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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母親的微笑

  
——記浦東95·5·3案

  上海浦東,9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的龍頭。
  據《新民晚報》報道:截止1996年8月,外商在浦東的總投資額169億美元,協議外資達108億美元。外商投資企業達4000家。
  浦東的外資企業有幾個第一:
  位於浦東陸家嘴濱江大道的上海聯合毛紡織有限公司,是上海第一家外商投資企業,自然也是浦東第一。15年前,它領到的工商執照是上海外企001號。15年過去了,港商唐翔千從「聯毛」獲取的利潤又滾出了五個實體。
  浦東產值最高的外資企業是上海貝爾電話設備製造有限公司。12年前註冊資金102億美元的貝爾公司,僅1995年上繳利稅達10億元。
  第一家落戶浦東的外資銀行是富士銀行上海分行。
  第一家投資的跨國集團是「杜邦」。
  第一家土地成塊開發企業是「富都世界」。
  八佰伴國際集團是第一家將總部落戶浦東的跨國集團。
  將成為世界第一高樓的是上海環球金融中心。
  全國第一批獲環境管理體系1SOI4001認證的是高橋巴斯夫公司。
  浦東的良好投資環境是全體浦東人努力工作的結果,其中有公安干警不可或缺的一份功勞。
  浦東的梅園小區是治安樣板小區。
  1995年5月4日清早,梅園小區棲霞路300弄8號201室的門沒有打開,住在裡邊的呂鈺和趙呂臻母子倆也沒像往常那樣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一場特大上門殺人搶劫案在無人知曉時發生了……
  這是浦東新區建區以來第一起殺死兩個人的惡性案件,其嚴重性不言自明。
  眾目睽睽之下組建兩年的新區公安局。
  接手此案的專案組長,任新區公安局刑偵支隊重案隊副隊長還不到一個月,不管他有沒有準備好硬朗的肩膀、頑強的意志,和破大案惡案的辦案經驗,這副擔子已經從天而降,落到他和他戰友肩頭。
  現場沒取到任何有價值的痕跡;
  被害人家的鄰居聽到一句不甚清晰的對話;
  重大嫌疑人住所一件有著三滴微量血跡的襯衫;
  六天六夜的突審,又一天一夜的強攻;
  在最熱的日子裡,浦東新區干警苦熬苦鬥了70天,終於在一個雨後初晴陽光燦爛的清早,將案子拿了下來。
  可以告慰無辜被害的母子。
  死者的丈夫和父親趙智平卻一直沒有露面。他的老岳父說,趙智平可以算做殺害自己女兒和外孫女的間接兇手。
  
  一、母親的哭聲
  1995年5月4日,清早6點,七十多歲的趙仁梯老太就起來了。在街心花園鍛煉了十二分鐘,又到奶站取奶,回到家簡單吃點早點,又趕往前一排樓的兒媳家。趙老太每早給兒媳家取奶送奶,送孫女趙呂臻上學,好讓她媽媽按時到江那邊提藍橋工商行儲蓄所上班。
  全怪自己的兒子不成器,老婆孩子顧不上管,一分銅鈿也沒有給家裡丟下。兒媳婦呂鈺就算賢惠的,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孩子皮,還要夜夜輔導功課,老辛苦的。看得出來,兒媳心裡有苦,也不同鄰居瞎三話四,下了班,哪裡也不去,除了自己這邊吃吃飯。當婆婆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也算替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吧。
  趙老太到了棲霞路300弄8號201室門前,奇怪,鐵門打開著,她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黑漆漆的沒有動靜。趙老太以為兒媳帶著孫女到前樓找自己去了,放下奶瓶關上房門又往前樓走。前樓沒有她母女倆。這兩人,一清早捉什麼迷藏?趙老太又返身朝回走,走到201室前已經有些氣喘。她邊開門邊叫著孫女的名字,問她吃早點沒有,上學是不是遲了?
  沒有動靜。沒有孩子的回答,沒有兒媳的忙碌,窗簾沒有拉開,房間裡像是沒有人,應了說書人的一句話:像死一樣安靜。
  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這辰光她們能上哪裡去?就是去也該知會我一聲……趙老太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攫住心口,她拉開窗簾。眼前的景象讓她傻在地上——孫女手腳被捆住,身上有血,臉已是青白色。裡屋床上睡著兒媳,也是腳被捆著,滿身是血,看樣子早死硬了……
  趙老太哭了,被滿眼的血跡嚇哭了,被親人的突然凶死驚哭了……哭聲引來街坊四鄰,有明白人撥響110報警電話,有裡委幹部組織人保護現場。和平生活的人們遇到此事時都會不約而同想到一點:找警察。
  
  二、忙碌與焦灼——特殊的青年節
  5月4日,五四青年節。這個節意味著年輕人有半天假,半天假大多用開會、看電影填滿。
  如果說這個月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就是國家雙休日從本月開始實施。本週六就可以不上班了,加上星期日一共休息兩天。不少家庭盤算兩天的假日怎麼過,也有腦筋快的旅行社推出雙休日周邊旅遊計劃。
  這一變化的誘惑力對梅園小區棲霞路300弄8號201室的那家人已不復存在。對接踵而來忙得四腳朝天的浦東刑警也不復存在。
  新區公安局110接報後,刑偵支隊副支隊錢嘉霖、唐惠民立即帶值班干警、痕跡員、法醫趕赴現場,負責兇殺案件的刑一隊偵查員們迅速從住處趕往現場,陸家嘴警署刑警大隊和管片的梅園派出所也組織力量,趕赴現場協同工作。
  新區公安局局長鄒傳紀、副局長王自強親臨現場指揮。這是新區建區以來第一起殺死兩人的特大命案,在場警員和領導都感覺到本案的份量。
  偵察破案從宏觀上講是情報第一,從個案上講是現場第一。
  痕跡員和法醫經過現場勘察和屍檢,獲取了同犯罪有關的信息:
  門窗完好,無損壞痕跡。分析兇手從門進,作案後從門出,帶上房門,敞著鐵門。
  臥室中被害人呂鈺上身橫臥床上,兩腳下垂床沿。手腳分別被白色和紅色綢帶捆綁。呂鈺嘴裡塞著電視機套子,上身共有20多處銳器刺傷。小女孩趙呂臻橫臥外間三人沙發,雙手雙腳被一根180公分長的綠色圓紗繩捆綁,頸部有掐痕及三處銳器刺傷。被害母女倆衣著完整,無遭強暴跡象。大衣櫃和五斗櫥被翻動。呂鈺錢包內三四百元錢未動。
  屍體解剖死亡時間為3日晚飯後兩個小時左右。
  現場經過仔細揩拭,房間、地面、窗戶、門上沒留下作案人任何痕跡。
  因女主人被害,家裡財產損失情況一時難以查清,只知道呂鈺手上的兩枚戒指沒有了。後來又得知,呂鈺有八萬元的存折放在銀行辦公處。
  現場只提供各種紛繁複雜甚至自相矛盾的現象,這現象可以帶你走向正確,也可能引你誤入歧途。
  譬如:呂鈺上衣朝上撩,褲腰朝下褪,又無遭強暴痕跡——說明什麼?
  衣櫃五斗櫥被翻,錢包裡的錢卻沒動——說明什麼?
  呂鈺手腳上的綢帶捆得很鬆,也沒有掙扎跡象,身上卻挨了二十幾刀——說明什麼?
  真理永遠不現成。
  讓現場人員感到震驚的是,外屋桌上攤開著孩子的作業,翻開那頁正做的那行是造句,用「就是」造句,這是一個開放的詞彙,就是什麼?可及物:花草、小鳥、狗熊,媽媽爸爸奶奶,可表達程度,就是好就是壞就是……還沒有造出來,顯然母親正輔導孩子做作業,驟降的黑手把一幅家居生活畫面撕碎,句子永遠造不出來了。
  4日上午8點多鐘,下第一節課,新村小學一年級三班趙老師發現班裡少了一個學生,趙呂臻。不記得她昨天請過假,今早也沒接到她母親打來的請假電話,會是生病了麼?病得重不重?會不會耽誤功課?趙老師不放心,找出趙家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啥人?那邊接電話的人聲音好硬。
  我是趙呂臻的班主任,想問她今天為什麼不來上學?
