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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


  卻說楊杏園送走白素秋,無精打采的走了回去,心裡很過意不去。又轉一個念 頭道:「我將來作了偉人,這一樁事,大概可以在史書上大書特書一筆的了。就是 小說家也可附會成文,作一篇有關陰騭的文章呢。」想到這裡,又覺自己為人很不 錯,精神十分痛快。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清晨,白素秋竟未再來。楊杏園一想,昨天晚上的事,好 像一場夢,真是平生一個很深刻的紀念。一天的工夫,心裡老不自在,好像有什麼 事,沒有辦了似的。到了下午,何劍塵一個人,忽然跑來了,他說道:「今天下午, 閒了半天,我們找個地方去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聽戲看電影,都過了時 候了。公園裡面,西風瑟瑟,也沒有趣味。不如花兩角錢,去遊藝園兜個圈子罷。」 何劍塵道:「更是犯不著,我們晚上是要出來的,這個時候去,只好在坤戲場問口 站班。文明新戲,我看了是會肉麻的,看不下去。再說到那三十六本的連台長片電 影,走去看上一段,尤其是毫無趣味。還是找個地方洗澡去罷。」楊杏園笑道: 「我們到無可消遣的時候,總是用這最無聊的辦法,跑去洗澡,我看也要改良改良 才好。」何劍塵道:「那就難了,難道北京之大,就沒有個娛樂的場合嗎?」楊杏 園道:「我倒想起了一個地方,上青雲閣一湖春去喫茶去。如何?」何劍塵道: 「這也是下策。不過我正要找個老上一湖春的朋友,就便找著他也好。」說畢,兩 個人徑往青雲閣來。他們走到二層樓上,走進一湖春,揀了兩張躺椅的茶座坐了。 楊杏園笑道:「中國人喜歡上茶館,也是一個奇特的嗜好。其實哪個人家裡都有茶, 何必又花錢,又跑路,到茶館裡來喝。」何劍塵道:「兩個人來喝茶,說說笑笑, 那也罷了。還有一個人跑來對著一碗茶,枯坐幾個鐘頭的,他的趣味何在?那就費 解了。」說著,把嘴向對面茶座一努。楊杏園一眼看去,只見一張桌子上光光的, 只有一蓋碗茶。那個人伏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搖曳不定,在那裡抖文。這 一邊睡椅上,也躺的是一個人,茶碗旁邊,多了一盒煙卷,和一疊報,他把報一份 一份的拿起來,查字典似的,看了一遍,就把它放下。楊杏園道:「這一班人,每 天在這樣的地方,犧牲幾個鐘頭的光陰,不知所為何事。他要把一年上茶館的光陰, 統計起來,那也是很可驚的事情呢。」何劍塵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c還有些人的 職業,是每天非上茶館不可的,你看天橋那許多茶館,就一半為這些人而設。」他 兩人正在這裡討論上茶館的問題,忽有一個人叫道:「劍塵,怎麼今天你也到這裡 來了?」何劍塵抬頭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位柳子敬。連忙站起來招呼道:「這邊 坐,這邊坐,我正要找你呢!」柳子敬走了過來,何劍塵又給楊杏園介紹了,柳子 敬便在躺椅橫頭,一張方凳子上坐了。一邊問何劍塵道:「你難道為前天說的那個 事,特意來找我嗎?」何劍塵輕輕的說道:「可不是嗎?前途的款子,早已預備好 了,只等你的回音。何以一過三天,你連電話都不給我一個?」柳子敬道:「這個 事是完全碰機會的,哪裡比買東西,可以把現錢買現貨呢。」