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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厚惠乍調羹依閭以待 苦心還賣字隱幾而眠


  洪士毅見老門房說得那樣的鄭重,便問道:「我有什麼事重托過你?」老門房 道:「前些時,你不是要再三的對我說,有一個婦人要找事情嗎?現在工廠裡差了 一個……」士毅搖搖頭道:「不必提了。那件事情,和老媽子差不多,人家雖是窮, 是有面子的人,這樣的事,人家不肯干。」老門房道:「你猜著是什麼事?」士毅 道:「不是管女工開飯、洗碗筷子的事情嗎?」老門房連連搖了頭道:「不,不。 這工廠裡不是有糊取燈盒兒和做小孩兒衣服兩樣活嗎?這兩樣,不一定是廠裡人做, 在家的人,只要取個保,也可以拿活去做。為了這個,工廠裡特意要請幾個女跑外, 一個月至少也給個七塊八塊的,還可以在工廠裡吃飯,你看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 士毅搖著頭道:「好是好,可是要找事的這個女人,沒有造化,她現在害了病了。」 老門房道:「害病也不要緊,只要你和總幹事提一聲兒,留一個位置暫時不發表, 就是再過個十天半月,也來得及。」士毅聽了這話,自己卻沉吟了一會子,假使余 氏這病遲個三五天好了,再養息七八上十天,也就可以上工了,這樣的好事把它拋 棄了,未免可惜!萬一來不及,她的姑娘,也可以代表。老門房道:「洪先生你想 些什麼?」士毅道:「我想著,這個老太大若是病得久一點,讓她姑娘先代表跑幾 天,也可以嗎?」老門房道:「她姑娘多大歲數呢?」士毅道:「大概有十六七歲 吧?」老門房聽了這話,一手摸了鬍子,瞪了兩隻大眼,向他望著。老門房其實也 沒有什麼深意,可是士毅看到之後,立刻臉上紅了起來。他不臉紅,老門房卻也不 留意,他一紅起臉來,老門房倒疑心了,想著他是一個光身漢子在北平,我是知道 的,這個時候,他先要給個女太太找事,現在又要給個十六七的姑娘找事,這是怎 麼回事?這樣一個老實人,難道還有什麼隱情嗎?他心裡想著,手裡就不住地去理 他的鬍子。士毅看他那神氣,知道他在轉念頭,便道:「不成功也沒有關係,我不 過轉受一個朋友之托。我隨便的回復他就是了。」

  說畢,他就向外面走去。走路的時候,他又轉想到常家的事。我現在為了他家, 每天多寫不少的字,老把這件事背負在身上,原不是辦法,可是突然地謝絕了,也 讓他一家人大失所望。今天有了這個消息,我正好擺脫,應當去告訴小南一聲,至 於她願幹不願幹,那就在乎她們,反正我自己是盡了這一番責任的了。他心裡這樣 想著,這兩隻腳卻自然而然的,向著到常家的這一條路上走了來。他不感到寫字的 痛苦,也不感到為人出力的煩悶,卻只盤算小南母女答應不答應的問題。走到常家 門口時,遠遠地看到小南在那裡東張西望,看到他來了,立刻跳著迎上前來,問道: 「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真把我等急了。」士毅道:「有什麼事嗎?」小南道:「我 媽的病,已經好些了,多謝你啦。我爹說,老讓你花錢,心裡不過意,可是我們這 窮人家,有什麼法子謝你呢?我下午買了幾斤切面,等著你,煮打滷麵吃。我鹵也 做得了,水也燒開了,就等著你好下面啦,可是你老不來。」士毅口裡答應著事忙, 心裡可就叫著慚愧,心想,我今天要是不來的話,人家燒好了水,要等到什麼時候 才煮麵呢。所以和朋友絕交,也當讓朋友知道,免得人家有癡漢等丫頭這一類的事 情。他心裡這樣責備著自己,走到大門裡去。常居士似乎是知道他來了,昂了頭向 屋子外叫道:「小南,是洪先生來了吧?我說不是?人家有那一番惻隱之心,還不 知道你媽今天的病怎麼樣呢?怎能夠不來?」