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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召喚

  那是一八八三年三月一個清爽的早晨,那時吃一頓熱熱乎乎早餐的前景終於戰勝了我德溫暖舒適的床鋪,於是我下樓在歇洛克·福爾摩斯對面桌邊坐下。我的朋友顯然比我早一些就起來活動了,因為他穿得整整齊齊,坐在盛著殘餘的火腿、黃油箭蛋的盤子和一大堆煙蒂面前。他的臉上帶著平常表示談話不受歡迎的心不在焉的神情,但是,令我大為驚奇的是,他歡迎我,好像我的到來恰恰是他殷切盼望的事。
  「再過一刻鐘你不來,我就會去叫醒你,華生。告訴我你認為這事怎麼樣?」他把一份電報從桌子那邊扔了過來,「你認為在這件事情上我該費神嗎?」
  我很高興他竟然會徵求我的意見,但是那封電報的內容似乎使我的觀察不著邊際了。
  
  迫切需要你到場。一個人的生命靠你拯救。你到來時詳談。會付一切開支,外加酬金。答覆你預計到達的時間。
  
                   海伍德·梅爾羅斯
  「電報拍來時回電費付訖,」福爾摩斯解釋說,「大約四十分鐘以前。那是從東匡托克,湯頓附近群山裡的一個村子拍來的。我下不了決心去。」
  這是在我的朋友承擔起不平凡的顧問工作期間的早年日子,而且在我看來,似乎他的名聲和他的銀行結余都使他不能忽視手頭有生死問題、付給報酬的委託人。「你怎麼能拒絕呢?」我問。
  他聳聳肩膀。「難道我是民兵,沒有說明一個字,就奉人之命到處奔跑嗎?誰的性命處在危險中?什麼樣的危險?他本來可以在詳情上再花幾個便士。」
  「你認識梅爾羅斯這個人嗎?他可靠嗎?」
  「幾年前我在一樁保險詐騙事件上幫助過他。在自欺欺人的想像方式上他懂得太少了,應按說他是個非常老實的人,欺騙我他會感到問心有愧。我可以斷定此行確實有危險,或者至少是令人確信存在危險的現象!」
  「那麼你必須去,福爾摩斯。」
  「但是去西部地區呀,華生!想想在遙遠的西部那沉悶乏味的時刻吧!」
  「去救人的命就不那麼遠了。」
  「如果我去,至少得耽擱我的試驗好幾天!」
  「你的試驗?」我問。
  「難道你忘了?啊,好吧.我們討論它以後已經過了一些時候了。我不得不等待天氣晴朗得足以使我收集標本。你看,今天早晨我才去了下面馬廄。」
  他朝他的工作台做了個手勢,那兒放著五六個瓶子,每個瓶子裝著許多活躍的蒼蠅.我現在回想起了他的假設,那就是在某種情況下死亡的時刻可以根據屍體上出現的蠅卵和長蛆查明。我的臉上流露出了我非常厭惡這種特殊的科學研究的神色。「也許,華生,在我完成蒼蠅試驗前你會處理薩默塞特這件事?」
  「如果你不去,我肯定去湯頓,」我說,「如果你不肯幫助,那兒可能會很需要我這樣職業的人。」
  他嘴唇上的嘲弄笑容消失了,一時間我想我做得未免太過火了。可他反而跳起來說。「你完全對,我的朋友,」他大步走到窗口,突然迎著清風打開窗戶,同時把監禁起來的一群昆蟲放進了空中,「我回來時倫敦會有足夠的蒼蠅。喂,只剩下問問你,你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去?」
  「當然,如果你認為我對你可能有用的話。」
  「如果我要背井離鄉在那麼遠的地方工作的話,我很可能需要一個夥伴。即使沒有別的事,和一位和藹可親的同伴在一起旅行也會過得更順暢一些。」
  歇洛克·福爾摩斯並未嘗到乘火車旅行的過分沉悶苦惱;我們剛一上路他就蜷縮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角落裡,把肥大的長外套裹在身上睡著了,撇下我把報紙翻閱了一遍,觀看從我們的窗口飛快掠過的農村風景。要是春天再進展下去,風景就會非常明媚迷人了。不過儘管福爾摩斯給他的幾個瓶子找到了嗡嗡叫的馬廄蒼蠅,然而那個季節還沒有完全來臨。不過,儘管田野荒蕪,一排排枯枝無葉的樹木光禿禿的,但英國本身依然存在著對本國人和外國人同樣發散著景物青蔥宜人的靜謐氣氛的跡象。
  當我們在湯頓過上的一列普通列車緩緩駛進東匡托克火車站的小月台時,已經是下半晌了,於是我們浸潤在未被倫敦煙霧污染的鄉村的清新空氣中。那個搬運工人,看見我們是唯一下車的旅客,而且我們是兩個身強體壯的男人,行李很少,不需要幫助,便向我們友好地點頭致意,回票房的舒適地方去了。當福爾摩斯拉開從月台通到鄉村大街上的小門門閂時,火車噴著有節奏的蒸汽已經嘎嚓嘎嚓開走了。
  小路兩邊排列著一半由木料構築的農舍,標明這是村子的老區,它在紅磚砌的火車站的襯托下侷促不安地屹立著。我們四處尋找著福爾摩斯那位保險人的蹤跡,看見挽具裡有一輛套著一匹灰色矮腳駿馬的輕便馬車,我們就向它走去。在離它還有幾碼遠的時候,一個圍著頭巾、漂亮得驚人的女子探出頭來招呼我的朋友:「你是福爾摩斯先生嗎?」
  他彬彬有禮地稍微點點頭。「正是,梅爾羅斯小姐。」
  「你認出我了。」她笑起來。
  「當然,不過直到此刻我才把你叔叔的姓和你自己的聯繫起來。這是我的好朋友,華生醫生。華生,你一定從利體姆戲院演出的的歐文的劇作《羅密歐》中回想起了簡·梅爾羅斯小姐吧?」
  「見到你非常榮幸愉快,梅爾羅斯小姐。」我豪爽地回答。
  「你是一位醫生?」她懷著相當大的熱情驚呼道。
  我剛要說明我現在不行醫,福爾摩斯就打斷了我的話頭。
  「華生醫生會很高興主動地幫助你的未婚夫,不是嗎,醫生?」「噢,如果你能給他檢查一下,我會非常感激,」那位小姐回答,「我確信,老法辛普醫生盡了力,但是一位倫敦醫生就更——不過,福爾摩斯先生,你怎麼知道我的未婚夫受了傷?我不相信我叔叔違背了保密的諾言。」