說著,他用指頭在茶 杯裡沾了一點茶,在茶几上寫了一個「閔」字。說道:「要換這個人上台,這條路 我就寬的多了。就現在而論,間接的間接,通氣實在難。只有我日前所說的那個副 字號,還可以設法。」又把頭就著何劍塵的耳朵,低低的說道:「老閔這個人,眼 光銳利得很,早和老魏送上秋波了。將來財政總長,一定是他,那個時刻,我總能 小小活動。前途果然願辦,包在我身上,他何不等一等,弄一個好缺呢?」柳子敬 和何劍塵唧唧噥噥,說這一大篇私話的時候,楊杏園知道他們有秘密交涉,便叫送 報的拿過幾份報來,也躺在睡椅上,在一邊看報。等他們交涉辦完了,最後約定明 日仍在一湖春會面,楊杏園方才放下報,坐起來和他們說話。柳子敬道:「我晚半 天還有一處飯局,不能久陪,我可要先走一步。」何劍塵道:「請客反正在七點鐘 以後,這時候還早,談一會兒去也不晚,何必忙!」柳子敬低聲說道:「你道這主 人是誰?不是別人,正是剛才說的閔總裁。你想!在他們闊人家裡吃飯,客哪能不 按準時候到嗎?」說著,他戴了帽子,就匆匆的走下樓來。他伸頭一望樓下雜貨鋪 子裡的掛鐘,已經六點,心想家裡的晚飯,這時已經吃過了。趕回家去,也來不及, 便走出青雲閣去。他的包車伕,見他來了,正要把車子拖過來。柳子敬道:「不必, 我還要買點零碎東西,你就在這門口等著我罷。」他一個人就沿著馬路走了過去。

  原來離這不遠的地方,有一家小火燒鋪,門面雖不到四尺寬,外號「耳朵眼」, 可是它那六個銅子一個的火燒,一個子一個的天津包子,包皮既大,餡兒又多,很 有個小小名兒,所以有許多人喜歡去吃。只因為那個地方只有一丈來深,三四尺闊, 裡面又擺了小桌子小板凳,要在裡面吃火燒,非橫著身體進去不可。有時候人多了, 還得站在火燒爐子邊久等,然後擠了進去。這天柳子敬因為趕不上家裡的晚飯,也 瞞了包車伕,偷著到這裡來吃火燒。他擠了進去,吃了一碟包子,一碟火燒,一碗 細米粥,共總還不到三十個子,真是經濟極了。他肚子吃得飽了,摸摸嘴,會了賬, 走出火燒鋪,誰望頂頭就碰見楊杏園和何劍塵,他臉上一紅,只裝沒有看見,低著 頭走了。他這時肚子已經吃飽,心想「剛才和何劍塵商量的那一段事,果然辦到, 至少也鬧個二三百塊錢的手續費,何樂而不為?陳易唐他近來在閔總裁那裡跑得很 熟,我不妨去安一個伏筆。」主意想定,便坐車向陳宅來。

  走到門口,只見陳易唐的馬車,已經套好在那裡。車上的燈,也亮起來了,意 思是就要出門。柳子敬一想,這個時候要進去會他,未免太不識相了,正要叫車伕 回轉去,只見陳易唐已經從裡面走出來。他在月光底下,一眼看見柳子敬,便喊道: 「那不是柳子翁嗎?」柳子敬聽了滿口裡答應,便跳下車來,說道:「我本來是到 府上來奉看的,因為看見易翁要公出,所以沒有進去。」陳易唐道:「可不是嗎? 你早到一刻兒就好了。今晚閔總裁請客,約我過去招待,我不能奉陪,怎麼好呢?」 柳子敬拱手道:「請便!請便!我明天再來奉訪罷。」陳易唐也一拱手道:「那末, 就不恭敬了。」這時,馬車伕早已把車門開了,他一彎腰坐上車去,一陣鈴響,馬 車便已開走了。

  不多的工夫,早已到了老媽胡同,只見閔總裁門口,停了一輛汽車,車子邊站 了兩個穿軍衣的護兵,一望而知閔總裁家裡,來了一個軍官。他在此地,雖是熟人, 下了車也不敢一徑往裡闖,便先到門房裡問問,來的是誰?門房回道:「今天晚上, 總裁請公府裡的出納處長秦彥禮吃便飯,怕不見客。」陳易唐道:「不要緊,我不 一定要見總裁。我有兩項文件,要留下來,您可呈上去。」門房知道這陳易唐雖不 是個大角兒,可是與閔克玉常共機密的人,恐怕他又有要緊的事,非會總裁不可。 說道:「這樣說,我就替您進去回一聲罷。」說著,逕自去了。陳易唐在閔家這方 面,原是餓狗歇不了三天不上毛廁的,有些禮節,都可以刪去,也就徑往內客廳裡 去等著。