,另一個是中年男人。他們不是一路的,因為方向相同,就一起乘上了車。穿的全是登山服,看來……」
  他說,好像是從漢城來登山的。
  「他們是在廟門口下車的嗎?」
  「對。你也看見了,雪下得很大,不能上山。現在雪雖然停了,但昨天下得很大。」
  如果說不能上山,那麼後來怎麼樣了呢?
  向把守入口的管理員和警察瞭解的結果是,那天全面禁止進山。對當天早上發生的事情,巡警是這樣說的:
  「在我們還沒有出來之前,一大清早好像有幾個人上山了。我們一趕上去,兩個小伙子便下來了。他們是從漢城來的大學生。他們說有一個中年男子上山了。我們趕上去一看,真有一個男人獨自朝山上爬,所以我們就強迫他下山。」
  徐文鎬刑警又以這一帶的旅館為對像進行查問。終於找到了那個男人投宿的旅館。把替那個男人開車的出租汽車司機、強迫他下山的巡警,還有旅館老闆的證詞綜合起來看,得出一個印象:那人跟崔基鳳很相像。
  徐刑警瞭解到在那人住宿的房間裡出了某種事情,心裡很緊張,好像心裡的一個疑團這才解開了。
  「半夜裡,我正在睡覺。突然聽見有人喊抓強盜,我連忙跑出來看。只見那人手裡拿著一隻破啤酒瓶,赤腳站在院子裡,好像嚇昏了。打聽下來,原來是強盜進入他的房間,被他用啤酒瓶砸了一下逃走了。據那人說,強盜可能傷得不輕。」
  找邊孝植住宿的旅館並沒有花多少時間。那地方旅館不到十家,因此很容易就找到。那家旅館坐落在和崔基鳳住的旅館相距不到二十餘米的地方。用旅館老闆的話來說,從早到晚沒有動靜,開門一看,客人已經走了,有個什麼東西放在外面,是客人留下的一隻小旅行皮包。那只包是只能放一些隨身攜帶的小東西的皮製的簡單挎包。
  「我準備再等一天,如果客人不來找,就送到支局去。」
  「裡面的東西你動過沒有?」
  「一樣也沒有碰過。」
  他把皮包裡的東西全部掏出來,一樣一樣仔細看了一遍。手絹、洋煙聽頭(裡面能裝十二支香煙)、墨鏡、氣體打火機、一百元一枚的銅板九枚和十元一枚的銅板八枚。還有一家名叫宮殿的西洋飯店生產的攜帶式火柴盒、筆記本、膏藥、圓珠筆(這也是名叫宮殿的西洋飯店生產的)、牙刷、牙膏等等……
  徐刑警又把這些東西重新裝到皮包裡,苦苦思索起來。
  邊孝植從漢城起,就一路跟蹤崔基鳳。是不是他闖入崔基鳳住宿的房間,被崔基鳳用酒瓶砸了一下又逃走了?然而,他為什麼要鑽到崔基鳳的房間裡去呢?是不是想殺崔基鳳?是不是反而被崔基鳳砸了?他為什麼要跟到這兒來殺崔基鳳呢?其理由究竟是什麼?崔基鳳現在在哪裡?據旅館老闆說,崔基鳳好像一點也沒有受傷。徐刑警心想這真是萬幸。
  十二歲小小年紀就到美國去的邊孝植,十六年後回到韓國要殺崔基鳳,是不是他以前就認識崔基鳳?當中隔了十六年,這就叫人得出一個結論:十二歲之前他就認識崔基鳳。然而,這個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而他完全不認識崔基鳳的可能性倒很大。他回韓國以後才瞭解到有關崔基鳳的事情,也許是通過什麼人瞭解到的。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幹嗎要把崔基鳳的事情告訴邊孝植呢?理由很簡單。
  要除掉崔基鳳,就不得不把有關崔基鳳的事情告訴他。總而言之,有一個什麼人托他除掉崔基鳳,所以他要幹掉崔基鳳!
  那麼,不找到那個人,也就是不把他背後的人找出來是不行的。這案件的幕後人物——主犯是誰呢?是他的媽媽盧信子嗎?盧信子和崔基鳳原來就認識嗎?一連串的疑問搞得徐刑警昏頭昏腦。
  徐刑警回到漢城調查了盧信子十六年的出入境情況。出入境管理事務所的電腦只不過隔了五分鐘,就顯示出有關盧信子的材料。
  她六八年赴美以後,總共回韓國十六次。但這個數字只是她以真名入境的記錄。所以如果把以假護照入境的加在一起,次數可能要比實際表現出來的多得多。如果把她以真名入境的次數按年度來看,六九年五月是第一次回國。第二年二月、八月連續兩次入境;七一年六月一次;七二年一月和九月各一次;七三年七四年各一次;七五年總共三次;看來,當年她的工作好像很忙。然後是七六年到七九年,每年入境兩次。七九年以後,以真名入境的情況電腦裡沒有反映。
  十六次出發地點都不一樣。是從洛杉磯、聖佛朗西斯科、紐約、夏威夷等地出發的。
  反正這個女人有許多地方不可理解。有什麼事情要如此頻繁地到韓國來?別人一旦移居了,在站穩腳跟之前是很難回歸祖國的。她可真是死乞白賴地要回來。她哪來的那麼多旅費呢?沒有證據可以說明她得到了一大筆財產,也沒有證據可以說明她在美國掙了大錢。她是個沒有職業的人。
  徐刑警注意到通過國際刑警組織搞來的情報中的下一項:「盧信子在美國從事詐騙和販毒,是正在搜捕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什麼違法的事情,她是不會如此頻繁地到韓國來的。所謂違法的事,是不是就是從事詐騙和販毒呢?在這關係網中,她是不是在美國和韓國之間進行聯絡的成員呢?
  徐刑警對河班長談了自己的看法。河班長很感興趣地聽罷,一面點頭,一面表示有同感:
  「唔。談得好像是這麼回事。」
  「詐騙個人獨自可以幹,販毒則需要組織的力量。無論如何還是販毒的可能性大。」
  「那麼,就從這方面調查。」
  「知道。今天晚上我想到這兒去看看,您不想一起去嗎?」
  徐刑警把火柴盒掏出來給河班長看。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從死了的邊孝植皮包裡找出來的東西,是一爿名叫宮殿的西洋餐館生產的。」
  河班長看了看火柴盒點點頭。
  徐刑警掏出圓珠筆:
  「這也是西洋餐館做的。邊孝植好像常到那兒去。儘管沒把握,但也說不準。所以想去一趟。」
  宮殿餐館位於江南。
  他們到達那地方的時候,發現那座建築坐落在高高的山上,俯視著江面。從樓房四周的大窗戶裡隱隱地射出給人以一種溫暖感覺的燈光。這家餐館是用紅磚砌的,相當現代化,好像建成不久,乍一看,顯得非常高級。
  停車場上停著一排排高級小轎車。衣著寒酸的刑警自然要在它門口望而卻步,不敢昂然直入。
  「這好像是高級社交俱樂部。」徐刑警看著河班長的臉色說。
  「是不是來錯了。」河班長皺起眉頭。
  「既然已經到了這兒,就進去一下。」
  「身上沒有帶多少錢。」
  「不吃不喝,挺著唄!」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腳下的地毯十分柔軟。
  室內儘管很寬大,但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在外面凍僵了的身體,一進去好像就鬆弛開來了。
  一坐下去就陷得很深的高級皮沙發沿大理石牆放著,中間的地方有幾對男女互相摟抱著在跳舞。頗有風格的高級室內裝飾和氣氛使兩個刑警感到壓抑。
  音樂、舞蹈、說話聲全都是很輕很輕的,那兒有一種在別處感覺不到的過分的寂靜。客人們好像也都是談吐文雅,大聲喧嘩簡直是失禮。
  兩個刑警儘管發覺自己來錯了,但畏畏縮縮地回去又傷自尊心,所以也沒有出去。不過,他們也沒想到要找個位子坐下,只是在那兒磨蹭。
  「真彆扭!」
  「看來是跑錯了門!」
  兩人避開周圍人的眼光小聲說。他們是和那兒氣氛不相配的異邦人和侵入者。
  「是會員嗎?」
  守門的男人鄭重其事地問他們。儘管問得彬彬有禮,但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探究這兩個侵入者的目光。
  「不是。」
  徐刑警心想這就對了。這兒肯定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而是以會員制來經營的高級社交俱樂部。