  「根本沒有。他只打電報說一個人的生命可能有危險,暗示不是他自己的生命。在你的左手上,梅爾羅斯小姐,我看見一個訂婚戒指,這暗示那個男子是你的未婚夫。你渴望讓我的朋友看看病,表明他已經受了傷。我可以進一步推論他的傷勢不重,要不然你不會親自來迎接我們,反而留下你叔叔防止發生進一步危險,親自來告訴我們實情。」
  「事情都像你說的,福爾摩斯先生。不過來吧,你們兩個。在我們到住宅以前有很多事要說明。」
  當我們在等待著的那輛馬車裡坐下時,我利用機會觀察著我們這位新相識。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她的發亮的淡棕色秀髮,它以最新髮式梳理得盡善盡美,給她的水靈靈的棕色眼睛和秀麗的容貌構成了美觀的框框。她的服裝色調式樣柔和,但是她天生苗條的體形根本不需要華麗的服裝增添光彩。她沉著的舉止給予我這樣一種印象。她不大像她看來那麼年輕,但是我怎麼說得清呢,她可能是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任何年齡。但是什麼男士會過多考慮這個問題?我只知道我感到自己十分羨慕與這個美女訂了婚的那個男子。
  她開始講故事時,事情變得很清楚。她的美貌遠遠不是她的唯一特徵。她聰慧,性格堅強,態度爽朗直率。
  「讓我向你們說明那種困難處境,」當馬蹄的輕快小跑使車輪轉動時她開始說,「幾個星期以前我和安德魯·休伊特,那位著名的軍人勞倫斯·休伊特上校的小兒子訂了婚。」「拉謝什那位英雄嗎?」我插嘴道。
  「就是他。休伊特早就非常有名。他們在查理二世時代就創建了產業,在幾十年中他們的財富、土地和名聲逐年增加。上校的開拓提高了聲望。據說要不是他的直言不諱性格使他在高官顯貴中結下了仇敵,他本來早該受到賞識。
  「我的家屬——雖然很少,除了我叔叔和一些遠親——對於我幸運地嫁給這樣一個古老光榮家族的兒子都很高興。然而,休伊特家的人可不大滿意安德魯選擇一個女演員做妻子。先生們,如果你們瞭解舞台上的情況,你們就知道我的名字從未與一點流言蜚語有過聯繫。我叔叔的慷慨大方使我能夠避免一個年輕女演員在未獲得成功以前可能不得不做出的許多不幸決定,而且我正正派派地謀生。我倒相信我的才能和榮譽是不言而喻的。在聽說我要加人的家庭並不歡迎我時,你們可以清清楚楚想像到我的失望和痛苦。休伊特上校是最堅決反對我地,而且趨於極端,當面對我講我不該和他兒子結婚。這一切令人那麼沮喪。
  「對不過,請等一下,我把這些毛毯圍在身上。哎呀,謝謝你,華生醫生。這輛輕便馬車相當透風,不是嗎?如果你們也覺得冷,你們的椅子下面還有一及毛毯。」
  福爾摩斯毫無幽默感地微微一笑。「人家還會以為那個著名的休伊特家在一年中這個時候會為你提供一輛嚴實得不透風的馬車哩。」
  「噢,哎呀,你會看到安德魯的家庭比本來的樣子還糟。不,倒不是他們希望我得上要命的感冒,決不是那樣。安德魯說他們沒有一輛嚴嚴實實不透風的馬車。我很幸運這輛輕便馬車還能運轉。你們要知道,家庭裡沒有女人,男人們無論去哪兒都寧願騎馬。從安德魯的母親活著的時候這輛輕便馬車棄置不用了,如果她不得不坐著嚴實不透風的車輛旅行,她就容易得病,因此她要麼使用這輛通風透氣的輕便馬車,要麼就坐一輛簡單的運貨大車旅行,不管天氣怎樣。我相信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夫人;凡是適合她的對我也就好極了。「不過我離了題,講原諒。我叔叔和我來到了這個家族的家——它叫庫比山——應安德魯的要求,讓安德魯的父親看看我是一個普通少女,不是一個女騙子,以此來緩和他父親對我的反對情緒。要不是為了安德魯的緣故,我早就已經離開了。在昨天發生了事故以後。我開始想,為了安德魯的緣故,倘若我離開了也許會好一些。
  在梅爾羅斯小姐講述家庭不和事情期間,福爾摩斯開始表現心神不定的跡象,現在他急切地向前探著身子,給人一種他的全部想像力和神經都用來留神傾聽的印象。「休伊特全家的人都是當地獵隊的成員,」那個姑娘繼續說下去,「而且他們對馬和獵狗著了迷,對他們來說天天去騎馬就像吃飯一樣自然。因此安德魯昨天騎著馬和他父親與他的哥哥戴維和內德又一起出去了,雖然實際上獵人們並沒有集合。我叔叔和我都是城裡人,不習慣休伊特家人那種能騎善射的作風。我們留在了家裡,因此,發生不幸事故時我不在場。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從安德魯和他哥哥內德那兒聽到的全部詳細情節。
  「他們最初騎著馬緩緩而行,但是沿著樹林通往右手邊開闊草地的小徑上有一個小山岬。要到達草地必須跨過一條與小路平行的小河,安德魯催馬跳過了河水,當他降落到遠處的河岸上時,馬鐙突然斷裂,安德魯猛地摔倒了。醫生說他的傷勢不重,會完全恢復,不過當我想像我的愛人會發生什麼——」
  「梅爾羅斯小組,」福爾摩斯打斷她的話說,「什麼使你認為這次墜馬不僅僅是壞馬鐙皮帶的事故問題,你檢查過馬鐙嗎?」「我從來沒有想到那樣做。就此而言,我的安德魯也沒有想到。是我叔叔想到了。不過我可以按著順序講故事嗎?要不然恐怕我會漏掉什麼重要情況。安德魯墜馬時,他最初不省人事地躺著,因此沒有人知道他的傷勢可能多麼重。當他大哥騎著馬回家派人去請法辛蓋爾醫生時,他父親和內德就留下來和他在一起。因為我想陪在安德魯身邊,所以我叔叔和我就坐著大車和戴維一起趕去了。」「誰趕那輛大車。」
  「老普拉特,那個馬伕。」