  請假了。還是那個男聲。
  請假?請什麼假?事假還是病假?趙老師打破砂鍋問到底。小孩子剛上學,不好三天兩頭請假。
  請兩三天假。對方所答非所問。
  趙老師感覺這個聲音很陌生,追問一句:怎麼請那麼多天?請問你是誰?是她的父親麼?
  我是公安局的。掛機。
  趙呂臻出事了!身為學生老師、也是孩子母親的趙老師心頭一沉。
  往後的日子,學校飄著烏雲,在老師臉上,在學生眼眸。
  調查訪問一路得到的信息:
  趙仁娣老太太說,昨晚7點半鐘,兒媳呂鈺和孫女趙呂臻在她家吃過晚飯,走回自己家,並沒提起當晚有什麼人來訪,只是講要給小囡輔導功課。
  與8號樓對面的15號樓304室住戶,在3日晚9點多鐘聽見有吵架和哭聲,好像是對面樓上發出來的。
  大約晚8點鐘,202住戶聽見有人敲201的房門,也就是外邊的鐵門。房裡有人間:啥人?外邊人講:我是老調外甥的朋友,我到你家來過,你不記得了?片刻,鐵門被打開。當時202室人正在衛生間,而衛生間與201室鐵門只有一牆之隔。
  幾處信息綜合,案發時間在5月3日晚8點一9點之間。傾向兩人作案,被害人是兩人,手腳都被捆住,一人同時做這些事情不是不可能,但現場解釋兩個人更合情理。分析作案動機為財為仇兼而有之,以財為主。分析兇手是關係人,而非流竄人員。從現場處理情況上看,兇手應是有前科劣跡的。
  既然是關係人作案,排查工作沿著關係的網絡東西經南北緯一路路走下去。
  有人說,90年代中國就是一個大的關係社會,一個關係作案的初步定性,意味著極大的工作量。
  被害人呂鈺的親朋好友、街坊四鄰、同事同學、熟人、半生不熟的人,知道她家情況的人……
  丈夫趙智平的親朋好友、熟人、半生不熟的人,特別是與他有生意往來的人……多來西。
  相信在資訊發達的今天,每個現代都市人坐在那裡想一想:我認識誰?誰又認識我?排不出一兩百,也得有三五十。一旦發案,這一兩百、三五十就全是警察的活兒。先查有無作案條件:一是時間,二是動機。兩個條件具備,可列入嫌疑人。不是嫌疑人,但是否知情人?總之要去調查瞭解,認定,或者排除。要是被調查者講假活或廢話呢?調查警員得會問會聽,從他(她)嘴裡掏出你需要的東西。
  一路警員去工商行提藍橋儲蓄所,瞭解呂鈺平時的工作情況,和什麼人來往較多,接到過哪些方面的電話,最近一段時間有什麼異常表現?
  單位同事講,呂鈺早來晚走工作蠻勤懇,不愛講話,家裡事也不見她對旁人講。這也可以理解,攤上這麼個老公,還有什麼可誇耀的?前兩年,她丈夫剛進去時,她情緒波動,講家裡來討債的人蠻多。最近聽講少了(又是討債)。電話嘛,電話老少的,有時見她光拿著話筒嗯嗯,聽不見講什麼。她與單位什麼人鬧意見?沒有。她一天到晚不響,鬧什麼意見,自己家裡意見夠她鬧的了……
  街坊四鄰多數的看法:儂拉老本分,每天終歸兩點一線,班上家裡,家裡班上。平時裡門嘛鎖得老緊,敲也敲勿開。也有個別鄰居講,見她有時做做頭髮,出去跳跳舞,家裡偶爾有小青年來做做生活,也見過她同陌生人在弄堂口講話。
  又一路人專門調查呂鈺和趙智平的親戚,特別能搭上「外甥」關係的。不光親外甥,還有過房娘、過房爹的干外甥,有的有外甥,但夠不上老,有的能叫上老,又沒有外甥。干的濕的近的遠的外甥一共排出三十幾個,一個個調查過去,沒有動機,沒有時間,一個個否定。
  有人專門到楊浦檢察院瞭解趙智平的案情。據檢察官介紹:趙智平此次被判刑是因為在經濟活動中產生糾紛(經濟糾紛!),非法糾集他人在某飯店扣押債務人達20多個小時,構成非法拘禁罪。楊浦的檢察官還講到,那次我們為了辦案到她家,怎樣也敲不開她的門,她在裡邊開了房門,卻不肯開鐵門,直到我們從鐵門縫裡把工作證遞過去,她看了老半天,才讓我們進來。能是什麼人敲開她家的門,又要了她一家的命呢?
  到看守所提審趙智平,讓他介紹妻子的工作活動情況。兩點一線,這是他對結婚十年的妻子的評價,儂蠻老實,外面沒多的朋友,也沒什麼社交活動。
  讓他談談什麼人會到他家來,而妻子呂鈺也肯把門打開。
  趙智平想了半天,說,在我剛做生意時,因為沒有地方,不少事情就是上家裡來談的,來過的人老多,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全,他們近兩年多半不來往了。
  朋友呢,有多少上你家來過?
  我們商界的朋友——口氣大得怕人——來過的也有一些,你得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外甥呢?
  外甥就那麼幾個。
  又有一路人員沿著現場捆綁小女孩的繩子調查,三四天下來,發現此路很難走通。
  5月4日那天,英國某廣播電視公司來上海拍片,聽說浦東有發案現場,很興奮地趕到現場。這邊刑警忙著現場勘察、調查取證,與辦案無關的閒人都不能隨便進入,更何況是外國人。
  經請示上海市公安局領導,局領導說:刑事案件特別是兇殺案件哪個時代哪個國家都有,不涉及國家安全,也不存在暴露偵破手段等問題,同意讓他們拍攝。
  這就是開放,開放帶來的新現象新問題,要以闊大的胸襟包容,更要有出色的工作應對。
  機子咋咋轉動,英國人很滿意地拍了,拍完連聲OK。走時他們向上海警方表示,案子破了他們還來拍。
  得,破案還沒有眉目,張揚得英吉利那邊都知道了。
  
  三、又一個母親的哭聲
  不是清明,墓地卻有哭聲。
  哭得很悲,哭得很傷,哭得寒鴉驚飛,巨草折腰,墓園裡碑林肅然,半天上灰雲疾走。那哭聲來自一個母親摧心折骨的痛苦,驟然間失去兩位親人的悲哀。
  站在女兒和外孫女的墓碑前,母親想到了十年前的女兒,楚楚動人多好的一個女兒,還有7歲大活潑可愛的外孫女,怎麼就成了一座冰冷的石碑……
  十年前呂鈺25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使人愁。每逢此時,當母親的總是操心、擔心多於開心。女兒長相一般,所以不能找太漂亮的男人;女兒性子綿軟,得找一個有主心骨的男人;女兒太善良,所以找的男人第一心眼要好,要對妻子好,將來有了孩子要對孩子好,要對家庭有責任心。當然為了養家,這個男人要有一份穩定的收入。
  當女兒呂鈺把一個叫趙智平的小伙子帶到母親面前時,母親第一感覺是,小伙子長得比她女兒白淨漂亮,雖說女兒打扮起來也別有一番韻味,但女人一旦結婚、生孩子,老面得快。再一打聽,小伙子剛剛辭去房管所職工的正式工作,要自己做生意,多多地掙「銅鈿」,讓呂鈺穿戴漂亮,也給伯母買好大好粗的金項鏈子。等鈔票掙得多來西,呂鈺就可以不上班,在家帶小囡、白相,享清福。
  不能說趙智平十年前是為了騙婚才講這一番話的。改革開放初期,不少人把砸爛鐵飯碗當做人生的一次解放,以為只要不受本單位領導管了,就可以想做什麼做什麼,只要下海,海水裡邊都是錢。當時飛揚踢踏近乎幼稚的一廂情願,並沒有得到睿智者的提醒。
  砸爛鐵飯碗,你究竟會做什麼?能做什麼?你有何本事能另外端起一隻養家餬口的飯碗?失敗了怎麼辦?掙不到錢又怎麼辦?
  沒有智者的警醒,只有想發財想得焦渴的心。之後我們的經濟生活、社會生活變得不安定起來,說趙智平們「有心發財無能掙錢」是原因之一當不為過吧?
