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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玉臂親援艷詩疑槁木 珠簾不卷綺席落衣香


  吳碧波正在出神,愛思在一邊笑道:「你想什麼?」吳碧波道:「想做她的哥 哥。」愛思對楊杏園擠擠眼,楊杏園也笑了。他想,這是非之地走了的好,因對著 愛思的耳朵,說了兩句話。愛思笑道:「你大一點聲音,我一點聽不見。」閻五奶 奶道:「你們要說知心話嗎?走!我們讓你。」便和余秀英同到外邊屋裡去。余秀 英走到房門口,又拉吳碧波的衣服道:「你也走呀。」吳碧波當真笑著跟她出去了。 楊杏園見沒有人,正好,便道:「我今天是抽空來的,改日再來罷。」說到這裡臉 又一紅,說道:「恕我冒昧,我一點不懂規矩。」便拿了一張十元鈔票,塞在愛思 手裡。誰想愛思拿錢在手裡,看也沒有一看,笑道:「呆子!」依舊把錢塞在楊杏 園手裡。楊杏園越發難以為情了,不知道怎樣才好。愛思道:「我老實告訴你……」 說到這裡,也紅了臉,又笑了一笑,說道:「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的交情, 哪在這上頭,至於說到這個地方,她們的目的,只是在抽頭。」又把手上的小指頭 一伸,說道:「你若要想什麼人,和她去辦交涉,那或者她要和你開一個賬目。你 隨便來坐一坐,那是不要緊的。你高興可以賞老媽子一點兒小費,下次可不必了。 我本要你一個人來的,你怎樣又和這位吳先生來?」楊杏園不願往下再說,便問: 「你聽,他們外面,也在唧唧噥噥呢!」便借此走到外面屋來,和吳碧波使一個眼 色。吳碧波道:「要走了吧?人家還等著我們啦。」楊杏園道:「是的,免得他們 等。」愛思也追了出來道:「再坐一會兒,忙什麼?」但是楊杏園要走,哪裡留得 住,愛思也只得由他。恰好那老媽子進來了,楊杏園就賞了她們兩塊錢,仍由老媽 子引了出來。閻王奶奶余秀英愛思她們送到院子門邊就不送了。楊杏園記得進來的 時候,不是走的這個地方,等到出了門才知道,還是後門啦。這裡是個橫胡同,一 直可以上大街的,楊杏園對吳碧波道:「別忙,她們不讓我從大門口出來,我偏要 到大門口去看看,究竟怎麼一回事?」吳碧波更是一個好事的人,連忙轉身,就和 楊杏園繞到大門口來,剛剛走到大門口,有一輛汽車,恰好開了走。楊杏園看了笑 起來,對吳碧波道:「這也就是胡同裡的規矩,怕客碰頭呢。」

  二人出得胡同口,各自回家,楊杏園卻順道到報館裡去看看。一進門,碰見了 排字房的小徒弟,他就嚷道:「好了,楊先生來了,副張稿子,還差二十多行啦。」 楊杏園道:「等一等,我到編輯部裡看看,還有現成的稿子沒有。」他到了編輯部 裡,將自己位子抽屜一看,倒是有一卷信。一面拆一面看,稿子不是不好,就是長 了,都不能用。後來拆開一封信,是三首詩,勉強可用,加上題目,就有上十行了。 便按了一接排字房的鈴,叫了一個小徒弟來,將稿子交給他。徒弟道:「您啦,這 還不夠,您自己來兩首詩罷。」楊杏園笑道:「你也知道這是詩。」徒弟道:「好, 我們也小學畢業啦。詩我們怎不知道,不多長一點兒,七個字一句,對不對?」楊 杏園聽他一說也笑了。說道:「你先拿去,我這就做一點兒補上。」自己便在位子 邊坐下去,一面打開墨盒蓋蘸筆,一面就構思起來。手邊現成報紙頭兒,拿了一小 張,信筆就寫了一個《乍見》的題目,以後便是詩,那詩道:

  

  

  薄紗衫子藕絲裙,玉臂親援挹麝芬,

  

  