一會子門房出來說道:「總裁說,請您等等,過會就來的。」陳易唐聽了, 便老老實實的等候著。誰知一候就是一個多鐘頭,也不見閔克玉出來,未免煩燥得 很。一會兒,有一個內聽差過來,是他向來認識的。便問道:「總裁在哪裡請客吃 飯,怎麼外面一點響動沒有?」聽差說道:「今天不是請客,是留秦八爺吃便飯, 這時剛在上房開飯呢。」陳易唐心想道:「怎麼著?把秦彥禮留在上房吃飯嗎?這 人雖在老魏那裡掌權,究竟出身不高,老閔怎麼這樣聯絡他,竟和他敘起通家之好 來?這話要傳到外面去,那就太不好聽。」想畢,只得又坐下來等。過了好一會, 仍不見閔克玉出來,便一個人走出內客廳,要把文件交給聽差,先自回去。誰知一 個聽差卻也不曾看見。他一時不曾留心,出來一拐走廊,轉錯了一個彎,逕向上房 走來。抬頭一看,只見上面屋子裡,電燈通亮,打玻璃窗子裡看去,裡面一張桌子 上坐了二男一女,旁邊幾個聽差,穿梭般的在那裡伺候。他這才知道走錯了,趕忙 退了出去。

  這男女三人有一個正是閔克玉,一個是秦彥禮,那女的名叫ど鳳,卻大大的有 名,民國三年的時候,黃陂三傑,她曾占一位。當年她在清吟小班的時候,人家曾 送她兩副對聯,把她的名字嵌在裡面。一副是「啼發陽阿吾老矣,收香ど鳳意如何?」 又一副是「佛雲阿度阿度,子曰鳳兮鳳兮」,ど鳳就是這樣出名的。那時候,閔克 玉的手頭,鬆動的多,賭運也還好,大概總是贏,就花了許多錢,把ど鳳娶了回來。 誰知道他的花運好,官運賭運,卻大壞而特壞,四五年的工夫,虧空下來,有三四 百萬。不但說得人家不肯信,簡直說得怕人。中間他也曾運動作江南省長,事已有 九分成功,偏偏被一個張狀元知道了,大為不平,打了個電報給政府,說這人是邪 嬖子,焉能為一省的民政大吏?政府接了這個電報,就把原議取消,閔克玉只為這 「邪嬖子」三個字,把一隻煮熟了的鴨子,給他飛了。他恨張狀元已極。後來他做 了財政總長,張狀元電致政府,要在公款項下,移挪三十萬元,維持他的紗廠。閣 議上已通融了,閔克玉記起張狀元罵他邪嬖子的仇恨力持不可,也把原議打消。江 南人士,因此說了一段笑話,說到底是狀元的文字值錢,「邪嬖子」三個字,打斷 了一筆三十萬元的收入,算起來一個字值十萬元。古人說一字值千金,那真小看了 文字價值了。這時閔克玉又歇了好久沒做官,實在忍不住了,知道公府裡等著要款, 便和出納處長極力聯絡。這晚閔克玉,請秦彥禮便飯,本來對酌,並無別人,因為 如此,就好商量秘密問題。二來也是閔克玉一種手段,表示親熱的意思。只要把秦 彥禮聯絡好了,他和極峰燒鴉片的時候,要代為說什麼都可以說得進去。不然,你 就把極峰聯絡好了,他是一天到晚包圍極峰的人,要破壞你的事情,那也很容易呀。 鬧克玉看到此層,以為這人面前,不能不下一番滾熱的工夫,所以把秦彥禮當作自 己家裡人看待,一直引他在內室裡吃飯。這秦彥禮的出身,說來本有傷忠厚,斗大 的字,還認不了三個,你和他談什麼政治經濟,那不是廢話!所以這晚閔克玉和他 只說了幾句將來籌款的話,大半都是說哪裡的戲好,哪家班子裡的姑娘好,閒談一 些不相干的事情。提起了姑娘,正合了秦彥禮的心意,他就問閔克玉道:「我聽見 許多人說,近來八大胡同裡的生意,都壞極了,許多姑娘都往外跑,這是什麼道理?」 鬧克玉道:「北京這個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的碼頭,僅是政治的中心點,市 面還要靠官場來維持。您想,現在各機關不發薪,一班人員,吃飯穿衣還有問題, 哪裡有錢逛窯子。」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道:「比起我們玩笑的時候,那真有天 淵之隔了。」