  呂鈺母親已從女兒滿臉幸福中看到事情的不可逆轉。往後日子終歸依兩個人過,儂感覺好就好,往後要多留心,把牢儂——母親只怕白臉女婿日後花心,搞上別的女人,倒沒多往別處想。
  終於結婚了。新娘子白色婚紗拖地,手捧一把花——但願不是紙或絹做的花;新郎官西服、領結,白手套,挺拔調傀。新人臉上心滿意足的笑容定格於新婚照,新婚照又照亮整座新房。
  往後聽女兒講,女婿承包了一家服裝廠,能掙不少錢,比國家工資多得多;再往後聽說女婿又不在服裝廠做了,嫌掙錢太慢太少,與別人合夥成立了公司,他當經理……
  看儂夾著皮包跑東跑西,怕是旁人講的皮包公司吧?母親不放心問女兒。
  哪能呢?呂在一味護著趙智平。
  話不投機,母親便不再問,講一些母女間的私房話:有小囡了沒有?只見女兒羞紅著臉點點頭……往後,母親沒見女兒呂鈺穿金戴銀在家白相,有了小囡她又要上班又要帶小囡忙嘛忙得來一踏糊塗,也沒見那個公司趙經理搭把手,要麼多給些銅鈿請人做家務。
  一次到女兒家串門,晚上要看電視,發現女兒家結婚時買的彩電不見了。哪裡去了?母親問。壞了,拿去修了。下一次來,還不見修好。母親追問得急,女兒才講,趙智平做生意欠了別人的錢,拿去頂債了。女兒是個愛面子人,不是實在忍不住了,才不會向旁人哪怕是自己的母親說丈夫的不是。母親歎了口氣,嘴邊的話又轉了回去。婚姻不是父母包辦,都是儂眼睜睜挑來揀去搞定的。自己退休後,工資不高,靠替別人打針補貼家用。經濟上幫不了女兒的忙。這兩年,難得到女兒家住上一夜兩天,幾乎每夜都讓電話吵醒。問女兒哪裡來的電話,女兒講,是向趙智平討債的。母親對女兒講,讓姓趙的收手好了,不要惹禍上身——下邊的話她嚥了下去。
  不要害你們母子不太平……
  母親記得女兒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臉色比窗外的天還灰,說,只怕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母親抬頭看牆上的結婚相片,低頭看拍著孩子睡覺的女兒,眼見女兒這幾年老得介快。
  往後母親聽說女婿為了生意上的事被檢察院抓了去了,還判了刑,再往後她往棲霞路女兒家來,那鐵門緊鎖,好難喊開。5月3日晚上終於被莫名其妙的人敲開後,莫名其妙的人竟要了呂鈺母子的性命。
  母親在墓地大放悲聲,女兒婚後沒過過舒心日子,死還是凶死,外孫女招誰惹誰了,怎麼也一道命歸黃泉?白髮人送黑髮人,自己的命老苦的……那哭聲被風撕得一絲一縷,又被裹挾得很遠……
  
  四、老調外甥的朋友
  第一輪次工作做下來,沒有重點嫌疑人跳出來,看樣子,此案不是一時半刻能破掉的。
  5月9日,95.5.3專案組成立。由上任不到一月的刑一隊副隊長張潔擔任專案組長,由預審、陸家嘴刑警大隊和派出所抽出11人組成。
  小伙子張潔深知擔子的沉重,在專案組成立當天的會議上他說:這個案子破不掉,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王自強副局長主持了專案組的第一次會議,大家總結了幾天來的工作,肯定現場勘察和調查訪問的成績,至少瞭解到被害人呂鈺生前生活作風正派,並無招致殺身之禍的外遇和仇人,仇殺和情殺的成分基本可以排除。為財?哪一方面人可能為錢財找上門來,呂鈺又會開門讓他們進來?最終取了母女倆人的性命?往下的工作還得從那句話——唯一同兇殺有直接關係的那句話:我是老調外甥的朋友,我到你家來過,你不記得了——往下進行。
  破案行家把可以將案件推進的一句關鍵的話、一件重要物證、一處細節叫做「抓手」,很形象的一個譬喻。抓住它,向上攀登;或扯拽著它,往下深入……先找這句話中的老X,再找老調外甥,再找外甥的朋友,所謂「順籐摸瓜」、「剝皮見芯」是也。
  為了這句話,重新詢問202室的住戶。
  證實這句話是真實的,沒有誤差,再仔細琢磨:為什麼別的字詞都聽清了,唯獨沒聽清老——什麼?這個「什麼」發音一定不很響亮,不像張王趙是開口型的,也不像李謝常等念起來有咬頭有韻味容易留下聽覺記憶。這個字的發音一定很平,平常,平庸,平淡,這個該死的老X!
  這不是音韻課,也不是百家姓猜謎,何況中國人的姓不止百家,還得從破案出發。
  趙智平的母親講到,前兩年上門討債的多,這兩年兒子不在家,來的人少了。春節期間還有人來過。討債的人敲門,呂鈺認識的,她會開門的。
  又一次審訊趙智平。問他如果討債的人敲門,呂鈺會開門麼?
  趙智平說:如果人來過,會開門的。生人一般不會。
  鄰居也講,白天若有討債的上門,呂鈺一般開門讓進來,講清楚趙智平不在,泡杯水給你,你願意坐就坐,不願意坐,就好走,呂鈺也不想得罪這些人。前兩年還害怕些,這兩年也疲了。晚上生人一般不會開門。
  讓趙智平回憶近年來同他有債務糾紛的人名單,再讓他分出其中為公家討債的和為私人討債的。估計為公家討債不會要人性命,而為了私人債務卻有可能。憑記憶,他分開了。眼下主要討債的大約四筆:老韓是替部隊的一個公司討債。趙智平欠部隊公司40萬元,公司已上法院立案,估計不會因此殺人。還有一筆欠某兄弟傢具款1萬多元,為1萬多元殺不相干的母女倆?情理上也說不太通。其餘還有一些零星債主。私人討債者有一個老一一何。何字發音不響亮,很平。老調是否就是他?
  5月5日第一次摸排名單中就有他。老何名何岳定,浙江人,長期在上海做生意,也做過服裝生意,與趙智平有來往。但他是個跛子,不像殺人兇手,再查他兒子、侄子都沒有作案時間。又去南通查他的外甥,也沒有作案可能。
  直接訊間何岳定:你與趙智平有什麼債務糾紛?
  老何說,幾年前,趙智平做保,替別人借了7萬2千元,早就到還錢的日子,借錢的人跑了,我找趙智平好幾次,他都推三托四沒個爽快交待。錢是我從老家借來的,老家的債主已經將我的房子做了抵押,我現在回家連房子都沒的住了。
  偵察員不動聲色,接著問,你帶人到趙家討過債麼?
  去過的。
  去過幾次。
  三年裡好有十幾次吧。
  詳細講講。
  原先趙智平在家,我去的次數多些,這兩年我知道他進去了,去的次數也就少了。
  去的時候,見過趙智平的愛人呂鈺麼?
  見過的。她愛人蠻好的,一次,我聽見她對趙智平講,老何腿腳不好,一次次上門來挺不容易,你要有錢,就還給人家。
  去討債還帶著什麼人?
  有時就我一個人,有時帶著兒子、侄子,還有廠子旁邊的上海人。
  最近一次討債是什麼時候。
  春節前,要過年了,用錢的地方多。
  你一個人來的麼?
  還帶了三個人。
  為什麼帶這麼多人?
  還不是怕他不肯還錢。
  帶了三個什麼人?
  我也不太認識。
  不認識的人能幫你討債?
  講好這家人欠我7萬多,討回來給這三個人1萬元做報酬。
  講講當天情況。
  那天我帶著三個人到了趙家門口,鐵門拴著,叫了半天,裡邊門打開,呂鈺出來,隔著鐵門問我做什麼?我講,找趙智平。她講,趙智平被關起來了,不在家。我講,進去說幾句話就走。她問我跟著的都是什麼人,我介紹其中一人是我外甥(外甥!),其餘兩人是外甥的朋友(外甥的朋友!)。
  呂鈺把門打開了?
  打開了。把我們四個人都讓進去了。
  往後呢?你們在她家做了些什麼?
  也沒做些什麼,我是怕趙智平在家說不在,進門看看果真不在,她一個婦道人家帶個孩子,逼她也沒用。我對她說,去看你丈夫時,就說老何找過他,讓他快些想辦法還錢,哪怕先還一部分。呂鈺講,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清爽,他快出來了,出來你們有事直接找他。
  後來呢?
