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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攜手作清談漸興妄念 濯污驚絕艷忽動枯彈


  這時,士毅在週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都沒有錢,他就在破椅子上,用手托了頭, 前前後後,想著這錢是在哪裡丟的?想了許久,記起來了。記得聽廣播無線電的時 候,自己怕錢票失落,曾在衣袋裡將鈔票取出,向襪子筒裡塞了進去。這一段動作, 記得清清楚楚,決計不會錯的,趕快彎腰一摸襪子筒,不由得哈哈笑起來,這裡可 不是那十元鈔票,做了一小疊子,緊貼了肉嗎?手裡拿了鈔票,想起剛才那一陣慌 亂,真未免可笑。當時匆匆地買了一些現成的麵食吃了,就趕到前門夜市,花了一 塊多錢,買了一件半新舊的灰布大褂,又跑到小理發館去,理了一回發,然後很高 興地回去了。這一晚睡得更是神魂顛倒,做了幾十個片斷小夢,所夢見的,都是和 那小南姑娘在一處。

  到了次日起來,天色明亮未久,太陽還不曾照到院子裡,士毅立刻就忙著用冷 水洗過臉,漱過口,就向順治門外的牆根鐵道走來。可是當他走到鐵道上的時候, 那東邊起來的太陽,還只高高照到柳樹梢上,帶了雞子黃色,不用說,天氣還早著 啦。士毅走到小南上次偷煤的地方一看,她並不在那裡,料著她還不曾來,向鐵路 兩邊看了看,依然還是向走去的路上走回。走了一截路,並不見她來,心想,莫非 她早夾了,已經走上前方去了吧?如此想著,他轉身依然向前走。這回走得很遠, 直等快走到西便門了,還是沒有看到她,這可決定她沒有來,二次又走回去。這樣 來來去去的,約摸走了一小時有餘,並不見小南,兩隻腳有些累了,待要坐下來吧, 鐵路上有人經過,看到這情形,必要疑惑,為什麼這樣一個穿長衣服的人,一大早 就在這裡坐著呢?待要依然走,真有點累。一個人只管這樣徘徊著,忽然靠樹看看 水,忽然在鐵路上又走著數那枕木,忽然又在人行路上,來去踱著小步,始終是不 見人來。自己沒有表,這地方一邊是城濠,一邊是城牆,也找不著一個地方去看鐘, 再看看樹上的太陽,已不是金黃色,只覺熱氣射人。那末,可知是時候不早了,這 樣一個蓬首垢面的毛丫頭,倒也如此擺架子,待不去理會她,又怕她果來了。心裡 煩躁起來,便想到女人總是不能犯她的,你若犯她,就不免受她的脅制。高興而來, 變成了苦悶,由苦悶又變成了怨恨了。

  然而所幸那小南為了他許著許多好處,畢竟是來了,在鐵路的遠遠處,手臂上 挽了個破籃子,低了頭跨著枕木,一步一步走來。士毅本著一肚皮牢騷,想見著她 說她兩句的,可是等她走到身邊以後,她忽然一笑低頭,低聲道:「你早來啦?」 他無論有什麼大脾氣,這時也洩漏不出來了,只得也就向著她笑道:「我可不是早 來了嗎?來得可就早了,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小南低著頭,默想了一會,才笑道: 「這還晚了嗎?」士毅笑道:「晚是不晚,可是也不早。」這句話剛剛說完,忽然 覺得自己太矛盾了,既是不晚,何又不早呢?這句話要加以解釋,恐怕更會引起人 家的誤會,而且這件事,實在也無法可以解釋,便只得和她笑了一笑,把這事遮掩 過去。她對於這些話似乎不以為意,依然低了頭,在一邊站著。士毅兩手背在身後, 輕輕咳嗽了兩聲,向她笑道:「你今天出來得這樣子早,你媽沒有問你嗎?」她搖 了搖頭。士毅又沒有話說了,抬頭想了一想,才道:「我們順著鐵路走一走吧。回 頭我帶你逛天橋會,買一些東西送你。」小南道:「順著鐵道往哪兒走哇?」士毅 道:「反正我們不能站在這兒說話,現在逛天橋,又嫌早一點,我們不順著鐵道溜 達溜躂嗎?」小南也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低了頭不作聲。士毅心裡砰砰地跳 了一陣,手伸到衣袋裡去,摸著他帶的錢。他本來是些一元的鈔票,他昨晚在靈機 一動之下,就把鈔票換了兩塊現洋在身上,這時握了一塊銀元在巴掌心裡,便掏了 出來。見小南背了身子低著頭的,就把這洋錢一伸,想遞給她。但不知是何緣故, 這手竟有些抖顫起來。於是復把這洋錢收起,又揣到衣袋裡去。但是將銀洋剛剛放 下,看了小南那樣默默無言的樣子,覺得老如此站著不動,決不是辦法,於是又把 銀洋掏了出來,先捏在手裡,向她笑道:「你今天不短錢用嗎?」她先是默然,後 又答道:「我哪天也短錢用呢。」士毅道:「囉!這一塊錢,給你去買雙襪子穿。」 她突然聽到一塊錢三個字,似乎吃了一驚,便掉轉身來,向士教望著。見他果然拿 了一塊錢在手,即時無話可說,卻道:「你幹嗎給我這些錢啦?」士毅真不料給她 一塊錢,她會受寵若驚,那手就不抖顫了,將銀元遞到她手裡,笑道:「這不算多, 回頭我還要給你錢呢,你和我走吧。」