  「那麼普拉特趕車,你和你叔叔坐在馬車裡,戴維·休伊特在旁邊騎著馬領路去現場?」
  那個姑娘點點頭。
  「你到達草地時,發現了什麼?」
  「我發現我可憐的愛人幾乎昏迷不醒,頭和雙肩偎依在他父親懷裡,伸手伸腳地躺在草地上。」
  「他的另一個哥哥,內德,在哪兒?」
  「他站在附近,揮手示意我們快去,而且指著大車輕輕易易就可以跨過的小河最淺的地方。」
  「你記得起誰說過什麼話嗎?」
  「休伊特的話是女人不能重複的那一類話。直到他看見我,叫我別礙事,他說的話沒有任何具體內容,只要說這一句就夠了。」
  「你是說他怒氣沖沖地咒罵,梅爾羅斯小姐?」
  「有點怒氣沖沖。他一定是心煩意亂了。」
  「緊接著發生了什麼事?」
  「安德魯的父親和大哥把他抬到大車上。當馬伕穩住馬,使得大車不移動時,我叔叔助了他們—臂之力。一旦安頓好安德魯,我爬上大車,我們就立刻動身回家了。」
  「在這段時間大哥戴維做了什麼?」
  「我沒有注意到,我只顧關心我未婚夫的情況了。」
  「當然啦。這麼看來,馬伕趕著大車送你和受傷的人回去——還有你叔叔吧?」
  「沒有,那輛大車太小了。沒有叔叔待的地方,因此他打算騎著安德魯那匹馬回去,當時還不知道馬鞍毀壞了。但是到那匹名叫格倫納迪爾的馬旁邊時,他發現了地上的馬鐙。他想他可能再把它繫好,但是他找不到用來繫上它的皮帶。這時內德走近告誡他不要試圖騎安德魯那匹馬,說它是一頭太烈性的牲口,不適合缺乏經驗的人騎,我叔叔對他說馬鐙皮帶丟掉了,於是他們一起勞而無功地稍稍搜尋了一下。然後他們一起騎著內德的馬牽著安德魯那匹馬回去了。」
  「你能完全肯定馬鐙皮帶給人從地上拿走了嗎?」
  「最初,我叔叔以為他很可能只是沒有看見它。當我和安德魯在病房裡的時候,他無事可做,而且馬鐙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很好奇,因此他又走回出事現場尋找,但哪兒都找不到馬鐙皮帶。他不由得考慮起可能有人以拿走皮帶來掩蓋用某種方式割斷或削弱它的耐用性以致使安德魯墜馬的事實。」
  「斷掉的是哪個馬鐙?」
  「右邊的。」
  「啊,是的。如果人們要選擇哪一個馬鐙來破壞,那就是右邊的,因為左邊的在上馬的壓力下早早地就斷了。為什麼你認為有人想傷害安德魯?」
  「我只想到有人想阻止或拖延我們的婚事。」
  「不過請原諒我這麼說,梅爾羅斯小組。休伊特家的一個成員企圖傷害你,而不是他們自己的親屬,諒必更符合邏輯。」
  「我明白那一點,福爾摩斯先生。不過傷害我未婚夫的人會有什麼別的動機呢?」
  「他沒有敵人嗎?」
  「一個也沒有。」她斷然地搖搖頭。
  「你能肯定嗎?除非我弄錯了,你認識他並不久。」
  「是真的,」這位小姐承認,帶著驚異的神情,「不過你怎麼知道的?」
  「哦,如果你們相識了更長一段時間,那麼以前你自然至少會遇見他家裡的一些成員。告訴我,你對另外的人講過你的懷疑嗎?對你的未婚夫呢?」
  「只對他講過,但是他認為那僅僅是意外事故。」
  「然而你和你叔叔不這麼認為。你似乎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少女,梅爾羅斯小組;你還沒有告訴我什麼使你認為這可能是暴行?」
  「是好多事情的總和使我們感到懷疑,福爾摩斯先生。安德魯墜馬本身,馬鐙之謎,那個家族的歷史——」
  「那是什麼歷史?」
  「這不是休伊特家族第一次發生這樣的意外事故。好多年以前安德魯的伯父、上校的大哥打獵時,他的馬倒在了他身上,他因此而死掉。」
  「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
  「三十年。在我的安德魯出生前一年。」
  「這個家族的歷史還有問題嗎?」福爾摩斯探聽。
  「這很難用言語說明。我可能給家庭製造了比情有可原的爭吵更多的不和,不過事實是,自從三年前他母親失蹤以後家裡就鬧起了糾紛。」
  「失蹤?」福爾摩斯抓住話茬兒。「難道她拋棄了她丈夫?」
  「沒有人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關於她的命運家裡意見分歧。安德魯相信她死了,他父親說她拋棄了他。」
  「你說她只是消失了蹤影?沒有對人說一個字?」
  「休伊特家的人沒有聽見過。」
  「沒有暴行痕跡嗎?」福爾摩斯沉思道,「我從未聽說過這個案件。你說,三年前嗎?」
  「是的,三年前年終的十月。」
  「在薩默塞特這個地區嗎?」
  「最後看見她是在離這兒不到四英里的一個鄰居家。」
  「一個迫使主婦離家出去的家庭,下一次家中一個應只發生某種不同尋常的事故時就會小心警惕。不過我猜想還有一些情況,別隱瞞,梅爾羅斯小姐,我只有瞭解了你瞭解的一切才能幫助你。」福爾摩斯看出我們的女主人有點猶豫,好像下不了決心對我們講其餘的故事。在他和藹的催促了,她似乎做出了決定,於是就哆哆嗦嗦從坤包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把它遞給了他。「我第一夜在庫比山發現這張字條被偷偷放進了我房間的門下。」看到這個案件第一個明確的證據,福爾摩斯顯然非常高興。我越過他的肩膀看到那封信很短,沒有簽名,而且是用明顯的男性筆跡寫的:
  我認為結束你的婚約是值得的。如果你對我的建議感興趣,半夜就在涼亭裡與我會面,如果你願意就把你叔叔帶來。福爾摩斯仔細研究者那張紙的正反面。「你和這個人會面了嗎?」他問。梅爾羅斯小姐和我兩個人不明就裡地瞠目結舌地望著他,一個高尚的女人怎麼能夠考慮赴這樣曖昧的約會?
