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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蒙塔娜之北。這棟新建的二層樓與當代地中海式建築在鄰近街坊裡獨一無二的。五間臥室,五間半浴室,美食家的廚房,等等,現在作為案件現場,被用黃色標誌帶封鎖起來。
  三輛聖莫尼卡警方的巡邏車和一輛救護車停在路邊。並沒有擠太多的人——也許有二十多個鄰居、過路人、推著嬰兒車的傭人——因為現在還只是星期三下午的四點三十五分。
  我認出一個從《洛杉磯時代》來的都市新聞報道員,這裡還有一個《眺望》來的小子,一個《聖莫尼卡晚報》的精簡編輯,正是這家晚報,三十年前刊登了我外祖父和被盜輪椅的照片。
  在門口我向警察出示了徽章,走進這棟深宅。從人們的數量和他們的緊張程度,我知道糟糕的東西正在樓頂上等著我。一位聖莫尼卡的警探在電話裡報怨為什麼要延誤屍體搬運。我聽到話筒裡回答說4O5幹道剛發生一起四輛汽車碰撞的災難,所以驗屍官辦公室很可能全被塞滿了。
  我踏上階梯,經過了一棵小白華樹,朝他們的水晶吊燈走去。我又被一位警察擋住了。
  「他在哪兒?」
  「浴室。」
  你的膝蓋已開經變軟但是無論如何你還得往前走,知道將看到的東西會很醜惡,而阮德爾·依貝哈特更加使它變得要多醜惡就有多醜惡。
  第一眼我就看到金屬氣罐掀翻在銀灰色大理石地板上。連在氣罐上的塑料管通向一個超大的豪華浴缸邊上。你不得不走上前去彎下腰才能看到,塑料管插在一個塑料袋套的小孔上,他正是把這個塑料袋在頭上弄死自己的。那張臉已經從淡紫色變成藍色,少量的嘔吐物把他的嘴唇和塑料袋的裡層粘在一塊。肌肉發達赤裸的屍體,灰白中也透著藍氣,泡在八時深的乾淨水裡。屍體小心地從水中移開時,拖動氣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空響聲。在浴缸外沿周圍,整齊地排放著兒童洗浴時的玩具——黃色的橡皮鴨子,紅色的舀水桶——所有這些被從浴室窗戶無辜地穿透進來的下午溫和的陽光不協調地照耀著。
  現場的夥計們在所有相關的物體旁都作上了他們的三角型標記:註明「氮」的小罐,裝「凡裡爾苜」的空瓶子——一張處方箋上寫有克萊諾·依貝哈特的名字——都在水槽附近。法庭的攝影師叫我站在旁邊以便他們拍一張寬度對比照片,我看著阮德爾·依貝哈特擺在它的大理石墓穴裡的裸體,它就像是我們所有人的裸體的一副雕像——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的、我的、湯姆的、莫瑞恩的——我感到羞愧,因為我是活下來並且眼睜睜地看著它的那個人,跟從前我眼睜睜地看著陷入死亡的我的堂妹一樣,然後,突然,一種極度沮喪的傷感使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一就好像埋藏在地底下我自己的悲痛的源泉猛然間沖決而出,噴射到了數干時的高空。
  我蹣跚地走下樓梯,發現新寡婦單獨呆在起居室裡。
  我坐到沙發上,就在她旁邊,自我介紹說是特別行動處的安娜·格蕾。
  「我們見過?」
  撒謊:「沒有。」
  她的兩腿交叉,膝蓋緊緊地靠攏在一起,手臂緊抱住自己,腰間還纏繞著她的白色網球裙。
  「警察認為是自殺,但那不是真的。」她憤怒或者驚訝地說,扭在一起的腿同時往外踢著,「阮德爾絕不會殺死自己。」
  「你認為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謀殺了他,並且偽造成自殺的樣子。」
  她沒有流淚,相當憤慨,但是以一種特殊的斜視方式看著地板。
  「可怕的事情總是降臨在我們身上,他被人誣陷,被人迫害,他的職業聲譽遭到攻擊。如果那些人沒有任何原因,根本不為任何原因,就那樣對付我們,他們殺了他又有什麼不可能的?」
  「警方會進行徹底的調查,等屍體解剖之後,你就會知道答案的。」
  她搖著她的頭:「他們將竭力掩蓋它。」
  她的反應也不是非同尋常的,在這種發生了自己造成的死亡事件的家庭。拒絕接受。偏執狂。她不能讓事情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完結。當然不能。
  「如果我丈夫要自殺他會用一支手槍。」她的一隻手從腰間鬆弛下來,在面前揮舞著,「他剛買了一支手槍,因為鄰居裡全是賊,難道這也講不通嗎?」