秦彥禮笑道:「老哥玩笑的名兒,我也是很久仰的,聽說有一位姨太 太……」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閔克玉笑道:「是的,我有一個小妾,是在這裡 娶的。我們弟兄,無不可談的話。小妾在那個時候,很有點微名,現在的胡同裡面 恐怕是尋不出來了。」秦彥禮笑道:「那我是早已聞名的了,聽說這位姨太太,對 於戲劇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是也不是?」閔克玉笑道:「你老哥是 內行,在別個面前,可以這樣說,在你老哥面前,是不敢說的。」秦彥禮道:「這 樣說起來,一定是很好的了。能不能夠把我這位嫂子,請出來見見?」閔克玉道: 「我正要請她拜見,怎麼說能不能的話。」便吩咐內聽差道:「進去把三姨太太請 出來。」聽差答應著去了。不一會的工夫,只見ど鳳穿了一套水紅綢的西服出來, 正是宮鬢堆鴉,玉肌袒雪,芍葯臨風,芙蕖出水,說不盡的花團錦簇。秦彥禮雖然 出入朱門,見的不過是些北地胭脂,像這種江南尤物,和那混合中西的服裝,卻是 少見。說什麼色授魂與,簡直目迷五色。便含笑站立起來。閔克玉連忙指著秦彥禮 告訴她道:「這是秦八爺。」ど鳳把只雪白的胳膊,垂下去挽著,對秦彥禮彎著半 個腰鞠躬兩下。秦彥禮慌了,一迭連聲的叫請坐,ど鳳含笑挨著閔克玉坐下。這時, 秦彥禮為著初見面,總要客氣一點,還不能和她暢談,倒是ど鳳大大方方的,有說 有笑。一會人家開上飯來,閔克玉對ど鳳道:「秦八爺不是別人,你也在此地奉陪 罷。」ど鳳自然唯唯答應。秦彥禮就和問克玉對面坐了,ど鳳坐了下面的主席。他 們坐定了,這頭一巡酒照例是聽差斟好了,卻將一把提柄的小銀壺,放在ど鳳面前。 到了第二巡酒,ど鳳那肥藕似的胳膊,提著酒壺,伸到秦彥禮的面前,便往酒杯子 裡斟酒。秦彥禮連忙把兩隻手舉起杯子來,口裡說道:「不敢當!不敢當!」ど鳳 將壺往懷裡一縮,操著清脆的京調,微微一笑,對秦彥禮說道:「您千一杯。」秦 彥禮聽了這話,當真舉杯子,將杯子裡的余酒,一吸而盡,回頭對ど鳳一照杯,說 道:「干!」然後ど鳳才滿滿的替他斟上一杯。秦彥禮等ど鳳將酒壺放下,他拿了 過來,也要回敬一杯。ど鳳將手把酒杯一按,說道:「反賓為主,沒有這個道理。」 秦彥禮執著酒壺,站了起來,哪裡肯依,ど鳳只得讓他斟上。秦彥禮說道:「作弟 的乾了一杯,嫂子也得乾一杯。」ど鳳笑道:「我不會喝酒,可奉陪不了。」秦彥 禮道:「就是不會喝酒,這一杯總得賞兄弟的面子。」ど鳳沒法,也只好乾了一杯 酒,對他一照杯,然後再由他斟上。閔克玉看見他們這樣客氣,一聲也不言語,坐 在一旁,掀髯微笑。三個人一面吃酒,一面談話,十分痛快。秦彥禮藉著幾分酒意 蓋了臉,無話不談,便問ど鳳道:「嫂子也常常出去聽戲嗎?」ど鳳道:「也不常 去,碰著有義務戲的時候,角兒都齊備,高興就去聽幾出。」秦彥禮對閔克玉一笑 道:「這就是內行話了。」又回轉頭來,對ど鳳道:「我早聽說嫂子的戲,唱得很 好。」ど鳳笑道:「我什麼也不懂,那是沒有的話。」秦彥禮道:「閔兄老早告訴 我了。你又何必相瞞呢?」ど鳳拿出手巾來捂著嘴一笑,說道:「曉是曉得唱兩句, 沒有板眼的,胡鬧罷了。」秦彥禮道:「那一定是很好的。吃完了飯,我要領教, 領教。」ど鳳笑道:「我早也聽見八爺是懂戲的,那不是關夫子面前玩大刀嗎?」 秦彥禮道:「不要客氣,一定要領教的。」一會兒把飯吃過,秦彥禮喝得有幾分醉 意,當真就要ど鳳唱給他聽,他竟忘記這是總裁得意的姨太太。ど鳳雖然不在乎什 麼禮節,到底礙著閔克玉的面子。誰知閔克玉巴不得如此,好和秦彥禮做一個深密 的朋友,便對ど鳳說道:「秦八爺不是外人,你就唱一段,請八爺指教指教罷。」 