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張愛玲

雲台書屋

談看書


  近年來看的書大部分是記錄體。有個法國女歷史學家佩奴德(ReginePerno ud)寫的艾蓮娜王后傳——即《冬之獅》影片女主角,離婚再嫁,先後母儀英法二國—— 裡面有這麼一句:「事實比虛構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戲劇性,向來如此。」這話恐怕有好些人 不同意。不過事實有它客觀的存在,所以「橫看成嶺側成峰」,的確比較耐看,有回味。譬 如小時候愛看《聊齋》,連學它的《夜雨秋燈錄》等,都看過好幾遍,包括《閱微草堂筆 記》,儘管《閱微草堂》的冬烘頭腦令人髮指。多年不見之後,覺得《聊齋》比較纖巧單 薄,不想再看,純粹記錄見聞的《閱微草堂》卻看出許多好處來,裡面典型十八世紀的道德 觀,也歸之於社會學,本身也有興趣。紀昀是太平盛世的高官顯宦,自然沒有《聊齋》的社 會意識,有時候有意無意輕描淡寫兩句,反而收到含蓄的功效,更使異代的讀者感到震動。 例如農忙的季節,成群到外鄉「插青」的農婦,偶爾也賣淫,當地大戶人家臨時要找個女 人,她們公推一個少婦出來,她也「俯首無語」。夥伴間這樣公開,回去顯然瞞不住,似乎 家裡也不會有問題,這在中國農村幾乎不能想像,不知道是否還是明末兵燹,滿清入關後重 大破壞的結果。手邊無書,可能引錯。這又已經六七年了,也說不定都纏夾,「姑妄言之」 (紀昀的小標題之一)。

  又有三寶四寶的故事:兩家鄰居相繼生下一男一女,取名三寶四寶,從小訂了婚,大家 嘲笑他們是夫妻,也自視為夫婦。十三四歲的時候逃荒,路上被父母賣到同一個大戶人家, 看他們的名字以為是兄妹,鄉下孩子也不敢多說。內外隔絕,後來四寶收房作妾,三寶抑鬱 而死。四寶聽見這消息,才哭著把他們的關係告訴別的婢媼,說一直還想有這麼一天團聚, 現在沒指望了。長嚎幾聲,跳樓死了。轉述這件新聞的人下評語說:「異哉此婢,亦貞亦 淫,不貞不淫。」惋惜她死得太晚。紀昀總算說他持論太嚴,不讀書的人,能這樣也就不容 易了。

  這裡的鬼故事有一則題作《噴水老婦》,非常恐怖:一個人宿店,夜裡看見一個肥胖的 老婦拿著燙衣服用的小水壺,嘴裡含著水噴射,繞著院子疾走。以為是隔壁裁縫店的人,但 是她進屋噴水在大炕上睡的人臉上,就都死了。他隔窗窺視,她突然逼近,噴濕了窗紙,他 立刻倒地昏迷不醒,第二天被人發現,才講出這件事。這故事有一種不可思議,而又有真實 感,如果不是真事,至少也是個噩夢。但是《閱微草堂》的鬼狐大都說教氣息太濃,只有新 疆的傳說清新渾樸,有第一手敘述的感覺。當地有紅柳樹,有一尺來高的小人叫紅柳娃,衣 冠齊整,捉到了,會呦呦作聲哀告叩頭。放它走,跑了一段路又返身遙遙叩首,屢次這樣, 直到追不上為止。

  最近讀到「棉內胡尼」的事,馬上想起紅柳娃。夏威夷據說有個侏儒的種族,從前佔有 全部夏威夷群島,土著稱為棉內胡尼(Menehuni)。內中氣候最潮濕的柯艾島—— 現在的居民最多祖籍日本的菜農——山林中至今還有矮人的遺民,晝伏夜出,沿岸有許多石 砌的魚塘,山谷中又有石砌溝渠小路,都是他們建造的。科學家研究的結果,暫定棉內胡尼 確實生存過,不過沒有傳說中那麼小。像愛爾蘭神話中的「小人」(littlepeop le)與歐洲大陸上的各種小精靈,都只是當地早先的居民,身材較瘦小。棉內胡尼與夏威 夷人同種,是最早的一撥移民,西曆十二世紀又來了一撥,自南方侵入,征服了他們。柯艾 島似乎是他們最後的重鎮,躲在山上晝伏夜出,有時候被迫替征服者造石階平台等工程。據 說只肯夜間工作,如果天明還沒完工,就永遠不造成。