  「不是會員不大好辦。」
  繫著蝴蝶領結的中年男人臉上的微笑一下子消失了。
  「知道。我們來有事!」河班長板著臉說。
  「什麼事?」
  河班長湊到那人的耳朵跟前,低聲說:
  「我們是從警察局來的。」
  「啊,是嗎?有什麼事……」
  那男人重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一番。
  雪不下了,風卻刮得很猛了。街上塵土飛揚,連眼睛都睜不大開。儘管他剛才背著風站著,但沒法避開塵土。他揉揉眼睛,看著對面的大樓。
  二十層的白大理石大樓裡突然亮堂起來,那是因為通了電。然而街上卻黑下來了。
  崔基鳳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站在那裡。他是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兒來的。
  「哥哥,走吧,冷!」妹妹秀美縮著肩膀說。
  崔基鳳見著妹妹是在三個鐘頭之前。他是打電話給家裡把妹妹喊出來的。去智利山以後,他還沒有回過家。他怕母親和弟弟、妹妹擔心,一天給家裡打兩次電話,但不回家。
  「這就是你嫂子家辦的會社的大樓。」
  他用下巴指指吳妙花的母親經營的會社大樓。
  「是嗎?」
  秀美張大了嘴巴,看了看大樓。
  「想幹活?」
  「家裡就是出了事,會社也得辦下去。」
  他抽出一支煙來點火。浪費了好幾根火柴,才勉強點著。
  「現在去吃晚飯吧!」
  由於天氣太冷,秀美嚮往暖和的地方。但是崔基鳳不想馬上吃飯。
  「等一等。
  「你這是幹嗎?」
  秀美的眼神在問:「站在這兒看那座大樓,心裡不難過嗎?」
  「你冷,到那座大樓的地下茶館裡去吧,我要到一個地方去一下。
  「你要到哪兒去?」
  「我到那裡面去一下就來。」
  「去幹什麼?」
  秀美用擔心的眼光看著哥哥。他不知道哥哥要幹什麼,心裡很不安。在她看來,哥哥好像有點自暴自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這反而像颳風中心一樣顯得不安穩。
  「有事。」
  「別去了,回家休息吧!」
  她拉著哥哥的胳膊。
  「我叫你怎麼辦,你就怎麼辦嘛!到茶館裡去等著!」他突然厲聲說道。
  秀美馬上就縮回去了。他看著秀美穿過馬路,走進大樓底下的茶館,自己也過了馬路,不覺看了看周圍。環視了周圍以後,登上幾級台階,朝旋轉門走去。手錶的指針指著五點十五分。
  推門進去,迎接他的是一間寬敞的大廳。守衛坐在大廳那一面的牆邊,許多人走來走去。
  大樓很大,別的企業也進來了。那些企業的名稱都挨次序貼在牆上。
  吳妙花母親當會長,和S集團使用十樓以上的全部樓面。S建築、S通運、S融通、S食品、S……在看這些招牌的時候,崔基鳳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他知道企業很大,但不知道如此龐大。
  所幸,門衛沒有注意他。跟各個企業有關係的人不斷地進進出出,門衛也沒法一個一個都注意到,一般都是負責引一下路。
  妙花的母親閔蕙齡如今生病躺在家裡。她的丈夫吳明國在妻子手下當社長,他來會社的可能性很大。由於他不是妙花的生父,自然不會像閔蕙齡那樣悲痛歎息。
  閔蕙齡之所以當上會長,是因為她的頭一個丈夫突然去世。據妙花說,她爸爸是患癌症去世的,當時四十九歲,閔蕙齡四十五歲。
  丈夫死了一年以後,閔蕙齡和建築公司的常務、現在的丈夫結了婚。吳明國和妙花的生父是遠房本家。他有兩個前妻生的兒子。崔基鳳知道他的前妻現正關在精神病院裡。
  吳明國托妻子的福登上了社長的寶座。然而那社長只不過是集團裡的建築會社的社長,而且再也上不去了。閔蕙齡雄踞在他的頭上,所以他只能當社長。作為一個男人,而且還是丈夫,果真滿足於這個位置嗎?
  閔蕙齡為什麼不把位置讓給丈夫呢?在妻子處於更高的地位的情況下,夫妻之間果真能維持圓滿的關係嗎?
  崔基鳳常常擔心這一點。但是他從來沒聽見妙花談起過這件事。妙花也從來不跟他談家裡事和會社的事,好像她對這些事根本不關心。
  他悄悄地看了看貼在牆面上的會社名稱。S建築在十五樓。他向電梯跟前走去。電梯的門打開了,許多人湧了出來。離下班時間還有一會兒。
  崔基鳳走進電梯,裡面只有他一個人。漂亮的女電梯司機問他上幾樓,他說請開到十五樓,然後又問S建築社長吳明國先生下班了沒有。女電梯司機搖搖頭,說是不知道。
  不一會兒,崔基鳳在十五樓下了電梯,在走廊裡踱了一會兒步。走廊裡一個人也沒有,鋪著大理石,像湖裡的水一樣安靜。那走廊像迷宮一樣彎彎曲曲。
  他看了看畫著箭頭的指路牌,首先到盥洗室去。盥洗室也全都鋪著大理石,他走到洗臉盆跟前,在熱水裡洗了臉和手,覺得爽快了些。
  他從盥洗室出來,不由得愣住了,因為吳明國恰好從盥洗室的門口走過,一個看上去像秘書的人緊跟在他身後。看見他們站在電梯門口,崔基鳳又回到盥洗室裡面。隔了一會兒出來一看,已經看不見他們的人影了。
  電梯一共有四台,他飛快地東撳一下電鈕西撳一下電鈕,乘上了一台最先到達的電梯。
  他在一樓下了電梯,橫穿過大廳飛快地走到外面。只見吳明國和秘書站在大門口。崔基鳳連忙到妹妹待著的茶館裡去看看。秀美面朝大門口,低頭坐著。崔基鳳對她打了個手勢,叫她趕快付了茶錢出來。
  「那車子裡坐的就是我的丈人,名叫吳明國。」他湊在妹妹的耳朵邊小聲說。
  他一面說一面急急忙忙走到外面,乘上一輛出租汽車。
  「知道。在禮堂裡看見過。」
  「從現在起我們要跟著他。」
  崔基鳳關照司機跟著前面那輛日本車。
  「要幹什麼?」秀美掩飾不住不安的表情問道。
  「你別吭聲!」
  他抱著膀子凝視著前方。看見他決心很大,秀美閉上了嘴巴。
  日本車開上了南山的循環路,車裡只有司機和吳明國兩個人。吳明國深深地埋在後邊的座位裡。
  「那位,不是回家吧?」
  「不是。跟回家正好是反方向。」
  崔基鳳關照司機,讓他小心地跟蹤,不要被人發現。司機撲哧一笑,通過反光鏡瞟了他一眼。
  吳明國的車改變方向朝梨泰園開去,在賣便宜貨的商店鱗次櫛比的地方停了下來。現在街上已經完全黑了。日本車一動不動地在那兒停了好半天。出租車也熄了火,悄悄地停在黑暗中。
  「有人到車子跟前來了。」秀美著急地低聲說。
  果然,看見有一個人從咖啡廳裡出來朝日本車跟前走,是個男的,帽子壓得低低的,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是,他盡量不想把臉露出來。車子後邊的門開了,戴帽子的男人鑽進去不見了。不一會兒車又開動了,出租車也跟著開動了。日本車繞過圓形廣場朝南開。
  「繼續跟蹤嗎?」出租車司機問道。
  「對。繼續跟蹤。」崔基鳳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說。
  秀美不安地看了哥哥一眼,又把視線投向前方。
  出租車司機的駕駛技術非常出色,要保持適當距離跟蹤前面的車子很不容易,但他幹得很好。要是有風險的話,車費收得很多。
  日本車轉向江邊公路,一開到江邊就開始加速了。出租車司機改變了一下姿勢,使勁換了一下排擋。日本車和出租車當中有三輛車子。這些車子起到了掩護它的作用。
  十五分鐘以後,他們開到潛水橋上,過了潛水橋,日本車就向左邊拐彎,然後又朝江邊公路駛去。
  「是有事非得跟蹤不可嗎?」秀美忍不住問道。
  崔基鳳搖搖頭。
  「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跟著它呢?」
  「我也不知道,覺得應當幹點什麼事,就跟著了。我總不能無所作為吧!」
  「不過,幹嗎非跟蹤他……」