  故讓偷看銀約指,小名篆作蟹行文。

  

  

  記得迴廊玉囗遲,銀燈燦爛照花枝,

  

  

  香風忽起釵光動,愛煞驚鴻一瞥時。

  

  

  道是含情尚帶羞,無端撫鬢更低頭,

  

  

  蠻靴輕蹴檀郎履,微語風流莫下流。

  帶草帶作,一刻兒就成了三首詩。這種詩,自己一看也太艷了,不過是補白主 義,因此上題目下並不肯注名,讓它空著。他估量夠了,將詩交付小徒弟,就回來 了。

  到了次日,他翻報一看,只見詩的題目下面,已經署了杏園兩個字。他想道: 「這一定是校對先生加上的,他雖然是力求無過,可是絕非我的本意了。」又過了 兩天,忽然接到一封李緘的信,字跡秀媚,他猜著一定是李冬青寄來的。連忙拆開 來一看,上面寫:

  杏園先生:報端得讀大著《乍見》三絕,竊以為文情並茂,置之疑雨集中,幾 不可辨矣。午間小暇,詩意勃然不可遏,國雜湊三首小詩,一弄班門之斧,惟先生 哂而教之。

  

  無奈柔腸著絮泥,新詩幾首仿無題,

  

  怪他絕代屠龍手,一瓣心香屬玉溪。

  

  才子佳人信有之,洛妃顏色次回詩,

  

  低吟光動驚鴻句,我亦傾心乍見時。

  

  

  畫出如花尚帶羞,謂渠抗鬢更低頭,

  

  

  遊仙應有詩千首,新得佳人號莫愁。

  楊杏園將詩念了幾遍,臉上不由得發起熱來。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這是哪 裡說起?引起她的這種誤會,這不比罵我還厲害十倍嗎?」自己便拿了信紙,文不 加點寫起覆信來。這話越寫越多,足足寫了六張八行。寫完之後,自己拿起來,從 頭至尾一念,覺得重三倒四,有許多話是不必說的。想了一會兒,於是又重念一遍。 誰知重念一遍之後,越發不妥,便揉作一團,扔在字紙簍裡。但是人家既然來信, 決無置之不理的道理,沉吟了一會兒,便簡單的寫了一封回信。那信道:

  冬青女士:頃得詩,如陳琳之檄,頭風立愈,感激奚似?然僕心如槁木,烏有 所謂莫愁者。此事之起,殊為可笑。前因稿缺,戲為小詩三首以補之。明知遊戲文 章,無關大雅,故錄詩而不署名。乃校對者以素無此例,乃補署焉。而杏遂公開, 為輕薄兒矣。女士文以教之,猶不失詩人敦厚之旨,誠畏友也。道義之交,固應如 是耳。

  

  

  

  

  

  

  

  

  

  