士毅在院子裡答道:「這兩天事情忙 一點。來,我是一定來的,就是我不來了,我也會打老先生一個招呼,免得指望著 我幫忙呀。」說著這話,已經走到很窄小的那個中間屋子裡去。常居士摸索著迎上 前來,兩手握了士毅一隻手臂,然後慢慢地縮了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手托著,一 手按著,點了兩點頭,表示出那誠懇的樣子來,卻道:「洪先生,我得著你,算是 一活三條命。要不然,我內人病死,我要急死,我這個丫頭,前路茫茫,更是不知 道要落到什麼地步。小孩子說,老讓你幫忙,要煮一碗麵請請你。其實這買面的錢, 也是洪先生的,你別管她這面是誰花錢買的,你只瞧她這樣一點孝心吧。」士毅啊 喲了一聲道:「老先生,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折煞我了。」小南道:「屋子裡沒有 地方坐,又髒得要命,還是請洪先生在院子裡坐吧。」士毅道:「這裡我已經來熟 了,那裡坐都行,不必和我客氣。」小南不由分說,忙碌了一陣子,她將一把破爛 的方凳子,放在階沿石邊。又端了一個矮凳子放在旁邊,用手拍了矮凳子道:「就 請這兒坐吧。」士毅也覺得他們屋子裡,充滿了煤臭與汗氣味,到外面來坐,正合 其意,笑著坐下了。常居士扶了壁,摸索著出來,也在階沿石上坐著。屋簷下一個 煤爐子上,用三塊小石頭,支了一口補上鋸釘的大鍋,燒上了一鍋水,只是將一方 柳條編的籠屜托子蓋了,在那縫裡,只管冒出熱氣來。小南在屋子裡,端出來一隻 缺子口的綠瓦盆,盆上蓋了一條藍布濕手巾。掀開手巾來,中間兩大碗北方人吃的 面鹵,乃是雞蛋、肉絲、黃花菜、木耳、花椒、芡粉合煮的東西。碗外面,就圍上 了幾大捆切麵條。於是小南取了笊籬筷子,就在當院子下起面來。

  常居士坐在階沿石上、風由上手吹來,正好將面鍋裡的熱氣,吹到他面前,他 聳了鼻子尖,不由得喝起彩來道:「香,好香!機器面比咱們土面來得香,也好吃 些。」士毅道:「老先生,你大概肚子餓了,給你先盛上一碗吧?」常居士笑道: 「不忙不忙,你們那一碗鹵恐怕涼了,得熱上一點兒吧?」小南並不答覆他這一句 話,取出一個大碗來,盛上了一碗麵,將一個盛了醬的小蝶子,一齊送到方凳子上, 將一雙筷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你先吃吧。這黃醬倒是挺好的,我忘了買香油給 你炸上一炸,你就這樣拌著吃吧。」常居士一手接下筷子,一手探索著摸了碗道: 「我怎好先吃呢?」小南道:「你吃素,我們吃葷,你先吃吧。免得鬧在一處,也 不乾淨。」常居士將臉向著士毅笑道:「我這就不恭敬了。」於是摸了黃醬碟子在 手,用筷子撥了一半黃醬在白水煮的麵碗裡,然後筷子在麵碗裡一陣胡拌,低了頭, 稀哩唆羅,便吃起來。那一碗麵何消片刻,吃了個乾淨。小南也不說什麼,接過了 麵碗去,悄悄地又給他盛上一碗。接著她將兩碗鹵放在方凳子上,然後盛了一碗麵, 雙手捧著,送到士毅面前。又取了一雙筷子,用自己的大衣襟,擦了兩擦,拐了嘴 笑著送了過來。士毅笑道:「何必這樣客氣呢?」小南笑道:「你要說客氣,我們 可寒憎,瓜子不飽是人心,你別說什麼口味就得啦。」

  士毅吃著面,心裡也就想著,像小南這樣的女孩子,總是聰明人,分明是她要 煮麵給我吃,例說是她父親要煮麵謝我,在這種做作之下,與其說是她將人情讓與 父親做,倒不如說是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她果然是不好意思,這其間便是有意味的。 不要說她是個撿煤核的小妞兒,她一樣懂得什麼叫溫柔,什麼叫愛情呀。心裡想著, 眼睛就不住地向她看了幾眼。她捧了一碗麵,先是對了方凳子站著吃,因為士毅老 是望她,她就掉轉身,朝著大門外吃了。