  秀美好像怎麼也不能理解,瞅了他一眼。崔基鳳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一頂黑色運動帽,帽子前面貼著一個白色的K字。
  「這是頂什麼帽子?」
  「這是一頂偶然落到我手裡的帽子。我在旅館房裡睡覺,有一個人偷偷地跑進來。我打了他一下,他把這頂帽子丟下逃走了。我就是來調查這個的,你瞧!」
  他指著印在帽子旁邊的小金字。車裡很黑,秀美看不見那些字。這時後面車子的燈光射到車內來了,秀美趁此機會飛快地瞥了一眼,那是「K地區俱樂部」。
  「這是什麼?」
  「這是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名稱。瞭解下來,這種帽子是發給俱樂部正式會員的,為了紀念成立十週年。K俱樂部可是上流社會的名人出入的俱樂部,所以可以說是有別於其他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國內最高級的高爾夫球俱樂部。然而想幹掉我的人非常年輕。儘管沒看清楚,但好像是個年輕小伙子。如果確實是小伙子,那個年紀是不可能成為K俱樂部的會員的。因此這個帽子也就不可能是他的,也許是偷米的,借來的,或者是討來的。」
  汽車停住了。一幢最大限度地體現了現代意識的漂亮大廈擋住了車子的去路。這是以宮殿為名的西洋餐館。崔基鳳他們看見吳明國和戴鴨舌帽的人從汽車上下來了。
  「不要開到裡面去,請停在那邊。」
  出租車打宮殿前面穿過,又開出去一段路停下。崔基鳳和秀美從車上下來。一陣大風迎面而過。他們抬起頭來看了看西洋餐館的建築,是一幢五層樓房。
  「冷得要死!」秀美挽著崔基鳳,跺著腳。
  「怎麼辦?」
  崔基鳳環視周圍,附近連一家可以暖暖身子的茶館也沒有。他只好帶著妹妹到台階底下去避風,但還是一樣冷。
  「沒辦法,到裡面去吃點什麼!」
  「碰上他怎麼辦?」秀美非常不安地問道。
  「碰上了也沒辦法,呆在這兒會凍死的。早知如此,稍微喬裝改扮一下……」
  他拉著妹妹的手,轉到正門,通過正門,穿過一片空地朝前走。大門的轉門是用厚玻璃做的。他們推門進去,一個佩著蝴蝶領結、頗有風度的中年男人,略微彎了彎上半身,迎了上來。
  「請進,是會員嗎?」
  「不是。」崔基鳳慌忙說。
  「不是會員就不好辦了,這兒實行的是會員制。」
  那男人好像有點瞧不起他們似地看了他們一眼。
  「啊,是嗎?」
  崔基鳳環視室內。在暗淡的燈光下,穿得漂漂亮亮的紳士淑女風度翩翩地坐在桌子旁邊,靜悄悄地喝酒。他們當中沒有吳明國。
  「對不起。」
  崔基鳳跌跌撞撞轉身要出去,卻又鼓起勇氣問道:
  「剛才進來的兩個人在哪裡?一個戴帽子的和一個胖胖的。」
  「他們上樓去了。」
  「哦,所以才看不見他們!他們上幾樓?」
  「你打聽這個幹嗎?」男人用警惕的眼光看著他們問道。
  「哦,我認識他們,只不過隨口問問罷了。他們是這兒的會員嗎?」
  「吳社長是會員,另一個不是。」
  「不是會員也可以進去?」秀美冒冒失失地問。
  「跟會員一起來可以進去。」
  「那麼我們也得帶一個會員來!」
  秀美剛挖苦他,那男人就把門打開說:
  「請你們出去,妨礙交通!」
  他儘管鄭重其事,但話裡帶有相當的侮辱性。崔基鳳兄妹兩個咬著嘴唇離開了那地方。現在真的沒有地方可去了,但崔基鳳不肯回去,還捨不得地在餐館前面打轉。
  「哥哥,走吧,冷死了。」
  「再等一等,會有辦法的。」
  這時看見有一輛出租汽車開了過來。是一輛空車。崔基鳳舉起手讓車停下。出租車剛停穩,他們就鑽了進去。
  「開到這兒的停車場裡邊去。」
  崔基鳳指指宮殿停車場。汽車開到了停車場裡面,崔基鳳指著一塊僻靜的地方,讓司機把車停下說:
  「不知道要一個鐘頭還是兩個鐘頭,反正從現在起,這輛車子我包了。一定多給你一些錢,怎麼樣?」
  司機的臉上一亮。實際上他非常疲倦,賺頭不好,正在發愁。崔基鳳說一小時給他一萬元,他一口答應。
  「你把暖氣開開,免得受凍。」
  崔基鳳的話音剛落,司機就把暖氣打開了。車裡頓時暖和起來。
  「喏,現在不冷了吧?」
  崔基鳳衝著妹妹微微一笑。
  「在這兒等嗎?」
  「當然。這兒暖和,好呀!」
  司機又擰了一下無線電開關,音樂響了起來。
  「剛才沒有講完的話接著講下去。」
  「剛才說了什麼?」
  「剛才不是談K俱樂部的帽子嗎?」
  秀美對他晃了晃黑運動帽。
  「哦,對了。這話談了一半?談到哪兒啦?」
  「談到想害你的那個小伙子不會是K俱樂部會員。那俱樂部是上流社會名人聚會的場所。因此這個小伙子肯定是從K俱樂部會員那兒借來、偷來或者是要來這頂帽子的。」
  「唔,對。所以我就在考慮我身邊的人當中有沒有K俱樂部的會員?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是誰呢?」
  「K俱樂部會員是上流社會名人。那裡可能也有錢很多的財閥級的人士吧。」
  「這還用說!」
  「這種人如果是身邊的人的話,除了進去的吳明國社長,還有誰?」
  「對。你也很聰明,首先就想到了他。那麼,還有一個是誰呢?」
  秀美搖搖頭。
  「想不出。」
  「妙花的母親閔蕙齡。」
  「她也打高爾夫球?」
  「當然。最近女人也打高爾夫球。我向K俱樂部打聽過他們兩個,跟我們想像的一樣,兩個人都是那兒的會員。」
  「那麼,這帽子是從他們那兒漏出來的嗎?」
  「不……」
  崔基鳳用沒有把握的口氣說著,搖搖頭。他煩躁地吸著煙,接著說:
  「眼下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頂帽子是從他們兩位那兒漏出來的。我只是覺得有這個可能而已。」
  無線電裡傳出電影《巴庇隆》的主題歌。他們閉著嘴,直到音樂結束。
  「我覺得我像巴庇隆。」音樂一結束,崔基鳳就自言自語地說。
  秀美差點要淌眼淚了,她抓住了哥哥的手,哥哥的手像冰一樣冷。
  「你不要這樣想。」
  「我一定要像巴庇隆那樣,掙脫加在我身上的枷鎖。起先我想把一切都忘掉,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發覺這才是自我欺騙,自我逃避,所以想碰一碰看!」
  「哥哥,你的惡名不是已經洗刷掉了嗎?」
  「從法律上看是這樣。不過,一副更沉重的枷鎖套在我脖子上。我要是不擺脫這副枷鎖,好像就不能重新過社會生活。最可怕的枷鎖是吳妙花。她的失蹤是弄得我不得安寧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對她的失蹤我裝作不知道,好像什麼事情也做不成。我的良心也不允許,吳妙花彷彿每天晚上都在呼喚我,好像她的靈魂在焦急地找我。」
  「她是個壞女人!」秀美憤憤地說。
  「不是。」
  崔基鳳也用與秀美一樣強硬的口氣否認。
  「哥哥,你為她毀了自己的一生,幹嗎還要衛護她?」
  「不是衛護她。她確實不是個壞女人,但我無法理解她。」
  「我對她、對你都不能理解。你們兩個都是怪人!」
  「慢!」
  崔基鳳舉起手制止秀美。一輛出租車開到停車場裡,停在大門口。兩個男人從車上下來,是河班長和徐刑警。
  「咦,他們怎麼會到這兒來?」崔基鳳不免有點驚訝。
  「莫非是來找我們的?」
  他們對秀美來說也不是陌生人。不一會兒,他們推開大門,消失在門裡。崔基鳳想他們不會是高級社交俱樂部的會員,肯定是刑警抓住了什麼線索。在這兒看見刑警也許是偶然一次,但從另一方面來想,也許是我們在追逐什麼共同的目標。
  「不要跟他們見面。」秀美擔心地說。
  「不會見面的。」
  他們是不是來找吳明國?如果不是找他,還有什麼人要找呢?