  「我沒有,福爾摩斯先生!」雖然我剛剛和這位小姐結識,但是想到她竟然遭受到這樣的羞辱。我發現自己義憤填膺。「你叔叔對這種可惡的表示有何反應?」我問。
  「我不敢給他看,醫生。他是一個溫和的人,不輕易發怒,不過萬一他知道了這件事,恐怕我們兩家之間的關係就會破裂,無法彌補。我想最好是完全不理睬那個便條,以置之不理的方法,給予它可能最明確的斷然拒絕。」
  「完全對。」我稱讚說。
  「不錯。」福爾摩斯吆喝道,很顯然他認為失掉了一個機會。在他的價值尺度上好奇心居於那麼高的位置,以致他有時很難接受別人的生活受更習以為常的動力支配這一事實。「我可以保留這張字條嗎?」他更溫和地問。
  「請保留著吧。不過千萬不要給我叔叔看。」
  「你不必擔心這個。喂,梅爾羅斯小姐,把你到達東匡托克那天做的一切事情都告訴我。」
  那位小姐沉思著。「我們那天到得很晚。我的下一齣戲有些事務要料理,直到後半晌我才脫開身。海伍德叔叔和我坐的是三點四十二分從帕丁頓開來的火車,狄克遜——他現在是我們的車伕——趕著馬車把我們從車站送到住宅,我們剛好有時間換衣服吃晚飯。噢,那一頓糟糕的晚飯!我第一次和安德魯的家裡人見面——同時見三個人——他們每個人都同心協力地反對我。」
  「對你說了什麼可能認為是威脅的話嗎?」
  「沒有。根本什麼也沒有對我講。安德魯最初試圖拉我一起交談,不過說老實話,當他們大家開始談論馬並且壓跟完全忘了我時,我非常高興。」
  「除了馬他們還談了什麼?」
  「他們向安德魯詢問一個倫敦表親的情況、倫敦的天氣和他是否賣了什麼畫。」
  「啊,他是一個美術家。」
  「噢,是的,他畫的畫好極了。」
  「這就是吃晚飯時的全部談話嗎?沒有什麼使你現在覺得很可疑嗎?」
  「沒有,倒不是話語,而是那種冷酷無情。他們對待安德魯的態度簡直令人難以忍受,他們屈尊遷就他,他們輕視他,這使我非常生氣。人們幾乎會認為——」梅爾羅斯小姐突然停住,用手摀住了嘴。
  「認為什麼?說下去呀。」
  「這只是我的印象。我確信警察只要事實。」
  「我不是警察,小姐。」福爾摩斯生硬地回答,「而且我對你的印象非常感興趣。你的特殊職業使你的觀察力具有雙倍價值,因為你受過觀察和表達人類舉止的微妙意味的訓練。」
  「雖然他們聲明反對我嫁人這個家族是由於涉及一個女演員的品德這種過時的觀念,但是真正的反對想法卻很根深蒂固。我認為即使安德魯選了一個公主做妻子。這家人仍然會抱怨的。」
  我不得不承認我有點糊塗了,「你的意思是說沒有人配得上休伊特上校的兒子嗎?」「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安德魯在家裡處在那樣一種地位,以致他們不相信或者不贊成他做的一切,他選擇的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是合適的,只因為他選擇了她。」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噘起嘴。「那是為什麼?」
  「你不期望我講一句反對我熱愛的人的話吧?」
  「啊,好啦,莫非你的愛情是盲目的或者是完全無法表達的?梅爾羅斯小姐,解釋一下你能解釋的。肯定很清楚,安德魯·休伊特非常明智地選擇了一個佳偶;因此對我們講講他家裡人所看到的他的缺點對你毫無妨害。」
  「如果他有任何值得注意的缺點,我想最壞的就是他有時講話隨便,有時是出於心情愉快,有時是為了避開種種困境。要知道,他那麼和藹,心地那麼善良,以至於如果可能他就盡力迴避衝突。他天性十分健談,他擁有更悅耳動聽的聲音!你們想像不出聽他講話是多大的樂趣!然而,任何按照表面價值認真對待他的每一句話的人,都可能會發現自己狼狽不堪,或者可能會很煩惱。我總說他自己本來可以成為一個演員,因此你們看,對此我簡直不能吹毛求疵。不過我想不久前在陛下騎兵部隊裡的一個上校可能會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它。自然,不言而喻,他父親不贊成他選擇的職業。」
  「吃完那頓別彆扭扭的晚飯以後,你做了什麼?」
  「安德魯和我——當然,還有海伍德叔叔——就去他母親過去住的房間去看家庭相冊一類的東西。」
  「你看到的東西有什麼給了你很深的印象嗎?」
  「我特別喜愛休伊特夫人的繪畫,她的寫生簿充滿了家庭特寫,她畫的安德魯小時候的景象真令人神魂顛倒。顯然他是她的寵兒,她的繪畫表現了那種母愛。」
  「家裡其他的人知道你看了寫生簿和別的東西嗎?」
  「哎呀,是的。內德·休伊特問他弟弟計劃如何消磨晚上的時間,安德魯就告訴了他。」
  「再說說晚飯時的談話:你回憶得起嗎,是誰問你的未婚夫賣了藝術品沒有?」
  「是他父親。」
  「他賣了一些嗎?他以畫畫兒謀生嗎?」
  「他賣了幾幅,獲得了一筆微薄的收入,但是他主要靠家庭的信託財產權人維持生活。」
  「由於你們即將結婚,會不會有切斷他那筆收入的威脅?」
  「據我所知沒有。」
  「休伊特家的收入有多大?」
  「有地產,連同佃農們,而且,我想,還有巨額投資。你必須理解我不願意探問產值,我不希望看來好像我企圖侵吞人家財產似的。」
  「當然。不過,」福爾摩斯沉思著,輕輕拍了拍裝有那張神秘字條的外套口袋,「可能有人認為你企圖侵吞。上校一定是在他大哥死了之後才佔有了家庭的遺產吧?」
  「我想是這樣。」
  「你的未婚夫是上校兒子中最小的嗎?」
