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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四壁齋空薄衣難耐冷 一丸月冷懷刃欲尋仇


  余氏那樣大吹大擂地說了一頓,自己覺得是很對的。反正你喜歡我的姑娘,你 就得敷衍我,我說了什麼,你也得受著。不料王孫竟不受她這一套,扭轉身來便跑 了。這一下子,倒讓她臉上抹不下來。加之小南又不問好歹,站在大門口,就哇地 一聲哭了, 這是讓她手足無所措。 便扯住小南一隻手,向屋子里拉了進來,道: 「我且問你,我什麼事把你弄委屈了?要你這樣大哭大鬧。」小南將手向懷裡一縮, 指著余氏道:「你這種樣子胡鬧,你不愛惜名譽,我還愛惜名譽呢。從此以後,我 們母女脫離關係,誰也不管誰。我說走就走,以後我是永不回來的了。」她扭轉身 去,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向楊柳歌舞團走去。余氏由後面追了出來,叫道:「小南 子,你往哪裡去?你就是飛上天去,我也會用煙熏了你下來呢。」小南竟是不聽她 的叫喊聲,一直跑了。

  余氏本想一直追到楊柳歌舞團裡去的,轉念一想,她說不回來,不能真的不回 來,就算真的不回來,好在由家到楊柳歌舞團只有這樣三步路,自可以隨時去找她 去。於是眼望了小南走去,也就不追了。當她走回家來的時候,常居士首先問道: 「你也太鬧了,一個人窮,也要窮得有志氣。你的大名,已經在報上都登出來了, 這還不算,又要和你女兒大鬧。你的鬼風頭,出的是越來越大,那非在大門口擺下 百日擂台不可了。」余氏道:「要大鬧,就大鬧到底,反正我不能讓那小毛丫頭逃 出我的手掌心去。若是她都鬧贏了我,以後我別做人了。死瞎子,你別多管我的閒 事。」她口裡說著話,手上碰了屋子裡的東西,就是轟轟咚咚的一陣亂響。常居士 看她那樣子,大有發拚命脾氣的意思,這話可就不敢接著向下說了。余氏聽了報上 登了她的消息,已經是不高興,加上女兒回來,又數落了她一陣,更是忿恨,一個 人儘管在家裡滔滔地鬧個不絕。常居士被她吵罵不過,又不敢禁止她,只得摸了一 根木棍子在手,探探索索地,走了出去了。他心裡想著,洪士毅這個人,總是少年 老成的漢子,他起初認識我家的女孩子,或者不能說全是好意。但是自從到我家來 了以後,說的話,做的事,哪一處不是公正的態度?就是以我們談話之間,研究佛 學而論,我們也不失為一個好朋友,人家到我們家來拜訪,病在我們家裡,我們不 好好地看護人家,卻也罷了,反把人家抬到當街去放了。只怪自己太柔懦了,當時 卻不能把這事攔住。自己的婦人,勉強去看人家的病,還鬧了一場大笑話。這事若 傳到了洪士毅耳朵裡去了,豈不是替人病上加病?再說,不管朋友的交情怎樣,他 是一個客邊寒士,窮人應當對窮人表示同情的,他就是不認識我,不是由我家裡抬 了出去的,我知道了這麼一番情形,為和他表示同情起見,也就可以去看看他了。 好在那個慈善會附屬醫院,自己也是很熟識的,就半坐車子半走路地慢慢地挨到醫 院裡去吧。他想到這裡,伸手一向口袋裡去摸錢時,呵!前天余氏撒落在裡面屋子 裡地上的銅子,自己曾偷偷兒地,摸了一些揣在小衣袋裡,不料現在一個都沒有了, 這一定自己覺睡得熟的時候,讓余氏又偷了去了。這樣看起來,這個女人,對於她 丈夫,簡直不肯失落一點便宜。我雖然是有妻有女,其實也就是無妻無女,和洪士 毅是個同樣的人,我不去看看他,誰還應當去看看他?想到這裡,身上就是沒有銅 子坐人力車,這也不必去管了。憑了一張嘴,和手上一根木棍子,挨命也要挨到那 慈善會的醫院裡去,要這樣,才可以知道是用什麼心眼兒去對他?在我一個人,總 算是對得住自己良心的了。

