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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布鑽石樓

  
——記95·1·1賓館殺人搶劫案

  在相當一部分人不信科學信菩薩的年代,他未能免俗。
  由於近年來在國內外奔走,在股市裡搏擊,不平靜與不平常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忙碌中度日,日子過得特別快。最熱季節裡的一天,他隔著證券交易所的玻璃牆,看窗外的人群,熙熙攘攘如蠅如蟻,臉上的表情大同小異——一奔柴米油鹽為房子票子;再回頭看室內仰望股票顯示屏的一張張臉,怎麼也都像出自一個化妝師的手藝——渴望發財發大財目光炯炯。
  當天是7月8日,按說是不錯的日子,七、八——期望著發,可整體低迷的股市並不如多數人期望地發起來,依舊是爛泥一攤扶不上牆。好在他做得早,看盤操盤腦子蠻靈光。個股稍漲就拋,大跌再買進,稍漲再拋,居然在多數人只賠不賺時,穩穩坐進了大戶室,當天,他小發一筆收手不做了。面對室內室外芸芸眾生,他有了一種高居人上的滿足。
  望著牆上的日曆,他突然想起,今天是他30歲生日!怎麼賺錢賺得連生日都忘了?而且是30而立的大生日,錢迷心竅!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不做了不做了,一星期收手不再做,好好歇歇,靜心想想,想想前三十年,後三十年,找個老和尚看看相,好好調理一陣,再說。
  他並沒有馬上找到老和尚,而是拖到黃葉滿地的初冬;他也沒到哪個名山大川求佛訪仙,而是在股友的指點下,找了一位據說蠻靈的陳大師。他並沒一上來就問契闊窮達,而是讓大師給他看看身體如何,有無疾病?
  陳大師稍加端詳,問他清早排尿是否細而斷續,時間比較漫長?問他晚上是否覺睡得不安穩,一夜總要醒好幾次?他想了想,覺得對路,遂問陳大師怎樣調理。大師給他在紙上劃了一張方子,無非幾味有益無害的中藥:構粑、蓮芯、西洋參、六味安神丸。他把方子好生疊起揣進口袋,遲疑著還想問些什麼。
  大師不愧為大師,要他但問無妨。
  他說他今年30歲了,三十而立,請大師給他看看命相如何。
  陳大師這回把他好生看了一陣,沉吟良久,面無表情他說,你今年前半年還可以,命旺財旺。
  那後半年呢?他問。
  後半年不太好。
  他嚇了一跳,問怎麼個不好法?
  看你印堂間有股煞氣,後半年恐有血光之災降臨。
  他愣怔片刻,信了怕了。求大師指點個避災的方子。
  陳大師想想,說,你住的地方不好,像汪洋大海中的孤舟,下不了錨舵,也無岸礁依托,浪大勢必翻船。換個地方住住。
  他誠惶誠恐地謝過大師,遞過一份不菲的禮金。
  這一年往後的日子,他一直沒回自己家住,自己那個破家也真沒什麼住頭,三天兩頭改換住所,找他成了一件挺困難的事情。捱到本年度最後一天,1994年12月31日中午,他住進上海市中心一座五星級飯店,為了最後一天避災,也為了有個像樣的地方迎接海外飛鴻。
  他小小年紀居然也相信命啊運啊那一套!
  或許命運對他和他的同代朋友是有些特殊。上海電視台製作過一部電視連續劇《孽債》,講幾個雲南知青子女到上海找自己親生父母的故事。據說上海做過知青的中年人的形象為此大大受損。不少人戲問他們:可在天南地北留下過孽債?「孽債」一詞已成為不和父母在一起過日子的知青子女的代名詞。
  他和他的朋友就是所謂的「孽債」。父母當知青多年,又就業回城,只是回不到出生、上學的故鄉都市,回不到上海,那一份融化在血液中的思鄉之情怎能一斬就斷?為了孩子的教育和前途,父母親紛紛把他她們送回姥姥家或奶奶家,先上學,後就業。
  這又是一個不算小的社會問題。隔代教育要麼溺愛,要麼放縱,要麼不管也不會管。而知青子女從相對艱苦的邊疆來到中國第一大都市上海,又正值心理極不穩定的青春期,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好與壞,不好不壞……
  可能窮盡一般人的想像,可能黯淡所有的文學藝術……
  什麼都可能發生。
  我的採訪是在事情結束後的一年半,當事人都已不在人世,所以我無法瞭解更多。無法瞭解這些返城知青子女的生活經歷和心路歷程。只聽說本案中一名知青子女也找人看過相,那個看相人從他名字的筆劃中算出會有災禍臨頭。叫他改一個名字,躲過預示著災難的筆劃。
  於是他信了,改了。
  可是災難並沒有躲過。不僅他沒有躲過災難,還給別人帶來了災難。就在1995年那個元旦。
  
  一、元旦那個清旱
  1月1日,元旦。
  中國人對元旦的重視程度遠不及春節,加上這兩年大城市不讓放煙花炮竹,過年的動靜又小了許多。一般人家睡睡懶覺,走走親戚,吃點好的,看看電視,兩天假期很快就過去了。過年,原本就是過老人和孩子,換本新掛歷罷。
  清早6點,上海虹橋機場的清潔工老黃就開始做一天的清潔。早班的飛機已到陸續起飛的時候,客人們也多了起來。人一多,垃圾就多,不緊著打掃,飲料瓶子、包裝袋子一會就把垃圾箱塞滿。老黃這個年假不歇了,他把兩天假攢起來,春節一起休。
  老黃手腳勤快,不一會兒身上就冒汗了。他打掃到國內候機樓10號邊門的垃圾箱邊,將掃起的垃圾往箱裡倒,發現箱口不上不下塞著一大卷東西。此時天已大亮了,他看清那團東西是一隻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他放下掃把,抽出那只口袋打開來看,最上邊是一件捲著的棉毛內衣,衣上隱約有污物,等翻開那卷棉毛內衣,老黃嚇壞了——內衣裹著兩把木把匕首,匕首很新,晨曦給鋒刃鍍一抹寒光,一把上邊還有乾涸的血跡……
  7點鐘,老黃從垃圾箱取到的那隻老霉氣的口袋放在了虹橋機場公安處刑偵隊桌上。經過清點,裡邊除了棉毛內衣裹著的兩把匕首,還有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一塊染血的手帕、兩個鑰匙圈、一副黑色羊毛手套。塑料提袋上印著「鴻翔」字樣,這是上海一家老字號服裝店的名字。
  分明是一件血案的遺留物!可是血案發生何處呢?