  後來我們沒多停,就走了。
  講講你帶的這三個人。
  江湖上的人也是今天認識,明天就忘。
  春節的事情不會忘得這麼快吧,好好想想,一個個講清楚。
  人是阿康介紹來的。一個叫阿蔡。
  你怎麼向呂鈺介紹他的?
  阿蔡是我外甥。
  另兩個人怎麼介紹?
  就講是阿蔡的朋友。
  這兩個人叫什麼名字?
  一個是阿蔡介紹來的,聽人叫他小扁頭,可能是綽號。
  另一個呢?
  另一個也是阿蔡找來的,叫什麼,沒打聽。那次去沒有見到趙智平,也沒有要到錢,出了門就分手,誰也不認識誰,也沒再見過面。
  問到此,案情可是大大地深入了,既找到老X又找到老調外甥,連外甥的朋友也有了眉目。往下是調查阿蔡、小扁頭和那個不知姓名的人。
  這些人一般居無定所,人戶分離,家裡人、管片民警都很難講清楚他們住在什麼地方。小費周章,阿蔡帶到。他交待說,是和老何去過浦東討債,另外兩個人,他只知道小扁頭叫鄭剛,還有一個人不清楚。
  警員去帶鄭剛,鄭剛聞訊和女朋友一起躲起來了。托人帶話給他,讓他到公安局來,帶著女朋友一起來,沒大事的,只是問一些情況。
  小扁頭鄭剛來了,經過審訊調查,他和阿蔡一樣沒有作案時間。而他講述上趙家討債情形與何岳定、阿蔡講的基本吻合。他也不認識另一個討債的人。
  還找另一個「外甥的朋友」麼?判斷他應該是個不重要的小角色,跟著別人跑腿的馬仔。
  案子進入膠著狀態。該做的工作都做了,摸排人數達200多人次。沒有突破,沒有實質性進展,案子張著口,梅園小區居民默默觀望,呂鈺的母親和婆婆眼裡的淚水不幹,新區管委會不停詢問案子的最新情況……拿什麼回答他們,拿什麼揩乾她們眼中的淚,拿什麼撫慰他們焦的的心,
  也有人懷疑是否搞錯了,把不該抓的抓來了,把該抓的忽略了。
  案子沒破。什麼可能都會有,誰也不敢講百分之百擁有真理,甚至不敢講離真理還有多遠。
  採訪本案時,張潔對記者說,我當時在隊裡講過,誰幫我破掉這個案子,我剁一根指頭給他。情急之語,可掂出他的壓力。
  壓力又何止在他一人肩頭?
  主管本案的王自強副局長主持召開會議,肯定成績,肯定沿著那句話做工作是不錯的,打井要見底,到底還不出水,再放棄。不要東挖挖西挖挖,一事無成。當然別的工作也要做,重點找到另一個上趙家討債的「外甥的朋友」,哪怕查清不是他,排掉呢。王局長說:我們不敢保證一定破案,但我們要把所有的關係找到,該做的工作都做到。
  再審阿蔡,阿蔡講,只知道他外號叫「小路王」,大名不清楚。
  你怎麼認識「小路王」的?
  通過楊浦李強介紹的。
  李強現在哪裡?
  白茅嶺。
  白茅嶺聽上去像是一處旅遊景點,其實是安徽的一所監獄,專門關押上海的犯人,被人戲稱為上海的「租界」。
  果真是一幫有前科劣跡的人伉窪一氣。
  派員去白茅嶺農場找李強,李強講,「小路王」大名叫丁希員,同他一起服過刑,放出來才兩年。家住楊浦區長白三村一帶。警員又到楊浦區延吉派出所查找,片警說,丁希員的戶口所在地是長白三村118弄101室,可是從不見他回家。
  又是那個人口管理的新問題。這些從監獄出來的人,沒有正式工作,家裡又不願接納,他們這裡住住,那裡睡睡,缺衣少食了,隨手幹一票,全不在公安局掌握之中。一旦發案,人都找不到在哪裡,工作量憑空多出許多。
  如果不急,可以在他家守候。總歸要回來的。
  能不急麼,萬一是他,這期間有人透風驚了他,跑到天邊地角更難尋覓。派出所的人說,丁希員好像同楊浦刑警隊有什麼關係,不妨到那裡打聽一下,還真沒白跑。楊浦刑隊的人說,早同他沒關係了。但是前兩天有一個電話來,說他被隆昌派出所帶走了,能否幫幫他。我找找看,可能還有那邊留下的電話。
  好懸!電話號碼在黑板邊上還沒被擦掉。
  再查,號碼是徐匯一家私人家的,趕到徐匯再打聽,電話主人說住隔壁的阿龍時常用這個電話。
  阿龍?沒人提起過這個名字。調查阿龍有過前科,缺錢,年紀與現場判斷作案人年紀接近,又為了希員的事找過楊浦刑隊,不能放過。
  阿龍和什麼人住在一起?
  有一個女的,好像是徐州人,八成是姘頭,還有一個男人。
  叫什麼?
  聽那女的叫他老丁老丁,什麼名字不清楚。
  老丁?他們在家麼?這兩天不在。
  你清楚他們確實不在?
  怎麼不清楚,我每天在那片街上擺攤,有時賣不掉的東西臨時寄放在阿龍家。這兩天門都鎖著的。
  專案組派員會阿龍家察看,確實沒人在家,遂安排人守候。
  張潔事後說,這像是賭博,萬一阿龍和姓丁的不回來呢?萬一他們受了驚滿世界跑著呢?偵破工作做到這一步,應該說,未知世界比已知世界多,多很多,也不排除此種可能:即使抓住這兩個人,也同本案無關,但至少要證明同本案無關,再沿著別的偵破思路開始工作,已知100個線索,99個查清了,那一個沒有查清,同哪一個都沒查清的效果是一樣的。這就是偵破工作,不為人知但量最大的偵察破案工作。
  5月16日,得知阿龍和丁希員回到王家。專案組派4名干警去了阿龍的住地嘉善路62弄17號。上午10點半鐘,從鄰居處打聽到房裡人都在睡覺,干警遂敲門。睡眼惺忪的阿龍起來開門,警員進門,看見他的女朋友睡在床上,另一個老丁——丁希員睡在地上,沒等明白怎麼回事,兩人已被扭上警車。
  車子開上楊浦大橋,直奔浦東方向,丁希員的臉沉了下來,變得鐵青。
  可惜偵察員沒留心這個細節,讓它輕輕地滑了過去,以至於後來要用加倍的工作來補償。
  偵察破案過程正像毛澤東同志總結的那幾句話:
  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表及裡,由此及彼……
  你能有更好的歸納嗎?
  
  五、嫌疑人在於不等於勝券在握
  本案的兩個嫌疑人阿龍和丁希員已在警方掌握之中。
  但請別忘了,沒有任何能證明這兩個人到過發案現場的證據,別說直接,連間接證據也沒有。
  這是一場智商與心理的較量。審訊者一句話問出去,不能讓對方猜出你的虛實,還得從對方口中得到你想要的;對方一句話答過來,你要分辨得出真假虛實,分辨得出幾分虛假幾分真實,同時把下一句話準備好,既要防衛,也要進攻。
  因為沒有證據,審訊無法真奔主題,先從外圍包剿。
  審訊阿龍,問他5月3日一整天做些什麼?
  阿龍說,那天我在朋友家做裝磺。
  做了一整天?
  一整天。
  晚上也做?
  晚上也加班。
  加班到幾點?
  九十點吧。
  到底九點還是十點?講清楚!
  可能是9點三刻。我朋友說,不做了,吃飯。然後出去吃飯,還喝了點酒。
  沒問你喝沒喝酒。吃完飯做些什麼?
  吃完飯就回家困覺了。
  回到家幾點?
  11點。
  那天丁希員也住在你家裡。
  老早就住在我家裡。
  從什麼時間住進你家?
  過春節的時候。
  天天住?
  差不多每天都住。他不喜歡自己的家。
  可能家裡也不喜歡他。
  就是就是。
  5月3日晚上他做些什麼?
  不知道。那天我幫朋友做裝潢回到家11點鐘,他已經困覺了。
  你沒問他那晚上做了些什麼。
  沒有。
  聽說過那句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嗎?
  聽講過。
  回去好好想想,做過哪些虧心事,一件一件向政府但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吃過官司,受過政府特殊教育,這些政策你應該都懂。講不清爽不好走噢。
  審丁希員。
  知道為什麼帶你到這來?