  小南將一塊錢捏在手心裡,便移起腳步來。士毅和她並排走著,靜默了許久, 不知道要和她說句什麼才好?久之久之,才笑道:「你不樂意和我交朋友嗎?」她 將頭一扭,笑了。士毅一看這樣子,她不是不懂風情的孩子,便道:「我們一路走 著,若是有人問我們的話……」小南笑道:「我曉得,我會說你是我哥哥。」這哥 哥兩個字,送到士毅耳朵裡來,不由得週身緊縮了一陣,笑道:「這就好極了。你 不是很聰明嗎?」小南道:「這年頭兒,誰也不傻呀?」士毅一直向前走,漸漸走 到無人之處,便擠著和她並排走,又道:「我替你提了這籃子吧。」於是把籃子接 了過來,一手接了籃子,一手便握了她的手。

  那小南姑娘,雖是將手縮了一縮,但是並不怎樣的用力,所以這手,始終是讓 人家緊緊地握著。她無所謂,不過是低了頭,依然緩緩走路而已,可是士毅只感到 週身熱血奔流,自己已不知道是到了什麼環境裡面。想了一些時候,才想到她的家 庭問題,可以作談話資料,便問道:「你父親幹什麼的?」小南道:「他也是個先 生呢,因為他眼睛壞了,我們就窮下來。」士毅道:「他有多大年紀哩?」小南道: 「他四十九歲了。」士毅道:「三十多歲才生你啦?你母親多大歲數哩?」小南道: 「我媽可年歲小,今年還只三十四歲呢。」士毅道:「你父親當然是個可憐的人了, 你母親呢?」小南道:「我媽為人也很直爽的,就是嘴直,有些人不大喜歡她。」 士毅道:「若是我見著你媽,她怎樣對待我呢?」小南道:「你別說和我出來玩過, 那就不要緊。」士毅將她的手緊緊捏了兩把,笑道:「為什麼呢?」小南把手一縮, 把手摔開了,笑著扭了脖子道:「你是存心還是怎麼著?這又什麼不明白的?」士 毅知道她是不會有拒絕的表示的。膽子更大了,就扶了她的肩膀,慢慢地走著道: 「你能天天和我出來玩嗎?」小南道:「行啦。我有什麼不成?可是你要天天辦公 的,哪有工夫陪我玩呢?」士毅用手摸著她的頭髮,笑道:「你這個很好的孩子, 為什麼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糟到這種樣子哩?」小南道:「像我們這種人,配梳 頭,配洗臉嗎?一轉身就全身黑。」士毅道:「你難道願意一輩子撿煤核嗎?」小 南道:「誰是那樣賤骨頭,願意一輩子撿煤核?」士毅道:「我也知道你不能那樣 傻。可是你弄得身上這樣亂七八糟的,除了我,那裡還有那種人和你交朋友?」小 南點了點頭道:「你這人是很好的。」士毅道:「你知道很好就得了。可是你要和 我交朋友,你必得聽我的話,第一,別和那些撿煤核的野小子在一處。第二,你得 把身上弄乾淨一點。自然我總會天天給你錢花,讓你去買些應用的東西。」小南道: 「你在那個慈善會裡,一個月能掙多少工錢呢?」這個問題,逼著士毅卻無法子答 復, 說多了不像, 說少了,又怕小南聽了不高興,想了一想,便反問她一句道: 「你看我一個月應該掙多少錢哩?」小南低了頭一步一步地走著,突然一抬頭道: 「我看你總也掙個十塊二十塊的吧?」士毅鼻子裡微微哼了一聲道:「對了。」於 是二人又悄悄地向著西便門走去。士毅道:「你家裡一個月要花多少錢?」小南道: 「沒有准,多掙錢,多用,少掙錢少用。」士毅道:「若是一個月,你家有我掙的 這些錢,你家夠用的嗎?」小南道:「那自然夠用的了。」士毅道:「那末,你家 有我這樣一個掙錢的人,你家裡就好了。」小南望了他微微一笑。士毅笑道:「這 樣吧,我到你家去,給你媽作乾兒子,那末,你家就有一個養家活口的人了。」小 南道:「我們家哪配呀?」士毅嘻嘻地笑道:「為什麼不配?只要你答應,你家就 算辦通了一半了。」小南將身子一閃道:「仔細人來了,別動手動腳的。」士毅道: 「你說的,咱們是兄妹相稱,人瞧見了也不要緊呀。」小南道:「嘿!說著說著, 快到便門了,你帶我到哪兒去呀?」士毅道:「出便門去玩玩吧,咱們只當是逛公 園。回頭我們雇洋車上天橋去吧。」小南道:「可別走遠了。走遠了,我有點害怕。」 士毅道:「沒關係。有我在一處走著,走到天邊也不要緊,你餓了嗎?前面有家油 條燒餅鋪,咱們買點兒吃的,你看好不好?」小南笑著點了點頭。