  有人認得兩個鑰匙圈其中的一個是彩雲賓館的。那另一個呢?
  鑰匙圈上有一個牌牌,牌牌上印有像包公帽子樣的圖案。經向有關部門打聽,確認是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級賓館。
  機場公安處的同志迅速乘車趕往這家賓館,找到賓館保安部,保安部的同志確認該鑰匙是他們賓館的。保安部的同志帶著來人到了鑰匙上標誌的1706房間門口。敲敲門,門裡沒動靜;再敲,還沒有;他們用拾來的鑰匙打開房門——第一眼看見的是拖到地上的席夢思床墊掩蓋著兩條白白的人腿,暖氣很熱的房裡嗅得出一股淡淡的血腥……
  
  二、九九九——救救救
  元旦,難得的一個假日,不值班的刑警清早大多在家休息——睡懶覺。
  803支隊探長王曉民被電話吵醒。問是啥人啥事體?
  話機那頭是賓館保安部經理王晨,老熟人了。王曉民講,儂拜年麼不會晚點,阿拉正好睡呢。
  王晨語氣急火火的,賓館出命案了!
  儂勿要瞎講。老弟,今朝啥日子儂曉得勿?過年唉,瞎講要霉氣一年的。
  王晨那邊比他還急,不開玩笑,真的發案子了!
  王曉民睡意全無。什麼案子?發在哪點?什麼時候接報的?
  王晨說,我也是聽保安打來電話說一個客人死在1706房子裡了。我這就過去,我家離賓館遠,怕路上塞車。你家近,你先去看看,把現場穩住。我馬上就到。今天元旦,別驚了客人。
  王曉民是那家賓館的管片探長,管片發案,又是這麼個敏感日子……事關重大!放假不放假早就輕描淡寫,他收拾一下,急忙趕往發案現場。
  803刑偵總隊值班室接到報案,總隊長張聲華、副總隊長秦士沖帶痕跡員、法醫、偵查員趕往現場。張總叮囑出現場警員:今天是元旦,別驚動住店客人。統統換便衣,車子不要閃燈不要鳴笛。他叫車子在離賓館還有一段距離的小弄堂停下,警員們提著機器、工具步行到賓館後門,從職工電梯進入中心現場1706房間。
  賓館所在地的靜安分局接到報案,迅速給放假休息的警員發呼機: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這是他們約定的有見血案子的呼叫信號。九九九——救救救!見此信號,也別多問,你趕快到局裡來。
  靜安刑偵支隊的姚隊長帶著老婆孩子,拎著禮物正往老丈人家走,呼機響了,見是九九九,他把東西交給老婆,掉頭朝局裡趕……
  九九九——救救救……
  靜安刑隊的隊員,有的在家睡覺,有的幫老婆做家務,有的去小菜場買菜,有的出門走親戚,在接到信號的那一刻,他們不再是丈夫、父親、女婿、兄長;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職稱:人民警察,公眾安全的保護者。
  他們邊往靜安分局趕,邊在心裡想政委昨晚的交待:明天是元旦,你們放假回家,呼機都掛掛好,沒有電池的換上電池,萬一發案子不要找不到人。他們想:政委的嘴夠「毒」的!
  803支隊除去雲南偵破11·23案的幾個偵查員,大部分警員趕到現場。
  此案是當天發生的第三起血案,法醫、痕跡員和偵查員們有點忙不過來了。
  
  三、衛生間的滴血
  元月一口,尤劍達法醫在803刑科所值班。接報後,他趕往發案現場。
  由於發案時間——元旦、地點——涉外賓館、被害人身份——很可能是外賓——幾方面因素特殊,這起兇殺案的常規現場便變得不那麼尋常了。刑科所幾位高職稱的法醫師全部到場,現場勘察格外仔細。
  一年半後,我為了寫《九十年代大案要案偵破紀實叢書/上海卷》,採訪尤法醫,尤法醫對幾乎是法醫盲的我進行了初步的「掃盲」。
  尤劍達是復旦大學人類學畢業生,他和同事、803刑科所法醫室主任王德明是大學同學。據介紹,復旦大學只有這一屆人類學專業學生。當年招生是為了打仗派用場,為了給防化兵設計保護服裝。他倆畢業後沒有回到部隊,而是分到上海市公安局當了法醫,為和平時期的「戰爭」一一社會治安貢獻自己的專業知識。十幾年工作下來,尤法醫經手一千多具屍體,專業知識加上豐富的實踐,使他和王德明法醫成了本行當的骨幹。上海市公安局其他分縣局擁有自己的痕跡技術員,但全市刑事案子的法醫工作集中在803刑科所法醫室。
  他講,法醫作屍體解剖要解決幾個對破案很關鍵的問題:一是死亡時間,如果是新鮮屍體和完整屍體,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如果屍體高度腐敗,甚至白骨化,判斷死亡時間就不那麼容易了。天寒地凍的季節,一天兩天。哪怕一周兩周對屍體的腐敗影響都不明顯。二是確認作案工具,從創傷推斷出是何工具留下的。尤法醫講,相對銳器工具,鈍器工具是難點。因為兇手作案有的是有備而來,用常規工具,有的抄起手邊隨便一樣東西打過去,留下的傷痕很可能是以前沒見過的。還有死者年齡,判斷大一歲,或者小一歲,尋找無名屍源的範圍就要擴大許多。還有作案人數,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另外一點很重要,從現場看兇手有無受傷,傷在何處。這對縮小排查嫌疑人的範圍極有用處。
  1706室客人頭南腳北呈左側位躺在地上,屍體被席夢思床墊覆蓋。掀開床墊,可看到該人頭被羊毛衫罩著,口中塞有賓館衛生間的白毛巾,身穿一件白色毛巾浴衣,雙手被一根領帶捆綁。法醫屍檢發現,此人身高1.64,背部有三處深度刺破傷口,胸部有8處深度刀傷,直達心肺,左右心室均被刺穿,肝臟有4公分貫通傷,左胸第三根肋骨骨折。此外,該被害人前胸、腹、後背還有十多處試探傷;頭部、頸部有多處擦傷。