  他如此想著,自己鼓勵著那一萬分的勇氣,沿路逢人就問,到醫院是向哪裡走? 雖然路上人見他是個瞽目,一一的指點了。這樣靠人指點著走路,卻是非常地耗費 時間,常居士是上午十點鐘由家裡動身的,當他居然摸索到了醫院門口時,已經是 下午兩點多鐘了。他問明了這是醫院以後,且不進去,就用手上的木棍子,把沿石 探索得清楚了,然後蹲下身子,慢慢地坐下去。門口的巡警,看了他這種情形,倒 有些奇怪,就問他道:「你這位先生,是來醫病的呢,還是來看病人的呢?你來了 就坐在這台階上做什麼?」常居士昂了頭向他問道:「你這位是醫院裡的人嗎?」 巡警道:「我是巡警。」常居士道:「我走的這地方,有些礙事嗎?不瞞你說,我 很窮,又很孤單,沒錢僱車子坐,也沒有領著我走,由西南城到東北城,斜著穿城 而過,全是問路問了來的,十幾里地,走了我半條命啦。你讓我先歇息一會兒,再 去瞧我的朋友吧。」巡警道:「你的朋友,在這醫院裡嗎?姓什麼?」常居士道: 「是洪士毅!」巡警道:「是洪士毅?昨天有個大胖娘們來瞧他,可鬧出了笑話了。 你姓什麼?」常居士道:「我是個出家人,沒有姓,因為衣服是人家施捨的,所以 沒有穿和尚衣服。」巡警道:「你辛辛苦苦走了來,算是白跑了。現在已經快三點 鐘了,到了三點鐘,我們這裡,是禁止探病的。」常居士聽說,就站了起來,將臉 朝著巡警,做出誠懇的樣子來說:「你不能想法子通融一下嗎?」巡警道:「這一 個大醫院,哪一天沒有百兒八十的人來看病?遲到了都要通融一下,我們這鐘點, 就定得一點效力都沒有了。再說,我們一個當門警的,也不敢做這個主。」常居士 聽了這話,臉上立刻現出躊躇的顏色來,搖擺著頭歎了一口氣,巡警看了他那為難 的樣子,因道:「你要進去看病人,就是有人通融了,也是不行的,因為管這件事 的人,都下了班,誰來領你去呢?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給你要幾個錢來,讓你 僱車回去吧。」說著,他倒扶了常居士坐下,真的去化了幾張毛票來,替他雇好了 一輛人力車,把他拉走。常居士隨便說了一個地址,坐上車去,卻再三地對巡警說。 請他傳個口信給洪士毅,就說有個吃素的瞎子走了來看他的病,今天不能進來,有 機會還要再來呢。巡警因他如此熱心待朋友,果然就找了一個確實可靠的院役,把 這個消息,口傳到病室裡去了。

  洪士毅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心裡在大為感動之下,覺得常家人縱然是不好,也 只有她母女兩個人,至於這位常先生,卻是一個誠實而又柔懦的人,而且還雙目不 明。對於這種人,只有向他憐惜,哪有和他計較之理?只是他的家裡,卻不願去了。 一個人窮了,固然是不配做愛人,也不配做友人,甚至還不配做恩人呢。將來我出 了醫院,約他到小茶館去談話吧。他起了這個念頭之後,心裡對於常居士,就完全 地寬恕了。他的病見好以後,所以精神還不振的原因,就是所受常家的刺激太深。 現在常居士歷盡艱難,步行來看他的病,這實在讓他得了一種莫大的安慰。