  她完全被她自己理論的邏輯鼓舞著,所以我只好讓她自個兒沉醉一會兒。
  「他一定是被謀殺的,因為否則的話他會使用手槍,是不是FBI也捲進去了?」
  「我可不這麼認為,女士。」
  「但他沒有殺死他自己。」
  她克制地但堅定地說:「很多跡象表明他確實這樣做了。」
  她長時間地盯著我看,似乎她的說話能力一下子被切除了。
  在我們面前的咖啡桌上,放著一隻網球拍,一件白色的毛絨衫和一堆信函,這一定是她剛剛從外邊拿進來的。薩克斯第五十林蔭大道寄來的一本商品目錄冊的封面上,是一張簡娜·瑪森的臉部特寫照片,面孔的周圍堆滿了黃色的花瓣和一圈字:簡娜·瑪森向您推薦「黃玫瑰」化妝品;在我們的百威利·希爾商場,您會遇見明星本人。
  可以作這樣的想像:簡娜·瑪森完美、純潔的臉龐正從覆滿黃色花朵的水池中探出。
  加上:阮德爾·依貝哈特裝在塑料袋裡僵死的藍色的那張臉……那麼你得到了什麼?
  「對你的不幸我感到很難過。」我站起來,走了出去。
  遠處歡快的街道拐角,勞拉和那位矮小的智利老太太正朝屋這邊走來。勞拉騎著一輛兒童三輪車,保姆推著嬰兒車。因為看到警察,她們大吃了一驚,傭人伸出手想擋住小女孩,但她已經踩著腳踏板以最快的速度朝著這邊的騷亂衝過來,在她單純的臉上顯然出現了一種預知的神情。
  我也是五歲,聖莫尼卡的那個夜晚,我的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掉轉頭,從好奇的人叢中擠出去,還沒有關上車門我就在想,是否會像我那樣,勞拉將教會她自己忘掉這一天,忘掉隨之而發生的一切,然而,這種遺忘能持續多久呢?
  在高速公路上,如果一路順暢的話,開到西密河谷只需要四十五分鐘時間,特別是當你以穩定的七十五哩的時速前進時。現在是晚上十點。對巴羅庫塔來說,這個速度已是極限,但我不在乎那麼多。
  唐納多的房子是9O年代在幾個新開發區裡新建上百棟住宅房之一,都安著圓窗戶,應當使它們看起來有趣味一些。但是,西密河谷唯一有意趣的東西卻是那條路,它背後已經抵著群山,是洛杉磯向北延展的腳爪中的最後一個趾節——從這個郊區小鎮你再也不能往上走得更遠了。這兒的人們仍然可以把他們的寵物養在室外——馬和埃塞俄比亞貓的餵養者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他們個人的自由。
  唐納多的房子看起來暖和舒適,富有家庭氣氛,因為是晚上,所有房門都關著,但屋裡燈火輝煌。我走上前按下了門鈴。他的妻子打開門。她非常的有魅力。一個潛水教練。靈秀,正在讀法律學校。但是我不在乎。
  「嗨,羅謝爾,很抱歉打擾你們。」
  「安娜!出什麼事兒了?」
  「一點緊急事務。麥克在嗎?」
  「當然。我能替你拿點什麼?」
  「不用,但是謝謝你。」
  空調正開著。這地方有股塑料氣味,混雜著封閉環境中刺鼻的地毯和用廉價膠合板做的新櫥櫃的味道。
  唐納多快速跑下樓來。
  「高羅威正在召集全體人員。」
  唐納多尋找到我的眼睛,盯住它們,看到裡面懇求的神色。我相信他知道他所決定的——立刻跟我走,然後默許驅使我來到這兒的無論何等瘋狂的需要,那會是一件任何人都不曾做過的最為敏感的事。
  「我上去換件衣服。」他穿著一件汗衫。
  「你不必那麼做。我們是到鸚歌湖的監視區去,不是參加舞會。」我突然用一種嘶啞地嗓音高聲喊道。
  唐納多從壁櫥裡的一個上鎖的盒子取出他的槍套,抓起一件派克大衣。他的妻子吻了他。
  「小心點。親愛的。」
  「我會的。」
  我們走出了門。「很高興見到你,安娜,只是太匆忙了。」
  我微笑著,揮了揮手。
  我們來到路旁,房門已經關匕我們鑽進了巴羅庫塔。
  我帶著不必要的猛烈發動了汽車,車子駛離路旁,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唐納多在派克大衣裡扭動著身子,他的槍放在了腳旁邊的車底板上。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並沒有什麼監視區存在。
  「她利用醫生就是為了賣唇膏。」
  我沒有說一句話,在黑暗的、空曠的小城裡,我們闖過了所有閃著紅光的交通燈,從第一個坡道駛入高速路。我們正朝西行駛,我唯一知道這點。
  「簡哪·瑪森曾在貝蒂·福特中心因為吸毒被送入醫院治療。報紙上全部刊登了。她和一家主要的化妝品公司簽訂了一份秘密的約數百萬美元的合同,但他們有點擔心——誰會買一個癮君子的生產的化妝品呢?