ど鳳一看閔克玉的顏色,競有很願意的樣子,她本是胡同裡的出身,專門能看眼色 行事的,閔克玉的意思,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借風轉舵,說道:「你難道真要 我出醜嗎?那末,我只好向八爺請教了。」秦彥禮說道:「這才算得開通。嫂子可 會拉胡琴?」ど鳳笑道:「自拉自唱,我可不能,只好清唱兩句罷了。」閔克玉插 嘴道:「秦八爺這個胡琴,就拉得最好,就請秦八爺拉琴,你便唱得不好,有好的 胡琴也就蓋過去了。」秦彥禮當真毫不客氣,說道:「只要嫂子肯唱,我就湊合罷。」 ど鳳便回頭吩咐老媽子,把自己精製的胡琴拿了出來。ど鳳接過,雙手遞給秦彥禮, 他接過胡琴,說道:「你瞧,不說別的,單瞧這把胡琴,就知道是個會唱的了。」 說畢,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拿出一方手絹蓋好膝蓋,把胡琴放在上面,先拉了一個 小過門。小過門拉過,秦彥禮便和ど鳳一笑道:「唱什麼呢?」ど鳳笑道:「我實 在唱得不好,怎麼好呢?」秦彥禮道:「嫂子,你真是太客氣,人家胡琴都拉了, 你還推諉什麼?」ど鳳笑道:「那麼,我只好獻醜了。」低頭想了一想,笑道: 「我唱一段麻砂痣罷。」說罷,輕輕的咳嗽了兩聲,解事的老媽子,早遞上一碗熱 茶過來,ど鳳接過來喝了一口,仍舊遞給了老媽子。那邊秦彥禮早把胡琴弦子合好, 把二簧慢板拉起來,拉到合四乙四合四上尺,把頭就掉過來對ど鳳一望,ど鳳便借 燈光暗地裡唱將起來。唱到「莫不是嫌我老難配鸞凰」,耍了一個花腔。秦彥禮把 胡琴拉得飛舞,口一溜,就叫了一聲「好」。ど鳳微微含笑,仍舊唱了下去。唱完, 秦彥禮將胡琴停住,一迭連聲的叫好,閔克玉在一旁也笑著湊趣。秦彥禮道:「嫂 子生角唱得好,青衣也一定唱得好的,再唱一段青衣,好不好?」ど鳳道:「青衣 更難唱了,胡琴一托,我就會慌的。」秦彥禮道:「沒有的話,請罷,請罷!」閔 克玉也道:「我聽你那虹霓關一段,唱得還有點對,何妨試試。」秦彥禮道:「好! 我就最喜歡的是丫環唱的那一段。」又再三催ど鳳唱。ど鳳喝了一口茶,又隨著秦 彥禮的胡琴唱了一段,唱到「一心心要配鸞凰」那一句,對秦彥?〔瞅了一眼。唱 畢,秦彥禮放下胡琴,說道:「勞駕!勞駕!」親自倒了一碗茶,遞給ど鳳。ど鳳 連忙站了起來接著,笑著說道:「不敢當!不敢當!」這時,ど鳳喝醉之後,又唱 了幾句戲,身上熱了起來,把衣服裡面的香精,臉上的香粉,一齊烘出香味來。秦 彥禮在下風頭坐著,聞著香味,正是合古人那句「櫻唇吐出如蘭氣,僥倖何人在下 風」的兩句話。他心裡想道:「閔克玉這小子真有福氣,怎樣弄了這樣好的一個姨 太太。我要弄得到這樣一個人,就是花個兩三萬,我也願意呢。」正在這裡胡思亂 想,聽差過來回話,說是公府裡有電話來,請秦處長趕快回去,有話說。這時,秦 彥禮正貪著和ど鳳胡纏,哪裡肯走。便道:「你去回話,說我有事,遲一刻才能回 來。」聽差自然照話向電話裡回答,誰知那邊聽著,卻罵了起來,說道:「混蛋, 你不會回話,換過一個人來。」這人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得讓旁人去接話。那邊又 道:「你去告訴秦處長,老帥要洗腳,立刻等秦處長回來。快去說,快去說!」這 個聽差,一邊答應一邊想道:「這句話怎樣好回?」只得回稟秦彥禮道:「公府有 話和處長說,請處長自己說話罷。」秦彥禮接過耳機,那邊說道:「我是小沈,您 是秦處長嗎?那裡的電話沒有打到,誰知道您還在這兒啦。老帥洗腳,您就快點回 來罷!我們伺候,他老人家不願意呀。」