  「我們回去吧!」
  秀美又顯出擔心的神情,但崔基鳳不想動彈。他打算手裡沒有抓到實在的東西,就一直呆在車裡。司機也許是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把上身仰到後邊睡大覺。
  經理難堪地坐著,桌上放著邊孝植的照片。
  兩個刑警連手都沒有碰一下酒杯,單等經理開口。但是經理輕易不肯開口。河班長等急了,神經質地說:
  「你不老老實實地說,我們只好把你帶走。你是在這兒說,還是跟我們一塊兒走?」
  經理神情不安地看了看周圍,然後勉強開口說道:
  「實際上是來過幾次。他要求我替他保密,所以……」
  「誰要求你的?」
  經理又閉上了嘴巴。
  「這個小伙子被殺了。」
  經理聽了徐刑警的話,顯出吃驚的樣子。
  「你還不打算開口?」
  「是吳……吳社長。他一再關照,要我對這個小伙子到這兒來過的事保密。」
  兩個刑警的表情變得呆板起來。
  「吳社長?是吳明國?」河班長這樣問道,他的眼睛變成了三角眼。
  「對。是S建築的吳社長。」
  「這小伙子經常在這兒跟吳社長會面嗎?」
  「不經常,有時見見面。」
  「是什麼時候開始見面的?」
  「有兩三個月了。」
  響起了輕輕的拍手聲。有一個很眼熟的女歌手開始唱歌了。經理掩飾不住不安的神色,眼睛老是東躲西閃的。那女歌手的歌聲無法進入兩個刑警的耳朵裡。
  「這裡上面有房間,他們兩個常在那裡見面。」經理用手指著上面說。
  「總是兩個人見面?是不是還有別的人?」
  「有。還有一個男的。那人常常戴一頂帽子,到底是幹什麼的,就不知道了。」
  「不是這兒的會員吧?」
  「不是。」
  「吳社長的夫人閔蕙齡也是這兒的會員嗎?」
  「對。是會員。」
  「她不到這兒來?」
  「有時也來。不過,最近沒看見。」
  「閔女士也在這兒會見那個小伙子嗎?」
  「不。到這兒來的常常是以吳社長為首的幾個人,好像是來商量會社的事。」
  自從吳妙花失蹤以後,閔蕙齡幾乎是在家裡半步不出,自然不會到這兒來。但吳明國不同,繼續出入會社,而且這一陣還到這兒餐館來。經理又告訴他們一個驚人的事實:
  「現在吳社長和那個戴帽子的人在上面。不久以前剛來的。」
  「是嗎?」
  「在二樓的密室裡喝酒。我告訴你們了,務必請你們保密。」
  「當然保密。我們到這兒來過了,你也絕對不能說出去。」
  「絕對不說。」
  「他們往往只在那個房裡喝酒?」
  「不。」
  「拜託你一件事。」河班長突然神情嚴肅地說。
  「什麼事?」
  「你我有約在先。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們要在密室裡按一個竊聽器,請你幫忙。」
  「現在馬上就裝?」經理困惑地問道。
  「不是現在,明天裝。」
  經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警察認為有必要,我一定幫忙。」
  「謝謝。以後吳社長來,你就把他帶到有竊聽器的房間裡去。這能辦到嗎?」
  「唔,能。他常常是在來之前打個電話來,所以完全能辦到。」
  「今天晚上我們在這兒等著。吳社長走,你告訴我們一聲。
  「知道。」
  「你忙去吧!」
  兩個刑警每人面前放著一杯雞尾酒坐著。女歌手進去了,這次是男歌手上場。男歌手彈著吉他唱歌。
  「邊孝植在這兒見過吳社長,真想不到。」
  河班長點點頭,把酒杯端到嘴邊。
  「現在才好像大致有了點輪廓。」
  「吳社長是不是幕後人?」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
  「是不是因為他不是吳妙花的親爸爸?」
  「是的。而且,他一直只不過是在太太手下拿薪水的一個社長。這就不可能不發生問題。」
  徐刑警沒有顯出同意他的說法的神情。
  「這一點應當是一上來就納入我們思考範圍的事項,由於斷定沒有這個可能性,所以……」
  河班長舉起手來制止他。
  「這都怪我們的搜查工作跟不上吳明國要的花招。反正再等一陣,他的假面具是一定會被摘掉的。」
  這時,經理急忙走來。
  「吳社長馬上就要走了。」
  徐刑警一聽,先跑出去喊出租車。但一下子沒看見有空車。他發現停車場角落裡有一輛出租車沒有開燈停在那裡,但不知怎的好像不會馬上就開。他還看見司機坐在裡面睡覺,便急忙跑了過去。
  司機果真在睡覺。後座上坐著兩個客人,暗中看不大清楚。他敲敲駕駛座的門,司機揉揉眼睛支起上半身。
  「這車不開嗎?」
  「不開。
  司機搖搖頭,打了個大呵欠。
  「為什麼不開?」
  「等人。」
  司機搖上車窗,又仰頭睡覺。這時恰巧有一輛自備汽車開進來停下。車上下來一男一女。自備汽車不想在停車場裡逗留,向車道開去。徐刑警奔過去讓它停下。
  「這車,對不起。我多給你一些辛苦費!」
  年輕的男人爽快地答應了。
  再一看,這車是自備汽車。然而,情況緊急,也顧不得追究這些,所以兩個刑警二話沒說,便乘了上去。
  不一會兒,吳明國和戴帽子的男人走到大門外面來了。日本車像滑行似地朝大門邊靠去。
  「你看見過那個戴帽子的人嗎?」河班長眼睛一亮問道。
  「第一次看見。他戴著帽子,看不大清楚,好像相當注意周圍,不願意被人發現。」
  兩個刑警由於在並沒有寄予什麼希望的地方發現了意外的情況而興奮不已。
  吳社長的日本車開出了停車場。
  「跟上那輛車。請你小心點兒,不要被他發現。」
  對司機下了命令以後,兩個刑警注視著前方。他們乘的車一出發,一直安安穩穩停在角落裡的汽車也就悄悄地滑了出來。
  「刑警大概是盯上吳社長了。」黑暗裡傳來秀美緊張的聲音。
  「事情變得奇怪起來了。我們變成在最後面盯梢了。」
  崔基鳳也同樣緊張。他根本沒有估計到事情會變得這樣。他只是深切地感到,事態越來越複雜,好像鑽進了死胡同。從這一點來看,可以認為是最終交了好運。
  三輛汽車沿著江岸飛駛。當然,三輛車不是首尾相銜地朝前開。因為這樣盯梢馬上就會被發覺,所以三輛汽車當中夾了別的車。
  「也許會出事,不知道是應該我先下去,還是你先下去。當然,我們心裡要做好應付這種局面的準備。」
  「太可怕了?」
  秀美也許是害怕了,摟住哥哥的胳膊。
  「別害怕。我不會讓你干危險的事情的,大可不要擔心。」
  不一會兒,日本高級進口轎車轉向了梨泰國那邊。
  「到了剛才那地方。」
  日本車開始減速,不一會兒慢慢停住了。門開了,戴帽子的男人下了車,手裡拎著一隻007皮包。這是剛才沒有看見的。他們還看見刑警的車上也下來一個人。
  「來,你下去。」
  崔基鳳推了推秀美。秀美心裡發慌,磨磨蹭蹭的。
  「你去跟蹤那個戴帽子的人,能跟到什麼地方,就跟到什麼地方。當然,不能被刑警發現。我已經暴露了,不能再跟在他後面走。事情完了,你就回家去!待會兒我給你打電話。來,這個你拿著,需要的時候用!」
  他隨手掏出幾張紙幣,塞到秀美手裡,把她推了出去。
  秀美稀裡糊塗被推下了車,茫然失措地站在那裡。看見戴帽子的男人消失在馬路對面的拐角上,便飛快地朝那邊走去。崔基鳳擔心地看著妹妹的背影,看了好一陣,然後才讓開車。
  日本車子裡現在只有司機和吳明國。它的後面跟著河班長乘的國產小轎車,再後面是崔基鳳乘的出租車。
  如果說日本車子跑一整夜,另外兩部車子也不會放鬆它,也會沿著同一軌道奔馳。然而,那車子徑直朝家裡那兒開去,彷彿是在嘲笑跟蹤者。一轉眼,便駛進了宅院裡。
  崔基鳳趕快從車上下來,觀察河班長的動靜。河班長在車於上沒有下來,在他家門口等了好一陣,然後才下車走到大門口。
  俄頃門開了,河班長消失在門裡。
  崔基鳳擔心起秀美來了。所以他又乘車返回梨泰園,在剛才分手的地方下車,在附近轉了一圈,但未找到秀美。他又給家裡打了個電話,秀美還沒回去。崔基鳳更加不安。
  河班長進到屋裡的時候,吳明國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坐在沙發上迎接他。因為警官總是不問時間隨時進出,所以河班長突然出現,他也並不覺得奇怪。