  後來他們大概絕了種,或者被吸收同化了,但是仍舊有人在山間小路上看見怪異的侏 儒,神出鬼沒。有個檀香山商人,到這荒山上打獵,夜間聽見人語聲,是一種古老的夏威夷 方言,而他們這一行人始終沒看見這山谷裡有人煙。檀香山又有個科學家到這島上收集標 本,在山洞裡過夜,聽見像是釘錘敲打石頭的聲音,驚醒了在洞口張望,看見小徑上有一點 燈光明滅。他喊叫著打招呼,燈光立即隱去。第二天早上看見地下補上新石頭,顯然在修 路。以為是私販釀酒搬運下山,告訴老夏威夷人,卻微笑著說:「棉內胡尼只打夜工。」— —見夏威夷大學葛羅夫·戴教授(A.GroveDay)編《夏威夷的魅惑》(「The SpelofHawaii」)散文選。人種學家瑟格斯(R.G.Suggs)說:「夏 威夷的『棉內胡尼』傳說,在南太平洋有些別的島上也有,其他的太平洋島嶼也有。出自一 個共同的神話底層……夏威夷從來沒有過漆黑的侏儒。」原來棉內胡尼非常黑,會不會是指 菲律賓小黑人?馬來亞、安達門群島、新幾內亞、澳洲東北角森林也有小黑人,台灣殘存的 少數「矮人」想必也是同種。現在零零碎碎剩下不多了,原先卻是亞洲最早出現的人種之 一,結集處分佈很廣。戴教授說科學「暫定」夏威夷有過矮人,大概因為夏威夷從未有過小 黑人,所以認為與夏威夷人同種。同種而稍矮,似乎不會給傳得這麼玄乎其玄。

  前面引瑟格斯的話,在他的書《泡麗尼夏的島嶼文化》裡面。夏威夷、塔喜堤等群島統 稱泡麗尼夏,書中說島人來自華南,廣州、海南島一帶。因為漢族在黃河流域勢力膨脹,較 落後的民族被迫往南搬,造成一串連鎖反應,波及到東南亞。考古學發現四千年前華南沿海 居民已經有海船,在商朝以前就開始向海外發展。港台掘出的石器陶器,代表當時華南的文 化,用石頭捶搗樹皮作布,也跟夏威夷一樣——為求通俗,以下概用夏威夷代表泡麗尼夏— —尤其是一種梯級形鑿子,柄部一邊削掉一塊,拿著比較伏手,是夏威夷石鑿的特徵,起源 於華南內陸與沿海,亞洲別處都沒有。

  夏威夷人相信他們來自西方日落處一個有高山的島,「夕陽裡的故鄉夏威基(Hawa iri)」,原來夏威基就是多山的華南越南海岸,也確是在西邊。

  夏威夷又有大木筏,傳說有人駕著七級筏子回夏威基,兩層在水底。有的回去了又出 來,也有的留在大陸被同化了。這樣說來,他們是最早的華僑,三四千年前放洋,先去菲律 賓,南下所羅門群島,也許另有一支沿東南亞海岸到印尼。西漢已經深入南太平洋,東漢從 塔喜堤航行三千英里,發現夏威夷,在太平洋心真是滄海一粟,竟沒錯過,又沒有指南針, 全靠夜觀星象,白天看海水的顏色,雲的式樣。考古學家掘出從前船上帶著豬、雞、農植物 種籽,可見是有計劃的大規模移民,實在是人類史上稀有的奇跡。同一時代西方中東的航海 家緊挨著海岸走,都還當樁大事。

  我們且慢認僑胞。語言學家戴安(I.Dyen)根據計算機分析,認為夏威夷人另有 發源地,在所羅門群島東南,紐海不列地斯或邊克斯群島,島人打漁為生,約在五千年前就 在大洋面上航行,往西到印尼、菲律賓、台灣通商,又不知道在東南亞什麼地方學到農業, 印尼等地都還沒有。倒了過來自東而西,推翻了前此一切從亞洲出海東行的理論,——日本 人相信他們的祖先來自東方日出處,不知道是否指這批東來的航海者。當地本來已經有土 著,但是他們有理由對這一支引以為榮。許多民間傳說都像荷馬史詩一樣在近代證實了。

  夏威夷人究竟是亞洲出去的還是西太平洋上來的,論爭還在進行中,是傾向後一說的較 多:先向西發展到東南亞,再向東擴張,商朝中葉的時候發現塔喜堤,是少數人遇見風暴漂 流去的,內中有印尼人。他們有計劃的移民只限二三百英里之遙,長程的都是颶風吹去或是 潮流送去。此外又有秘魯的印第安人乘筏子漂流到塔喜堤,都混合成為一族。後來發現夏威 夷,也是無意中漂流到的,不是像名著小說與影片《夏威夷》中的壯舉。——見魏達 (A.P.Vayda)編《太平洋的民族與文化》——事實往往就是這樣煞風景。瑟格斯 說夏威夷黑侏儒的傳說,許多別的島上都有,「出自一個共同的神話底層」,換句話說,是 大家共同的意識下層醞釀出來的神話,也就是所謂「種族的回憶」。南太平洋島人的潛意識 裡都還記得幾千年前在菲律賓、台灣、馬來半島遇見的小黑人。