  法醫得出結論一一被害人系生前被他人用領帶捆綁雙手,用毛巾堵塞口腔,並用單刃銳器戳刺胸、腹、背部等,傷及心、肺、肝,引起大出血致循環衰竭而死亡,法醫還從被害人前胸後背不少處淺表刺傷中,分析是兩人作案,前後夾擊,有一個威逼被害人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在致死傷口之前。機場撿到的兩把匕首可以在被害人身上留下同類傷口。死亡時間是1994年和1995年新舊年交接之際,天最黑暗離天亮最遙遠的時刻一一12月31日深夜12點左右。
  法醫出現場,一眼見血——特別「青睞」血跡的狀況:濺血、滴血……形態、分佈佈局,是否第一現場?有否拖拉的痕跡?從血的起點到終點看作案全過程,看有無非被害人血跡?什麼血型?估計傷在何處……對旁人避之惟恐不遠的血腥,他們卻趨之若騖一一職責使然、良心使然。
  死者血型B型。
  尤法醫仔細察看血跡的走向,看完客房間,又看衛生間。他發現衛生間馬桶中大便還沒有衝去,可見被害人應對突如其來事變的倉促。地面和洗手台面上有兩滴滴血!滴血不同於濺血和大面積滲血,血的來源方向不同,形狀不同,性質也不同,如果是被害人的,那他什麼時候留下這兩滴滴血?搏鬥受傷害時?臨死掙扎時?都沒有道理。假設兇手行兇過後,身上沾血又帶到衛生間,也不可能如此新鮮。孤立地滴下來,總有個來龍去脈的過程。這兩滴血卻沒有,可能的解釋是,血跡來自兇手,兇手受傷了!
  經化驗比對,這兩滴滴血是0型,不是被害人的,傾向是兇手的了。
  這就為偵查員下一步偵破工作縮小了摸排範圍:兇手左手有傷,血型0型。並把這一信息傳遞到兇手可能看傷的醫院。
  據痕跡技術人員檢驗,1706房間門鎖完好,無工具破壞和插片痕跡,南側靠牆那面控制櫃上的電話聽筒線被利刃割斷;床的靠背上有兩處明顯刀痕;原先合併的兩張床墊被分開。東面床墊上床具都在,被掀起一個角,西邊席夢思床墊壓在死者身上,床墊一角有大量血跡。房內只有死者的一條西褲、兩件襯衫,還有幾根紗手套的線頭;沒發現死者的外衣和行李箱包。
  協助破案,是賓館保安部經理義不容辭的責任。王晨除了幫助調查訪問本賓館可能接觸過兇手的服務員和客人,還要盡力把兇殺案造成的負效應減到最小。首先,他和他的部下把17層樓面的客人調到別的樓面。告訴客人,本樓層熱水系統出了點毛病,需要修理,請你們協助搬一搬,對不起了。動作要快、要利落,解釋要簡練,態度還要好。好在旅遊淡季,客人不多,很快調動完畢,17層樓面全部是辦案人員了。
  時近中午,房間暖氣溫度很高。王晨發現屍體已經有點咕嗜了。他又提出迅速將屍體搬離賓館。此建議得到刑偵總隊領導同意。他迅速調動數十名保安將17層樓層所有出入口封住,將被害人屍體用床單裹好,裝上服務員的工作車,從內部工作人員電梯下樓,警車開過來,正對著賓館後門口,屍體進入車子,很快拉走。
  相信絕大多數住店客人不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麼,歡度節日的好心情沒受影響。
  因在特殊時間、特殊地點發案,上海市公安局領導十分重視,朱達人局長到場,易慶瑤、毛瑞康副局長到場,靜安區領導到場,靜安分局領導到場,大家心裡都不輕鬆。
  
  四、蹊蹺的查房人
  偵破工作按常規分幾路進行。
  查死者身份。從登記住宿的電腦上查出,死者並非外國人,是持有中國護照近年多在國內外穿梭跑動的中國人。叫劉民,1964年出生,地道的上海人,再查他父親現住在上海,他在上海也有住所。劉民曾於1989年辦過赴加拿大護照,未簽下證,又辦赴赤道幾內亞勞務護照,並於1992年簽成,當年劉民從赤道幾內亞轉赴澳大利亞。多次護照簽證,使他成了一個身份難定的國際流動人口。其實他大多數時間在國內做股票生意。他是12月31日中午登記住進本賓館1706房間,登記離開時間是1月2日,也就是說,劉民住進該賓館幾小時後被害。
  既然發案線索來自機場。一路警員到機場查航班客人,查客人中有無住宿過案發賓館。數十個航班四五百客人查下來,沒有頭緒。
  據當晚滯留1708房間的服務員介紹,半夜12點左右聽到1706有呼救聲。
  據大堂服務員反映,當晚接到過四個樓面五位房客的投訴,有公安人員查房,態度不好。隨即派保安瞭解情況,發現人已不見。
  向投訴客人瞭解詳情。
  18樓一位姓董的台灣客人說,昨晚,也就是31日晚11點10分,兩個男青年敲門,問他們是什麼人?做什麼事情?其中一位比劃了一張上有「公安局」字樣的證件。董先生開門讓他們進來。兩人檢查了董先生的護照,問房間裡還住別的人麼?董先生講,我的女朋友。女朋友在哪裡?在衛生間。兩人看見房門口女朋友的高跟鞋,沒再講什麼,出去了。過了十五分鐘,那兩人又來敲門。此時我女朋友已從衛生間出來。他們查我女朋友的證件。追問女朋友與我是什麼關係。我女朋友是上海人,與我談朋友一年多了。那兩男青年講,你們年齡相差這麼多,關係一定不正常。女朋友講,我和他交往我父母親都知道的。這是我母親家的電話,你可以打電話問她。一個男青年真就打電話問女朋友的母親。女朋友的母親講一切情況她都清楚的。這時,我女朋友看見另一個男青年拉開她手袋的拉練翻看,心裡頓時起疑一一查房也不該翻客人的東西?不合規矩的。這兩人糾纏一陣,走了。我女朋友心裡彆扭,不想陪我呆下去,要走。我講,你不能馬上走,他們不一定在什麼地方等著呢。後來,我女朋友堅持要走,我才把她送下樓,送上出租車子。
  你女朋友什麼時候離開賓館?