秦彥禮聽他說這話,怕別人知道,連忙答 應道:「我就回來,你掛上罷。」說畢,掛上耳機,就吩咐聽差開車。閔克玉道: 「什麼事,這樣急,說走就走。」秦彥禮道:「老帥有事,立等我回去,我怎樣能 耽擱?」閔克玉心機一動,問道:「是不是關於內閣的事。」秦彥禮臉一紅道: 「不是,不是,老帥一點小事罷了。」說著和ど鳳一拱手道:「嫂子,咱們明兒會。」 說畢,就匆匆的去了周克玉見他如此,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後來由聽差的口裡打聽 出來,才知道是老帥要他回去洗腳。便和ど鳳道:「你瞧老魏多倚重他,洗腳都非 他來不可,其餘可想而知。這人可惜不大識字,我要是有他這樣的地位,何愁不能 組閣?」兩人說得欣羨不置。閔克玉對ど鳳道:「這個人在老魏面前,十分走紅運, 我們要想活動,在他面前非加倍聯絡不可。我看他對於你倒很好,你可處處留點心, 趁機會替我幫點忙。」ど鳳笑道:「你這話奇了,我怎樣幫你的忙?我倒要請教。」 閔克玉正色說道:「玩笑歸玩笑,正經歸正經,我實在是真話。我的虧空,你是知 道的,不說別的,就是老太太那三十萬兩銀子,還是老太爺在世積存下來的,他老 人家原不願意存在銀行裡,是我硬在老人家面前擔保,存到中發銀行裡去。誰知一 拿去,銀行就關了,現在毫無開門的希望。老人家天天嘮叨,說我自負為財政家, 一點用處沒有,連老娘的棺材本都花了。你想,這話不教人難受嗎?我現在的計劃, 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能上台,馬上就把金馬克這案子辦了,撈回他三四百萬再說。 事成之後,哪怕鬧個通緝呢,總算把身子洗乾淨了呀。所以我現在的情形,不愁經 濟不能活動,只愁不能上台。老實說,靠我這樣硬撞硬的運動,不在老魏身邊安個 內線,那是不行的。所以我對於秦八爺,要格外聯絡他,好請他在裡面說幾句話。 就是我今晚上請他吃飯,也無非是這個意思。但是他對於我,卻不過面子上的交情, 要他切切實實的幫忙,不能不拿一點手段出來。不是我誇獎你的話,你的應酬功夫, 實在比我好,我很希望你替我打打邊鼓。一好大家好,我想你也是願意的呀。」ど 鳳笑道:「虧你不害臊,說得出這些話。堂堂一個總裁,卻要姨太太替你運動差事。」 閔克玉也笑道:「你怕這是我一個呀,我也是學得來的呢。」ど鳳道:「那末,照 你這樣說,什麼財政計劃,什麼條陳,那都是廢話了。」閔克玉道:「呵!你說這 話,我倒想起一樁事來了。」便按鈴叫聽差的進來。一會兒聽差進來,垂手站立一 邊。閔克玉問道:「七點鐘的時候,陳易唐先生來了,我請他在客廳裡候著,後來 我忘記出去會他,大概是走了。他留下什麼話沒有?」聽差說:「陳先生留下一卷 文件,他就走了。他說『總裁有事,我就明天再來』。說完就去了。」閔克玉點點 頭,也就沒有追問。

  原來這晚陳易唐闖進上房來了,正是ど鳳秦彥禮吃酒唱戲的時候。他心下一想, 閔克玉一定有陰陽八卦在內,我若久在這裡,反好像有心刺探人家的秘密,不如避 嫌早走罷。所以他回到客廳裡,把文件交給聽差,他就走了。他回到家裡,不大的 工夫,柳子敬就打了電話來了,說:「現在有幾個畢業的學生,和南方來的幾個土 財主,急於要謀草字頭竹字頭,我前回托易翁的話,今天晚上,本想來面談的,不 料你又到閔總裁那裡吃飯去了。」陳易唐接了電話,想了一想,說道:「有是有條 新路子,不知前途預備多少數目,子敬兄能直接不能直接?」柳子敬道:「我當然 能直接。數目他們也沒有酌定,若是發表能快一點,多出幾文,他們也願意。易翁 的意思如何呢?」陳易唐道:「他們若是有七個八個,那就可以少一點。兩三個就 要多一點。因為無論多少,反正是這一套手續。」柳子敬道:「這個我也明白的。 易翁看大概要多少呢?」陳易唐道:「電話裡面,也不便說,請你白天到我這裡來 罷。」柳子敬道:「也好,我明天準到府上奉訪。」說了一聲「再會」,就把電話 掛上。