  「戴維是最大的,內德——愛德華——比安德魯大九歲,而且在感情上和他最親。」
  「他有職業嗎?」
  「他學過法律,是在湯頓有事務所的律師。安德魯說他有政治抱負。」
  「你知道,上校最近身體不健康嗎?」
  「完全不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他像許多年紀比他小一半的男人那麼強壯。」
  「真的,講講你和你未婚夫相識的情況。你們在什麼地方幾時遇見的?」
  我們的美麗同伴臉紅了,笑起來。「真的不必,福爾摩斯先生。」她抗議說。
  「梅爾羅斯小姐,」我的朋友說,對她的窘態根本無動於衷,「我說不清對你的未婚夫可能存在什麼危險禍根,而且很難說哪些介紹對找出禍根是關健性的。」「恐怕,你會認為我們發瘋了,」那個姑娘承認說,「我在舞台上,目光偶爾落到坐在觀眾中的他身上時,我們一見鍾情。在他的安排下我們竟然見了面,而且我們發現自己並未看錯人,我們彼此真的打算同甘共苦,共度一生。」
  「安德魯在倫敦住了多久?我想他在那兒畫畫兒吧?」
  「我想,三年。無論如何,不會更多了。」
  「你們遇見的時間?」
  「就是剛過去的這個十二月。」
  「你們兩家的親人都不贊成這門婚事嗎?」
  「內德似乎準備接受。」
  「很好,梅爾羅斯小姐。喂——庫比山誰知道我們要來?」
  「大家都知道。不過他們以為安德魯邀請我的一位親戚來打獵。我不知道你們有兩個人。」
  「我們輕而易舉地就會迴避開這個問題。我想,正是因為你的憂慮還不明確,所以如果我們的實際目的依然保守秘密,會更好一些。」
  「你的意思是說我可能弄錯了。我完全承認。先生們。如果家裡人們現在不滿意我在場,如果他們知道我懷疑他們中的一個人,懷疑發生的任何事情,就想一想他們會有何感想吧。」「我理解你的窘境。好啦,雖然這個提議使他感到極其榮幸,但是我相信華生醫生在充當你的親戚的角色上會更可靠。對此你有任何異議嗎,梅爾羅斯小姐?」
  「根本沒有,」她朝我這個方向友好地微微一笑,又說,「你怎麼樣呢,福爾摩斯先生?」
  「就說我是你戲院的相識——就說是戲院經理——對藝術很感興趣。作為華生的朋友,我不請自來,和他一同來與你的未婚夫建立友誼,或許在他的工作上投一點資,你盡可能保持本色,華生,梅爾羅斯小姐和我會做需要做的一切。」我嘟嘟囔囔地說聽到這話我很高興,雖然我心裡非常怨恨我們的委託人在場時他竟表現出我抗的才能缺乏信任。
  「好。」福爾摩斯說,「喂,也許你和梅爾羅斯小姐應該利用剩下的旅途一起談談在你們扮演親戚的角色上可能有用的情況。」福爾摩斯朝輕便馬車旁邊扭過臉去,就像需要新鮮空氣的人可能做出的樣子——不過不需要探出身去迎風吸氣。從他嘴唇緊閉、手指的緊張動作看來,我知道他的靈活頭腦已經開始把我們聽到的故事分門別類,在會把他導至迷宮中心的事實之間形成細微的直接聯繫了。我恐怕他的冷淡態度會使我們的同伴心煩意亂。但是她,好奇地注視了他很久以後,就歡快地轉向我,開始概括地敘述她自己和她的家史中的一些實際情況。我以同樣的方式響應,我們就這樣度過了隨後的十五分鐘。
  比我本來期望的時間還短,我們的輕便馬車轉入了漫漫群山山邊蜿蜒而上的,穿過一片古老榆樹叢林的漫長車道。在山頂附近,樹林盡頭連接著一片一百碼左右的平坦草場,面向東邊一棟大宅邸。在暮春時節,遼闊的草場本來會使景色賞心悅目幾分,但是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在陰暗的天空下,變黃的草場和沒有樹葉的樹林,賦予了這個地方一種淒涼枯萎的景色。雖然自從火藥把石頭碉堡化為廢墟的日子就修建了起來,但是這棟宅邸似乎仍然多少保留著一點那種險惡的建築風格。人們輕而易舉地就可以想像到一群騎著馬的人從大門裡湧去來的情景。許多高大的窗戶本來可以消除建築的莊嚴外觀,要不是它們那樣排列著使人想起行軍隊伍的固定隊形的話。整個外觀的唯一奇趣是坐落在高大屋頂中心的一座旋轉炮塔,但是我張望了很久,也難以看到那兒的攻城加農炮或者步兵的步槍閃光。這就是庫比山造出的令人即景生情的印象:我尋思在這堅硬的四壁中很可能會發生什麼。外面什麼也沒有使我們對裡面看到的做好思想準備。我們走進了一座我從未見過的最富麗堂皇的門廳。我們前面鋪展著木地板,地板擦得明亮閃光,倒映出懸掛在我們頭頂上的水晶枝形吊燈。在我們前面,兩條樓梯彎彎曲曲通到一層樓,而且,當我們登上左邊去往病房的樓梯時,我很期望遇到一些服裝艷麗的女士們下樓在大廳就座。瞥了福爾摩斯一眼,我看出他也注意到了這種鮮明對比。
  我們在這兒會發現哪種人呢?二、意外事故
  當簡·梅爾羅斯描述導致她訂婚的故事時,我發現自己很納悶,是什麼樣的男子在光線投暗的戲院座位上,竟然能夠使這樣個美麗可愛、很有才華的女子沖昏頭腦。當我們走進病房時,的問題得到了解答.甚至在作為病人,頭髮蓬亂的狀態中,安德魯·休伊特先生都是一個驚人的美男子。他的臉具有公認的貴相貌:高顴骨,容易流露感情的嘴和稍稍彎曲的貴族鼻子。他著稍微長一點的深棕色頭髮,好像強調他的放蕩不羈的孩子氣的。倘若我不曾從梅爾羅斯小姐口中知道他只比我小兩歲,我幾乎會認為他剛剛過了法定年齡,他的面貌是那麼鮮艷,毫無暇。然而,在他那兩道黑眉毛下閃閃發光的、眼窩異常深陷的綠寶石色眼睛給人留下最初的印象以後,對他外貌的這些觀察就都次要的了。
  「簡!」他呼喊著,把手伸給她,閃現出天使般的笑容,「你們這些先生是從倫敦來的偵探嗎?你們兩個來了多好啊!」