  說著話,走開鐵路,就向便門的一條小街上來。這裡有燒餅店,有生熟豬肉店, 有油鹽小雜貨店。於是買了十二個燒餅,十二根油條。又到豬肉店裡,買了兩包盒 子菜。所謂盒子菜者,乃是豬肉店裡,將醬肉醬肘子,以及醬肚鹵肝的屑末併攏在 一處,用一張荷葉包著,固定了是十個子一包,或二十個子一包,雖然是不大衛生, 然而在吃不起肉的窮人,藉著這個機會,總可以大大的嘗些肉味了。士毅自己拿了 油條燒餅,這荷葉包是用繩子掛著的,就付與小南提著。小南提了那兩包盒子菜, 雖然是不曾吃到口,然而聞到這種醬肉的氣味,已經讓她肚子裡的饞蟲,向上鼓動, 不由她不跟著士毅走了。士毅帶她走出了便門,就向鄉下走來。

  這個時候,田地雖是不曾長上青來,可是有一大部分的樹林,都有了嫩綠的樹 葉子了。在暖和的太陽下面,照著平原大地上,有了這滿帶著生機的樹林,令人望 著,心裡說不出來的有那分高興。走了有一里路之遙,士毅看著,前後並無行人, 路的南邊,有半倒的廢廟,便向廟後指道:「我們先到廟後把東西吃了再走吧。」 小南並不駁回,就跟著他一直向廟後走來。廟的後身,有片高土基,二人走到土基 上,找了兩塊青磚放在地當中,將油條燒餅盒子菜,全放在青磚上,然後邀著小南 席地而坐。自己先拿一個燒餅斜面披開,將一根油條,夾在燒餅中間,遞到小南手 上,笑道:「你先吃這個。」小南不曾吃到口,先聞著那股子芝麻香油味兒,咕嘟 一聲,便嚥了一次口沫。不過當了人家,張開大嘴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因之半 側了身子,背著人家咀嚼。不到兩三分鐘的工夫,就把一個燒餅吃了下去。士毅真 是能體貼人家,當她吃完了背轉身來的時候,他已經在一個燒餅裡面,灌著滿滿的 盒子菜,又遞到她手上去。她低頭笑道:「你盡讓我,你自己不吃嗎?」士毅道: 「我為什麼不吃?我給你預備好了,我再吃呀。你看我這個朋友不錯吧?」小南笑 著點點頭,只管微笑。