  我看過表的,11點45分。
  記得兩個查房的人什麼長相麼?
  兩人都是二十四五歲年紀。一個身高1米68左右,皮膚黑,胖,圓臉,穿一件布夾克衫。
  另一個?
  另一個比他稍高點,1米70左右。比那個人瘦,白,尖下巴。戴眼鏡,講普通話,穿白色風衣,風衣裡邊是白色羊毛衫。手上拿一副深顏色手套。
  其餘被查客人反映大致相同:來人比劃過帶「公安局」字樣的證件,進來後,不像是正常執行公務,有點鬼鬼祟祟,態度不和氣。
  據靜安分局領導介紹,有權到賓館查房的只有兩個部門,一是管轄地派出所,一是分局治安科。不是隨便就可以查,要掌握犯罪線索,要有任務。經瞭解,這兩個部門昨晚沒有任何一家去該賓館查過房!
  可疑的查房人!
  市局領導非常重視這一情況,指示:不管這兩人與兇殺案有無關係,也要將他們的來龍去脈查清楚,公安局不能跟著背黑鍋!
  一路警員按時間段看電視監控錄像帶子。兩個嫌疑人跳出來。
  這兩人31日晚11點進入賓館,穿著打扮與台灣客人董先生講述的很像,其中一人手裡提著一個旅行包。12點,這兩人離開賓館,手裡的包不見了。保安人員在18層消防門找到一隻無主包,正是那兩人帶進賓館的。再讓董先生通過錄像辨認,他看了兩遍,說,兩人很像查房的人。
  這是兩個什麼人?與被害人又是什麼關係?
  張聲華總隊長請上海鐵路局張欣根據客人講述,畫出嫌疑人頭像,向有關部門分發。
  先從與劉民相識的關係人查起。
  劉民的家庭關係簡單,父母早年離婚,母親又再婚,辦出國前,劉民跟著老父親過,家裡還有一個父親前妻的女兒,劉民的妹妹。自打他辦了護照國內外跑動,與家裡來往並不密切。
  劉民的社會關係相對比較複雜,股民圈裡認識他的人有幾十個,但沒有親近的朋友和大熟的熟人。
  偵查員出現場時,發現1706衛生間洗手台上有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些阿拉伯數字和「徐匯住宅辦、錢家塘」幾個漢字,破譯那幾組數字並非難事,「2688899」是虹橋機場問訊處電話總機,『4524、5538」是分機號『CAI502、11:40」是民航班機號及到港時間,「791」也是航班號。再去民航查訊,CAI502航班是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班機,2號11:40分由日本大板抵滬。791是另一家航空公司由上海至北京的航班號。顯然紙條上這一組數字是為了查一趟飛機,接一個人。
  再查劉民住進賓館後共往外打出四個電話。最後一個電話的通話時間是12月31日晚23點43分11秒——從這個電話上看,至少此時1706房間情況正常。案發當在這之後。
  查清與劉民通話的,都是些上海做股票的股友。據股友介紹,劉民最近股票生意做得順手,發了不少財。他在上海的固定住處,不對外人講的,讓股友有事情呼他,最近股友為了找他方便,還借了一隻手機給他。為了協助破案,股友把劉民呼機號碼和手機號碼統統告訴警方。
  現場不見呼機,更不見手機,死者身邊錢財皆無,顯然這是一起謀財殺人案件!只是一時難以統計錢財損失多少。
  股友還說,他同劉民30號還見過面,說到2號要去機場接一個人。
  接什麼人?
  他的女朋友麗,從日本來。他訂這房間主要是為了女朋友。
  元旦正逢冬至過後,白天最短,黑夜最長。何況再長的白天也經不住這麼多任務切分。不少偵查員覺得,怎麼才辭別過年的家人,就到吃午飯辰光?顧不上吃午飯,黑夜又遮蓋住眉梢。跳出一個線索,馬上有人衝進刺骨的寒風中去查實;發現一個嫌疑人,趕快審訊廓清……時間不等人!
  快破快捕,才可能把命案的負效應控制到最小,否則,逍遙法外的兇手可能製造新案,一切的痕跡與記憶會隨著時光流逝越來越淡漠,破案也將愈發困難。而且,「紙裡包不住火」,五星級賓館發案的消息遲早會失風,民警、賓館,連上海市的形象都會因之減分,負效應難以估量。
  三支隊警員顧崧就像上足發條的機器,記不得出來進去跑了多少回數,機器終於停了弦,緣於外婆家一個電話,元旦這天是顧格外婆80壽誕,全家十好幾口人聚在一起為外婆過生日,熱鬧之隙,外婆發現疼愛的外孫怎麼沒有到場,家人只對她講在單位值班。值班不會調一調?外婆讓家人呼外孫。讓他趕快回來喝一杯祝壽酒。
  還說喝酒?顧崧那天的晚飯半夜12點才吃上。外婆,外孫這廂對不起了,等完成任務後再罰酒三杯吧。
  第一天以為被害人是外賓,案件偵破以803涉外三支隊為主。
  第二天,死者身份查清是中國人,案件管轄交由靜安分局刑偵支隊為主,803配合。
  第一天年假,不少偵察員沒吃夠飯,沒睡足覺,怎麼才瞇了兩三個小時,眼一睜,新一天工作撲天蓋地滾滾而來……
  
  五、好消息,大哥大在用
  2號那天下雨。先是毛毛細雨,後來越下越大。
  上午10點鐘,頭一天案件主辦、803支隊長凌致福笑嘻嘻進來,對大家講:好消息,大哥大在用!