  經過了兩星期之久,洪士毅安然地遷出病院了,他依然回到會館裡去住著。這 已經是初秋的天氣了,白天的溫度,卻還罷了,到了晚上,窗戶外面寒風呼呼地由 牆頭吹過,桌上放的那盞玻璃罩煤油燈,也有閃閃下沉之勢。淡黃色的燈光,映著 四方的牆壁,都現出一種慘淡之色,那人的影子,映到床後的牆上,也好像清淡得 只有一團模糊的影子,並不像什麼人影。床鋪板上,除了那一條草蓆子之外,只有 一床綻上四五塊補丁的大被單,在草蓆面上蓋了。在被單上,放了兩個枕頭,倒也 是乾乾淨淨的。唯其有兩個枕頭完好,更現出了這床鋪的寒薄。因為看著床鋪單薄, 身上也就寒冷得只管抖戰,有些坐不住。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裌襖,雖然還有 一件半舊的青灰布夾馬褂,卻是捨不得穿。這原因很為簡單,就是自己乃一個辦公 人員,到了辦公的所在,必須套上馬褂,那才現得恭正,若是在家裡就把這件馬褂 穿著不脫下來,穿破舊了,辦公的時候,就沒有可以應用的了。所以無論這屋子裡 面,是如何的冷,士毅總也不肯把那件馬褂穿上。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抖戰了一會, 心裡想著,假使我不認識小南,不至於花費得一點積蓄沒有,也不至於把床上的被 褥都當光了。到了現在,坐著是衣服不夠,冷。睡下去沒有被褥,更冷。然而這樣 的人受苦,還不能得著人家正眼瞧一瞧,我這不是太冤屈了嗎?心裡不住地計算過 去的事,身上也就一陣比一陣地冷了起來,抬頭一看,那件半舊的青布馬褂,正掛 在牆上一個長釘子上。那牆上舊有的裱糊紙張,都成了焦黃之色,零零落落地向下 垂著,配上這件馬褂,那是更顯得破爛。士毅這就想著,一個人窮到這般地步,還 顧全什麼面子?現在我冷得厲害,穿了這件馬褂再說。就是將來馬褂破了,也不見 得慈善會辦公室裡不讓我進去。如此想著,就把馬褂取了下來,立刻穿著上這也許 是心理作用,身上暖和了許多了。但在他所感到的暖和,也就是那一會兒,坐在黃 昏的燈下,看過了幾頁書,身上又冷了起來了。這還另外有什麼法子?除非是把床 上那條被單也披在身上。但是那不過兩幅單布拼攏起來的,那會發生什麼暖氣?聽 聽這會館裡的同人,尚有不曾睡覺的,若是他們有人撞了進來,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那不成了笑話了嗎?這不必去掛心。冷了,心裡越怕冷,身上就越會冷的。於是自 己警戒起自己,不要去想到冷了,就把平常消遣的幾本《水滸傳》,放在燈下來看。 展開書本,正看到那五月炎天,吳用智劫生辰綱那一段,彷彿自己也在酷毒太陽底 下,一座光山崗上走著。可是這種幻想的熱,終久是不能維持久遠的,慢慢兒的, 感到兩隻腿涼浸浸的,這涼氣一直上升,就升到脊樑上來,這就無法了,再沒有什 麼可以興奮一下子了。身上冷得抖顫著坐不住,且在院子裡走走路,取一點暖氣吧, 於是開了房門,撲上院子裡來。

  這時,一個七分圓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半空裡,僅僅是月亮身邊有幾粒亮晶晶 的星光,此外便是一碧晴空,什麼痕跡也沒有。因為如此,所以那月光射在地面上, 就更覺得活水一般,在四周潑著。人站在月光裡,也就無異游泳在冷水裡。月亮雖 然是不要錢的東西,忍饑受寒的人,一樣的沒有資格去賞鑒她。士毅在週身發冷的 情形下,抬頭看了一看月亮,更覺得這秋夜的可怕,不免怔了一下。因為精神有了 幾秒鐘的安定,立刻便有一種壺水沸騰的聲音,傳送到耳朵裡面來。就立刻讓他心 裡生了一個主意,廚房裡有灶火,那總是暖和的。於是就到屋子裡去,拿了一把破 茶壺,一直就向廚房裡跑去。