  杏園拜復

  楊杏園將信寫好,又寫了一個封套,馬上就吩咐長班送到郵政局去。

  信是早上發的,一點鐘,就寄到李冬青家。她的小弟弟小麟兒正在門口買糖葫 蘆,接了信就往裡跑,口裡一面嚷道:「姐姐,來了信,來了信。」這天本是禮拜 六,余瑞香因為沒有上學,和史科蓮一路到李冬青家裡來,要她一路去聽孔少春吳 芝芬合演的《四郎探母》,說是珠聯壁合,非常的好。李冬青笑道:「我聽見人說, 坤伶戲,是沒有什麼可聽的,男子漢捧角,別有用意,我不知道你們當小姐的,也 老要捧角,這是什麼意思?」說到這裡,小麟兒正拿著一封信進來,李冬青一伸手 便搶了過去,說道:「我還沒看呢,回頭你又弄壞了。」說著將信封的面兒朝裡, 撕開封口,抽出信來看了一看,便和信封一卷,一齊插在插兜裡。余瑞香以為是李 冬青同學寫來的信,便道:「常常見面的朋友,見了面什麼話不能說,文謅謅的寫 信,那不是多此一舉?國文好的人,總有這個毛病,喜歡掉文袋。」李冬青臉一紅, 笑道:「北京城裡這樣大,為了不什麼要緊的事由北城到南城來,那是多討厭?寫 一封信不省事了嗎?哪個像你呢,放著書不念,騰出工夫捧角,那就有的是時間。」 史科蓮道:「當真的,我也懶聽戲。什麼《四郎探母》、《武家坡》,我跟著姐姐 總聽了一二十回,什麼意思?今天平安換新片子,是李麗吉舒的《空門遺恨》。白 天價錢便宜些,我們不如看電影去。」余瑞香道:「你總是談電影,將來要成電影 迷,跟著那班女流氓去做電影明星。」李冬青道:「你別說她,我就愛看李麗吉舒 的電影。此外還有瑪麗絆賓演的電影,我也愛看。」史科蓮拉著余瑞香的衫袖,皺 著眉歪著頭,又帶點兒微笑,說道:「姐姐,我們看電影去,人家都答應了。」余 瑞香在衣襟上抽出她身上的綢巾,在史科蓮臉上一拂,說道:「這麼大人,這樣涎 皮涎臉。」這一說,大家都笑了。余瑞香因為她兩個人都要看電影,拗不過來,只 得犧牲自己的主張,陪她們去看電影。說道:「要看電影,這時候去,也早了一點 呀。」李冬青道:「順路在中央公園繞一個彎兒也好。」大家主意拿定,也不再計 較了,雇了三輛車子,便到中央公園來。

  買票進了門,余瑞香就要到來今雨軒去。李冬青說:「我們上公園,是來走走, 不是專門來喝茶的。要說喝茶,我們家裡,不有的是茶?」余瑞香笑道:「我今天 專犯小人,什麼事也鬧彆扭。」一邊說笑,一邊走著,在柏樹林子裡,就繞了一個 圓圈。她們三人,惟有餘瑞香穿的一雙高跟鞋,走得前仰後合,老追史科蓮李冬青 不上,便笑著說道:「你們再要跑,我就不走了。」說時,她摸著路旁邊的露椅, 就坐下了。史科蓮李冬青走過去許遠,回頭一看,又走回來,笑道:「你倒好,索 性坐下。」余瑞香道:「你們不知道,人家這雙鞋子夾腳。」李冬青道:「這是要 好看的結果呀。」余瑞香道:「我的高跟鞋,向來是在蘇州胡同做的,偏是我三姨 娘要我到香廠一家什麼『加利小吃店』裡去定做。那天定鞋,我光著絲襪子,夥計 拿了一根帶子,在腳上左一量,右一量,鬧了半天。偏偏有兩個短命鬼男人在那裡, 目不轉睛的看,我急了,不要他再比,所以就弄小了。」李冬青道:「你瞧。瞧, 這麼大一個人,連招牌都認不清。『佳麗』是人家的招牌,『小吃素人』是人家掌 櫃的混號。誰到鞋子店裡小吃去,吃鞋幫子呢?吃鞋底呢?」她們正在這柏樹林子 裡說笑,只見一個蓬頭穿西服的女子,和這面笑著點頭。余瑞香道:「啊喲!原來 是密斯胡,你大喜的日子以後,就好久不見了。」那密斯胡提到她結婚,好像很不 歡喜的樣子,便走過來,握著余瑞香的手,問道:「上回歐美同學會開跳舞會,你 怎樣沒有去?」余瑞香道:「我不會跳舞,去作什麼呢?」她說話時,見那邊路上, 站著一個男子漢,約摸三十多歲,帽子拿在手上,頭髮梳得像女人的打扮一樣,一 齊梳著往後技下去,又光又滑。光光兒的白淨臉皮,架著一副圓框闊邊眼鏡。身上 穿著豆綠帶花的綢夾袍,套著紅扣漏紗的單馬褂,下面又是絲襪光頭鞋。他靜靜兒 的在那裡站著,好像在等密斯胡。余瑞香向來胸無城府的,便問她道:「路上那個 人,是你熟人嗎?」密斯胡道:「這人你怎樣不認得?這是大詩家時文彥先生。」 余瑞香看她那種神情,心裡明白了一半,自己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子,不便往下再問, 說了幾句話,各自就散開了。