  「您好像剛回來!」
  河班長一跟他招呼,吳社長就皺起眉頭點點頭。他臉上露出瞧不起警官而且不信任他們的表情。其理由是因為警察沒能很快破案。
  這種情況任何時候都會碰到,所以警官們都不當它一回事,裝不知道,但心中不快,這也是事實。
  閔蕙齡也坐在房間裡。她乾癟得幾乎認不出來了。美麗的面貌不見了,非常枯瘦,顴骨突出,兩隻眼睛失神地在空中盤旋,頭髮披散著,嘴邊不時浮起一絲微妙的笑容。衣服隨便披在身上,黑裙子上面加了一件紫色的小襖。
  她對河班長也是似看非看的。兩個人的眼睛碰到一起,她就楞怔地瞅河班長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向空中,悄悄地微微一笑。河班長看見她這種樣子,不禁目瞪口呆。
  這一陣,河班長四處奔忙,很少有機會看到閔蕙齡。就是到她家裡來看她,也由於她幾乎是寢食俱廢地躺在床上,沒有機會跟她談話。
  天哪,怎麼會變得這樣?這等於是完全死了。衝擊再大,能變得這樣嗎?連不容易動感情的他也非常可憐起閔蕙齡來。
  女傭煮好咖啡端了過來。她六十不到,任何時候眼睛總是朝下垂著,不跟別人的視線相碰,行動非常文靜和恭謹。乾枯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體現出一種達觀的氣概,好像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這麼一把年紀,是應當在別人家裡當女傭。頭髮花白,眼睫毛幾乎等於沒有。
  她放下茶杯,悄悄地走了出去,河班長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問道:
  「她在你家幹活有多久了?」
  閔蕙齡瞅著天空,吳社長皺起了眉頭。隔了半天,才無可奈何地說:
  「一年多一點。
  「沒有親屬?」河班長又問。
  「大概沒有,所以這麼一把年紀還在別人家裡當女傭。」吳社長冷冷地說,幾乎是在埋怨對方。
  「最好是我們兩個人談談……」
  「又有什麼話要談?」吳社長眼睛睜得溜圓。
  「對不起。」河班長顯出抱歉的神情。
  吳社長打開房間一邊的門走了進去。那是一個暗間。
  對面牆上擺滿了各種洋酒,一邊的牆面完全是鏡子。吳社長走到架子旁邊,瞅了河班長一眼:
  「你喝什麼?」
  「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河班長低聲下氣地說。
  他想經濟實力就這麼了不起嗎?吳社長斟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把一杯推到河班長這邊。
  「請。
  「謝謝。」
  河班長端起杯子朝嘴邊送。吳社長穿著襯衫,把領結解開。
  「偵破停頓了嗎?」吳社長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突然問道。
  「哦,沒有。在繼續偵破。」
  河班長用手背擦擦沾在嘴上的酒。吳社長用非常不信任的眼光瞪著河班長。
  「現在我們家裡完蛋了。你一看就知道,我內人完全糊塗了。聽不懂話,也不會說話,想不到妙花對她的打擊這麼大。」
  「我看見閔太太也吃了一驚,想不到這麼嚴重。」河班長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的臉色說。
  「不是只有一個女兒嗎?儘管不是我的親骨肉,但對我的內人來說只有妙花一個。好容易養大的女兒度蜜月失蹤了,她發瘋也是不無道理的。」
  吳社長身體好像有點歪扭了,兩隻眼睛裡頓時眼淚汪汪,一副苦惱的樣子。
  「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麼辦。」
  他絕望地搖搖頭,端起酒杯把烈性酒一飲而盡。
  「應該讓她住醫院。」
  「你不說,我也想到了。不過,這是明擺著的,只要妙花一出現,她馬上就會好起來。讓她住院,她就不會好了。」
  「趁著情況還沒有進一步惡化,最好讓她住醫院。」
  「讓她住院,就得把她送進精神病院,我怎麼能親手把她送到那種地方去呢?我不忍心幹這種事!」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表情非常痛苦。然後突然睜大眼睛問道:
  「崔基鳳那傢伙怎麼樣了?」
  「我們也不曉得他的消息。據說一個人到遠處旅行去了,也不知道究竟到哪兒去了。」
  「該死的!」他咬牙切齒地詛咒崔基鳳。
  「你很恨他吧?」
  河班長想看看他的反應。果然,話音剛落,他就大發脾氣。
  「還能不恨?想想吧!我認為警察犯了個大錯誤。他是兇犯,我的看法沒有變。我弄不懂你們為什麼要放他!」
  「他要是兇犯,那該多好,可他不是兇犯。」
  「你說他不是兇犯,有什麼根據?」
  「據我們調查的結果,他不是兇犯,所以我們把他放了。」
  「以後你們要後悔的!」
  「是嗎?」
  吳社長還不知道邊孝植死了。邊孝植之死現在是絕密。河班長本來想說這件事,但憋住了,說:
  「我們正在追捕一個我們認為是兇犯的小伙子。」
  「那小伙子是誰?」吳社長眼睛一亮問道。
  「他被捕只是時間問題。」
  「唔,他是誰呢?」
  「還不能告訴你,這事在偵破上屬於絕密。因此,暫時還不能說。抱歉。」
  但吳明國還不罷休,想打聽那人是誰。
  「早晚會知道的。」
  河班長避而不答,觀察對方的神情。吳社長好像竭力要做到不動聲色,但臉上卻明顯地表現出焦急的神色。
  「你說有話要對我說,那是什麼話呀?」
  「我知道你們兩位,你和閔女士是第二次結婚,那是什麼時候呀?」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似乎把吳社長問得一愣。
  「現在怎麼會問起這件事來?」
  「對不起。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瞭解一下。如果有顧慮,不說也行。」
  河班長剛要退後一步,吳社長冷不了開口說:
  「你要瞭解我就告訴你。這事大家都知道,無可隱瞞。我們再婚,唔,哎,有七八年了。當時妙花是上女高1三年級吧!」
  1女高,即女子高等學校的簡稱,相當於我國的女子高中。
  「怎麼會再婚的呢?」
  「我妻子的前夫死了。他叫吳時憲,原來是現在的S集團會長,生病突然死了……他的太太,也就是我現在的妻子,替代他擔任會長職務。當時我任建築部門的常務……就近協助她工作,彼此覺得有需要,就結婚了。」
  「原來如此。聽下來,你和死去的吳社長是親戚關係,不過……」
  「是遠房哥哥。靠著這一層關係,我進了S集團。因此,我妻子碰到疑難的事情,總是來跟我商量。這樣就有了感情,結婚了。」
  「吳社長當時是單身?」
  「唔,是的。是有兩個孩子的鰥夫。」
  「你是跟原來的夫人離婚了,還是……」
  吳社長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好像想起來就難過,歎了一口氣。
  「我跟她是離婚,無可奈何地分手了。」
  「我想知道一下為什麼?」
  吳社長歎了一口氣,又把一杯酒倒進嘴裡,然後開口說道:
  「妻子有不治之症,沒法在一塊兒生活的病。所以,沒法……現在這種事就不談了吧!」
  他好像很難過,揮揮手。但是河班長輕易不肯後退。
  「不治之症是什麼病?」
  「算了!」
  「別這樣,談談吧!」
  吳社長瞪了河班長一眼:
  「就算你是刑警,也太過分了吧!」
  「我是幹這一行的,沒有辦法。對不起。」
  吳社長用手指頭指指自己的頭:
  「精神病,不治的精神病!」
  河班長在提第二個問題之前,停了好長時間。在這一段時間裡,大家沉默。
  「你和夫人是正式離婚的嗎?」
  「好像你還有話要問。不是正式離婚,怎麼能重新結婚呢?」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吳社長搖搖頭。