  士毅看了四周沒有一個人, 就靠了她坐著, 將她一隻手拉到懷裡來,笑道: 「小妹妹,你知道我很愛你嗎?」小南自有生以來,不曾聽過人和她說出這種話, 十六歲的孩子,聽了這種話,又有什麼不明白的?不知是何緣故,她週身的肌肉, 在這一句話之後,一齊抖顫起來。自己雖依然還在吃燒餅已經不是吃燒餅那樣覺得 燒餅格外的好吃,現在卻是很平常的了。士毅雖是個男子,也是心裡砰砰亂跳,在 那句話說過之後,他一樣的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靜默之中,無事可幹,只是陪著 人家吃燒餅而已。把燒餅油條盒子菜都吃完了,依然不敢把心中要說的話說了,只 管向小南望著,小南是將背朝著他,他就可以看到小南的後頸窩,這可有點掃人的 興頭,只見在脖子上的黑泥,幾乎成了一層灰漆,便向她道:「你轉過臉來,我給 樣東西你瞧瞧。」說著,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個白毛巾包來。小南一回頭看到,便 問道:「這裡面是什麼?」士毅笑道:「我特意為你買的呀。」於是將毛巾包子打 了開來,小南看時,乃是一塊胰子,一把小骨梳。小南道:「你把這東西送我嗎?」 士毅站起來,用手向東邊的壞牆根一指,笑道:「那裡有一道河,我帶你到那裡去 洗個臉去。」小南道:「幹嗎洗臉?」士毅道:「嘿!你這樣一個年輕的姑娘,為 什麼不愛好?你一定很好看的,我要看你洗了臉之後,是個什麼樣子?」小南抿嘴 笑道:「好不了。別看!」士毅道:「去洗臉吧。洗了臉之後,我給你做好衣服穿。 走吧!」

  說著,挽了小南一隻胳膀,就要她起來。她本來也無可無不可,經他用力一拉, 更是不能不動,於是隨著他又向城牆邊走來。這裡約有半里路之遙,在城牆之外, 有一道城壕,這外城的城壕,並沒有人家家裡的溝水流去,很是清亮。士毅扶著她, 慢慢走到壕邊上來,笑道:「你到水邊下去,我給你開一個光。」小南道:「你真 要我洗臉嗎?」他如此說著,再也不客氣將她拖著,就拖到城壕邊來。自已先蹲下 去,拉著她也蹲下來。她到了這時,已失卻抵抗的能力,一來是一個女孩子,跟著 一個壯年男子,到了野外來,如何敢得罪他?二來也覺士毅這個人待人很好。於是 蹲下來笑道:「我這樣大的人,難道臉都不會洗嗎?」於是接過手巾,浸在流水裡 面,搓了幾把。士毅道:「不行,還是我來吧。」於是替她先捲著兩隻袖子,露出 一隻溜圓的手臂來。然後一手按了她的脖子,一手將濕的毛巾,在她臉上搽抹起來。 先搽抹過一遍,再用胰子在手上擦了一層,就由她的臉上洗到耳朵邊下,由耳朵邊 下,再洗到後頸窩裡。小南笑得只是將身子縮著一團,連道:「你別動手,我怕咯 支,你叫我洗那裡,我就洗那裡得了。」士毅因她極力閃躲著,自己蹲在地上,側 了身子,實在也是費勁得很,就站在她身後道:「你再洗洗頭髮。」她果然就低了 頭,用手巾打濕了水,自在頭上淋洗下去。洗了一擦胰子,擦了胰子又洗。士毅道: 「行了。我來給你梳梳,你自己洗洗臉,洗洗手胳臂。」說著,撿起那把小梳子, 在她身後,慢慢梳了起來。她帶等著他梳頭,將她的臉和手,洗過了無數回。