  她們說話的時候,李冬青和史科蓮站在一邊。這時李冬青道:「好漂亮的女人, 是誰?」余瑞香道:「這是有名的社會之花胡曉梅。」李冬青道:「那個大詩家時 文彥,就是她的未婚夫嗎?古人說:『嫁得詩人福不慳』,她這個花枝般的美人, 嫁個大詩家,到很相稱呢。」余瑞香道「她嫁了半年多了,嫁了哪裡來的未婚夫?」 李冬青道:「那末,她為什麼對時文彥很客氣,還加上『先生』兩個字呢?」余瑞 香把她的高跟鞋在地下一頓道:「咳!你這人真麻煩,她自有她的丈夫,這時文彥 是她的朋友,怎樣不應該稱先生呢?」三人一邊說話,一邊繞著柏樹林走,不覺走 到來今雨軒。依著李冬青散散步就算了,余瑞香一定要到茶座裡去歇一歇,李冬青 史科蓮只好依著她。三個人坐不了多大一會兒,胡曉梅和時文彥也來了。他們坐的 桌子上,擺了玻璃杯子,玻璃瓶子,大概是先前已經在這裡坐了一會兒的了。胡曉 梅看見她們在這裡,只笑著點了一個頭,那時文彥一雙眼睛,在那大框眼鏡裡面, 甩流星一般的亂轉,低著頭望這邊看來。余瑞香她們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都 避過臉去。

  坐了一會兒,胡曉梅先走了。李冬青代她們會了茶賬,也就出了中央公園,到 平安去看電影。當她們入座的時候,一眼就看見胡曉梅和時文彥又坐在旁邊包廂裡。 史科蓮悄悄的罵道:「這男人也是缺德,為什麼老釘著人家?」李冬青也笑了。余 瑞香也輕輕說道:「時文彥會做幾句白話詩,在學生界很有點聲名,其實這個人太 風流了。不說別的,你看他那一身所穿。照理說,這個年頭自由戀愛,不算一回事。 可是人家有夫之婦,你老跟著人家不像樣子,無論你、滿口英國法國,沒有這個道 理。」李冬青將余瑞香身上輕輕一拍,笑道:「少說罷,仔細別人聽見了。」這時 電影已經開演了,大家都在黑暗的屋子裡面,時文彥胡曉梅兩人單獨坐一個包廂, 自然也是在黑暗之中,余瑞香心裡假設著一想,為了人家的事,她的臉皮倒紅起來。 一會兒休息,電燈亮了,余瑞香都不好意思對那邊包廂望。李冬青究竟持重些,她 例處之坦然。史科蓮專心在電影,更是不過問了。

  電影演完,出門的時候李冬青自僱車子回家,余瑞香剛要僱車子,後面有人叫 道:「密斯余。」余瑞香回頭看時,又是胡曉梅,卻看不見時文彥了。余瑞香只得 站住腳,笑道:「密斯胡也在這裡,我一點不知道。』湖曉梅道:「我早就看見你 們,你們卻沒看見我呢。回去嗎?我新近搬了家,和府上住在一條胡同裡哩。我們 同路,何不坐我的車去,我可以送你們回家。」天上的雲,正黑將下來,余瑞香怕 要下雨,心想能坐馬車回去,免得在路上遇雨,也好。便和胡曉梅一路坐上車去。 史科蓮的心眼兒窄,不肯上車,說道:「我還要上市場買東西呢。」頭也不回,竟 自走了。胡曉梅原不認識史科蓮,她這樣鬧脾氣走了,胡曉梅並不知道,所以她依 舊和余瑞香同車。胡曉梅坐在車子裡和余瑞香閒談,談到學校的事。胡曉梅笑道: 「你們的同學,又開什麼遊藝會?」余瑞香道:「是為旱災籌款,你怎樣知道?」 胡曉梅道:「昨天送了一張包廂票到舍下去了。我怎樣不知道!」余瑞香道:「令 尊本來是喜歡做好事的人,這一點子錢,自然肯出。那天開會你去不去?」胡曉梅 道:「我是沒有什麼事的,可以去。密斯余在會裡做什麼事?」余瑞香道:「她們 演《少奶奶的扇子》,派我作少奶奶呢。」胡曉梅道:「怎麼這個遊藝會,也是 《少奶奶的扇子》,那個遊藝會,也是《少奶奶的扇子》?」余瑞香要告訴她的道 理時,車子已經到了自己門口,已由胡曉梅招呼馬車伕,將車停住了。余瑞香和胡 曉梅道了一聲「再會」,下車而去。胡曉梅仍舊坐著車子,一直回家。