  奔波疲累了一天一夜的警員精神大振,電光火石般的推理在腦子裡閃過:大哥大是被害人的,設想兇手將大哥大劫走,眼下使用大哥大的人不是兇手,也是與兇手密切相關的人,找到他,當離兇手不太遠了——破案已曙光初現。
  偵察員也判斷出,兇手是個才入道的「雛兒」,嫩得出水!反偵查經驗幾乎沒有。警方只要追蹤他使用的大哥大,就可以查出他與誰聯繫過,他本人現在何方。
  調出一個通話號碼,就有一路警員衝進斜風細雨裡循蹤而去。
  此時803支隊和靜安分局警力統在一起,同心協力投入案件的偵破。
  一路警員到機場替死者劉民接機。
  CAI502號航班正點到達上海虹橋機場。幾位著便衣的警員表情嚴肅地盯著出港的客人。他們已經知道劉民要接的女朋友麗原先是同行,當過警察,後辭職赴日本「扒分」,某個場合與劉民相識,並確立朋友關係。麗此次回國是想與劉民過個新年,並與雙方家長確定婚期。
  接機警員見麗的家人走向一位小個子年輕女性,他們也緩緩地迎了上去。
  雖然不再當警察,麗仍有著一份常人沒有的警覺與敏感。接機人中沒有最該到場的劉民,卻有幾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她猛地想到:多半劉民出事了!不是別人壞」了他,就是他壞了別人。憑她對劉民的瞭解,劉有賺錢的心,但無壞別人的膽,那就是他被別人壞了……
  警方將她領到靜安分局,直截了當講了案情經過。
  警員們沒有聽見哭聲,麗妝化得大厚,看不清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無法得知她有多傷心。他們甚至無法判斷,自己希望還是不希望聽到哭聲?有的人甚至聯想起如果自己有那一天那一刻,自己的妻子、女朋友會怎樣做?
  可惜他們永遠無法得知以後,可惜他們又看過太多聯想太多眼前……
  幾位警員的目光從麗的臉上移開。他們也為自己在大過年的日子裡扮演「報災」的角色感到尷尬,沒辦法,誰讓他們是警察?
  片刻,麗提出看看劉民。
  警方也需要有更親近的人確認一下劉民。同意。
  細雨季靠,小車的雨刷拂去,又來。天哭了麼?為誰?……
  麗到底是當過警察的人,膽子比一般人大。陪同前往的偵查員發現麗朝那地方走去的腳步依然平穩,她推開房門,走到「他」的身邊,她自己用手拉開蒙在劉民臉上的白單子,露出肩部就停手。好在劉民受重創的部位在胸腹部,容貌未毀長相依舊。麗靜靜地看著那張兩天前還活潑潑眉飛色舞的臉,想著他在長途電話中與她商量假期的安排……有偵查員看著牆上的電子錶,兩分鐘後,麗用帶手套的手摸了摸那張冰涼得如同隔世的臉,把白單子拉上,那張臉遮沒了。麗與劉民不為人知的感情交往在這兩分鐘中嘎然而止。
  陰陽兩界,無路溝通。天都無奈,何況人乎?
  麗講不出更多與案情有關的線索,警方打電話讓家人接她走,看見她小小身影被家人撐起的雨傘遮住,聽見細密的雨腳在傘面輕叩。
  偵查員來不及歎息。
  1月1日大哥大使用情況被一一排出來。其中1月1日下午13點53分和緊接著14點50分與楊浦某新村某戶人家通話兩次,引起警方注意。專案組警員與管片民警上家訪問,只有一位老婆婆和一名中年婦女在家,再打聽老婆婆的兒子、中年婦女的丈夫到啥地方去了?告知去閔行串親戚。警方派人去閔行將男主人我回來,詢問誰在咋日下午接到過電話。眾人面面相覷,表示沒有。
  偵查員不好將案情公開,並深追,只打聽家裡可還有其他成員?
  老婆婆講,還有個小女何雲。
  何雲是啥人?
  何雲是我的外孫女。我女兒當知青,和她爸在外地回不來,外孫女按政策可回上海,戶口就落在我家。
  何雲人呢?
  今天上班去了。
  啥單位上班?過年也不休息?
  唉,在一家大商店眼鏡櫃台。商店就休一天假,她昨天在家。女孩子大了,交際廣,她一在家,電話老多的。
  你外孫女多大。
  18歲,蠻不懂事體。
  這個何雲會與本案有關麼?
  不管有沒有關,一定要把她找到,電話的事情問問清爽。
  這路警員直奔那家大商店。考慮到不要驚著可能的知情人何雲,也不要給她周圍環境帶來不良影響,偵查員找到那家商店保衛部門,請他們協助,編個理由把何云「請」出來。
  何雲來了,青春少女,活潑可愛。偵查員的第六感已排除她與血淋淋的兇殺案有直接關係。
  偵查員頗費躊躇措辭委婉地將需打聽的事情講出口——你昨天下午接到的兩個電話是誰打來的?
  何雲沒當回事他說:唉,是毛丁。
  毛丁是啥人?
  上中學時一般同學唄。
  你與毛丁關係怎樣?
  一般同學能怎樣。
  那他大過年的一個下午給你打兩個電話,一定是喜歡你,請你出去玩,跟你談戀愛吧?偵查員故意逗何雲。
  何雲依舊滿不在乎,大大咧咧。毛丁是有那個意思,可我沒有。偵查員看出來,何雲是個清可見底不會藏假的女孩,有著一般女孩的可愛處,也有被男孩子追的女孩的傲氣和不太過分的小架子。
  那他打電話找你有什麼事情?
  他不得了了!他「大」了!以為這樣我就看得上他了。何雲不以為然地咂咂嘴。
  偵查員十分感興趣,毛丁怎麼個「大」法?
  他昨天打電話給我,請我出去吃飯。我沒去。他又講他有一部大哥大,讓我有事同他大哥大聯繫。
  他可告訴你大哥大號碼?