士毅見她越發的害臊,就不再看她了,吃 完了一大碗麵,將碗與筷子向方凳子上一放,小南回轉身來,立刻放下自己的碗, 伸手將士毅的碗拿過去,便要去盛面,士毅用手按了碗道:「行了行了,我吃飽了。」 小南笑道:「你嫌我們的東西做得不好吃吧?」士毅笑道:「那是笑話了。我又不 是王孫公子,怕什麼髒?我的量,本來就不大,這一大碗,就是勉強吃下去的。」 小南道:「舀點兒麵湯對鹵喝吧?你不再吃一點,我的手拿不回來。」士毅聽她如 此說著,沒有法子再可以拒絕,只得笑道:「好!我喝,就是湯,也請你給我少舀 一點。」於是小南將碗拿過去,舀了大半碗熱湯,親自用湯匙將面鹵舀到湯碗裡來 和著。士毅雖是在窮苦中,但是這一個多月來,有了事情了,每餐飯總是可以吃飽 的。像這樣的麵湯沖鹹鹵喝,實在不會感到什麼滋味。可是對於小南這樣的人情, 又不能不領受,只得勉勉強強把那一碗湯,喝下半碗去。小南看那樣子,知道人家 也是喝著沒有味,因笑道:「洪先生,你等著吧。」士毅突然聽到說等著,倒有些 莫名其妙,就睜了眼向她望著。她笑道:「等我有一天發了財,我請你上館子吃一 餐。」常居士倒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因道:「人家要吃你一餐,還要等你發了財 才有指望呢。你這輩子要不發財呢?」小南道:「一個人一生一世,有倒霉的日子, 總也有走運的日子,你忙什麼?」常居士卻歎了一口氣道:「一個人總要安守本分, 別去胡想,像咱們這樣的人家,財神爺肯走了進來嗎?你媽是個無知無識的婦道, 我是個殘疾人,你是個窮姑娘,咱們躺在家裡,天上會掉下餡餅來嗎?」士毅笑道: 「這也難說,天下躺在家裡發財的人,也多著呢?就以你姑娘而論,焉知她將來就 不會發財?」小南笑道:「對了,也許我挖到一窖銀子呢,我不就發了財嗎?」

  大家說說笑笑,把這一頓面吃了過去。士毅道:「我來了這久,忙著吃麵,把 一個消息,忘記告訴老先生。就是上次我說的,可以給伯母找一個事情的話,現在 可以辦到了。事情很好,面子上也過得去,就是在工廠送活到外面去做,人家做好 了,又去取回來,事情很輕鬆的。除了每月八塊錢而外,還可以在工廠裡吃飯,合 起來,也有十幾塊錢一個月,不是很可以輕府上一個累嗎?」常居士聽說,早是情 不自禁地向他連連拱了幾下手道:「這就好極了,就請洪先生玉成這件事吧。」士 毅道:「可是有一層,伯母現在病著呢,她怎能上工呢?」常居士聽說,將眉毛連 連皺了幾皺。士毅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可以請令愛先去,代替十天半個月。」 小南聽說,連忙頓著腳道:「我去我去,哪一天去?」常居士道:「人家不過是這 樣一個消息,成不成還不知道呢,那裡就能夠說定了日期?」小南一頭高興,不覺 冰冷下去。那臉色也就由笑嘻嘻的,一變而繃了起來。士毅笑道:「只要姑娘願意 去,我一定努力去說,多少總有點希望。」小南不覺向他勾了一勾頭道:「我這裡 先謝謝了。」常居士他雖不看見,他用臉朝了小南站的那一方面,似乎有點感覺, 點著頭道:「對了對了,多謝謝吧。」士毅吃了她親手做的一碗麵,心裡已經有一 種奇異的感覺。現在他爺兒倆這樣的感謝,更教他興奮起來,便站起來安慰著小南 道:「我盡力去辦,只要會裡幹事先生肯答應,我就磕三個頭也給你把這事情說妥 下來。」說著話時,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幾下。小南向她微笑著,眼睛 可射到瞎子父親身上來。她順手抬了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捏著搖撼了幾下,向 他微微地笑著。這個樣子,她是表示了很深的感激與希望,士毅哪裡還有推托的余 地?