  勿清楚。
  這裡一不是博物館,二不是電影院,沒做違法犯罪事情的人,是不會到這裡來,也不會坐到你這個位置上的。
  (不響。)
  去過浦東梅園小區麼?
  (不響,但在想。)
  問你話你必須回答:去過浦東梅園小區麼?
  浦東大了,新房子蓋了介多,勿清爽叫什麼區。
  這麼說,你還是去過浦東,否則怎麼知道蓋了介多新房子。什麼時候去過浦東?
  (不響。)
  是不是去的次數大多了,想不起來了。
  不,不多。
  不多,一定記得清楚,一次次講出來。
  有一次,陪外地朋友上東方明珠電視塔。
  還有呢?
  好像還上過一次電視塔。
  丁希員,你不要瞎講,上電視塔我們會請你到這裡來麼?老實交待。就按你講的,一次一次上電視塔,門票多少錢?
  五十元吧。
  五十元登上第一層,要上第二層,還得五十。你一次次陪朋友上電視塔,錢從哪來?
  錢,錢是朋友出的。朋友也知道我沒多少收入,朋友掏錢買的票,連我的票也是朋友買的,真不好意思。
  丁希員你態度不老實。我們問你有沒有去浦東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不響。想。)
  有一次——
  什麼時候,講清楚。
  大約——
  不能大約,到底是什麼時候?
  春節前吧?
  春節前嗎?
  春節前。
  春節前去浦東什麼地方?.搞不清爽什麼地方。
  怎麼叫搞不清爽,春節前並不太久的事情,就搞不清爽。老實講。
  確實搞不清爽。房子嘛老多的,外邊看上去都差不多。
  外邊差不多,裡邊差得多不多?
  我是別人叫去的,走哪裡,什麼樣子,就沒往心裡去。
  有錢掙也沒往心裡去?
  公安,我交待。是跟上一個姓何的老頭去浦東討債。老何講,要到錢給我們幾個分分。
  錢要到了?
  那家男人不在沒要到。
  後來你又做了什麼?
  要不到錢還做什麼?回家。
  就去過這一回?
  就這一回,還是姓何的老頭叫上去的。早知道要不來半分銅鈿,一回也不去了。
  再想想看,還做過什麼違法犯罪的事情?
  (不響。)
  丁希員,但白從寬的道理依清爽勿清爽?
  (點頭。)
  回去好好想想,想清爽了,向政府但白,別忘了那句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頭一輪次審訊力度不大,因為手中沒有過硬的證據,對被審嫌疑人也缺乏足夠瞭解。丁希員看上去相貌較惡,很難想像呂鈺的門會被他叫開……
  又一輪審訊。
  阿龍……
  丁希員在此次審訊中態度出奇的好。
  坐到位置上,他沉默了片刻,說,這幾天我好好反省了自己,我是吃過官司的人,我也讀過法律,我知道公安厲害,誰做了違法的事一定逃不脫的,今天我交待——
  預審員不露聲色,聽他如何往下講,講真話,還是又要遠兜遠轉繞彎子、探虛實。
  我知道政府不許私藏槍支,可是我還是藏了一把槍——
  講下去。
  那次在浙江小商品市場,天都黑了,我瞎逛,也沒想買什麼。一個人走跟前來,問我要不要槍?我知道槍不好要的,就沒理他。那個人好難纏,說死說活要賣我,說他急等錢用,回去給生病孩子抓藥,讓我做做好事。我問他多少錢,他講賣100元。我講,大貴了,我沒有那麼多錢。五十塊賣不賣?他說,你再讓點80元就出手,討了半天價,最後我花68元把那支槍買下了。不是真槍,是南邊造的那種電珠槍,我想,總在外邊跑,帶上它防身,關鍵時候也可以嚇嚇旁人。還藏了一副手銬。
  你講的可都是真話?
  到了這裡哪還敢講假話。你們去搜好了。就在阿龍家壁櫥裡。
  丁希員,你的左手腕怎麼傷的?偵察員話題一轉。
  丁希員小驚,片刻一一嗅,那是5月10日,隆昌派出所找我有事,我走得急了,胳膊掛在鐵絲上,掛破的。
  這一堂先過到這裡。
  專案組派偵察員小劉和小傅迅速趕往嘉善路阿龍家,在壁櫥裡果真翻出電珠槍和手銬。兩位偵察員沒有搜到目標就走,既然來了,再多看看,看能否找出對破案有用的東西和線索。
  阿龍家的骯髒和零亂,充分展露了吃過官司有今朝沒明朝社會邊緣人的生態和心態。這裡雖有居室,但不是家,不光沒有正當合理的家庭結構,而且缺少家庭生活的溫暖和維繫家庭生存的倫理和責任。
  小劉和小傅除了厭惡,顧不上多想眼前的情景。他們仔細翻找著,對床邊那一堆髒衣服發生興趣。
  顯然是換下來沒洗的衣服。一股汗味和霉氣,小傅一件件抖開,前襟後片尋找——並無明確目標,出於職業本能,他們要找找看。一件漚黃了的白襯衫被抖開,小傅發現兩袖口上有血樣痕跡。帶回去!
  一路警員到隆昌派出所,詢問那天因為何事找丁希員。
  派出所的民警說,是因為他原先的女朋友,偷了人家的項鏈跑了,找丁來是問問他女朋友的情況。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專案組的警員讓派出所的人仔細回憶找丁希員那天的情景。
  那天,我們為一件小案子找他,也就是把他當做知情人問問情況,我們去了四個人,這邊一敲門,好,他那邊從窗子跳出來就逃。我們一直迫,追了好遠,人不見了,前邊是一片菜場,菜場又接著一條弄堂,我們穿過菜場,進了弄堂,看到他沒地方躲了,上去把他扭起來。扭起來之前,他揪住身上的BP機,一把摜到地上,那玩藝摔碎了。我們把他押回阿龍家門口,車子停在那邊,他拍拍阿龍的肩膀,很悲壯的樣子說,「儂保重,我跑了!」當時我們覺得可笑,這件小事何至於生離死別的樣子,一定還有其它問題。
  又一路警員找到當年阿龍和丁希員的管片民警,查他們以前的案底——為了審訊多一些心中有數。
  據延吉新村的民警介紹,丁希員1980年因搶劫。盜竊罪被判刑7年,服滿刑期出來,兩年後,也就是1989年他又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奪一婦女頸上的項鏈被當場抓住,人證物證俱在,丁希員硬是不承認,沒口供,最後法院依證據判他有期徒刑4年。1993年才刑滿釋放。
  這麼一個抗審心理極強的人,卻主動交待警方並不掌握的違法事實,豈不有點怪?
  莫非他企圖掩蓋犯下的重罪、命案?丁希員的疑點上升。
  五月底,浦東又發命案,抽人上去,三天破掉。
  六月,浦東又發三起命案,專案組又抽人上去,破掉兩起。
  
  六、三滴血
  丁希員有鬼!留在此案上的警員為新情況興奮起來。他們召集會議,明確了下一步必做兩件工作。
  驗血。那件從阿龍家拿出來的襯衫,左右袖口上都有血,左手袖口上的血跡有蠶豆那麼大,右胳膊上有三滴芝麻粒那大的血痕。按說兇手把現場處理得乾乾淨淨,沒道理會留下作案時穿過的沾有血跡的襯衫。還有那句老話:99條線索查清了,有一條沒查清,同100條沒查清效果是一樣的。經803刑科所鑒定,左手腕上的血是丁希員的一一可對應他左腕上的傷口,右邊的三滴濺血驗出來是B型,丁希員、呂鈺、趙呂臻都是B型血。難以認定這三滴血究竟是何人的。
  為了獲取關鍵證據,哪怕可做排除用證據,必須運用現代高科技手段盡快解開血跡之謎。上北京!一路警員攜阿龍、丁希員,被害人呂鈺和小女孩趙呂臻的血樣趕赴北京公安部126所法醫物證室。王局長說,一定要拿到結果再回來。
  赴京的人一周沒有佳音回報。
  另一路人調查阿龍和丁希員的家庭、簡歷及人際交往。自從阿龍和丁希員被專案組拘留,警方公開向他們家屬、朋友、親戚打招呼,要他們積極配合,提供與案情有關線索。
  經查,發現丁希員和阿龍吸毒!