  她的馬車一到門口,遠遠的響了幾陣車鈴,門房知道是家裡馬車到了,就站到 門口來了。胡曉梅一下車,門房就垂手站在一邊。胡曉梅因為出去的時候,曾約著 兩個女朋友來的。只因時文彥打了四五次電話,催她到公園裡去相會,她等不及就 走了。這時候回來了,想起前事,便問家裡來了什麼人沒有?門房錯會了她的意思, 笑嘻嘻的道。「是,任家姑少爺來了。」胡曉梅聽見這句話,雪白的臉上,陡然泛 出淺紫,一會兒淺紫又淡了,變成蒼白,她一語不發,一直就往上房去見她的父親 胡建一。胡建一捧著一本除惡社的仙佛雜誌,正在看呂純陽作的那篇《原道》。他 躺在沙發椅上,口裡念道:

  語云:「天不變,道亦不變,」千古以來,無非此一道而已矣。諸子欲

  悟道之本旨,無多語。曰:「在止於至善,」至善非一蹴可至,則從小

  善始,積小善而為大善,積大善而為至善,即得道矣。何為小善)正

  心修身,周圍濟貧等等是已。吾曩令諸子慷慨輸捐,贊助本社,亦

  即欲導諸子入於道。蓋本社之所以立,即為端人心,息邪說,救民

  困。故以財助本社者,即不啻端人心,息邪說,救民困也。

  胡建一念到得意之時,胡曉梅走上前將他書一把搶了,往地下一扔。胡建一連 忙撿了起來,拍了一拍灰,將書頁合著好好的,放在桌上。這才對胡曉梅問道: 「又是什麼事,發這大的脾氣?書上有聖人的名字,你就這樣亂糟踏。」胡曉梅冷 笑道:「得了罷,心好不用吃齋。」胡建一聽了這話,眉毛一皺,以為她又要罵他 好佛。胡曉梅接上卻不是這樣說,她道:「你老人家不用唸經了,把我的事了了罷。 怎麼他又來了,來做什麼?」胡建一一想,所謂「他」者,一定是指他丈夫任放。 便道:「他想見見你,說兩句話。」胡曉梅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就走開了。在家 裡待了兩小時,天氣已晚了,實在坐不住,便去打個電話。接上了之後,胡曉梅問 道:「哪兒?」那邊道:「天星社。」胡曉梅道:「時先生來了沒有?」那邊道: 「時先生沒來,何先生來了,據他說,也就會來呢。」胡曉梅聽了將電話掛上,吩 咐套車,又要坐他父親的馬車出去。家裡的老媽子說:「小姐,你還沒有吃晚飯啦, 怎麼又走?」胡曉梅只當沒有聽見,換了套衣服,匆匆上車走了。

