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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三月二十八日早晨,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普克通宵未眠,考慮了幾乎一整夜,最後決定找項青談一次。普克明白,自己也許是憑著一種情感上的衝動在冒險,但普克又覺得,這個險很可能值得一冒。而且,除此之外,普克發現真的很難通過其它辦法再深入調查下去。
  普克撥了項青的手機,接通以後,普克說:「項青,我是普克,我想和你單獨談一談,就今天上午,你看可以嗎?」
  項青沒有馬上說話,過了一會兒,她開口了,聲音有些暗啞,但顯得很沉靜:「好吧,你來我家,家裡沒有人了。」說到「家裡沒有人了」時,普克彷彿能聽出話音外那種說不出的悲涼。
  普克很快來到項青家,院子門和客廳門都開著,普克進到客廳時,項青正站在客廳裡那幅名叫《記憶的持續》的油畫前,凝神看著。聽到普克關門的聲音,她慢慢轉過身來,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目光裡有種悲淒和瞭然。
  普克心裡馬上想,項青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要和她談什麼了。在項青默默的注視中,普克慢慢走到項青面前。
  項青笑笑,又轉過身去看那幅畫。時間還早,客廳裡的光線不是很充足,燈也沒有被打開。那幅畫原本就黯淡的色調,更透出一種說不出的陰鬱。普克站在項青身邊,看著畫面上那片蒼遠深藍的海面,變形的表盤和錯亂的時間,焦慮不安的黑螞蟻,還有流水般變形的肢體以及肢體上似閉非閉的眼睛……那種從惡夢中醒來時的感覺又一次悄悄浮上普克心頭,不安、焦慮。悲傷、恐懼,還有深深的絕望。
  項青聲音暗啞而輕柔地說:「很少有人知道我為什麼會喜歡這幅畫。也許只有我父親真正懂得。我將這幅畫掛在客廳裡時,他什麼也沒說,只給我念了一首小詞: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露無覓處。「
  普克沉默著,轉頭看著項青。項青惆悵地一笑,沒有看普克,而是去飯廳為普克倒了一杯水,放到沙發前的茶几上,說:「坐下聊吧。」
  普克走到沙發前坐下,項青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
  沉默了一會兒,項青淡淡笑著說:「那個杯子……我知道你拿走了……我也知道,下面該發生的是什麼事了。」
  普克注視著項青,項青眼圈下一片烏黑,顯然是睡眠不足。普克知道自己也差不了多少,昨晚,他幾乎整夜都在思考。
  項青仰起頭,環視了一下整個大廳,眼睛裡是一種無限的蒼涼,同時又似乎是一種徹底的釋然。
  項青說:「其實,第一天見到你時,我就有種預感,覺得這種持續了多年的痛苦,應該結束了。只是我的計劃已經開始,再想回頭都不可能了。普克,我想給你講個故事,不管怎麼樣,你都安靜地聽我講完,好嗎?」
  普克看著項青,默默地點了點頭。項青的雙眸深深注視著普克,似乎要一直看到普克心裡去。然後,項青溫柔地一笑,說:「在講這個故事以前,我想告訴你,如果在這幾天裡,你感覺到我對你有某種特別的感情,請相信這不是我計劃的一部分,而是一個女人最真的感情。好,現在我就開始講這個故事給你聽。
  「有一個男人,出身於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多年以前,憑著自身的才華和努力,考上了大學,畢業後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他是沒有太大的野心的那種男人,但對生活和前途充滿了信心。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個男人身邊出現了一個女人。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因為家庭出身的問題,在遇到這個男人之前,幾乎失去了享受正常生活的權利。
  「但這個女人很聰明,她靠著自己的美麗和智慧,巧妙地製造了一些機會,漸漸得到了那個男人的感情。很快地,他們便組織了一個小家庭。在剛結婚的幾年裡,這個小家庭的日子雖然平淡,但算得上和諧甚至幸福,婚後兩年,他們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長得很像父親,父親總是憐愛地叫她小青。