  「不知道消息?就算離了婚,還有兩個她生的孩子嘛!這兩個孩子不去看她?」
  「這兩個孩子早就把自己的媽媽忘了,因為她已經死了。」
  「哦,是這麼回事!你參加了她的葬禮嗎?」
  「沒能參加。我是幾年前在外國的時候聽說她死了。」
  「是嗎?問了一些無謂的事,抱歉。我還要再問一句:聽說你的兩個孩子現在都在國外,對嗎?」
  「唔。大的在美國唸書,小的在德國唸書。所幸兩個人唸書都不錯。」
  河班長最後還想提一個問題。這不是別的,就是「下班以後你在哪兒?幹了些什麼才回家?」但是這個問題與其問他,不如自己去找答案。
  另一方面,秀美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坐著。她現在是在某個俱樂部裡。這個俱樂部是以美軍為對象的,韓國人也來得不少。
  俱樂部裡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非常討厭,而且煙霧瀰漫,喝醉了的酒鬼含糊不清地說話聲聽起來非常不順耳。
  舞池裡有許多人在發瘋似地搖晃著身體。秀美從皮包裡把眼鏡拿出來戴上。她視力不好,需要的時候就拿出來戴。她想要是能用這個多少作一些偽裝就是萬幸,如果被刑警發現,那就沒法了。她一面想一面注意著戴帽子的人的行動。她盯人家的梢是平生第一次,儘管非常得意,但卻暗暗害怕。
  戴帽子的男人坐在角落裡飲酒。他依舊把帽子壓得低低的,不讓人看清他的臉。
  他大衣穿在身上,啤酒杯放在面前,靠牆坐著。那神情看上去完全像個旁觀者。
  這樣的人還有一個。那是盯戴帽子男人梢的年輕刑警。那刑警面前也放著一隻啤酒杯,眼睛看著舞池那面。但是他沒有忘記不時瞟瞟戴運動帽的。
  他是什麼人?為什麼會見吳社長?他是不是這個案件的關係人呢?時間過得越久,秀美越是陷入疑惑的深淵。穿著若隱若現的迷你裙的女服務員走過來,蔑視地看著她問道,要不要來點喝的。
  「來點啤酒。」
  「下酒菜呢?」
  「乾癟得像枯樹葉子一樣……」
  女服務員撤撇嘴轉身走了。
  音樂突然停止了。舞池裡的人紛紛散開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一個蓄長髮的大個子姑娘衝著戴運動帽的笑笑,走到他旁邊,包著身子的牛仔褲繃得緊緊的,好像都要撐破了。一個個頭像根長竹竿的白人緊挨在那姑娘身邊,護送她。
  幾乎在大個子姑娘在位子上坐下的同時,戴運動帽的手伸了上去,大個子姑娘臉上啪的發出一聲響。白人發怒似地撲向戴運動帽的,大個子姑娘伸手把他攔住了,好像在趕那個白人,叫他走。白人終於悻悻地走了。
  這個場面挺有趣。秀美朝刑警那面看看,只見他也以好奇的眼光看著戴運動帽的。
  挨了嘴巴的姑娘反而挨著戴運動帽的坐下,嬌裡嬌氣地笑著,而且一個勁地在說著什麼,好像是在解釋。
  秀美想朝他們旁邊靠去,以便於聽他們談話,但又怕被人發現,不敢這樣做。她最擔心的是像鷹一樣機敏的刑警的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大個子姑娘撲到了戴運動帽的懷裡。戴運動帽那個人的臉也俯到了她的臉上。他們不管其他人,只顧自己接吻。
  秀美臉上發熱,不敢正面去看他們。在這種地方接吻和愛撫之類是常事,別人連看也不看。
  突然音樂又響了起來。同時一個完全裸體的女人走到舞池裡,開始晃動起身子來。那是一個八等身美人。
  秀美終於透不過氣來了。她生平第一次看見這種情景。美女豐滿的乳房和屁股痙攣似地扭動著。由於這個場面刺激性太大,甚至都沒有覺得它醜陋。尤其是她本來就會跳舞,所以漸漸感到這挺有趣。
  舞池完全變成了那美女一個人的舞台。人們都以恍惚的表情暈暈乎乎地看著她的舞姿。沒有任何人敢於到舞池裡去跳舞。
  美女也許是渾身抹了油,身子動一動,皮膚就閃閃發光。她又扭又晃地跳著,完全統治了舞池。那寬大的舞池對她來說反而好像很狹小。
  跳舞跳到高潮的時候,有一個男黑人似乎再也忍不住了,蹦到舞台上。黑人的舞也跳得不錯。他和美女以奇妙的姿勢,發瘋似地轉來轉去。又有幾個人下了舞池。坐著的人看見這情景,一個個都開始站起來。
  有一個人碰了碰秀美的肩膀,秀美吃了一驚,回過頭來一看,一個健壯的黑人正從兩片厚嘴唇縫裡露出雪白的牙齒在笑。黑人用大拇指指著舞池用英語說了句什麼。大概是要她一起跳舞的意思。黑人又說了句什麼,秀美害怕地縮起身子,黑人詭譎地笑著,一屁股在她旁邊的座位上坐下。他的話秀美一句也聽不懂。
  「是大學生嗎?」
  秀美僅僅聽懂了這麼一句,不禁一愣,點點頭。黑人也許認為到這兒來的韓國姑娘都是這樣,都是這種女人,看見外國人就高興,就委身於他們。他可能也把秀美看成是這一類人當中的一個。
  黑人的嘴裡噴著一股酒氣。秀美感到妙頭不對,便採取防禦的態勢。果然,黑人的手悄悄地伸到了她的大腿上,桌上放著十美金。秀美嚇了一跳,想把他的手推開,黑人卻飛快地用胳膊摟住了她的腰。
  「媽呀!」
  討厭的音樂聲吞沒了她輕輕的喊叫聲。她猛地支起身來。但是黑人的胳膊像蛇一樣繞著她的腰,使她沒法動彈。黑人的臂力不知怎麼那麼大,腰好像要斷了一樣。身體越是扭得快,黑人越是把她朝懷裡拖。黑人的臉像怪物一樣從上面瞅著她。兩片嘴唇張開著,噴出來一股酒氣,再這樣下去,也許就要壓到她的嘴唇上了。一隻大手抓住了她的乳房。她大吃一驚,飛快地看了看周圍。好像還沒有人注意他們這邊。刑警的注意力也被舞池那面吸引過去了。她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在不引起人們注意時就擺脫這個傢伙。跟估計的一樣,黑人的嘴唇朝底下來了。
  「狗東西!」
  秀美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起啤酒瓶把酒撒到他臉上。
  「嗯?噗噗!」
  黑人搖搖頭,把她一推,退後一步坐下。秀美握著啤酒瓶白了他一眼。黑人舉起兩隻手,做出擋她的樣子。
  「拿去!」
  秀美揀起紙幣扔到他的臉上。黑人用手揉揉臉,拿起錢搖搖頭,好像覺得她不好對付。
  「對……不……起!」
  想不到黑人乖乖地道了歉,走了。秀美覺得當頭挨了一棒,一下子洩了氣。黑人看起來還比較老實。
  令秀美驚訝的是,這時戴運動帽的男人衝著她舉起了酒杯,好像是祝賀她打得好。看來,他好像看見自己和黑人發生了爭執。秀美稀裡糊塗也衝著他舉起杯子。戴運動帽的微微一笑,秀美也微微一笑。秀美心想事情好像變得奇怪起來。
  然而,更加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秀美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以為是男人的那個戴運動帽的,突然變成了女人。
  她是個女的,在她脫大衣的時候看得出來。她在大衣裡面穿著一件黑色高領羊毛衫,沉甸甸的乳房不時地晃動著。起先秀美以為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錯了,所以睜大眼睛直盯著她看,但看來看去怎麼也不像是男人的胸脯。即使是女人的胸脯,也還是很豐滿的。
  「天哪,這可能嗎?」
  正當秀美呆呆地看著她的時候,她把運動帽摘掉了。露出了像運動員一樣頭髮剪得短短的腦袋。她衝著秀美這邊嫣然一笑,然後拉起被她打了一記耳光的姑娘的手站起身來,朝舞池那兒走去。
  她走路的樣子也完全是個女人。腰很細,臀部左右搖晃。一步一扭,極富魅力。舞也跳得很好,引人注目。一面跳一面還不斷朝秀美微笑。秀美被她搞糊塗了,感到很不安,心想她這樣是不是想瞭解我的真面目。
  秀美飛快地朝徐刑警那面看了看。接著她飛快地轉了個身,背對著徐刑警。
  戴運動帽的繼續一面跳舞,一面不停地朝秀美這裡看。她把帽子摘下來,又戴上,向秀美不時地微微一笑。不知道她這樣到底安的什麼心思。
  秀美知道必須趕快作決定:到底是應該不理她,還是積極作出反應?