  梅爾羅斯小姐正式地把我們兩個介紹給了她的未婚夫和叔父.她的叔父那麼靜靜地坐在角落裡,以致我完全忽略了他。現在那個保險人站了起來,和我的朋友握手。
  「你來了我感激不盡,福爾摩斯先生。」然後,他小心謹慎地前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評論說,「我們上次會面以後你請了一個助手?」
  「華生醫生是我偶爾的助手和堅定不移的朋友。他的忠實可靠毫無疑問。」
  梅爾羅斯的態度立刻歡暢起來。他熱情地使勁握著我的手。「如果按照福爾摩斯的風格你毫無疑問,醫生,你就確實可信賴了。」
  我幾乎沒有機會領謝這種陳述,因為福爾摩斯,渴望開始著手工作,他永遠受不了社交那一套細節。他已經轉向那個年輕人:「梅爾羅斯小姐已經對我們講了你的不幸,不過我最感興的是聽聽你的看法。休伊待先生。」
  「恐怕,我對這事沒有多大幫助。」那個受了傷的人微微一笑說。他具有柔和的男高音嗓音,從他那漫不經心的講話姿態來看,他是一個一生習慣於以魅力和可愛的外貌贏得人心的那種人。確實,他身上有些吸引人的魅力——一種大多數男人早在三十歲生日以前就覺得必須拋棄的孩子氣的熱情。
  然而,他的態度似乎在某些方面惹惱了福爾摩斯。「你怎麼解釋失掉馬鐙皮帶的事呢?」那個偵探粗率地問。
  「我想僅僅是丟掉了。」
  「當然,那是可能的,」福爾摩折回答,「告訴我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哦,我縱馬躍過小河,我的右馬鐙斷了,於是我墜下了馬。」
  福爾摩斯咂咂嘴,暴露出他的不耐煩情緒。「多講點詳細情況會有用的,休伊特先生。」
  「我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對你講詳細情節的人。墜馬以前,我什麼都不懷疑。墜馬以後,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的腦邊和肩膀撞傷了,我唯一回想得起的事是極其模糊的。」
  「那麼,讓我們暫時把這事略過去。你把梅爾羅斯小姐帶來以前,你最後一次回鄉探親是什麼時候?」
  「我新年在這兒待了兩個星期。」
  「你去騎馬了嗎?」
  「稍稍騎了騎,不過我探親的大部分時間天氣都不好。」
  「不過那時沒有發生什麼事故吧?」
  安德魯·休伊特搖搖頭一一這時創傷一陣劇痛使他畏縮起來。
  福爾摩斯堅持問下去:「你騎了同一匹馬嗎?」
  「是的。格倫納迪爾是我自己的馬,不過我去倫敦時把它留在了這兒。我回家探親時才騎它。」
  「你上次回家探親時還沒有和梅爾羅斯小姐訂婚吧?」
  「哦——那要看人們怎麼使用這個字眼了。我們已經確信我們會結婚,只不過設有用那麼多話對話商量罷了,如果你能聽懂我的意思的話。」
  「你對別人講過你們的計劃嗎?」
  「我們倫敦的朋友們知道。最初我對告不告訴家裡人遲疑不決,你要知道,我瞭解我父親會做出什麼反應。但內德還是猜到了我心裡有事,於是我確實向他承認了我在戀愛。」
  在交談期間福爾摩斯用批判的眼光察看了一番這間屋子,特別津津有味地凝視著床邊牆上的一副畫。那是佈滿積雪、樹木夾道的一條鄉村小道的夜景,就像從室內光輝燦爛的窗口向遠處眺望所看到的一樣。從遠處看,它似乎相當美,但是近看時,不知怎地它似乎模糊不清,景象不均衡,一種奇異的色調攏來渲染,給我留下了一種心神不定的印象。然而,福爾摩斯似乎更心悅誠服地被它打動了,而且他的聲音帶著新的尊敬語氣轉向休伊特。
  「這是你的作品嗎?」
  那位美術家大笑起來。「是的。我有一些才能,你諒必不會感到非常驚奇吧,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上帝賜予我抵作智能的東西。我坦率承認我有些才能。」
  「即使梅爾羅斯小姐沒對我說她和安德魯·菲茲瑞,也就是和安德魯·休伊特訂了婚,我對你的才能也不會感到驚奇。」
  「我在作品上簽我母親的娘家姓好多年了,是為了保護休伊特這個光榮家族免遭我的職業玷污。謝天謝地你聽說過我,福爾摩斯先生!」
  「我幾個月以前在巴克斯特美術館看到過你的作品,你的風格非常像阿曼德·吉勞明,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來。」
  「人們指責我以模仿他的畫風來吹捧自己。」
  「你自己的風格總有一天會表現出你獨特的才能,你家裡的人更不必為你這樣的作品感到羞愧。」
  「聽起來你真正是責備我父親的人吆!」
  「首先我們必須保證你的專業不會被砍掉。幸虧你摔到右邊,不然你可能會發現自己不能畫畫了。」
  「你真是最聰明的人啊!是的,我是左撇子。梅爾羅斯叔叔,你在哪兒找到了這樣一個具有美術家眼光的偵探?福爾摩斯先生,你在這兒時也許願意看看我的另外一些成品。」
  「那會給予我極大的樂趣,不過,我重複一遍,我首先考慮的是你的安全。」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人想傷害我。那次意外事故是我自己的過錯;上馬以前我應該檢查一下馬鐙皮帶。我父親總教導我們騎馬以前要檢查我們的馬具。不過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我想到小心謹慎時總是為時已晚。」
  「好啦,休伊特先生,任何熟悉你的性格和習慣的人都會利用你的粗心大意而陰謀暗算。」