  「小青很小的時候,她的父母親都是疼愛她的,尤其是父親,簡直把她看作了掌上明珠。如果就這樣下去,她也許會和大部分孩子一樣,過著普通而恬淡的生活,直至長大,也變成這個世界上一個普通的成年人。
  「可是,那個特殊的年代結束了。小青的母親有了追求事業的自由和權利,開始走出家門,為了她的目標而努力。從那時起,小青開始感覺到自己正漸漸失去母親的愛,她不知道這只是母親個人的原因,而以為是自己不夠好,心裡慢慢變得不安、恐慌。小青想,如果自己一切都做到最好,是不是母親還會回頭來愛她,就像以前那些日子一樣。
  「所以,小青從小就學會事事盡可能做到最好,試圖以此來挽留母親的愛。她總是小心地揣摩別人的心思,迎合別人的話,讓別人誇獎自己。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學著關心照顧別人,溫柔。懂事、聽話,幾乎從不違拗大人的意志。有時候,大人有一點小小的不高興,她馬上會擔心,是不是由於自己的差錯,才惹得他們不高興?她一天到晚活在這種擔憂裡,生怕最後會徹底沒有人愛自己。
  「好在,雖然她的努力沒有贏得母親的愛,但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她。當她表現得越來越懂事時,父親對她的愛似乎也在增加。也許因為,母親不僅不再像以前那麼愛她,而且也不像以前那麼愛父親,所以,父親也將對母親的感情轉移到她的身上。她既能感覺到父親對自己的愛,同時又深深地憂慮有一天會失去這份愛。在這種焦慮之中,她對父親情感上的依賴漸漸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
  「小青八歲時,妹妹出生了。妹妹長得像母親,美麗可愛得像一個小天使。可是母親似乎也並不愛這個長得像自己的小女兒,母親的心好像已經被外面的什麼東西牽走了。小青看著這個洋娃娃一樣的小妹妹,心裡充滿了憐愛,想到自己渴望愛的感覺,便發誓一定要好好地保護妹妹,愛妹妹,不讓妹妹體驗她曾有過的恐懼。
  「母親總是不在家,父親照顧妹妹照顧得很辛苦。小青很小的時候,便學會幫著父親帶妹妹,稍大一些時,她幾乎接過了全部帶妹妹的任務。父親為此更加愛她,她雖然從小要做比其他同齡小孩子多得多的家務事,但能夠因此得到父親的愛,讓她感覺心裡很踏實。同時,看到妹妹一天天長大,雖然沒有母親在身邊,似乎也不缺少愛,她覺得很欣慰。
  「可是後來,生活發生了越來越多的變化。母親雖然回家了,但常常和父親吵架。開始父親還和母親吵,漸漸父親在母親開始發脾氣時,便不太開口了。有一次,她聽到母親罵父親窩囊廢,還罵了其它很多她並不是太懂的話,她看到父親流淚了。那一刻,她心裡多麼可憐父親,多麼不願看到父親傷心。所以當母親離開家以後,她小心地去安慰父親,可是父親抱著她哭得更傷心了。
  「有一次,父親對小青說,他要與母親離婚,問她如果父母親離婚了,她願意跟誰。那時候,她還不怎麼懂什麼是離婚,但她們學校有一個同學的父母是離婚的,常常被人嘲笑,變得十分可憐。所以她對父親說,她不要他們離婚,要他們一家人全部都在一起。父親苦笑了,還是和母親談離婚的事,但母親卻不願意離,而且從此以後也不再和父親吵架,但是對父親的態度,連小青都感覺得到那種冷淡和輕視。
  「父親開始喝酒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戒過。父親喝過酒,常常眼睛直直地看著小青發愣,有時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下來。那時她已經漸漸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個子比同齡孩子高,容貌也越來越美,她長得像父親,父親是很英俊的。當父親喝過酒,用那樣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她時,她心裡會慢慢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既有點害怕,又感到愉悅,還有隱隱約約的不安和嚮往。而看到父親流淚,會讓她覺得十分心痛,是那種真正發自內心的疼痛。她知道,自己是愛父親的。如果父親母親真的離婚,她會選擇和父親在一起,而且要帶上妹妹,反正這個家裡,母親誰也不需要。
  「又過了兩年,小青十六歲了,已經有過初潮,胸部也痛痛地發育起來。父親仍然一直喝酒,母親仍然不管這個家,不理會這個家裡的人。她隱約知道,父親似乎不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而母親常常晚歸,有時候還會徹夜不歸。父親好像變得很消沉,從早到晚都悶悶不樂,只有喝過酒,好像才會顯得稍微高興一些,又用那樣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她,而且常常看著看著就流淚。她從不知道一個成年的男人會流那麼多淚,而她也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的淚更讓她感覺到自己愛他。