因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給你辦成功就是了。我不光是答應你就算了事, 還有許多事要一同去辦的呢。事不宜遲,我馬上回去就給你辦理。」士毅說了,人 就向外走著。小南跟在後面,追了出來,卻握住他一隻手,只是嘻嘻地發出那無聲 的笑。士毅看她這樣親熱,心裡自是滿意,可是急於無話來安慰她,就笑著問道: 「今天你不短錢用嗎?」小南道:「今天我不用錢了,你明天再把錢給我就是了。」 士毅答應了一聲好,高高興興地走回會館去。

  他有生以來,不曾經過女人對他有一種表示。今天小南這番好意,是平生第一 次受著女人的恩惠,覺得這種恩惠,實在別有一種滋味,自己一個人低頭走著仔細 回想,總覺得小南這個人,不可以看她年輕,不可以笑她是撿煤核的,實在她也是 無所不知的人。正想到得意之時,身後忽然有人叫起來道:「老洪,你要到什麼地 方去?」士毅猛然回頭一看,呵喲一聲,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原來已經走過了 會館門口好幾家門戶了。叫的人卻是會館裡的同鄉,怎料到他如此窮困的人,會發 生愛情問題?所以他隨便說著,也沒人注意他。然而他走到自己臥室裡以後,架起 兩腿,在床上躺著又繼續地想著下去。覺得小南這種要求,自己無論如何,應當給 她辦成。這樣一來,自己可以少有些經濟上的負擔,其二,給她找了一個事,她對 我的感情,要格外好些。那個時候,在友誼上我就可以到進一步的程度了。想到這 裡,自己加上了一筆但是,所謂進一步的程度,井不是像上次帶她到西便門外去的 那種舉動,這是要她感覺得我這人待她不錯,她不應當把我當一個父親的朋友,應 當把我當她一個知心的人,一切的情形,彼此都可以有個商量。到了那個時候,必 定水到渠成,不用我有什麼要求,她父母也許就會出來主張一切的了。不過這樣一 來,我周濟幫助人家的用意,完全把假面目揭破了,不過是一種引誘的手段而已。 別的還罷了,我打了一個佛學的幌子,去和那好佛的常老頭子歪纏,世界上真是有 佛的話,我這人就該打下十八層地獄去。我現在要做好人,只有幫他們的忙,不圖 他們的報酬。可是又得說回來了,我手餬口吃,自己還顧全不過來呢,為什麼去幫 別人的忙呢?假使我不去幫他們的忙,像小南這樣的孩子,作個煤妞兒終身,未免 可惜!而且她是十二分的希望我去幫她的忙。假使我不去幫她的忙,她那種失望, 比受了我的引誘,還要難過萬分呢。自己想來想去,始終得不著一個解決的辦法。 還是起來,預備了燈火,掩著房門,靠了桌子坐著。呵喲,這一下子提醒了他,桌 子角上還有一本道藏書和一疊稿子紙,自己一種新加的工作,晚上回來,還不曾動 手哩。本來自己想著,累了這些天很是無聊,今天可以不必寫了,反正自己掙的錢, 總夠自己吃飯的。寫字掙來的錢,都是給常家人用了,不過是為人辛苦。決計不做 那傻事了,也可以養養自己幾分精力。然而到了現在,這計劃又該變遷了,臨走的 時候,小南曾說了一句,有錢明天給她用,若是明天見了面,不給她錢用,未免有 點難為情。我有的是精力,便費點神,只要今天帶個夜工,寫個三四千字出來,明 天就可以給她三四毛錢了。我的能力固然是小,可是她的希望也不大。若是做這一 點事,我還要考慮,太沒有出息了。這沒有什麼難處,不過是寫。想到一個寫字, 自己振作起精神,立刻磨墨展紙,就寫了起來。以謄寫經卷而論,一小時寫一千字, 並不為多,但是士毅在白天,寫過字,辦過公,還跑過路,又以他的精神而論,也 就用得可以的了。況且回得家來,又是這樣的思索,實在是不能寫字了。可是他覺 得今天晚上,有的是空餘的時間,又何必不寫幾個字呢?因之排除了一切的困難, 他還是繼續地寫了下去。由晚上八點鐘,寫到十一點鐘,也不過僅僅寫了兩千字。 將這個到會裡去領款,兩角錢而已。