  吸毒是需要巨資的。再查,發現丁希員有一個台灣親戚曾給他提供購買毒品的錢。
  台灣親戚五六十歲了,論輩份丁希員是他的娘舅,他還真算丁希員的外甥。他初次回上海探親兼業務考察,住在丁希員家,丁家姆媽、兄姊趁人外出,把客人的拷克箱敲開,把箱子裡的值錢物一掃而光。親戚回來後十分生氣,問誰誰也不承認,從此與丁家斷交。那時丁希員正在服刑,未參與這起丟醜的家事。台灣親戚還同他往來。等丁希員第一次出獄,家裡不好住,台灣親戚給他在外邊飯店包房。沒有多久,丁希員被第二次判刑。四年後出獄,台灣親戚——那個老頭不做了,是他妹妹打理大陸的生意,妹妹找了個上海丈夫結婚成家。這位親戚曾讓丁希員到他的公司做事,可惜丁希員一無做生意的本事,二沒有那份心,硬著頭皮去談業務,終因相貌兇惡,缺少讓人信任的前提,做不成。
  這期間台灣親戚發現丁希員吸毒,還到廣東那邊販毒。後來聽說被東北毒販搶地盤打了回來。不販毒了,但還吸毒。知道那是罪惡深淵,失足掉下去,再難爬出來。台灣親戚曾勸丁戒毒,丁也試著戒過三次,但還是舊習難改重蹈覆轍。這些人沒有明確的人生目的做引導,沒有堅強健康的人生態度做支撐,總歸學壞容易學好難。台灣親戚見勸阻無效,便對他說,缺錢了就到我這裡拿,可別到外邊做壞事。丁希員果真一次次到台灣親戚那裡拿錢,一次至少拿5000元,前後大約吸掉親戚二三十萬元,直到丁希員自己不好意思再來。
  最近的丁希員過得蠻清淡。聽鄰居講,他和阿龍困覺的時候比起來做事的時候多——想想看,那是毒痛發作正難受呢——一天就吃兩頓飯。白飯吃不下去,等菜場快收攤時,花三角五角買一堆雞毛菜燒燒,要麼討點醬菜下飯。日子過得一塌糊塗。
  在警方強大火力進攻下,第六天他終於開口——不曉得你們是不是想知道那件事情?
  今年4月的一天,丁希員叫阿龍和他到浦東走一趟。丁希員對阿龍講,和一個姓何的老頭到過浦東討債,那家男人是「阿扎裡」,被公安局抓走了,女人黃貨蠻多,家中油水蠻厚。咱們上她家走一趟,幹上一票就走。阿龍擔心幹掉她會有危險,丁希員講,不會的,上他家討債的人多了,幹掉她別人也不會查到咱們頭上。丁希員和阿龍到了那家人家,門鎖燈黑,在外邊等了半個小時也不見人,於是罷手。
  再沒和丁希員去過浦東了?
  讓我想想。5月初,記不起1號,還是2號,我在外邊接到過丁希員發來的Call機,約我去浦東這家再走一趟,我有事,沒去。
  預審警官讓阿龍詳細講述去浦東的過程,那家人家的環境特徵、樓層結構、來去路線等。
  阿龍的交待均與現場環境吻合。
  頓時,丁希員上升為兇案第一嫌疑人。
  水落即將石出。
  他隱瞞了第二次去浦東,有可能還隱瞞了第三次——行兇殺人這次。
  襯衫上有小女孩的血跡,沒到過現場怎麼會有被害人的血跡。
  從不承認犯罪事實的他怎麼會主動但白警方根本不掌握的藏槍和手銬的違法行為,為了就輕避重,以違法小惡掩蓋殺人搶劫的重罪。
  202室住戶聽見的那句話:我是老何外甥的朋友,丁希員曾經以老何外甥朋友的身份上趙家討債。
  再分析丁希員有殺人搶劫的思想基礎——同阿龍講過並去做過;有物質基礎——極其缺錢;有實踐基礎——來過至少兩次,熟悉趙家裡外情況;三個基礎合起來,形成極有說服力的丁希員的犯罪動機。
  就是他!專案組的同志信心倍增,要扭住不放,讓他開口!
  好戲開場前要有鑼鼓,先來一陣緊鑼密鼓。
  警方把同丁希員關在一起的何岳定何老頭轉移到其他關押場所,給丁希員造成一個錯覺:不搭界的人放了,警方已經查清了本案的真兇。
  過個三四天,把丁希員帶出來打手印和掌紋。打的過程一句話也不講,篤篤定定心中有數的樣子。
  安排三組審訊人員,每人8小時,輪班干!
  張潔說,阿龍審六天審開了,我們審丁希員準備審他十天。外邊安排住的地方,家屬招呼打打好,十天不回家。
  7月10日,星期一。之前大雨瓢潑不見天日,過了這天,又是不見天日瓢潑大雨,就10日那天陽光燦爛天氣晴好。
  望著樹梢林隙亮得晃眼的陽光,和著陽光嗽嗽嗚唱的小鳥,張潔心中飄來一種感覺,像霧一般朦朧,像露一樣清新稍縱即逝的感覺。今天這案子可能要拿下來。他在攤上買了一包中華煙,平日裡他不抽這種煙的。換換看,能否換來運道。
  專案組要求那天參加預審人員全體著警服,摘BP機,確定由誰主審,別人不要出來進去,也不要插話,以免打擾主審人員的思路和場上氛圍。
  早8點,丁希員被帶出看守所,警容嚴整的民警給他帶上手拷和腳鐐,拉上警車,警車拉響警笛,把丁帶到另一處特審室。到了那裡,攝像機給他攝像,然後把他帶進房間,安排在座位上。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的丁希員臉色蒼白目光游移散亂。他知道今天這關難過了。
  第一輪主審湯勝多。
  湯勝多是新區公安局預審科幹部,此案因涉案嫌疑人較多,需要預審提前介入,以便排查,湯勝多從專案組成立就是成員之一。十幾次提審趙智平都是他去的,他去過發案現場,參加過調查訪問,對丁希員的家庭、經歷、以往涉案情況、拘留進來的表現十分熟悉,不僅熟悉,而且反覆琢磨。丁希員被拘進來,第一堂就是他過的,那時因無證據,也不掌握後來這麼多涉案情節,見面看印象,下水試深淺。初次過招不分勝負。
  此次呢?
  他說,名字叫勝多,應該敗少勝多。
  丁希員上來就說口渴,要水喝。
  不給。湯勝多的目光隔著鏡片直逼丁希員的眼睛。
  丁低下頭,又要煙抽。
  不給。湯勝多的聲音冷若冰霜劍刃。
  兩招過過,丁希員萎了。他已探到今天預審人員態度的強硬。
  湯勝多的開場白:丁希員,你清楚今天為什麼到這個地方提審你,我們也同樣清楚。因為你犯下故意殺人的重罪。第一次我提審你的時候,你還是嫌疑人,現在不是嫌疑人,而是確定的殺人兇手。今天,我在這裡審你,是為了替死去的母女討回一個公道。丁希員,我告訴你,你做壞事可以,但人格不可以出軌,人格出軌,無異於獵狗,關於本案,你可以不講不交待,我們知道,你曾經做過壞事卻死不承認,但是,你不可以亂講亂交待。
  湯勝多一副鎮定自若,你講不講無所謂的樣子(後來,他對記者說,確實做了丁希員死不招供的思想準備)。
  此時的丁希員亂了方寸,他在心裡緊張地回憶和思考,回憶自己的行為,思考預審員活頭話尾的意思:莫非真地把那個人抓住了?他都交待了?還是預審員在詐我?
  他開始編故事。這故事也是一種試探。他說,我是去過浦東,你們說的事是我和另一個人幹的——
  湯勝多從這句話裡迅速判斷出:果然是兩人作案,否則他根本沒必要編另一個人。
  丁希員還在信馬由組地編著,邊講邊以守為攻觀察預審員的反映,好探出你們究竟掌握多少證據。
  不要講了!你不老實!根本沒想好好交待自己的問題!湯勝多的反映可謂電光火石,他並不掌握另一個人的情況,無法判斷和把握丁希員所講是虛是實,倒可能讓他發現你的虛實。湯勝多打斷丁希員的陳述。你不老實,瞎講別人的事情做什麼?別人的事情我們都清楚了。就講你自己。從你的犯罪動機和思想演變過程一點點講起,怎麼從春節後跟著老何討債,到5月3日上門殺人!