  這筆買賣的價值是她能從那些電影裡得到的賺頭的十倍。而且她極想得到一筆現金。如果說有誰能為她的毒癮作替罪羊的話,那一定將是阮德爾·依貝哈特大夫,因為他又愚蠢又天真。正是一根救命稻草。」
  唐納多雙手抱在胸前坐著,從車窗旋進來的冷風把他的頭髮吹得向後擺起。
  「都是那個奧經紀人在背後搗鬼。」我的拳頭重重地敲在方向盤上。
  「很難證明。」
  「我不在乎。有了我們從服裝女孩那裡得到全部垃圾,我就可以搞垮簡娜·瑪森,揭穿她的謊言,耶穌基督,誰知道,也許那家人能夠為醫生的冤死提出訴訟。」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不能忍受這種恥辱。用氮氣殺掉自己。你知道他怎麼做的嗎?非常聰明,那傢伙非常聰明,用一隻塑料袋兜住氣體,把袋子罩在他的頭上。他是個醫生,所以他知道如果是二氧化碳在袋子裡面沉積起來,自然會引起人驚慌的反應,那麼他就有很好的機會把袋子撥開,儘管他自己想死,但人的求生也是本能——所以,他就連續不斷地泵入氮氣以代替CO2,通過這種方法,他能夠保持呼吸,一直到氧氣完全耗盡。用一點點幾里爾苜來放鬆,舒服的熱水浴,不知不覺窒息而死。」
  我駛離行車道,車子在積滿塵土的路邊顛簸著,然後我踩了剎車,我並沒有關掉引擎,但是把變速桿掛在停車檔上。我開始面向唐納多,手指伸進了他的派克大衣底下骨骼起伏的肩膀,把他拉向我,試圖用我自己的唇封住他的嘴。
  我們下了車,我們把武器都鎖在行禮箱裡。我們翻過一段黑暗不平的崎嶇的小路,路邊有一塊同樣黑暗不平的田地,這裡是俄克那德山底的裙邊地帶。
  我們邁過乾涸的小溝渠走進田地裡。
  「他們在這裡種植什麼?」
  「草莓。」
  我們鋪開了一床羊毛毯,毯子還是我有傑克和賈斯邁,兩隻花斑描時留下來的,不管你信不信,上面還問得到一股噁心的陳年貓尿的氣味。
  我們不能靠得近我們不能躲進更陰暗深沉的地方我們不能有太多裸露的肌膚接觸到一起,到處都要凍僵了,我們在我們的夾克衫底下赤裸著,顫抖著,在這深夜的黑暗中越來越狂亂,似乎在這時就不會再有別的慾望存在。
  唐納多在上邊,我捏碎了一把汁液橫溢的草莓塗在他咬緊的牙關上,他在我的身體深處,用雙臂摟著我,肩腫骨緊緊抵著我的下頷,所以我的頭向後仰著,頭髮拂在塵土中。一架直升飛機就從我們頭頂飛過,很低,掀起一陣陣強烈的氣旋,我睜開眼睛去看它腹部的形狀,我知道那是一架軍用運輸機,因為我們離術谷基地很近,但是這也無關緊要,我已經穿越了理性的王國而進入了我的迷夢的琥珀色微光中。直升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我們的胸腔裡形成強有力的共鳴,我好像被一種原始的恐懼攫奪了靈魂,晃悠悠地將我帶回聖莫尼卡警察局外直升飛機降臨時的驚恐之中,我怕它那種粗暴的男性的力量會很快碾碎我。我的雙腿緊緊地纏在唐納多身上,我在地獄中嚎叫著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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