  士毅在她身後,已經看到她的後頸脖子,潔白異常,她有時抬起頭來,那兩隻 手胳臂,也是像嫩藕似的。頭髮梳清了,又沾了水,由白的脖子一襯托,也是很烏 亮,士毅笑道:「怎麼樣?你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嗎?來,你掉轉身來,我給你 梳一梳前頭的覆發。」她聽說,真個站了起來,將臉對著他,眼珠一轉,向他微微 一笑。士毅突然和她面對面之後,不由得發了愣,她笑著,他卻說不出話來。手上 的梳子,落下地去,也不知道。許久,才失聲道:「哎呀!你有這樣美呀?」原來 她洗過臉之後,露出她整個的鵝蛋臉來,又白又嫩,剛剛是有點害臊,兩頰更是紅 起兩個圓圓的暈來。白裡透紅,非常的好看。士毅原來就覺得她一雙眼睛不錯,現 時在一度洗過臉之後,那一雙眼睛更是烏亮圓活。而且她向人一轉,且又露著白牙 一笑,實在是媚極了。真不料一個撿煤核的女郎,有這樣漂亮的臉子,真是把一塊 美玉藏埋在污泥裡面了。小南看他向著自己發愣,便道:「你幹嗎呀?不認得我嗎?」 士毅道:「這樣一來,我真不認得你了。你……你……」小南道:「我什麼?」士 毅道:「你可惜了。」於是拉著她一隻手臂,反覆看了兩看,又送到鼻子尖上,聞 了幾下,情不自禁的,突然兩手將小南一摟。小南藏躲不了,就將頭藏到他懷裡去。 士毅渾身的血管又緊張起來,緊緊地將她摟抱著,低了頭,就要向她脖子上去聞著。 在她這一低頭之間,見她衣服的領圈,濕了一大塊,於是慢慢地給她捲著領子。在 這時,發現了她衣領之下,套了一根細的線辮在脖子上,兩個指頭一鉗,提出線來, 那線並不短,最下端,卻有一樣黃色的東西。士毅不摟著她了,將那黃色的東西, 托在手上一看, 原來是個銅質制的X字,因問她道:「你身上懸了這樣一個東西, 是做什麼的?」小南搶著,依然向自己衣領子裡塞了下去。笑道:「銅東西,戴著 怪寒磣的, 我不讓人看見。 」士毅道:「既是怕寒磣,為什麼戴著?」小南道: 「那是我爸爸給我戴的,不讓我擱下。」士毅道:「你爸爸讓你戴這個做什麼?」 小南道:「我爸爸是個居士。」士毅呀了一聲道:「你也懂得居士兩個字?你爸爸 吃齋嗎?」小南道:「對的,我爸爸吃齋,我媽可是老和他搗亂,有了錢也買肉骨 頭回來吃,我爸爸沒法,只好餓一餐。」士毅道:「這樣說,你爸爸信佛信得厲害!」 小南道:「可不是?老在家裡打坐。他真有個耐性,窮得兩三餐沒飯吃,他也不在 乎。」士毅聽了這話,有些感動了,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因望著她的臉,許久許 久才道:「你也信佛嗎?」小南道:「我不大懂這個,可是我爸爸說,信佛有好處, 老讓我念阿彌陀佛。」士毅道:「你念過嗎?」小南道:「我念什麼呀?老念著佛, 佛也不給我飯吃。」士毅道:「你爸爸信佛,我爸爸也信佛。我自小就沒有娘,是 我爸爸把我帶大的。他常對我說,為人不光是靠本事混飯吃。還要靠良心混飯吃。 有本事沒良心,吃飽了飯,也是不舒服。有良心沒本事,吃不飽飯,心裡總是坦然 的。他又說人心是無足的,只有善良的人可以心足。我想你的父親為人,真如我的 父親一樣呀。我父親死的時候,在他手腕上解下一串佛珠給我,他說,沒給我留家 私,傢俬是沒有的。俗言說得好:兒子好似我,留錢做什麼?兒子壞似我,留錢做 什麼?所以把這串佛珠給你,鎮鎮你的心,你要起了什麼不好的念頭,你就看看這 串佛珠,記起我的話來。你記著,一個人怎麼樣沒有本領,也可以賣力吃飯,就是 良心要緊。沒良心,窮了會出亂子,有了錢,更會出亂子。你的父親,不像別的父 親,是又當爹,又當媽的,你要記得我的話,你就要做一個善良的人。他說完就死 了。我以前也很信佛,這兩年窮得我恨極了,父親給我的佛珠,我收起來了,父親 告訴我的話,也忘記了。現在你提起來,他那樣窮,還信佛,不做壞事,真是個好 人,他年將半百,就是你這樣一個姑娘,我不能騙你,我不能害你。你父親和我父 親,同是善良的人。我二十多歲的人,花一兩塊錢,騙你這樣一個十六歲的孩子, 我也對不住我父親。」