  到了廚房裡,看到灶口裡伸出來的火焰,十分的可愛,火邊一把黑鐵水壺,裡 面沸騰著的水,正噗噗作響的,自壺蓋下噴出。於是,趕快地沏上一壺開水,兩手 捧著,嘴吹了壺嘴,喝下去兩口。第一,手捧著這熱茶壺,手上就暖和多了。其次, 是滾熱的開水,由嗓子眼裡直燙到腸胃裡去,身上就有一陣熱汗,向外直衝出來。 說也奇怪,全身的肌肉,就不再哆嗦了。身上有了暖氣,就不肯離開這廚房了。拖 了一條板凳在燈邊放著,手上捧了那壺開水,便慢慢地想著。唉!一個窮人,總是 一個窮人,不會翻轉身來的。想我在二三月裡的時候,窮得將熱水來充飢,現在又 把熱水來御寒了。我本來有了辦法的,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醉心那個撿煤核的女 孩子,以至於又落到地獄裡面來。其實呢,這是我自願的,那不去管了,但是這個 撿煤核的小姐,她雖然不感激我一點恩惠,也不應當把我當一個仇人。當我在她家 裡害病的時候,她家裡人就把我抬到街心裡來。若是那個時候有汽車由那裡過去, 豈不把我軋死嗎?假使現在真有鼓兒詞上那種劍俠劍仙的話,一定會把這種人的腦 袋割了來下酒喝。他坐在這廚房裡,越想到自己的苦悶,越惱恨常小南的狠毒。不 知道坐了多少時候,也不知道想了多少時候,廚房裡是漆黑的,四顧不見什麼,越 是導引得人要去沉思。向外的半扇短窗戶,正敞開著,見那屋簷的影子,斜伸在月 光地裡,似乎是夜深了。

  會館裡的同鄉,睡覺的更多些了,聲音便沉寂下來。可是隔院子裡,一種男女 嬉笑的聲音,卻輕軟地傳來。不久,在細微的笑聲過去以後,卻接著那時髦的歌舞 曲子,毛毛雨的聲音,傳進耳來了。乃是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銀,只要你的心。 士毅想起來了,隔院裡住著兩個有錢的大學生,他們常是把附近的私娟,乘黑夜叫 到會館裡來伴宿。這種聲音,是那私娼唱的。請問作私娼的人,她為什麼來著?能 夠不要人的金嗎?能夠不要人的銀嗎?她唱這支曲子的時候,不知道她心裡會起一 種什麼感想?可是這也不必去怪那私娼,她目的是為了錢,怎樣能騙人家的錢,那 就怎樣去做。只是專門唱這種曲子的歌舞明星,她們是鼓吹純潔甜蜜的愛情的,她 們不要金不要銀嗎?可是據我看起來,也許要變本加厲。那個常小南,我斷定她就 是這樣一個人物。唉!我該死,當我在西便門外給她洗臉的時候,我為什麼要信什 麼宗教,保持她的貞操?現在她淘混在那賣肉感的一群男女當中,她能保持她的貞 操嗎?她反正是個淫賤的孩子,算一算我受了她這些委屈,如何抵償得了。我那回 該不那麼尊重她才好。那都是後話了,現在無論她怎樣的下賤,也是藐視我了。我 這口怨氣,我怎樣出?我真恨!想到了這裡,不由得將腳一頓。在他這一頓腳之間, 驚動了在砧板上睡的一隻懶貓。那貓被這聲音驚醒,直跳了起來,碰著砧板上一把 菜刀,噹的一聲響。這刀聲觸動了士毅的心機,他想著,我不奈你何,難道我還不 能殺你嗎?你能快樂,我把你宰了,我看你能幹什麼?你快樂什麼?我知道那楊柳 歌舞團有道短院牆,我爬了進去,要殺他一個痛快。想到了這裡,突然地放下了手 上捧著的那把熱茶壺,推開廚房門,走到院子裡來站著。抬頭一看那月亮,冷晶晶 的,真是一塊缺口冰盤。心裡這樣想著,這樣好的月亮,也許那丫頭,正讓什麼臭 男人摟著,在哪裡賞月呢?我這就去,他毫不躊躇地,提了那把菜刀在手,悄悄地 走上大門口來,見大門還是半掩著的,也不拉動門扇響,側了身子由門縫裡向外走 去。到了胡同裡一看,果然是月華滿地,由南到北,一片白光,看不見一個人影。 電燈柱上幾盞電燈,被月亮光蓋住了,宛像幾個光點,士毅滿胸口都是熱雲沸騰, 心裡可就想著,手上提了這把刀,不要讓街上的巡警看到了,於是避去了大街,只 管在月亮下的小胡同裡走著。