  不要告訴太多!我都懶得聽了,他還在講。何雲講出的大哥大號碼讓偵察員心花怒放——就是案發現場丟失的那部!
  偵察員把何雲帶到發案賓館。此時何雲已有所感覺,她只想到毛丁可能幹壞事了,但究竟幹了什麼壞事,頭腦簡單生性快樂的何雲並不多想深想,她還覺得坐著小車被警察帶來帶去的,蠻好玩。
  偵察員把她帶到錄像監控室,先給她看張欣畫的嫌疑人模擬頭像。她看後,搖搖頭。問她,像不像你那位「大」了的朋友?她堅定地搖搖頭,不像。又讓她看發案前後的錄相帶,讓她辨認有無她那位中學同學。她看得仔細,因為她感到事情有點嚴重了。
  突然,她指著電視機上從電梯門出來朝外走著的一個人說,就是他,毛丁!
  遙控器將該鏡頭倒過去,再放。那個頭面不清楚的年輕人走回電梯,又原樣緩慢走出來。
  小何,看看清爽,不要眼睛花了看錯人。偵查員提醒何雲,何雲不知道事關重大,可他們知道。
  何雲不服氣他講:他不走還不敢肯定,他一走路,就那個樣子,一隻肩膀高,一隻肩膀低,死難看。就那樣子,「大」了也改不了。
  再倒回去,再看。
  何雲斬釘截鐵地認牢儂——何雲的指認把毛丁顯影為本案重要嫌疑人。
  大哥大記錄上還有預訂出租車的內容。將該車司機請來看錄相辨認,他指認出與毛丁一同走出電梯走出大堂的兩個年輕人就是乘坐他車子的客人。
  對像基本明朗。偵察員們心情激動,血流加快。
  
  六、兵布鑽石樓
  一路警員沿大哥大記錄來到升榮家,升榮剛離開。確定升榮是重要嫌疑人的信息傳來,這路人馬便再也動彈不得。看住升榮家所有來人和來電,不能走漏風聲,如果升榮有電話來,要想法打聽出他的位置,設計調他回家,並把他抓住。
  而此時升榮家親友若再加上回來的兩個涉案嫌疑人,力量大大超出警方。沒辦法,只能咬著牙堅持!
  時不我待!
  要與對像面對面交手,盡快將他們抓捕歸案。
  靜安分局周正副局長做何雲工作,請她協助警方將毛丁拘留。何雲這女孩倒是聰明,她看出此事非同尋常,毛丁不管犯了什麼事,事大事小,總之不是好事。警方既提出要求,推不掉,也不好「淘漿糊」,索性痛快答應,早點看到水落石出,免得隔著布袋摸貓,好奇心癢癢。
  好吧。
  周正問她,平時怎樣與毛丁聯絡?打哪個電話?
  打我家附近的公用電話,我Call他,他按公用電話號碼復機。
  一切照舊,免得引起他懷疑。
  此時需一名女警察陪同才好。正要出門,看到刑偵支隊副隊長方士敏的愛人,方隊長的愛人是治安科民警,那天正好值班在局裡,周正向她講明情況,她二話沒說,跟著何雲上車就走。
  雨聲浙瀝,雨霧迷濛。警車停在何雲家附近公用電話亭邊。周正讓何雲呼毛丁,等著復機的工夫,他又教給何雲怎樣與毛丁對話。總之像沒發生任何事情,語氣輕鬆自然。
  叔叔,儂放心好了。何雲眨著大眼睛點點頭。
  電話鈴響了,何雲抓起話筒。
  阿拉小雲啊,阿拉今朝下班早,依有啥安排?
  設想那邊受寵若驚他說:(看依有啥安排,阿拉隨何小姐。)
  少來呀。下雨天,到哪裡都泥泥濘濘的,不好玩。
  (那就到啥子地方吃晚飯吧,晚飯後如果雨停了,再商量去啥地方玩。)
  有啥好吃的?上海就那麼幾家中檔餐廳,吃得來都不想吃了。再說人家正減肥,晚上只吃水果不吃飯。
  (吃海鮮好了,海鮮吃了不會發胖。)
  海鮮介貴的,依請得起?
  (別用老眼光看人,阿拉今朝手頭寬裕,請儂吃海鮮篤篤定定沒問題。)
  何雲又哼哼卿卿了片刻,看到周正局長點點腕上的手錶,才趕快轉入正題。那好吧,就去吃海鮮。儂講去啥地方?
  (鑽石樓。)
  周正在手上寫字,字朝著何雲。
  鑽石樓在啥地方?太遠阿拉不高興去的,天下雨,路嘛蠻難走。
  (十六鋪碼頭,是鑽石樓分店。菜味道蠻好的。依打車來,阿拉把依報銷。)
  喲儂今朝真地「大」了!好唉好唉,阿拉曉得了。十六鋪碼頭,啥辰光?
  (7點半鐘。)
  阿拉盡量啊,阿拉怕堵車子,會遲到一歇歇。依一定等啊不見不散。噢對了,還有啥人一起,兩個人老沒趣的,畢竟過年麼。
  還有升榮和他的女朋友。有數了。依一定等阿拉。
  頓時手機、呼機響成一片。分局領導調動所有能調動警力——兵布鑽石樓。
  韋探長、陳探長、警官小周和方士敏上了一輛出租,先行奔了十六鋪碼頭的鑽石樓餐廳。
  周正副局長跟著何雲,帶十來個警員隨後趕到。周正讓方隊長他們先去勘察現場情況,圈定嫌疑人,等周正帶著何雲趕到,把人認準,再動手抓捕。
  此時,一是覺得人手不夠,二是覺得車子不夠。
  案情十萬火急,不管人手夠不夠,車子夠不夠,如箭上弦,弓拉圓,所有警力撲進細雨靠靠、節日燈火難瑰的大上海之夜。
  先遣小分隊乘坐的出租車在禁行標誌前停了下來。前邊不好走了。司機回頭說。
  我們是公安局的,有緊急任務,開過去再講。方士敏等掏出證件給司機看,司機硬著頭皮開,開到看見鑽石樓招牌的地方,再也開不動了。道路大窄,車子大多,連調頭的地方也沒有了。
  四位警官扔出一張錢票,推開車門,衝進雨地,直奔鑽石樓。臨上樓前,他們定定神,摸摸別在腰部的手槍。
  四人上了二樓。四雙眼睛對整個二樓廳堂做環繞掃瞄——靠窗一張桌上坐著兩男一女三個人,還有一個位子空著。他們用眼睛餘光掃視座位上那兩個男青年,與腦子裡看到案發賓館電視監控系統顯現的兩個男青年對比。很像!