  小南聽了他這話,卻莫名其妙,只是怔怔地望了他。他道:「你不知道以前我 年輕的時候,我就常常受人的欺侮,我覺得,我父親太沒有用了。一個人窮了,不 過是少吃少喝,不干人家什麼事,為什麼人家要欺侮我?現在我聽你說這話,我想 起你窮你的,不干我什麼事,為什麼我要欺侮你呢?小妹妹,我實在不是真愛你, 現在看你生得這樣漂亮,有些真愛你了。我愛你,不能害你,假使我有那個能力, 可以娶你的話,一定托人出來做媒,好好地辦起這件事。你年輕,懂得我這話嗎?」 小南掀起一隻衣襟角, 將牙齒咬著, 好久,微笑道:「我怎麼不懂?」士毅道: 「你懂就好了,可不可以引我去看看你媽和你爸爸呢?」小南道:「我媽的脾氣不 大好,我不敢說。可是我爸爸人挺和氣,怎麼都可以的。我爸叫常有德,有子兒, 就喜歡上小茶館。因為他的眼睛看不見,只有上小茶館聽聽書,還是個樂子。你這 人不壞,我樂意你和我父親交個朋友。」士毅將水裡的毛巾撈了起來,擰著擦了一 把臉,立刻清醒了許多,覺得剛才那樣摟抱著人家,未免太魯莽一點,望望她的手 臉,又看看她的頭髮,靜默了些時間,才道:「小南,我送你回家去吧。」小南道: 「你不是要帶我去逛天橋去嗎?」士毅道:「不要逛吧。有逛的錢,我可以多給你 幾個。讓你去做點小生意買賣。」小南道:「我一個姑娘,能做什麼買賣?」士毅 道:「為什麼不能做?你能撿煤核,就能做買賣。據我想,你可以販些報去叫賣, 也可以販些糖子兒賣。以前我看到一個壞了眼睛的人,讓兒子牽著,在街上賣花生。」 小南道:「你這話,也跟別人勸我父親一樣,讓他去算命。我父親說,算命的人是 江湖,不騙人不行,他是個誠實的人,不能說瞎話。」土毅道:「這樣說,你父親 更是好人了。他說他不能騙人,那是做不要本錢的買賣。現在做小生意,是將本生 利,有什麼關係?你回去可以和你父親談談,假使你父親願意交我這樣一個朋友的 話,我就可以幫他的忙。」小南道:「我怎麼好意思和他說呀?」說著,她又紅了 臉。士毅看她臉上像春海棠一樣,實在可愛,想伸手去扶她,又停止了。還是彎腰 將地上的胰子和梳子撿了起來,還是把那濕手巾包上,笑道:「我們可以走了。」 說著,他首先由城壕裡登了岸。小南笑著跟了上來,向他道:「你把我洗得這樣干 乾淨淨的,回去了,我媽問起來,我怎麼說?」士毅道:「這是怪話了?難道你媽, 非要你髒得像鬼一樣就不行嗎?」小南道:「我一向都髒慣了,洗乾淨了,倒有些 不好意思見人。」士毅歎了口氣道:「社會上真有這樣矛盾的事情。假使你怕臉干 淨,倒有人家笑話,你就可以把臉再搽髒來得了。」小南見士毅歎了一口氣,便笑 道:「既是你不願意我那樣,我就乾淨著回去,我就說是今天逛了什剎海,在那裡 洗的。」土毅道:「我願意怎樣,你就肯怎樣嗎?」小南又低下頭去。

  士毅在她一低頭,或者一發笑的時候,總不免向她呆看下去。但是在這個時候, 也每每聯想到她胸面前懸的那個□字。無論如何,自己父子,都曾一度做過好人, 不能對於這樣一個知識幼稚的女子,用什麼手腕去蹂躪她。所以在發一會呆之後, 又轉念過來,愛她是一個事,騙她是一件事。這時,她發愣之後,小南倒先開了口, 便道:「你不是說送我回去的嗎?還有什麼話要說呢?」士毅道:「沒有話說了, 我送你回去吧。」於是和她並排而走,向進西便門的大道走來。二人差不多走到西 便門了,走到人家土院牆下,士毅回頭看看春天的郊野,在陽光下,生氣是那樣勃 發,便又掉轉身來。小南笑道:「你這人是怎麼啦?走走路,老會停著的。」士毅 向她笑道:「這樣好的天氣,跑回家去又沒事,在鋪上躺著,也怪可惜的,我很想 在城外還玩一會子。」小南道:「玩一會子,就玩一會子吧,回去晚了,挨兩句罵, 也沒有什麼。」

  士毅抬頭一看,上牆裡一棵桃花,在日光下,正開得燦爛,忽然一陣風來,將 桃花吹落一大片,漫散到牆外地下,於是他又得了一個新的感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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