  不消四十分鐘,車子就到了天星社。門口的電燈通亮,陳列著許多車子,這一 來,大概會員來得不少。她一進門,直往小客廳,因為時文彥來了,必然是坐在這 裡的。誰知她一進去,卻空洞洞的沒有人,只得暫在一張沙發上坐下。她這裡剛坐 下去,頭一個何達博士掀簾子進來了,嘴上一撮小鬍子,笑著都會活動起來。他就 在胡曉梅下手椅子上坐了,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密斯胡」。第二個就是李如泉先生, 第三個就是趙維新先生,第四個就是汪愛波先生,第五個章如何先生,第六個就是 關增福先生,都進來了,都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密斯胡」。胡曉梅在家裡是一肚皮 的氣,如今看見許多翩翩少年圍著她,心花怒放,什麼憂愁也忘了。這些人越發湊 趣,這個請胡曉梅按鋼琴,那個請胡曉梅唱英文歌,後來還是胡曉梅自己決定了, 唱一段昆曲《尼姑思凡》。她這樣一說,大家都鼓掌,說這是想不到的事。何達先 生的博士資格,也犧牲了,當起臨時聽差來,連忙就倒了一杯茶給胡曉梅潤嗓子。 又不辭辛苦的要去請教昆曲的來吹笛子。李如泉攔住道:「不!不!我們在這兒玩, 用不著他,我來吹,我來吹。」胡曉梅也道:「何先生你別忙,就讓密斯脫李吹笛 子罷。」何達一時高興,不料倒碰了這樣一個橡皮釘子,只得勉強露著乾笑,坐在 一邊。一會兒李如泉吹起笛子,胡曉梅嬌聲滴滴和著笛子唱起來。唱的時候,用手 拍著桌子打板,臉上帶著笑容,眼光一定一閃,斜向各人身上射來,誰也覺得精神 惝恍,一句話也說不得。胡曉梅將一段昆曲唱完,劈裡啪拉,又是一陣鼓掌,也不 知什麼原故,這一段《思凡》,唱起胡曉梅的心事來了。她一點也按捺不住,起身 就走,這許多人雖然還想留她多玩一會,但是都知道她的脾氣最嬌不過,只好由她 去了。

  偏事這樣巧,胡曉梅去了沒有五分鐘,時文彥就來了。他一進來,就到小客廳 裡去。這屋的前後兩邊門,都垂著簾子,空氣不很十分流通。他坐在綠色的沙發椅 上,靠著鴨絨的椅墊,忽然聞見一種香味。他仔細一聞,不是檀香,不是麝香,不 是花香,卻是美人身上的脂粉香。時文彥是一個談愛情的人,又是一個新式風花雪 月的詩家,這種香味一觸到他鼻子裡去,他還有個什麼不明白的道理?他料定胡曉 梅一定到這裡來了,這種香味,就是她身上落下來的香氣,還未散盡。舊詩上不是 說得有,「重簾不卷留香久」嗎?這時何達先生進來了,他看見時文彥一人坐在這 裡發呆,問道:「你又在這裡做什麼,要做詩嗎?」時文彥道:「我問你,密斯胡 剛才來了嗎?」何達道:「來了,她的昆曲越發進步。」時文彥道:「你怎麼知道 她的昆曲有進步?」何達道:「剛才她在這兒唱一段《尼姑思凡》。字正腔圓,的 的正正是昆曲,一點兒不含糊。」時文彥見他誇獎胡曉梅,心裡也是好過的,不覺 得微微一笑。何達道:「她這樣一個花枝般的美人,又能唱,又能舞,真是解語之 花,我們天星社裡有了她,真是出色得很。」時文彥見他越誇獎,笑嘻嘻地說不出 所以然來。何達道:「我想我們社裡,一定有幾個人的心,被她燃燒著。」時文彥 微笑道:「雖然有許多人的心,被她燃燒著,我想也只有一個人被燃燒得最厲害吧? 你猜這人是誰?」時文彥說完,含著微笑,靜等何達博士滿意的答覆。何達道: 「這沒有別人,一定是李如泉。」時文彥很不以為然,勉強問道:「你在哪一點上 看出來的呢?」何達道:「這有憑據的,剛才密斯胡唱《思凡》,就是密斯脫李吹 笛子啦」。時文彥一聽這話,心裡一陣難過,兩眼發直,說不出話來。何達見他暈 了過去,也慌了,連忙問道:「怎!怎!怎樣了?」說著,用手搖動他的身體。時 文彥半晌才說出一句話,說道:「我的心弦動了。」何這才知道並不要緊,不然何 以出口成章,還沒有改掉詩人的吐屬呢?那邊屋子裡的人,男男女女會員,聽見何 達博士那樣急切呼喚,以為這邊出了事情,都跑過來看。只見時文彥何達好端端的 坐著,並沒有什麼事,大家以為何達博士又是在心理學上,有什麼心得,故意叫喚 起來,試他一試,看看成績如何呢,也就不說什麼。何達博士明知時文彥是醋氣攻 心的毛病,當著李如泉在這裡,不便說。時文彥本人看見情敵,滿身都是不好過, 更不願說什麼了。這一場事,也就含糊過去。