  「噢,我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了。不過別人有什麼理由使我墜馬呢?」
  「你能想到什麼原因嗎?也許,家庭爭吵?」
  「家庭,福爾摩斯先生?」剎那間他那綠眼睛中閃耀的目光從我們身上一掠而過,好像一絲尚未成形的恐懼掠過了他的心頭。那是很輕微的表示,但是我看出福爾摩斯也觀察到了。「你懷疑我家裡的人嗎?」休伊特問。
  「在調查的初期階段我會使我的思想盡可能開闊。你墜馬時你家裡的每個成員都在那兒;事實上,他們是唯一有機會把壞馬鐙從出事現場拿走的人。」
  「因此你的意思是誰拿走了它,誰就一定破壞了它?」
  「並非必然如此——不過很可能。」
  「我猜想那條壞皮帶就在外面某處,埋在一堆樹葉下,整個事情只不過是因為倒霉和我在這方面缺乏小心。」
  「那是可能的,」福爾摩斯回答。「在我們得出任何錯誤結論以前,華生和我還是親自去尋找一下的好。同時,你不要獨自待著,這對你有好處。要麼和梅爾羅斯小姐,要麼和她叔叔一直待在一起。哦,梅爾羅拉小姐,請向休伊特先生和你叔叔說明華生在這兒是你的親戚和我們所有其餘的情況。喂,休伊特先生,你摔下馬的場所是個容易找到的地點還是我們需要一個嚮導?」
  安德魯·休伊特告訴了我們方位,而且讓福爾摩斯按鈴叫僕人給我們備了兩匹馬。福爾摩斯轉身拉鈴繩時,他撿起了一把雕刻精美的銀質小折刀。「你摔下馬時帶著這把小刀嗎?」休伊特做了肯定答覆,當那位偵探把它悄悄放進口袋裡時,他問福爾摩斯為什麼問這個。
  「要是有人問我們去哪兒了,」福爾摩斯回答。「你就可以告訴他們我們在找你的小刀。你明白嗎?」
  休伊特的表情開朗了。「我明白了!人人都會以為我摔下馬時掉了它。」
  福爾摩斯低下頭,微微一笑。「現在,如果我能承蒙你好意——我很想騎你摔下馬時騎的那一匹馬。」
  「福爾摩斯先生。你不知道你在要求什麼。我猜想對於你來說格倫納迪爾未免太烈性了。」
  「它僅僅是很興奮——還是它有特別的缺點?」
  「它很興奮,不過這些日子它不常給人騎。開始它總有點難以控制,而且我真的懷疑倫敦人能否駕馭它。」
  福爾摩斯回答說:「我不總是倫敦人。」
  給我備的那匹馬看來很馴順,但是給福爾摩斯牽出來的那匹紅棕色高頭大馬卻在馬伕手下亂蹦亂跳;好像馬韁是把它拴在地上的唯一繫繩。我的朋友小心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馬鞍,對馬鐙稍稍做了一點調整,然後,對附近的上馬石根本不屑一顧,就把韁繩集攏在雙手中,輕捷地跨上了高頭大馬的馬背。格倫納迪爾完全靜止不動地站立了片刻,眼珠骨碌碌地往後轉,鼻孔顫動,好像簡直不能相信一個生人竟然有蠻勇勁兒騎上它。然後,突然間,它的前蹄離地躍起,直到它的後背幾乎與地面垂直。正當我害怕人和馬都會朝後栽倒時,踢打的馬蹄猛然一顛回到了地面上。沒有甩掉背上的負擔,它比以往更灰心喪氣了,現在它開始繞著圈子騰躍;同時昂頭擺腦,好像勒在牙齒間的馬嚼子是它忍受不了的惱怒原因。在這整個過程中,福爾摩斯穩穩地坐在馬鞍上,雙手毫不顫抖,臉上流露出渴望出奇制勝的表情,就像樂於接受挑戰的人似的。他以最大的信心和卓越的技能經受住了那匹馬開始發的一陣脾氣,並且慢慢地把它控制住了。又過了五分鐘,我們就像人們希望的那樣肩並肩平平靜靜地沿著小路馳去了。
  「福爾摩斯,」我說,「你以你的一系列才藝不停地使我感到驚奇。我決沒有想到你是這樣一個熟練的騎手。」我的朋友用手勢制止了我的多嘴多舌,但是我看出他並非不愉快。「你明白我為什麼想騎這匹馬嗎?」他問。我回答說我想那匹馬會備上同一架馬鞍。然後我詢問福爾摩斯從馬鐙上推斷出了什麼結論。
  「右馬鐙皮帶是新的,而左邊的遭到了更多的磨損。試圖一成不變地連續玩弄兩次同樣陰謀詭計的人就是傻瓜。問題是馬鞍並不太破舊損耗,因此沒有一點助力似乎不大可能垮下去。你認為我們的朋友,那位美術家如何?」
  「關於這件事他明顯是毫無心理準備的。我納悶他竟然讓貝爾羅斯小姐和她叔叔寄信叫我們。」
  「倘若你答應和簡·梅爾羅斯小組結婚的話,我確信在滿足她的幻想上你同樣會言聽計從的。」
  我承認這種意見,「你真的非常欣賞休伊特的畫嗎?」我進一步詢問,「還是你只不過想獲得他的信任?」
  「華生,你使我感到驚訝。你什麼時候曾經見過我言不由衷地奉承不配稱讚的人?那個傢伙有明亮的眼睛和靈巧的手表現他看到的事物。我想你並不欣賞他的作品吧?」我搖搖頭,因此福爾摩斯大笑起來,同時他宣佈我們找到了那個地點,而且要求我在他下馬時拉住馬頭。他在小河河畔,周圍長滿草的地區,淺淺的河水中,岩石堆中和灌木叢中搜尋了半個鐘頭。然後,他聳聳肩膀,回來撫摩撫摩再那匹紅棕色高頭大馬的鼻子,它現在看上去已經把他當成熟人接納了。
  「休伊特挑選這個地點開始跳躍多麼幸運呀!」福爾摩斯評論說,「人可以一躍而過,輕而易舉地騎馬馳過小河,而且肯定比他選擇一個更高更寬的障礙物開始跳躍墜馬的撞擊力小一些。」我評論說,柔軟的河岸使人摔得輕一些。然後我接著問福爾摩斯還得出了什麼結論。
  「在這兒等一會兒。」說完,他騎上格倫納迪爾跨過小河返回大路。只見他雙腳踢脫馬鐙,催馬又朝我站著的地方馳來,牲口輕輕鬆鬆地就飛過了窄窄的障礙物,但是,沒有馬鐙支撐著,馬蹄重新著地那一刻,福爾摩斯就從馬鞍上滾了下來。他滾到離我幾碼遠的地方才停住,但是我還沒有趕到,他就挺身坐了起來,而且大笑一聲示意我退回去。
  「你沒有受傷吧?」我問,就為了弄確實。
  「一點也沒有,」他說,「身上沾了點泥,但是我會活下來的,我確信。勞駕,捉住那匹馬,好嗎?」