  秀美朝戴運動帽的笑了一笑。她決定積極作出反應,雖然這很危險,但她覺得不這樣,就不能很自然地接近戴運動帽的。她認為這是絕好的機會,所以決定冒險。
  秀美的笑十分有效。戴運動帽的張嘴笑了,並且舉起一隻手擺了擺。跟她一起跳舞的姑娘也朝秀美這邊看了看。她沒有笑,相反,投來了嫉妒的眼光。
  激烈地搖晃了一陣以後,音樂突然換成了慢節奏,戴運動帽的和高個子姑娘走下舞池。令人驚訝的是,戴運動帽的徑直朝秀美走來,點了一下頭問:能坐嗎?秀美突然變得大膽起來,從容地笑了笑說:
  「唔,行,請坐。」
  戴運動帽的坐在對面的位子上,以迷人的眼睛看了看秀美。
  大個子姑娘猶豫了一下,也挨著戴運動帽的坐下。戴運動帽的臉很瘦,顴骨突出。儘管眼睛很大,但顯得有點渾濁。
  「我一眼就迷上了你。叫我密斯特金吧!」
  戴運動帽的有點大舌頭。她儘管是女人,卻好像要擺男人派頭。想到她可能是個陰陽人,秀美覺得有點害怕。
  「喊我密斯樸吧!」秀美隨口回答。
  「常來這兒?」
  「不,頭一次,到這兒來會朋友。一個小時過去了,他還沒有來,大概不會來了。」
  「估計是不老實。」戴運動帽的以同情的口吻說。
  「大概是的。」秀美笑著點點頭。
  「是學生?」
  「對。在上學。」
  「哪一個學校?」
  「在S女大唸書。」
  秀美對於自己說謊說得這麼順當暗自感到吃驚。
  「我知道你是大學生。我買一杯酒行嗎?」
  「行,好。」秀美快活地回答。
  戴運動帽的要了兩瓶啤酒和下酒的菜。先替秀美斟酒,再在自己杯子裡倒酒,秀美把瓶子搶過來拿在手裡,朝她的杯子裡斟酒。戴運動帽的看了,非常滿意。
  大個子姑娘完全被撂在了一邊。即便如此,她還是硬著頭皮坐在位子上。戴運動帽的到老位子上去拿大衣,大個子姑娘飛快地對秀美說:
  「落到她手裡可不妙。那女的是個半陰陽。即使她是半陰陽,也是挺壞的。別呆在這兒了,快走吧!」
  「你為我操心,挺感謝的,實在感謝。不過沒有關係,我有思想準備,別擔心。」秀美笑瞇瞇地說。
  姑娘的臉冷冰冰地板了下來。
  戴運動帽的一回來,大個子女人就霍地站起身來。戴運動帽的連瞧也不對她瞧一瞧。大個子姑娘瞪了戴運動帽的一眼,說:
  「你以為這是最後一次嗎?」
  「快走!」戴運動帽的像男人似地說。
  「再也不跟你見面了!」大個子轉身朝大門口走去。
  「滾吧!」戴運動帽的對著她的脊背大喊一聲。
  慢節奏的布魯斯樂曲響起來了。戴運動帽的站起來,把手伸給秀美。秀美猶豫了一會,一把抓住她的手站起來。
  走進舞池面對著站下,戴運動帽的個子比秀美高得多。秀美很討厭她,但沒有表現出來,一跳舞就覺得難過得要死。秀美決心忍耐,能忍多久就忍多久,於是隨著她轉起來。
  起先是正常的跳舞。但是五分鐘一過,戴運動帽的便用兩隻胳膊摟住秀美的腰。兩個人的身體完全貼在一起。
  「我一上來就被你迷住了。密斯樸很有魅力。」
  戴運動帽的湊在秀美的耳朵邊低聲說。一股熱氣噴到秀美耳邊。秀美把上身朝後仰。越是這樣,戴運動帽的越是使勁摟住她的腰。她的嘴唇終於碰到秀美的脖子。
  「啊!」
  秀美身體開始發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一直傳到髮梢和腳尖。
  「別這樣。這樣太討厭!人們看著哩!」秀美飛快地低聲說。
  「不要神經緊張。」
  轉到角落裡的時候,戴運動帽的摸了一下秀美的屁股。秀美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從戴運動帽的肩膀上看了看刑警。只見刑警面前放著酒杯,眼睛盯著這邊。秀美心想刑警還在這兒,於是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安慰。萬一不行,向刑警求助就是了。沒有什麼可怕的,一樣是女人嘛!