  夜是很深了,遠遠地有那種小販賣零食的聲音,在空中傳遞了過來,只覺既沉 著而又慘厲。士毅聽了,心想,這也是在黑暗裡奮鬥的朋友。其實人生一世,草生 一秋,凡事只求一個爽快,早了結也是了結,遲了結也是了結,那樣苦苦地掙扎著 做什麼?我受了半年氣,今天應該要發洩一下子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殺了人, 決計不躲,我一直的就向區子裡去自首投案,在法庭上我要侃侃而談。心裡七上八 落地想著心事,腳底下也是七上八落地走著路。他彎彎曲曲走過了許多路,看看到 常居士家附近了,抬頭看著月亮,呆了呆,心裡叫道:月亮呀月亮,你看我一個人 這樣做作,一定可以原諒我,我受的委屈,實在太大了。今天你照著我了,明天我 關到監獄裡面去了,你就照不著我了。豈但是明天?恐怕今晚我殺不到人家,人家 反把我殺了,今晚下半夜,你就會照不著我了。他提起腳走來,一路本都是很快的 步子,到了現在,一想到這番動作的結果,成敗是不可定的,設若是提著菜刀,翻 牆過去,讓人家拿住了,我是一個窮人,人家不說我是小賊,也要說我是強盜,我 又用什麼話來分辯?越想越覺得這事情的可怕,步子就慢慢緩了下來,心裡計劃著, 我真這樣地往前做,這件事,恐怕有考量的必要吧?越是這樣地沉吟著,這腳步卻 也越發地慢了,自己走來的時候,乃是一鼓作氣,除了感到要興奮地痛快一下之外, 別的都不會去計較。這時腳步走緩了,身上那一股勇氣,把熱氣也順便地要帶走了。 人在水樣的月光中走著,身上也就彷彿讓冷水浸潑了一般。士毅猛然地回想到今晚 因身上冷不過跑到廚房裡去烤火的一幕,這就把態度又激昂起來。我為了常小南, 才窮到了這番地步,我為什麼不有殺她?縱然把我捉到法庭,我自然有我的一套言 詞可說。我走對這個地方,我依然還帶了刀向家裡去,我這個人也就未免太沒有勇 氣了。走,我一定要做到,他想到了這裡,把掩藏在馬褂底然下的菜刀,拔了出來, 在月光底下,向空中舉了兩舉,下面兩隻腳,也就開起了大步子,噗篤噗篤,向前 快走起來。

  到楊柳歌舞團的直路,自己還不認得,只好還是到了常家門口,再由那邊繞道 過去的了。順步走來,那常居士的臨街矮牆,在月亮下排列著。由牆的那個缺口之 處,正可以看到院子裡是一種什麼情形。這時,月亮彷彿是更顯明些,只有偏西余 氏住的那間屋子,有一線燈光,映著那紙糊的窗戶格扇,似乎向外半開著。士毅想 著,這個賊婆娘,其可惡不在常小南之下,我不如翻過牆去,闖進窗戶去,先一刀 就把她砍了。心裡既然如此想著,於是側了身子,順著牆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 去。走到那牆的盡頭,是要轉彎的地方了,自己站著想了一想,我去是去定了,等 我先凝一凝神,然後向前一跑,不管好歹,就直衝了進去。一面想著,一面將懷裡 藏的刀,抽出來了,反覆著看了兩遍,想道:「喝!不用猶豫了,先砍了那賊婆娘, 再去砍那小賊丫頭,」沉思約摸了有兩三分鐘之久,銳氣就養得十足了。正待要走, 可是這古城裡保存的古制,那徹夜敲梆子打鑼的報更聲,卻遙遙地送進耳朵裡來了。 這更夫的路線或者是經過常家的門首,若是正當自己爬牆的時候,又恰是那更夫巡 到面前來時,那可老大不便,不如讓他們過去以後,自己再來動手吧。於是走到了 楊柳歌舞團的後牆,向那邊周圍看了一遍,果然,那遠遠的更梆更鑼聲,就慢慢地 敲到身邊來了。也不知是何緣故,這更聲越是靠近了身邊,心裡也就越跳得厲害。 直待那更聲一直和自己頂頭相遇了,看時,乃是兩個極衰弱的老頭子,走路時,連 帶著喘氣,腳提不到五寸高,就是這樣挨挨蹭蹭走了過去。洪士毅想著,他們做事, 總是這樣掩耳盜鈴的。請問,這樣兩個衰弱的更夫,管得了什麼事,假使我真要做 強盜,這兩個更夫,我準可以打倒。他在這裡藐視那兩個更夫,那兩個更夫,彷彿 也有些藐視他,一點也不注意這胡同裡有個人,竟自走過去了。