  夏威夷與塔喜堤語言大同小異,至今塔喜堤人稱下層階級的人為「棉內胡尼」,這名詞 顯然是他們先有,帶到夏威夷去的。瑟格斯認為在史前的夏威夷,大概「棉內胡尼」也是指 下等人,然後移用在神話中的矮人身上,「是輕侮下層階級的表示」。

  我覺得可能有個較簡單的解釋:夏威夷人稱神話中的矮人為「下等人」,因為矮人曾經 被奴役,是下等人。非洲也有小黑人,躲在剛果森林裡很少露面,但是對當地的黑人一向臣 服。黑人不但體力優越,已經進化到鐵器時代農業社會,小黑人打了獵來獻上野味,交換香 蕉、鐵器、陶器。夏威夷人當初在東南亞,與小黑人也許是類似的情形。夏威夷神話裡的矮 人只肯做夜工,那是被迫服役,而又像非洲小黑人一樣怕羞,膽怯避人,所以乘夜裡來砌牆 築路。如果是這樣,那麼「棉內胡尼」這名詞有一個時期兼指小黑人與下層階級,因為二者 是二而一的。塔喜堤人移植夏威夷,失去聯絡後,語言分別發展,各自保存了「棉內胡尼」 兩個意義中之一,另一失傳。這樣似乎也還近情理。

  前面引戴教授書上說,棉內胡尼與歐洲民間傳說的小精靈一樣,不過是比較矮小的較早 的居民。現在我們知道棉內胡尼其實不是夏威夷本土的,而是夏威夷人第二故鄉的小黑人。 歐洲沒聽說有過小黑人。傳說的小人會不會也就是小黑人,也是悠遠的種族的回憶中的事, 不在歐洲?歐洲的小精靈裡面,有一種小妖叫「勃朗尼」(Brown-ie——即「褐色 的東西」),人形而極小,是成年男子,脾氣好,會秘密幫助人料理家務,往往在夜間,人 不知鬼不覺,已經給做好了,與棉內胡尼的行徑如出一轍,不過一個在家裡當差,一個在戶 外幹活。現代英美有一支女童子軍穿褐色制服,叫勃朗尼,顧名思義,是叫她們做主婦的助 手。也有男童勃朗尼。又有勃朗尼牌子的廉價攝影機,後來凡是便宜的照相機都叫勃朗尼。 美國人常吃一種粗糙的巧克力果仁糕,節小長方塊,也叫勃朗尼。諺語「勃朗尼工作」指無 報償的辛勤工作,為人作嫁。兒童故事插圖上畫勃朗尼總畫他們穿著咖啡色的中世紀緊身呢 襖,同色褲襪,通身褐色,其實「褐色的東西」指膚色的可能性較大。顯然是替白人服役的 小黑人——小黑人都是棕色皮膚,不很黑。

  歐洲沒有小黑人,這是亞洲還是非洲的?威廉·浩伍士(Howells)——著有 《人類在形成中》(「MankindintheMak-ing)——認為兩大洲的小黑 人同是非洲黑人變小,亞洲的是從非洲去的,但也承認兩處的小黑人並不相像,倒反而是亞 洲的比較像非洲黑人。非洲的小黑人頭大身小,臂長腿短,不像亞洲的勻稱。黑人行多妻 制,有時候貪便宜,娶小黑人做老婆,黑女人卻沒有肯嫁小黑人的,也吃不了剛果森林裡生 活的苦處。——賽亞國(前剛果)今年二月初征了一千名小黑人入伍當兵,不知道是否吸收 同化的先聲。

  亞洲附近沒有真正的黑人,所謂「海洋洲黑人」如所羅門群島人並不鼻孔朝天、厚嘴 唇,頭髮也不一定是密鬈,也有波浪形或是直頭髮。亞洲小黑人頭髮卻與非洲大小黑人一 樣。身量高矮,兩千年左右就可以變過來,面貌毛髮卻不容易改變。浩伍士認為這種特殊的 頭髮,倘是適應環境分別進化,也不會這樣完全一樣。

  他推測非洲小黑人是因為乾旱避入森林,適應環境,才縮小的,在林中活動較便。然後 沿著「熱帶森林帶」,一直擴展到南亞、東南亞,途中只有阿拉伯是沙漠,史前氣候雖然屢 經變遷,始終沒有過熱帶森林,小黑人過不去。浩伍士也承認這是個疑問。但是他們縮小的 原因並不確定,有人認為是缺乏鈣質與鹼。(見胡騰——E.A.Hooton——著《出 身猿猴》「UpfromtheApes」)在森林裡藏身,是被大一號的人壓迫,那是他 們的避難地區,起初到處住得,例如柏賽爾(J.Birdsell)等發現小黑人最初到 澳洲遍佈全大陸,顯然並不是必須依附熱帶森林。