無論如何,總得再寫二千字,明天所得的錢, 才拿出來不寒磣。因之趁磨墨的工夫,休息了片刻。磨完了,按著紙,又繼續地寫。 也許是人真個有些疲倦了,寫著寫著,兩隻眼睛的眼皮,不由人作主,只管要合攏 起來。自己雖然竭力地提起精神來,要把眼皮撐著,但是眼睛裡所看的字,和手下 所寫的字,有時竟不會一樣。猛然省悟過來,定睛一看,竟寫了好幾個小南在稿子 上。心裡連說糟了。所幸寫錯的,還僅僅是最後一張,若是以前幾張都有錯字,今 天的工夫,算是白費了。自己也是想不開,今天既是寫得太累了,今晚上可以休息, 明天起個早來寫,不是一樣嗎?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做事做到累了,總是貪 睡的,明天不但不能起早,也許比平常起得晚,那又怎麼辦呢?窮人手下又沒有鬧 鐘,可以放在床頭,讓它到時把人吵醒。也不像在家裡的人,假使要起早的話,可 以托付別個,早早地喊一聲。

  他正想著,一個蒼蠅嗡的一聲,在燈光上繞了一個圈子飛著,他自己不覺噗嗤 一聲笑了起來。心裡想著,有了。前兩天,晚上忘了關窗戶,一天亮飛進幾個蒼蠅 來,就把人吵醒了。我何不打開窗戶,打開房門,大大的歡迎蒼蠅進來?明天早上, 它在我臉上爬著,癢得我自然會醒。蒼蠅就是我的鬧鐘,蒼蠅就是叫我起身的聽差。 這個法子絕妙,再也不用猶豫的了。於是門窗一起打開,吹滅了燈,安心上床去睡。 到了次日天剛亮的時候,果然有幾個餓蒼蠅在屋子裡飛著。因為睡著的人,身上是 有熱氣的,那蒼蠅就飛到人手上人臉上來嗅那熱氣,爬來爬去,鬧得人渾身作癢。 士毅朦朧中用手在臉上撥了幾撥。可是蒼蠅對於熱氣,是有一種特別嗜好的,你雖 是把它竭力轟跑了,它拚命地掙扎,飛過去,又飛回來。這樣的拚命交計有五六分 鐘之久,這個慇勤的飛僕,到底把士毅叫了起來。士毅睜開眼睛一看,呵喲!天亮 了,蒼蠅催我來了。於是匆匆忙忙的,披衣起床,趕快就揣著臉盆到廚房裡去舀了 一盆涼水來洗臉。也不知昨天是什麼事大意了,卻把一條舊的洗臉手巾,不知放到 哪裡去了?找了很久,手巾沒有法子找著,若是這樣找下去,又要耽誤不少寫字的 工夫,因之只把涼水在臉上澆了兩下,掀起一片衣襟,將臉隨便地擦抹了一把,趕 快就伏到桌上來寫字。寫了幾行,就看看窗子外頭的日影。因為在會館裡住著,從 來沒有鐘表看時間,現在已經練成了一種習慣,不必看鐘表,只要看著屋簷下及牆 上的日影,就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所以他的心事,老是分著兩層,一方面寫字,一 方面注意著日影。他總算寫得快的,不到半小時之久,他就寫起了五百字。照這樣 算著,一個鐘頭,好寫一千字了。起來得如此之早,當然好寫兩個鐘頭的字,才到 慈善會去。便便宜宜的,可以在早上掙兩角錢到手了。如此想著,筆在紙上,真個 如蠶食葉,寫得是很快。不過昨日帶病睡覺,今天起來得如此之早,卻並沒有把病 放在心上。直到寫過兩個鐘頭以後,預計的兩千字,已經可以寫完了,於是覺著自 己的頭腦,一陣比一陣的發脹。恨不得伏在桌上,立刻睡上一會兒才好。然而這最 後幾行字不寫起來,這一角錢的報酬,今天就不能拿。再拿不到兩角錢,回頭到小 南家去,小南伸手要錢,就沒有法可以出手。想到這裡,不由得自己不格外努力, 於是咬著牙,低了頭又謄寫起來。一口氣把最後一頁寫完了,看看窗子外的日影, 也不過七點多鐘,到上慈善會辦公的時間,約摸還有一小時,於是將筆一拋,歎口 氣道:「我可寫完了。」