  士毅在胡同兩頭,又徘徊了許久,將楊柳歌舞團的短牆,也看清楚了,待用手 扶著牆上的磚眼,要向裡爬時,心裡這就省悟過來,我錯了。這裡面房屋很多,我 知道常小南睡在哪一間屋子裡?我還是先去找那老賊婆,把常小南住的所在問清楚 了,再來到這裡動手。於是復又翻身轉來,直奔常居士家。這回他鼓了二十四分的 勇氣,決不肯退縮的了。把兩隻油子高高地捲起,手拿著刀把顛了兩顛,鼻子裡哼 了一聲,這就大開步子,直向常家矮牆缺口的地方走去,在缺口的地方所在,側著 身子,用耳朵對屋子裡聽著。微微的一種睡呼聲,由窗戶裡送了出來。抬頭一看, 那輪微圓的月亮,已經斜到屋頂樹梢裡頭去。她好像是在說,這一幕慘劇,我是不 忍看的了。士毅不管一切,將身一聳,跳上了牆的缺口。雖然那牆上的碎土,不免 紛紛地由上面滾了下來,卻幸沒有大塊磚頭的移動,並沒有什麼聲響。於是匍匐了 身子,將刀放在牆上,兩手緊扒住牆頭,身子向下一溜。下得牆來,在地面上站穩 了,手提了菜刀,悄悄地走著,直貼到窗戶邊,用手虛探了一探,卻是開的。心裡 想著,這可不是天湊其便?右手握好了刀,左手按好了窗上的格扇,正待將窗子一 推,人就向裡面鑽了進去。那牆外邊忽然有人喝道;「呔!你好大膽,月亮地裡, 你就動起手來。你敢動,你動一動,我這裡就開槍。」

  士毅萬不料在這樣吃緊的時候,身後會有人叫了起來。回頭看時,只見那牆的 缺口處,站有兩個穿黑服的警察,將牆半掩著身子,各自伸了手,向他比劃著。月 光下看不清楚他們手上拿了什麼,但是隨便地推想一下,就可以知道他們手裡一定 拿著手槍,要朝著自己放的了。心裡一時亂跳,人就慌了,站在這裡,哪裡還移得 動?那巡警就喊道:「這裡面的人還不醒醒嗎?你們院子裡出了歹人!」這時,士 毅已經醒悟了過來,就答道:「我是什麼歹人?這是我朋友家裡。」巡警道:「你 還要胡說啦?我們老遠地就看見了你,你是翻了牆頭進來的。有半夜三更翻了牆頭 來看朋友的嗎?」士毅扶了窗戶的那隻手,未曾敢動,提著菜刀這隻手,恰是垂了 下來的,將手一鬆,菜刀落了地上。所幸這裡是土地,雖然刀有一下響,卻不十分 重大。這兩個巡警中的一個,已是翻過牆來,一步一步,逼近身邊。士毅看,果然 他手上拿著手槍,巡警喝道:「你舉起兩隻手來,我要搜搜你身上。」士毅手上, 已經沒有了刀,這就不用猶豫,將兩支手高高地舉了起來。巡警一手拿著手槍,一 手掏摸他身上,在月亮下面看得親切,見他穿長袍馬褂,不覺咦了一聲道:「這真 奇怪了,你還是個斯文人呢?」士毅道:「我說是我朋友家裡,你不相信。常老先 生,常老先生,你起來開門吧,警察把我當賊了。」只這一聲,屋子裡便有聲音答 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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