  既然沒到動手時間,不能總這麼大眼瞪小眼四處亂看。四位警官不約而同走向嫌疑人旁邊的桌子,落座。
  方士敏邊隨意翻著桌上的菜單,邊小聲佈置,他和韋探長對付一人,那兩個警官對付另一個,方士敏背對著那張桌子,正前方有一面鏡子,可清楚看見那一桌人的一舉一動。那桌人顯然還沒開始正式晚餐,點了一些西餐小吃、酒水、飲料隨意用著。邊吃邊說笑邊朝樓梯方向張望。其中一人突然伸了個懶腰,這桌的四位警官清楚地看到他伸出的左手戴一副黑顏色薄質地的手套——尤劍達法醫曾指出一個兇手與被害人搏鬥時左手受傷,就是他了!
  服務小姐走過來,問他們點什麼菜?
  原以為糊弄一會兒就動手,沒有在這裡吃飯的打算,更何況囊中羞澀,也沒有在這裡吃飯的實力。可是小姐慇勤站在旁邊,打開本子,擦牢筆,四警官彷彿聽見霍霍地磨刀斬人聲……沒辦法,點吧。
  他們點了四個涼菜,要了兩瓶啤酒。小姐一邊巴巴地不走,等著他們點熱菜,並主動為他們介紹該餐廳的特色海鮮菜。
  先上涼菜,我們吃著,一會兒還有別的客人,等他們來了再點熱菜。小姐撇撇嘴走了。四位警官輕舒一口氣。他們哪裡有心思吃涼品熱?旁邊坐著殺人案疑凶。他們留神著那張桌上的西餐餐具,刀刀叉叉在那兩男青年手裡舞動。一會兒動起手來,先打掉那些勞什子。怎麼周局長和何雲他們還沒到?
  一會,那張桌上的一個男青年起身,到服務台上打電話。廳堂裡生意紅火,人聲嘈雜,聽不清他講些什麼,只見他打完電話又朝外邊走去,這桌的韋探長坐不住了,起身跟上他。原來他去上廁所,韋探長跟著他廁所裡兜了一轉,又回到餐桌邊坐下,卻看見桌上原本淺薄的盤子已經見底。
  這時他們聽見一陣響動,很多雙腳踏樓板的雜亂震動——根本不像一般食客隨意悠閒,透著一股緊張的逼迫彈壓。周局長他們來了!
  四位警官知道不能再等,這麼大動靜會驚了正吃飯的兩位犯罪嫌疑人。在何雲上樓轉身朝著那桌人走去的同時,四位按捺不住的警官猛虎樣撲了過去。周局長一群人也泰山壓頂樣衝將過來——宣告最後的晚餐結束。
  二樓廳堂裡大亂。食客們慌不擇路,沒頭沒腦亂跑亂撞。一樓又有愛看熱鬧的食客拚命往上探頭探腦。
  我們是公安局的。不知什麼人大吼:我們有任務,不相干的人讓開!
  廳堂裡一下子清濁分明。戰鬥幾乎不對等,對手太弱了。五分鐘不到,兩位犯罪嫌疑人已被扭麻花樣扭進KTV包間。分頭開始審訊。
  你叫什麼?
  田磊。
  叫什麼?
  田磊。
  到底叫什麼?
  田升榮。
  毛丁早被何雲指認的清清楚楚,無處躲也無處逃了。此時是2日晚7點45分,距報案剛剛36小時。
  
  七、「孽債」故事新編
  靜安分局後勤部門已為偵查員做好宵夜點心,燒熱洗澡水,為大家接風洗塵。
  偵查員們不能松心休息,他們還得連夜審訊,搜查贓物,使案子「打井見底」。
  沒見過此陣勢的田升榮臉色發白,他哆哆嗦說,只對周局長一人講,人多了他什麼也不說。
  周局長留下一個記錄員,讓其餘人退出,關上審訊室房門。
  偵查員們不放心,畢竟是殺人重案的嫌疑人啊!
  半個鐘頭後,房門打開。田升榮並沒有講出更多。方才只對周局長一人說,是個借口,緣於恐怖害怕心慌意亂險些休克,此時他心情稍微平靜,準備就此案的所有一一道來。
  邊審訊邊取贓。一個通宵下來,水落石出。
  升榮、毛丁和何雲都是上海知青後代,共同的出身使他們相識相交相熟相伴。父母曾經的苦難不知是否他們經常話題,還是他們不願回顧的以往;總之他們會比別的出身的子女多一些同命相憐吧。
  都市對他們最強烈的誘惑是物質,是只要有錢什麼都能到手的商品,當然你若沒錢別說到手,連看一眼都不容易——譬如住在這些星級賓館裡的人五花八門的消費方式,者百姓又知道多少呢?
  這些知青子女的父母大多數是工薪階層——有相當一部分人處在下崗待業的行列,養活他們吃飯穿衣上學已屬不易,哪裡有多餘鈔票供他們高消費。
  沒有高消費的條件,並不能撲滅高消費的慾望,沒準越得不到越渴望呢?