  「終於有一天,父親又喝過酒,坐在椅子上看著她時,流下淚來。她的心跳得很厲害,但仍然輕輕走上去,站在父親面前,抱住父親的頭,將父親的頭埋在她發育起來的胸前,溫柔地撫摸父親濕源源的臉。父親先是有點吃驚,然後緊緊地摟住她,越摟越緊。她不知道為什麼也哭了,覺得心裡很痛,為父親痛,也為自己痛。父親聽到她哭,站了起來,父親比她高出很多,低下頭看著她,發生不可控制的事情……
  有一天父親告訴我,他的避孕的工具被母親看到了。
  父親與母親長年不在一起,母親也知道父親基本沒有什麼外面的朋友,更不用說情人,惟一可能用到這種東西的,只有……
  「在聽到父親這樣告訴她時,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可同時又似乎看到一絲希望。她想,如果母親像任何一個正常的母親一樣,在發現真相時暴怒、痛恨、斥責。
  打罵她,對她都是一種幫助。甚至母親殺掉她,對她來說,也許都是一種解脫。她戰戰兢兢地等著母親找自己查問真相,她想,只要母親這麼做了,說明母親多少還是有一點點愛她,將她當作親生女兒的。
  「可是,母親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除了在與她和父親三人同處時,更多了幾分漠然和生疏,也許還有幾分輕蔑。然而,無論母親心裡有什麼樣的感覺,母親從來沒有一次直接或間接地問過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女兒,在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等待中,她的心漸漸變得枯死。她明白自己和父親已經是萬劫不復了。為了不顯得那麼古怪,她接受了另一個年輕男人的追求,可是她心裡明白,她是不可能與那個年輕男人有任何結果的。她一直拒絕與男朋友親近,有一次,男朋友控制不住,幾乎是強暴了她,起初她拚命反抗,最後她放棄了反抗,因為,她內心深處,還在做最後一絲掙扎,她想知道,如果她決心挽救自己,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不知道是不是還可以獲得成功。
  「可是那種過程中的痛苦令她明白了,除了父親,她的靈魂、她的肉體以及她的情感,都不能再給別人。她要和男朋友分手,在男朋友的再三道歉和保證之下,她要求從此以後男友永遠不能再侵犯她,哪怕男友在外另有女人,只要不被她和家人知道,她可以容忍一切。
  「漸漸地,除了恨父親之外,她更加深刻地恨另一個人,那就是母親。從一開始,就是因為母親在情感上拋棄了父親和她,才使得父親與她沉淪到地獄。現在,母親生活在平凡而美好的人間,卻眼睜睜地任憑他們繼續沉淪,連最後一絲希望也不留給他們。
  「小青想,總有一天,她要讓母親嘗到母親自己釀製的苦酒。她發誓,甚至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在這種誓言的激勵之下,她開始像一隻獵犬一樣小心地捕捉著母親一絲一毫的秘密,她知道只有利用母親的弱點,才能獲取成功。終於,她發現了母親的一個情人,比母親年輕,與母親具備同樣的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的天性。她耐心地觀察著,察覺了母親這個情人的貪婪,她有了自己的計劃。
  「在這個計劃中,小青利用了另一個人的感情。那是她的外公,這個家族中真正比較瞭解她、關心她的人。外公老了,外公有很多錢,可是過去的經歷讓他對於暴露自己的財產心懷憂慮,所以他的大部分財產都以匿名的形式投放在一個公司,只有他的女兒及外孫女知道,這個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是他的。小青被外公信任地安置在這個公司裡,從一名最低職位的職員做起,憑著她的能力和外公的默許,悄悄掌握著公司內相當一部分權力。
  「當小青開始追蹤母親並發現母親的情人時,小青察覺到母親的情人另有一個真正的情人,他正在暗中奪取公司裡的權力,母親的情人當然從母親那裡瞭解到了公司的背景,他一方面欺騙母親,一方面欺騙公司,想在所有人的眼皮下,將公司偷過去。
  「小青去找了外公,告訴了外公母親與情人的關係,並將母親情人的陰謀同樣加在母親頭上。外公對母親徹底失望,決定將公司未來的歸屬交到小青及妹妹手裡。