  這是一場智商、心力和口才的較量。
  嫌疑人不開口,你要想法子讓他開口,他開口了,你要從他每一句裡辨出真假,迅速應對。就像下棋,你一子落盤,不知對方將走哪一步,但你要準備幾招,好接應對方可能的幾步棋路,一旦發現有誤,要在對方不察中迅速補上。而這一切不是無目的的你來我往,要在你來我往中以己長攻彼短步步為營經緯綿密讓對手無處逃遁終於擊敗對手,取得勝利。
  下棋,棋手除了棋藝棋風,還講究棋德。
  預審員對面,大多是血案在身的人渣,他們已不習慣甚至不怎麼會講真話。他們也清楚,一講實話就是個死。預審員要始終掌握場上主動,不停打亂對手思路,讓他來不及編圓謊話,讓他自相矛盾露出破綻,然後抓住不放,逼他就範。
  君子動口不動手,所有這些,氣勢、火候、節奏……全靠出口的話來完成,說「語言大戰」和「字字千鈞」半點不誇張。
  5·3案現場缺少有力證據,這場審訊的風格是水中探月霧裡看花,所有給過去的信息都是隱隱約約的,然而要隱約得有力。
  10日中午,天氣很熱,簡單午飯後,連續作戰,接著審訊。
  丁希員沉默一段時間,說:浦東的母子倆是我殺的。
  究竟怎麼殺的,你要詳細講清楚。湯勝多沒有喜形於色,聲音依然冰冷威嚴。讓陪審遞過去一支煙。
  點上煙,抽了兩口,丁希員開始陳述,湯勝多不動聲色地聽,邊聽邊判斷。
  丁希員講他鄰居姓徐,是姓徐的人讓他去浦東干的這事,那人主要動手,他在外邊把風云云。
  湯勝多打斷丁的話:你不老實,編這些故事騙不了人!老實交待自己的問題,不要講別人。
  丁沉思片刻,又開始講,講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番故事,不變的是另外那個人為主,自己只是個小嘍囉……
  又被湯勝多打斷。
  丁希員又從頭開始陳述;
  又被打斷。
  丁希員的思路亂了,他無法判斷警方是真的抓住那個人,那個人也全部交待,所以才不想聽我講?還是詐我……
  審訊出現長時間僵局。
  晚上11點.唐惠民副支隊長進了特審室。湯勝多出來。張潔問他要不要換人,他講,換。從早上8點到晚上11點,人已經很疲倦了,再審下去,有可能發急,情緒不穩,可能於無意間傳遞過去錯誤信息,使審訊「死機」,前功盡棄滿盤皆輸。
  好,換人。
  湯勝多說,肯定是他了,再加把勁。他對另一輪審訊人員說,我是唱白臉的,冷硬,你們可以唱唱紅臉,和緩一些,只要丁希員把自己犯罪過程講清楚,把阿龍說的那件事講清楚就可以了。
  第二輪主審官宋明玉。
  小宋當年36歲,本命年,算浦東刑一隊的老警官,他熱愛刑警,認為是適合男子漢,特別他這樣性格的人從事的事業。他曾是黃浦刑警隊的隊員,十幾年從警生涯,現場出了上百,肯鑽研業務,成為一隊的破案骨幹。他說,好的刑警要知識面廣,無論調查訪問、審訊嫌疑人、取證、搜查、抓捕都要到位。他說,現在兇殺案的嫌疑人相對文化程度較低,但是正呈逐年增高趨勢,刑警對付這種不斷變化的犯罪形勢,可學的東西是無盡頭的。
  他說,不看發案現場,審訊心中無底。5·3案他較早到棲霞路,熟知現場,審訊前,他又翻讀了已掌握的丁希員所有材料,他在想:如何對付這種抗審心理極強的老官司?如何對付會處理現場的犯罪嫌疑人?如何對付關進來很久過了好多堂的人?該講什麼只能預先想個開頭,往下就要隨機應變。這是偵察員最重要的素質之一。
  宋明玉看到前一輪審訊的警官出特審室後面帶倦容,他想,預審員疲倦,被審對像一定更疲倦,丁希員不是吸毒麼?給他做一個小道具。宋明玉屬於那種一見對象就興奮腦瓜活躍點子多的人,他講坐在那張椅子上就不困了,一天一夜審下來也不困,當然一夜要有五包煙頂著。
  他用白紙疊了一個小紙包,像市面上偷賣白粉的那種幾克一包的小紙包,他把紙包帶進特審室,放下茶杯,放下煙盒,放下材料,最後把那個空無一物的紙包朝材料上一丟——他特意設計的,他說放到那,丁希員看不見,也不起作用,丟一下,他就看見了。
  宋明玉捉住了丁希員眼裡閃出的貪婪和渴望。坐到位子上,宋明玉問丁希員吸不吸煙?
  丁希員點頭。
  小宋讓陪審警員給他把煙點上。說:今天提審你,是該走的司法程序,其實你交待不交待對我們已經無所謂了,你吃過官司,瞭解中國的法律是重證據,並不輕信口供,只要證據確鑿,沒有口供,該定罪也能定罪,該判刑也能判刑。你是當事人,這點你應該比我清楚。
  丁希員的煙定在手上,不吸了,任裊裊煙縷上升,他緊張地聽,把聽到的每句話掰開揉碎地想。
  你進來快兩個月了,這兩個月我們警察沒有閒著,自始至終都在辦案子。我可以在這裡告訴你:凡同本案有關的人該抓的抓了,該查的查了,該審的審了,該取證的都已經到位(採訪中我發現小宋很愛用「到位」這個詞)……
  丁希員臉色變了,他低下頭小聲卻清楚地嘟嚷:騙人,你們沒有證據。
  宋明玉截住他的話頭:騙不騙人你清楚,我們也清楚,有些事可能你比我們清楚,有些事警察肯定比你清楚,你以為現場搞得很乾淨,錯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丁希員將燒手的煙頭甩脫地上,不敢抬頭看預審員,此時是他心理矛盾、思想鬥爭激烈、痛苦,甚至殘酷的時刻。講,還是不講?萬一那人講了,我不講,麻煩;萬一那人沒講,我講了,也麻煩……
  宋明玉又換了話題,講起人生和科學。你是人,你以為你很聰明,警察也是人,並不比你傻。別說破殺人案這麼點小事,航天飛機不是都上月球了麼?這是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人類今天都做到了。兩個月時間,你應該想清楚了,唯物主義者只承認先知和後知,不承認可知和不可知。兩個月,警察幹什麼?調查、取證、抓同案者……
  宋承辦,你把那東西給我搞一下——丁希員用下巴點點材料上的小紙包。搞一下,我就說。
  宋明玉說,你想說,證明你的良心發現。其實你交待不交待對我們無所謂的,但你做了壞事,交待了,證明你還有良心,還有悔罪的表現,我們也給死去的母女討回公道。
  如鋒刃上的皮肉即刻見血,如爐子上的水壺硬咽在喉……
  宋明玉讀懂了丁希員的外表和內心,加大火力,把這壺水燒開!