  我們兩個又騎上馬時,福爾摩斯明白該對我解釋他的行動了。「你看,華生,一個有能力的騎手,馬鐙不放在適當的位置上就可以騎馬奔馳到這個地點,因為他上馬不需要右馬鐙。」
  「你暗示休伊特演出了那一幕不幸事件嗎?」
  「我是說他可能那麼干了。」
  「不過馬鐙怎麼會在他墜馬的地點找到?」
  「馬跳躍時從他口袋裡掉下來。」
  「我們可不知道他是一個像你一樣熟練的騎手。」
  「我想他很可能比我更熟練。不管是不是畫家,他都是一個騎兵的兒子,華生,而且他從小就騎馬縱犬打獵。但是,在雜技上他可能不那麼熟練。」
  「你的意思是,因此他受了傷嗎?」
  「是的,這些情況似乎是真實的,不過我們回到莊園時,關於此事我倒想聽聽你的專業意見。」
  「不過,搞得好像有人試圖傷害他,他能有什麼目的?畢竟,他沒有指責任何人。」
  「我們決不可以僅僅因為我們不瞭解背後的目的就排除一種講得過去的說明。」
  「不過他並沒有給人一種詭計多端的陰謀家的印象,是吧?」
  「他沒有嗎?」我的朋友目瞪口呆地問。
  「你似乎很不喜歡他。那可不像你的作風,福爾摩斯。」
  「我不相信一個誇耀自己的愚蠢行為的人。而且我不大相信他在這兒墜馬那份運氣,因為僅僅幾步遠就有可能更適合他跳躍的欄杆。你看,草原那邊。」
  我順著福爾摩斯的目光望去,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我們右邊緩緩傾斜下去的草地與一片小果園由一道矮灌木樹籬隔開。一個精神飽滿的年輕騎手縱馬全速飛奔,越過開闊的平原,以炫耀騎術的跳躍試著縱馬躍過灌木樹籬,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自然呢?我的沉思被沿著我們後面的小路馳來的另一個騎手打斷。「先生們,」他招呼我們,「我弟弟說我會在這兒找到你們。我叫愛德華·休伊特。你一定是梅爾羅斯小姐的親戚吧。」把手伸給我的那個男人有點像他弟弟。但是比安德魯面色白皙一些,而且由於新來者瘦削的面孔上濃密的小鬍子使他們的相貌比較起來顯得不分明了。他對我們講話用詞恰當,但是很冷漠,並非不像律師在法庭上對敵手可能使用的語言。
  「約翰·華生醫生,」我回答,緊緊握著他的手,「這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
  「希望你們原諒我弟弟欠考慮,你們旅途勞累,還未好好休息一下,他就派你們出來給他找尋東西。我想不出他為什麼不對我提一提他丟了小刀。我們本來可以打發一個小馬伕出來尋找,而不必麻煩家裡的客人們。」他的話十分得體,但是從他冷酷的藍眼睛裡清清楚楚地閃爍出懷疑的目光。
  對那種尖刻的眼色福爾摩斯一笑置之。「你弟弟偶然提到丟了小刀,於是華生醫生和我表示願意給他找一找。他那方面毫無欠考慮之處,我們堅持要幫幫忙,而且,說起來真高興,我們找到了那把小刀。」說著他把小刀從口袋裡掏了出來,他設法在刀把處塗上了河岸上的污泥,因此看上去簡直就像剛剛把它從地上拿起來一樣。
  「我在這兒找到了它。」他指著大車過河的軌跡附近的一個地點說。果然,泥土裡有一小塊壓痕,確確實實就是那把小刀的形狀。我簡直不能不相信它在那兒埋了兩天。「你一定眼睛很尖才看到了它,儘管它一半埋在泥土裡,」那位律師說,「我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它。」
  「除非你尋找它,否則你未必會看見它。而且,當然啦,你心裡只惦著你弟弟。」
  「的確如此。他使我們嚇了一跳。順便提一下,既然你們在地上搜尋了一遍,我想你們沒有偶然發現從我弟弟馬鞍上掉下去的破馬鐙皮帶吧。我不知道梅爾羅斯先生是否告訴過你們我們在這兒找不到。」
  「多奇怪啊。我們在這兒沒有發現皮帶,是吧,華生?梅爾羅斯確實說了什麼不能備馬鞍的事。我想,那對他也好。我簡直想像不出他騎著這頭牲口的情景。」
  「你自己似乎也遇到了一點麻煩。」休伊特評論說,指著福爾摩斯的短上衣和褲子。
  「格倫納迪爾似乎空閒得受不了啦。你和我們騎著馬一起回去嗎,休伊特先生?」
  「很抱歉,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那麼先生們,晚飯時見!」他那戴著手套的手幾乎剛一沾到帽簷,就撥轉馬頭,像他來時那樣緩緩地馳回去了。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隨我們來這兒,」當我們目送他離開時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說,「也許是想看看我們是否找到了那根馬鐙皮帶;這可能暗示他自己不知道它在哪兒。他一定意識到由於它不見了梅爾羅斯很苦惱,也許他想探測一下我們懷疑的程度。你看見他的眼神了嗎,華生?在休伊特那個成員身上並非沒有才智。我要付出大量精力跟蹤他,不過在這場比賽中我不敢這麼早就攤牌。」
  據負責養馬的馬伕說,愛德華·休伊特沒有回家。當我們從馬廄的小路向住宅走去時,福爾摩斯好像心事重重。「讓我們再看望一下病人好嗎,醫生?」那位偵探提議說,「如果要弄懂這件事,我們需要更多的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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