  到了次日,時文彥換了一套新鮮顏色的衣服,特意跑到胡曉梅家裡去,探聽她 的口氣,看她和李如泉究竟有什麼關係。這胡宅雖不是一個十分開通人家,因為胡 曉梅的關係,卻完全解放了,只要是胡曉梅的朋友,無論男女,一律歡迎。惟有那 些不懂交際的車伕和聽差的,看見胡曉梅的男朋友來了,便互相私議說道:「這還 不來?來了,大客廳裡一坐,足喝,足吃,足樂,還有齊齊整整的小姐兒陪著,反 正比打茶圍強。」有的又道:「他們就是這個心眼兒。你不聽見他們車伕說過嗎? 來上了,天天上這兒打白茶圍啦。」又有人說道:「這個年頭兒,就是這麼一檔子 事,養了大姑娘,正經兒婆婆家不去,亂七八糟的胡攪,這倒是文明自由,我的侄 女兒,我哥哥要送到義務小學去,我就為這個反對。」這種論調,吹到時文彥他們 耳朵裡去,也不免好笑,當然不放在心上。所以時文彥來了,只當不知道。這天他 到胡宅,由聽差引到內客廳裡,和胡曉梅相會。時文彥開口便問道:「昨天到天星 社你怎麼一會兒就走了?」胡曉梅用手撫摩著耳朵邊兩卷螺旋形的燙髮,笑道: 「你不在那兒,就也不願意久坐了。」時文彥道:「還有些什麼人?」胡曉梅就把 在坐的人,略略說了幾個。時文彥道:「李如泉倒是天天到,他在遊戲上,是很有 興趣的,就是不很讀書。」胡曉梅眼珠一轉,微笑道:「他是學戲劇的人,自然對 於遊藝有興趣些。」時文彥道:「學戲不見得就不應該讀書。再說這人照表面上看, 似乎對於朋友的感情,很是熱烈,其實戲劇家把世上的事,都當是戲,這種人很靠 不住的。中國人有一句話,戲子無情,密斯胡,你相信嗎?」胡曉梅又微笑了一笑, 低著頭,看著她的鞋尖,說道:「我很難下斷語。但是密斯脫李也對我說過,作詩 的人,他們是最會說謊的人。你也相信這句話嗎?」時文彥道:「不然,絕對不然, 詩人只是天真爛漫的小孩,所以做出的詩來,都是肺腑裡的話。」胡曉梅笑道: 「你是有名的詩家,難道你也是天真爛漫的小孩?」時文彥也笑道:「我覺我是這 樣,不過一到了密斯胡面前,我就覺得我的天真都失掉了。」胡曉梅臉一紅,說道: 「又是你們詩家的謊話,也是你們詩家的鬼話,我簡直不信。」時文彥聽胡曉梅的 語氣,究竟還是讚美本人的地方多些,覺得勝李如泉一籌,心裡十分快樂,在這裡 談話,一直談了兩三個鐘頭。時文彥問道:「今天是禮拜六,我們到華洋飯店去坐 坐,好不好?」胡曉梅道:「不是你在這裡,我早走了,我還有事呢。」時文彥道: 「既然有事,我先走罷。明天星期,我們在哪裡會?」胡曉梅道:「再通電話罷。」 時文彥去了,胡曉梅叫聽差招呼馬車伕套車。她的母親胡太太便問道:「時候不早 了,你還坐車到哪兒去?」胡曉梅道:「我一個錢也沒有了,我要到任家去討錢呢。」 胡太太見她要回婆家去,倒很贊成。說道:「回去就好好的,要錢也好說,不要再 吵了。」胡曉梅口裡隨便的答應著,帶了幾樣隨時用的東西,便坐馬車回任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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