  只說完了這句,他就兩手伏在桌上,頭枕在手臂上,朦朧地睡去。本來他是可 以上床去睡的,可是他心裡也自己警戒著自己,假使睡得太舒服了,恐怕起不來了, 還是伏在桌上,閉閉眼睛,稍微休息一會就算了。因之他伏在手臂上,剛剛有點意 志模糊,立刻想起來道:「不要到了鐘點了吧?」立刻抬起頭來,睜開眼看看窗外 的日影,還是先前看的那個樣子,並沒有什麼移動。這也是自己小心過度了,這個 樣子,自己也許不曾睡到五分鐘呢。於是自己寬慰著自己道:「時間還早著呢,好 好地睡半點鐘吧?」他下了這個決心,便又伏在桌上睡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睡了 多少時候,將頭向上一衝,叫起來道:「到了時間了,起來吧,起來吧。」果然站 起來看時,太陽影子,也只是每日在床上剛醒的時候,並沒有到出門的時候,然而 這也就時間無多了。自己再也不敢睡,立刻將桌上的稿件收拾收拾,就出門去。他 第一項工作,就是把抄的字交到幹事先生手上,領了四角洋錢到手。那給錢的幹事, 對他臉上望望,因問道:「洪先生,你在北平是一個人呢?還是帶有家眷?」士毅 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何在?便道:「自然就是我一個,我這種情形,還能養家眷嗎?」 幹事道:「既然只是一個人,何必這樣苦苦地工作,每天除了到會來辦公而外,你 總有這些字交卷,和那不工作光抄字的人,也差不多,你實在是太苦了。這幾天, 不但你的臉色憔悴了許多,就是你的眼睛也紅了。據我看來,怕是帶夜工的緣故吧?」 士毅微笑道:「你猜是猜對了一半。不過我這樣做苦工,也是沒有法子。我雖是不 養家眷,可是以前窮得沒奈何,借了債不少,現在我要趕出一點錢來,把這債還一 還。」幹事先生道:「這樣子,事就難說了,還債要緊,性命也是要緊呀。」說著, 望了他,倒替他歎了一口氣。士毅不便說什麼,自垂著頭走了。可是辦公的時候, 他心裡就想著,幹事先生說的話,性命要緊。不要這樣狠命地寫字吧?可是我要不 這樣加工趕造的話,我哪有錢幫小南的忙呢?好容易掙扎到現在,小南對我有些意 思了。我忽然把以前努力的事情,一齊停止不管了,那末,交情也就從此中止了, 未免可惜!幹事先生說的話不要管他,我還是干我的。不見得一個人每天多寫幾千 字,會把人寫死。因之辦完了公,回去吃飯的時候,怕煮飯耽誤了工作,只買了幾 個大燒餅,一路走著,一路啃了回會館去。

  到了會館之後,向會館裡同鄉,討了兩杯熱茶喝著。看了看屋簷下的太陽影子, 那陽光和屋陰分界之處,黑白分明,有如刀截,筆直一條。這樣子,正是太陽當頂 了。往日這個時候,在慈善會裡,還不曾出門,今天就回了家了,時候很早,何不 趕快多寫上一頁?主意有了,立刻把衣袖一掀,站在桌子邊磨起墨來。將墨放著, 就伏到桌子邊,展紙伸毫來寫字。他寫字的時候,卻聽到隔壁屋子裡有人道:「老 洪這幾天,起早歇晚,連回來吃飯的時候,都不肯停一下,這麼寫字,什麼事,要 這樣子的忙法?」又一個人道:「他在北平苦夠了,大概他想積攢幾個錢,預備將 來沒有法子的時候,好回家吧?他這個人,一錢如命,是不肯枉費一文的。」士毅 聽了這話,心裡真不免有些慚愧,我真是一個錢不肯枉花嗎?豈知我都是為了枉花, 才這樣的賣力呢?人生在世,大概是不會滿足的,有飯吃,就想衣穿。有吃有喝了, 便想一切的逍遙快樂。等著一切逍遙快樂,有些希望了,這就預備花錢。到了這時, 錢總是不夠花的,於是就拚命去想法子,只要能得著錢,無論出什麼力量,都在所 不惜。這就忙碌來了,苦惱也來了,這不但是自己如此,就是自己所看到得意或失 意的人,也莫非不如此!我剛吃了幾天飽飯,就貪上了女色,這不該打嗎?可是話 又說回來了,窮人就不該貪女色嗎?想著想著,手裡拿了筆,不寫字,也不放下, 只是懸著筆,眼望窗子外出神。許久許久,忽然哎呀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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