  到了次日,柳子敬先來會陳易唐。會過之後,到了晚上,他就一直到何劍塵報 館裡來,回何劍塵的話。這時,編輯部裡還沒有動手編稿子,何劍塵史誠然楊杏園 和幾個同事的,買了一大包糖炒熟栗子,一大包落花生,圍住大餐桌上,正在那裡 說說笑笑,吃得快活,聽差拿進片子來,說是有位柳先生要會。何劍塵說:「請在 會客廳裡坐罷。」說著,也就跟著出來了。見面之後,兩人坐下。柳子敬先說道: 「你說的那個話,辦大的不成,到是草字頭竹字頭,我已經和你打通一條路子了。 不知道實在要辦的人有幾個?」何劍塵道:「辦簡任的有兩個,辦薦任的有七個。」 柳子敬把腿一拍道:「這就好極。現在我這條路子,是一批特保案,只要指令照准, 並不用得過銓敘局這一道難關的。你所說的人,正是不多不少,以便他自己可以加 一二位進去。」何劍塵道:「數目要多少呢?」柳子敬道:「要是手續料在外,那 自然好說。若是手續料在內,我們得先划算划算,介紹人究竟可以得多少,然後才 好酌定。」何劍塵道:「要是手續料在外呢?」柳子敬道:「要是在外,草字頭每 人一千五,竹字頭每人二千四。手續料,我這邊共三個人,照二成打對折,實分一 成,總算公平交易的辦法。」何劍塵搖搖頭道:「似乎用不了這個數目吧?我聽說 李麻於方面,有人弄得不少,草字頭只有八數。」柳子敬不等他說完,接口就說道: 「哪有這樣容易的事,絕對不確。」說著,放低一點聲音說道:「你想,這個事, 至少要打通老總手下的親信,豈是破了整數的買賣,可以運動他們的?」何劍塵道: 「這錢又不要我出,只要他肯花,我焉有不望辦成之理!只是你說這個數目,和手 續料,都重了一點。恐怕前途望而生畏,我們豈不白忙一陣?所以我的意思,以為 要酌乎其中才好。」柳子敬偏著腦袋,想了一想,說道:「依你的意思呢?」何劍 塵道:「我也不能做主,不過我想草字頭一千,竹字頭雙倍,連兩面的手續料在內, 或者可以辦。你想這個數,總計起來就不少,共是一萬一呢。」柳子敬道:「話雖 這樣說,前途原來說的那個數,是看死了的。況且這又不是天橋買零碎,可以望天 說價,就地還錢,你說是不是?我只怕到那方面照直說了,卻要碰釘子。」何劍塵 道:「這樣說,這事就僵了,那只好再找路子。」柳子敬把手一扯他的衣袖道: 「別忙啊!給釘子我碰,不給釘子我碰,是前途的事。怕碰釘子不怕碰釘子,是我 自己的事。照你這樣說,既然你那方不肯多出,我們忙一陣子,也不能就放手,事 到如今,我只好再向前途撞撞木鐘看。那方面是老朋友,碰了釘子,也不算回事。 不過你說的數目,也不能言無二價,總要有點上下才好,我也好說話。」何劍塵道: 「那末,你上那方面去說,我在這一面說,只要遷就成功,我們就自然情願的。」 柳子敬心裡想道:「人家說何劍塵有手段,他松一把,緊一把,真是不錯。」便道: 「就這樣辦罷。」二人又商量了一陣,柳子敬道:「我知道你的工作時間到了,不 便久談,我們明天再接頭罷。」就告辭走了。何劍塵送到大門口,便走回編輯部。 楊杏園笑著問道:「這位柳先生,一臉三等政客的派頭,你為什麼和他來往得這樣 親密?」何劍塵笑道:「不瞞你說,我因為馬上有筆開銷,無處挪移,沒有法,我 就破了戒,做了一次一百零一回不道德買賣。」楊杏園道:「難道你還做黑貨生意 不成?」要知如何答覆,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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