  很快,母親對外公的變化有所感覺,並深知外公說一不二的性格,開始考慮自己的未來。因此,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公司的關係,暗中獲取非法的利益,並在公司做了種種的安排,企圖為自己和情人爭奪公司的歸屬權。而這一切,都被小青看在眼裡。
  「在小青三十歲生日前,外公突然病了,並且不會再有太多的時間留在這個世界上。現在她意識到了時間的緊迫,也意識到機會的難得。在這種無形的鬥爭中,她本來已經有些淡忘的罪惡的戀情又悄悄浮現。在這段時間裡,她對父親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愛和恨。她看到父親已經完了,絕不會再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她愛父親,害怕看到父親過著靈肉分離的日子,她恨父親,因為所有的痛苦都是因為父親的存在。
  「她終於作了決定。她決定幫助父親從無窮無盡的折磨中解脫,也借此幫助自己,做她人生中最慘烈的一搏。她已經想好兩個結果,如果成功,她也許還能脫胎換骨重新生活,並且給妹妹以自己全部的愛。如果失敗,她將不帶一絲眷戀地離開,永遠告別內心深處糾纏了她多年的罪惡感。
  「她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她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並嫁禍於自己的母親。她清楚地知道父親死的那一晚,母親整夜在外與人幽會。父親死後,她的傷心和悲痛都是真實的,因為她從來也沒有不愛過父親。她設計好了種種情節,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不像警察的警察出現,也許一切都會按照她的計劃進行。」
  項青的臉色在普克凝神聽她說話時,變得愈來愈蒼白,嘴唇也逐漸失去原有的紅潤。普克忽然察覺,項青的目光開始渙散,聲音也漸漸虛弱無力。普克不由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到項青面前蹲下,眼神哀傷地看著項青,心裡有一種不安的預感。項青軟軟地靠在沙發上,看著普克走近,微微地笑了。
  項青抬起手,虛弱地說:「你拿走了杯子,我就明白了。其實,從開始和你談話起,我就隱約預感到自己必然失敗。而我卻已無法回頭,即使在我殺死父親之前你就出現,我也仍然無法回頭。因為從十六歲起,我就開始一點點毀滅了。遇見你之後,我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仍然可以有正常的愛,要是我早些知道就好了。從前,除了父親,我從沒覺得想和一個男人親近,可是普克,如果你能明白一點點我經歷過的悲劇,我很想在走之前,像一個有正常情感的女人一樣,被一個有正常情感的男人抱一次,吻一次,可以嗎?」
  普克看著項青,他明白項青對自己做了什麼,生命力正像退潮的海水一樣,從她身體裡快速退去。普克又一次想起了那幅《記憶的持續》,想起了裡面那種悲傷的夢境一樣的氣氛,想起了那些扭曲的時鐘,想起了物與物銜接處混亂的而透出深深痛苦的邏輯,想起了那排長長的睫毛下永遠似閉非閉的眼睛,想起了所有不安、憂傷、焦慮、折磨的回憶盤踞腦海時的感覺……他的心被一種強烈而真實的痛苦充塞,俯下身子,看著項青美麗而絕望並漸漸失去生命力的眼睛,慢慢靠近項青的臉,輕輕地在她柔軟而冰冷的嘴唇吻了一下。然後,普克溫柔地抱起項青,讓項青的頭軟軟地靠在自己的肩上,一下一下,輕柔地撫摸著她瘦削的脊背,酸楚地感覺著那個身體的溫度一點點地降低……
  項青發出了輕輕的幸福的歎息,普克將耳朵貼近她的嘴唇,最後一次聽到項青輕柔的聲音:「我的房間裡,有你需要的東西。求求你,不要送我去醫院,就讓我安靜地走吧……你知道嗎,我看到,有一片很美很美的草地,一隻蝴蝶在草地上飛,飛呀……飛呀……這是夢嗎?呵,這是爸爸……爸爸問我,哪一個是夢,是我呢,還是蝴蝶呢……哦,原來我會飛呀……爸爸,爸爸……我也會飛呀……」
  然後,普克的耳邊,便再也沒有聲息。
  普克的身體像是僵直在那裡,久久地不能移動。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頭腦中只是一片茫茫的空白,好似蒼穹中最原始的寂靜。然而同時,又一直聽到海浪退潮的聲音,無休無止,一波一波,越來越遠,嘩……嘩……
  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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