  往下的舌戰不再贅言。半夜3點,丁希員交待了。像擠牙膏,擠出一點,恨不能又縮回去半點,虛虛實實,邊講邊繞彎試探,被小宋及時打斷,把他的陳述逼到自己的犯罪過程部分。
  
  八、五月三日晚上……
  丁希員講了整整三個小時,交待了他自己,也講出同夥吳劍偉和案發全過程。
  1995年春節前,丁希員曾和幾個人去浦東一戶人家(呂鈺家)討債,知道這家男主人被抓進去了,家裡只有女主人和一個剛上小學的女孩。後因丁希員急需資金吸毒販毒,便打起這家人家的主意,4月底他和阿龍去過這家,撞了鎖,返回。5月3日晚,他又找上阿龍的朋友吳劍偉一起作案。他們準備了匕首、繩子和手套,乘出租車來到浦東。到了呂家門口,丁希員敲門,講自己是老何外甥的朋友,來過的,呂鈺遲疑了一下,將鐵門打開,放丁吳二人進來。丁希員使眼色讓吳劍偉對付小女孩,他來對付大人。他隨呂鈺進入裡屋,把門關上,隨後掏出匕首逼住呂鈺,說,我們是來討債的,識相點,配合一下,我們不會傷害你和小孩子。呂鈺不得已答應,儂翻好了,終歸沒鈔票。軟弱的呂鈺把櫥櫃上的鑰匙遞給他,聽任丁希員用床頭櫃上一白一紅兩根綢帶捆住腳,丁希員用電視機套子堵住呂鈺的嘴。此時的呂鈺還以為只要翻不到錢,他們就會離開。她沒有喊叫沒有掙扎,也可能怕喊叫激怒他們會傷害自己的孩子趙呂臻。丁翻了一陣,沒有翻出錢財,逼問呂鈺也沒結果,他將呂鈺推倒在床上,左手拿被子摀住呂鈺的頭,右手舉刀,朝她胸部連刺二十幾刀,直至刺死。
  母親是孩子的保護傘,傘頃刻之間破碎,女孩的性命危在旦夕。
  丁希員走出外屋,示意吳劍偉可以動手了。吳對正做作業的趙呂臻說:叔叔同你做個遊戲。什麼遊戲?趙呂臻天真地問,來,讓叔叔先把你的手腳捆住。小女孩放下手中筆,放下正做的「就是」的造句,跟隨陌生的叔叔走上沙發,乖乖地讓吳劍偉把手腳捆在一起(現場看手腳是用一根繩子捆住的,捆得很細,打得結也很精緻)。這時吳劍偉凶相暴露,撲上沙發,右膝壓住女孩的大腿,雙手猛扼女孩的脖子,女孩連聲求饒:叔叔不要殺我!叔叔不要殺我!居然掙脫坐了起來。吳劍偉雙手加力,扼得女孩小便失禁。他生怕女孩不死,用沙發佈摀住女孩的嘴,丁希員上前按住女孩,吳劍偉又朝她頸部連刺三刀。
  兩人進到裡邊臥房,丁希員拉下呂鈺的褲腰,問吳劍偉,要不要搞?吳說,不搞。罷手。
  作案後,他們用西服、仔褲、毛巾仔細揩抹了地板、門窗,吳劍偉在這期間吸了一支煙,完事後,他把煙蒂和煙灰缸丟出窗外。匕首上的血跡在水籠頭下沖洗乾淨,用報紙包好帶出來,連同手套、作案時穿的皮鞋一併丟進垃圾箱。從呂鈺手上搶來的兩隻戒指怕銷贓時被發現,也丟掉了。事後,兩人訂下攻守同盟:萬一被抓住,一個人殺人是死,兩個人殺人也是死,抓住誰誰扛住,決不交待同夥。
  7月11日夜,宋明玉帶人去抓吳劍偉。
  吳劍偉也是居無定所的浪蕩人。查到他住日暉六村104號11室,警察趕到時,他住處房門外邊的腰門也鎖起來了。宋明玉將警力安排好,守樓門的,守窗戶的,他來叫門。他先讓鄰居老太把腰門敲開,幾大步直抵房門,說好敲三下,裡邊不開,就把門端開硬往裡闖。宋明玉敲了三下門,門居然從裡邊打開了,開門人也不管來人是誰,打著呵欠轉身往床那邊走,一副接著睡的樣子。
  叫什麼名字?宋明玉突然問。
  吳劍偉。
  上手銬!宋明玉大喝,隨後按住桌上的一把匕首,後邊的小伙子幾下子將吳劍偉拷牢。此時,宋明玉看到,吳劍偉的凸出的近視眼裡充滿著死亡的絕望。
  連夜突審吳劍偉。
  相對丁希員,吳劍偉要好審多了。突然被抓,心慌意亂,毫無抗審準備。他講案發後逃往寧波避風,十天後從朋友處打聽到沒有動靜,又回到上海。後來聽說丁希員被抓,心慌了一陣。個把月後還沒有動靜,心說:老丁仗義,全扛了。今夜警察從天而降,他就知道:老丁沒扛住,全交待了。
  30歲的吳劍偉因搶劫罪眼刑十年,出來後,面對眼花鐐亂的大上海,覺得自己前半輩子簡直白活了。同阿龍和丁希員等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聽他們吹牛,很羨慕他們有本事,也很想入伙加盟。丁希員要他做案他痛快答應也有點表忠心的意思,丁希員對他講,這家人家很有錢,拿到10萬元,咱們就離開上海,到南邊做白粉生意。吳劍偉並不清楚丁希員拉他作案的用心:只要你和我綁在一樁命案上,就會死心踏地跟我走了。
  值得一提的是,5月10日隆昌派出所為他人案傳丁希員時,他拚命摜脫一隻BP機,那只機子就是吳劍偉的,上邊還留有吳的電話。只是當時誰也沒留意這個細節。
  九、父親的責任感才能使母親微笑
  5·3案破掉十天後,趙智平服刑期滿。他離開監獄,卻沒有回家。那個8號樓201室的家不存在了,只剩下空殼和綠色家門上「五好家庭」的字條。
  趙智平既是這場悲劇的間接製造者,也是參演者和唯一血親的觀眾,人們會說:如果趙智平當初不下海,好生端牢鐵飯碗,甘願守住清貧安定的生活;如果趙智平能靠真本事致富,依法做事,或者知錯就改,及時收手,就不會有5月3日晚上那場悲劇。
  沒有如果,只有發財慾望的膨脹和法制觀念的淡漠,只有破碎的家和淌血的心。父親的責任感才能使母親微笑孩子幸福家庭屋頂上有片藍藍的天。母親呂鈺其實早就不會笑了,直到罪惡的利器切斷她最後的哭聲。
  冬至那天,呂鈺的父母祭奠女兒、外孫女,家裡搭起一個小小的靈堂,趙智平仍舊沒有露面。他愧為人夫愧為人父。他愧嗎?
  1996年春節前,法院召開公判大會,丁希員、吳劍偉被判死刑,阿龍被判有期徒刑,另一個綽號小阿飛因包庇窩藏吳劍偉也被判刑。案發後,吳將案情全部告訴了他,在調查訪問時,警方曾找他瞭解阿龍的情況,他沒透露吳劍偉做下的血案。後來,警方追查越來越緊,在抓捕吳劍偉時,讓他帶路指認,他主動講述了吳的案情,用遲到的坦白來撫平折皺的良心。
  英國人果然如約來拍電視片,他們拍了公判大會全部議程。最後還詢問丁吳二人臨死前有什麼說的。
  吳劍偉說:希望被害人家屬從悲痛中解脫出來……
  死刑於1996年2月5日執行。
  34歲的丁希員、30歲的吳劍偉、32歲的阿龍,還有阿蔡、小扁頭等是什麼樣的一群人呢?
  三十而立。他們應該像堂堂男子漢挺立起來,立業,成家,給社會以財富和安寧。然而沒有。丁希員從19歲開始,作案一路作大,先七年,後四年,案子越做越惡,給社會的危害越來越大,直至殘忍剝奪無辜母女的性命,並以剝奪自己的性命補償,給34歲的人生劃上旬號。從成年開始,他們就是一群「飄」著的人,游離於教育視野、宣傳視野和精神文明視野之外。遠離文明,又使他們接近邪惡,接近賣淫、嫖娼、吸毒。他們是沒有小家庭的大家,自成群體,你出來我接你,我進去你送我,整個一個犯罪菌群。一遇適當機會,犯起罪來幾乎毫無良知、道德、法律的阻力,極其可怕。
  如果說,趙智平是後天不配做父親,他們則是先天不配的一群。
  為了破掉5·3案,累壞了浦東刑警——其中不少年輕的父親。作為父親,他們是不合格的,為了替無辜死去的別家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他們冷落了自己的孩子。張潔孩子功課不好,除了訓斥,就是打屁股。有學校指名要孩子父親開家長會,當刑警的父親在通知背面寫上:有案子,有兇殺案,去不了!唐惠民副支隊長的老姐姐在姐夫去世的多年,與他一家相依為命。5·3發案時,他姐姐患白血病住院報病危。唐惠民很想守候床前,端水餵藥,送姐姐最後一程。但是不能,他連姐姐臨終遺言也沒能聽見。今年我採訪時,正逢他姐姐週年忌日,唐支隊說,祭一祭吧,否則難以心安。
  浦東新區公安局刑一隊1995年榮立集體三等功。
  丁吳死刑執行後,呂鈺的母親又一次來到女兒和外孫女的墓地,將兇手伏法的消息告訴安睡這裡的親人,墓地上又響起悲哀淒婉的哭聲。
  為了母親更少哭聲,更多微笑,為了東方明珠的光彩,浦東刑警又投入新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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