  這都是我在案發後採訪時的聯想,膚淺簡單也不用擔責任的聯想。每個知青家庭都有一部不平常的故事大約不錯。
  毛丁與升榮四個月前才認識,毛丁也差不多從那時開始「追」何雲。何雲有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和自顧溫飽的收入,而毛丁和升榮沒有。十八九歲,心比天高,幾乎沒有掙錢養活自己的像樣本領,對工作還挑三揀四,想輕輕鬆鬆掙大把銅鈿,求職的經歷成了一串碰壁的記錄。
  兩個「孽債」四個月的交往是怎樣的?怎樣從一般青年變成殘酷奪命的殺人犯?因為與案情無關辦案時無人多問我在採訪時也便不知,只知他們在1994年最後一天的作為——一那也是他們在這個世上身心自由的最後一天。
  自由,並不保證善良和美好。
  他們已決定那天要殺人越貨——過年了,滿大街霓虹閃亮的櫥窗,各大商家隆重推出的新年營銷策略……強烈地刺激著他們的困窘,他們不甘心困窘,他們覺得自己有能力改變困窘。他們選中大款雲集的五星級賓館。
  31日中午,也就是劉民住進賓館的同時,毛丁與升榮見面了。他們先到「張小泉刀剪店」買了兩把木把單刃刀具,又到另一家百貨店買了一根領帶、一隻旅行袋。看看尚早,兩人又到繁華街市的「頂呱呱西餐店」喝了兩杯咖啡,邊喝邊自嘲他說,今晚過後,他們的餐飲將不會這麼簡單。
  日落樓隙,夜幕垂降,黑夜總是給惡人壯膽。兩個小惡人加緊行動了。
  他們來到星級賓館密集的靜安區,並無指定目標。哪家賓館裡有他們看上認為有「貨」的人,就「造訪」哪家。
  他們先是跟上一位日本老太太,看那老傢伙身上皮毛光亮,耳朵上珠鑽點點,想必房間裡藏金納銀。日本人一般有錢,不像西亞中東人比中國人還窮。今晚就干她了,乾巴老太太,一嚇唬就掏錢,好辦!
  他們跟進老太太住的賓館,又一直跟上樓層,跟到客房間。誰知老太太房間裡一房間人,足有四五個……毛丁和升榮灰悻悻乘電梯出賓館,又去了另一家五星級賓館。
  另一家也沒有得手機會。
  時已深夜。舊一年即將過去,新一年即將到來。各賓館都開始了隆重熱烈的元旦晚間節目。倆小惡人更顯得形單影隻。
  時間一個鐘點一個鐘點過去。倆小惡人等得不耐煩,什麼新年不新年?兜裡沒錢,都是舊年窮年破年。何況旅行包裡雪亮鋒刃彈彈跳跳,那是一股惡的脅迫,脅迫他們飛刀奪命!
  10點45分,他們進了劉民住的這家賓館。首先到衛生間藏好刀子———人腰上別了一把,物色到一位住15層的外籍客人,隨後乘電梯上到18層,準備從18層消防樓梯走下15層作案。誰知15層消防門是鎖著的,進不去。兩人又沿消防樓梯走上18層,把旅行包扔在18層消防門處。升榮拿出一個印有公安字樣的工作證——是升榮父親的工作證。升榮父親是東北某省鐵路公安處的技術幹部,不知他是怎樣搞到手的——借查房為名尋找作案目標。
  他們連著去了四間客房,不是人多——像那個姓董的台灣客人,就是客人警惕性高,總之他們沒有得手機會。
  此時他們被接二連三的失敗惹「躁了」,「毛了」,他們已經等不及了不管不顧了。
  11點45分,他們比劃著那張證件,闖進1706房間,他們看見劉民的大哥大,呼機,及露在外邊的錢財,互相用眼睛示意:就是他了。
  趁劉民回身找護照的時間,倆小惡人動手了。升榮在劉民前面,用刀威逼他交出錢財,毛丁在他身手,不時用刀尖點劃劉民背部。劉民突然動作,奪過升榮的刀子,與之搏鬥。升榮左手受傷。此時,毛了從背後猛刺兩刀,劉民摔倒床上。兩人用領帶捆住劉民雙手,用毛巾塞住他的嘴巴,又上前猛捅猛扎,直到劉民血肉模糊倒地死亡。
  完事後,兩人共搶得價值五萬元的錢物。從衣櫃裡翻出劉民的衣服換上,逃離現場。為了轉移視線,他們乘出租車將作案工具丟棄虹橋機場,將自己身上的血衣丟棄某公房花園,將劉民的身份證和護照丟進黃浦江。第二天,他們急忙忙用搶來的錢購置「皮爾·卡丹」皮夾克、襯衣、皮鞋等衣物。
  等案子破掉,清點贓物時,不到兩天時間,他們已花掉8000人民幣和1300美金,也就是說,在連白天帶黑夜的三十幾個小時裡,他們平均每小時花掉600元,每分鐘10元——真應了那句古話:花錢如流水。夠得上瘋狂。
  可惜從他們手流出的不是水,不是自己勞動得到的淨水而是別人的鮮血與生命。
  據他們審訊中交待,他倆打算3日再到某星級賓館幹一票,就離開上海躲風,逃之夭夭。
  
  尾聲
  劉民,就是本篇前邊提到的那個住進賓館躲避血光之災的人。這個災他沒能躲過。
  升榮是另一個改名字躲災之人。他改過的名字叫田磊。
  據辦案警官介紹說,他們在審訊中知道升榮改名田磊躲災的說法,又找了一位精通周易的看相算卦人,把田磊的名字給那人,讓他算命。
  那人沉吟片刻,臉色大變,問田磊是何人?與你有何關係?
  一般人,與我沒關係。警官回答。
  真沒關係?
  沒關係。
  不是你的親戚朋友?
  不是。有什麼你就說吧。
  那好。此人活不過20歲。
  聽講此言,到場幾位警官神色大變。
  果然,田磊也就是田升榮和毛丁都沒能活過20歲,一個十八。一個十九,被依法執行死刑。
  天作惡,猶可躲;自作惡,不可活。切記。
  (靜安刑偵支隊為此案榮立三等功。每個民警獎勵100元。區政府又獎勵2萬元。據賓館保安部經理介紹,破案後10天,不知從哪裡又冒出個劉民的女朋友,為撫恤和賠償一事大鬧該賓館,直到四個月後才平息,當屬案外的滬世眾生相。此處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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