  「討厭我?」
  「不。討厭還這樣嗎?跟你要好才一起跳舞的。」
  「我喜歡熱情、快速。彼此看對方的眼色拖時間最討厭。密斯樸你以為怎麼樣?」
  「我也是這樣。」
  戴運動帽的好像大大地超過了三十歲。她好像竭力要顯得年輕一些,但是年紀瞞不住。這個討厭的傢伙跟吳社長是什麼關係?她由於什麼關係要跟吳社長在宮殿裡秘密會面?這女人果真跟這個案件有關聯嗎?如果說有牽連,到了什麼程度呢?秀美忙於觀察對方的神色。首先要弄清戴運動帽的接近秀美的理由,不知道她究竟是把秀美單純地當做愛慕的對象想勾引她,還是曉得秀美是個盯梢人要騙她?反正這一點還無法弄清楚。
  「不要把兩隻手放在肩膀上,要摟著我的脖子。」
  戴運動帽的人甚至告訴她應當採取什麼姿勢。秀美閉上眼睛,用兩隻胳膊摟住了對方的脖子。現在兩個人的肉體貼得緊緊的。胸脯和胸脯在磨擦。戴運動帽的人起勁地摸著秀美的屁股。呵氣滾熱地噴到秀美的脖子的周圍,趁燈光暗下去的時候,突然把嘴貼在秀美的嘴唇上。
  「啊,不行。」
  秀美低低地喊了一聲,把臉轉了過去。但戴運動帽的人盯住她不放,執拗地戲弄她的嘴唇,時間大約有兩分鐘。但秀美覺得簡直是遭到強姦。等到燈光重新亮了以後,她才好像從地獄裡解脫出來。秀美喘著氣,扭來扭去地說:
  「回到座位上去吧!」
  她在戴運動帽的人的攙扶下回到位子上。現在她們完全像是戀人了。戴運動帽的人朝她嘴裡夾菜,用溫情脈脈的眼睛看著她,摸她的手,還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去摸她的大腿,說話的聲音甜得叫人身上發癢。
  「我去打個電話就來。」
  「打到哪裡?」
  「家裡。告訴他們我要晚一點回去。」
  秀美的姐姐秀姬接到秀美的電話蹦了起來,說哥哥打過幾次電話來了。
  「你不回家在幹什麼?」
  「在幫哥哥幹事。」
  「哥哥叫你趕快給他打電話。」
  秀美趕快把姐姐告訴她的電話號碼記在腦子裡。
  「趕快回家,媽媽不放心。」
  「知道,別擔心。」
  姐姐告訴她的電話號碼是一家旅館的電話號碼。隔了一會兒,崔基鳳來聽電話了。
  「怎麼樣了?在哪兒?」
  「梨泰園。一個名叫斯泡茲俱樂部的外國人專用俱樂部。我跟她喝酒跳舞。」
  「是刑警?」
  「不,那個戴運動帽的。」
  「什麼,你說什麼?」
  「真的。」
  「你是不是昏了頭?」
  「是這樣。」
  秀美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崔基鳳聽罷,對於妹妹的魯莽行動目瞪口呆。
  「這樣下去,你要闖禍的。快離開那兒。」
  「沒關係。」
  「照我說的辦!」
  「哥哥,還有更叫人吃驚的事呢,她不是男的,是女的。好像是個同性戀者,所以她在跟我接近。」
  「是女的?」
  「對,真的。所以我不害怕,別擔心。」
  「這也不行,快回來。萬一有危險,就找刑警幫忙。」也許是他認為妹妹馬上就要死了,氣喘喘地說。
  「我心裡有數,放心吧!」
  回到座位上,戴運動帽的人就問她打什麼電話時間這麼長,好像有點懷疑她的樣子。
  「家裡再三問我為什麼要晚回來。我說了個謊,弄得昏頭昏腦。」
  「這兒不方便,我們到別處去喝酒怎麼樣?」
  「打算到哪兒去?」
  「我家裡,離這兒不遠。」
  秀美慌了,心想這下真的要決定是不是要鑽虎穴了。
  「我家有許許多多好酒。有音樂,氣氛好。我們一面喝酒一面談話。」
  戴運動帽的人拉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目光非常熾熱。秀美裝做拗不過她的情面似地站起來。
  「就去一會兒。」
  「好,我也不想一直拖住你。」
  徐刑警瞪起三角眼看著她們兩個走出去。等到她們出了門,他也飛快地站起身來跟出去。
  一到外面,戴運動帽的人就摟著秀美走,好像是戀人。秀美在轉彎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刑警跟在後頭,她才稍稍放心了。她下定決心,打算無論去哪兒,她都毫不在乎。
  走了十分鐘彎彎曲曲的山坡路,公寓樓房出現在面前。一併排兩幢,顯得非常高級。周圍儘是樹林,夏天可能綠蔭濃密。
  「這是外國人專用公寓。不過,也有不少韓國人住在裡面。」戴運動帽的人說,對於自己住在裡面好像挺自豪。
  她們乘電梯上了九樓。戴運動帽人的房子是九○五室。
  「這叫什麼公寓?」
  「羅茨·邁歇爾。」
  戴運動帽的人的公寓房子很大、很豪華。起碼超過五十平方。地上鋪的全是昂貴的地毯,外國豪華傢具和裝飾品擺得滿滿的。秀美瞪大了眼睛。四面八方的電燈光弄得房裡的氣氛很幽靜。
  「你一個人住?」
  「唔。」
  「一個人住不太大嗎?」
  「不大,反而嫌小。」
  戴運動帽的人的手抓住秀美的手,把秀美拉到只要一坐下去就陷得很深的沙發上。她在秀美的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問道:
  「喝點什麼嗎?」
  「給我一杯斯魯烏津吧!」
  戴運動帽的人消失在擺酒的房間裡。
  秀美飛快地看了看房裡,她在尋找可資參考的東西,不管什麼都好。但是,東西雖多,卻沒有發現什麼。戴運動帽的人端來了兩杯酒:
  「我喝香檳。」
  「謝謝。」秀美把酒杯接過來。
  「來,乾杯。」
  戴運動帽的人去放音樂。由於是輕音樂,因此使本來有點緊張的氣氛霎時鬆弛下來。
  「我們跳舞吧?把這全部喝掉,跳舞!」
  戴運動帽的人看著秀美把一杯酒全部喝乾才抓著她的手站起來。
  兩個人緊緊地摟抱著,跟著音樂踩著拍子朝前走。嘴唇和嘴唇貼在一起,張開的嘴唇縫裡吐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秀美精神恍惚了。眼皮變得沉重起來,頭腦發暈,以致難以維持身體平衡。最後不得不倒在對方身上跟著她轉。
  「我頭暈,歇歇吧!」
  秀美膝蓋朝地毯上一跪。戴運動帽的人頓時眼睛一亮,把她扶到沙發上。
  秀美連一個手指頭也動彈不了,儘管她估計酒裡面放了藥。好像不管對方幹什麼,她都動不了。她是要謀害我還是怎麼的?戴運動帽的人「啪」的打了她一個嘴巴。
  「等著吧,我送你去極樂世界。」
  戴運動帽的人到裡面去,拿了一隻小箱子出來。秀美心想自己不該跟她來。但是現在手和嘴都動不了了,奇怪的是還有知覺,因為她本來就很健康。
  戴運動帽的人打開箱子,裡面有針管、藥瓶,還有橡皮筋之類的東西。
  「啊,不行!」
  秀美喊了一聲,但聲音在喉嚨裡吐不出來。
  「老老實實地躺著!馬上你就會神思恍惚,感謝我。只要打一針,你會像是在天上飛,更不會害什麼羞了。」
  戴運動帽的人打開小瓶蓋,用針管把裡面的液體抽出來。那是一種像水一樣透明的物體。秀美一邊用恐怖的眼神看她擺弄藥水,一邊拚命掙扎。但是她的手和腳一點也動不了。
  戴運動帽的人嘴邊露出了冷峻的微笑,那是像魔鬼一樣的笑。長長的手指從箱子裡揀出一根橡皮筋。她把秀美的袖子秤上去,用橡皮筋纏住胳膊,血管立刻就鼓了起來。
  「不行,不行!」
  針頭無情地鑽進了血管。注射器裡的液體開始一點一點地減少。秀美覺得情緒穩定下來,不安感消失了,心情好像也很輕鬆。不一會兒針頭從血管裡拔了出來。
  「現在你的情緒會變得好起來的。情緒好了,我們就一塊兒去洗澡。」
  戴運動帽的人走進浴室,去放水了。
  秀美彷彿沉浸在迷離恍惚的夢中,這種滋味她平生第一次嘗到。自己現在躺在哪兒,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及諸如此類事,她全然想不起來。戴運動帽的人從浴室裡出來,她又用注射器抽藥液,這次是朝自己的胳膊上扎。針頭扎進去的胳臂周圍有無數針眼,膚色都變青了。
  她朝血管裡注射了藥物以後,站起身來,慢慢開始一件一件脫衣裳。音樂的節奏很優美。戴運動帽的人脫光了的身體非常乾癟難看。但在秀美的眼裡對方的肉體無比地美麗,完全沒有醜陋的感覺。
  戴運動帽的人合著音樂的節拍跳舞。那是秀美生平第一次看見的驚人美妙的舞。
  「來,起來脫衣裳。出一身汗後咱們就洗澡。」她抓住秀美的手說。
  秀美好像羅伯特一樣,話音剛落,她就從沙發上支起身來。剛才還不能動彈的身體,現在非常輕盈,就好像浮在空中一樣。秀美脫掉了衣裳,現在她既不討厭對方,也不害怕對方。簡直像一條乖乖地順應戴運動帽的人的要求的哈巴狗。
  兩個人說了無數彼此相愛的話,然後走進浴室。她們一塊兒把身體泡在浴缸裡。戴運動帽的人從背後摟住秀美,秀美癢得格格地笑。不一會兒,她撲在戴運動帽的人的懷裡閉上了眼睛。她巴望老是這樣摟著,不斷地笑。戴運動帽的人說:
  「我不喜歡男人,我喜歡女人。男人討厭。讓我們不要變心,永遠相愛。」
  「你不要拋棄我。」
  她們彼此誠心誠意地替對方擦身。洗完澡,戴運動帽的人把秀美帶到寢室裡去,說:
  「來,現在節日的夜晚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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