  究竟非洲小黑人是否黑人變小,也還是個疑問。根本黑人本身的來源就是個謎。至今沒 有發現黑人遠古的化石骨殖。這可能是因為黑人發源於西非熱帶森林內,氣候濕熱,骨胳很 難保存。先有黑人還是先有小黑人,像「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也是個謎。大小黑人並不 怎麼相像,小黑人比亞洲小黑人還更不黑,也許是世代在森林裡曬不到太陽,變白了。膚色 灰黃,至多淡褐色,有的眼睛也淡褐色,窄長臉,薄嘴唇,鼻孔不掀,比黑人眉骨高,頭 圓,鬍子多,仟毛重,往往渾身紅毛。但是天生老相,臉上頸子上都是極深的皺紋,確是像 「老縮了」的人。多數人種學家相信他們另有多毛的個子不矮的祖宗,不是黑人,黑人是後 起的種族。中國春秋的時候,波斯人、迦太基人到西非,都說人口稀少,只有小黑人。—— 見庫恩(C·S·Coon)著《人類的故事》(「ThestoryofMan」)—— 四○年代有個人種學家莫維斯(H.L.Movius)在地圖上劃了道線,沿著天山,下 接喜馬拉雅山,到印度洋為止,人稱「莫維斯線」;過去一百萬年間,直到一萬年前最後一 個冰河時代結束,這一帶地方都沒有人類,兩千英里的「無人區」,隔離了黃種白種人。只 有夏季有個溫暖的走廓穿過新疆,可能突破莫維斯線——至少突破過一次,抵達山西,南邊 也有一次從印度到印尼。但是直到一兩萬年前冰河解凍,莫維斯線以東可以說沒有白人,只 有黃種人與澳洲人種——澳洲土人是從東南亞下去的,本來華南也有。——近兩年世界女網 球單打冠軍賽選手伊鳳·古萊剛就是澳洲土人,大家也許都看見過照片,是個黑裡俏的少 女。土人都是波浪形黑頭髮,膚色蒼黑,不像黑人黑得發亮,也有金黃色鬈發,有些人種學 家稱為早期白種人,體型也相近,毛髮特別濃重,像北海道的蝦夷。庫恩只承認蝦夷是白 種,來歷不清楚,也許是最近一萬年內來到東北亞。他將澳洲土人列為另一主要人種,視為 最古老的人類,還保留人猿時代有些特點,如多毛,眉骨特高等等。這兩派主張其實分別不 大,因為另一派認為白人是最古老的人種,澳洲土人又是白人中最古老的一支。庫恩也將白 人列為一個古老的人種。

  他寫澳洲人種在東方與黃種人平分秋色,幾千萬年來邊界開放,華南兩廣是他們的接觸 區。在與黃種人接觸之際或之前,不知道什麼時候,澳洲人種有一部分人變小了,成為海洋 洲小黑人,與非洲小黑人不相干。

  庫恩提出血型、指紋的研究作證。指紋的式樣分三種。我們小時候只聽見說有「螺」與 「簸箕」的分別,螺是圓的,十隻手指上,螺越多越好,聚得住錢,但是又說「男人簸箕 好,會賺錢,把錢鏟回家來。女人螺好,會積錢」。「手上沒螺,拿東西不牢。」老是掉在 地下砸破了。第三種指紋卻沒有聽見過,叫「穹門形」,幾乎全是平行線,近指尖方才微 拱,成為一個低塌的穹門。我們沒聽見說,大概因為少。全世界各種族,穹門形指紋沒有超 過百分之八的。唯一的例外是非洲小黑人與南非另一種五短身材黃褐皮色的「布史門」人 (Bushman),與幾個新近與小黑人通婚的黑人部落,穹門形佔百分之十至十六。在 歐洲、西亞、非洲、印度(限印度教徒),簸箕最多,佔百分之五十二至七十五;包括非洲 小黑人、布史門人,也包括蝦夷。印度人雖黑,也是白種。換句話說:白種人與非洲人簸箕 最多。黃種人(包括印第安人)螺較多,最高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澳洲土人、海洋洲小黑人 螺最多,最低限度也有百分之五十以上。

  因此從指紋上看來,海洋洲小黑人與澳洲土人是近親,而與非洲小黑人毫無關係;凡是 非洲人,都與白種人接近。莫維斯線以西,黑白種人顯然打成一片,但是內中非洲兩種矮人 又自成一系。印第安人是一兩萬年前冰河時代末期從西伯利亞步行到美洲的,黃種成份居 多,「紅種」這名詞已經作廢。澳洲土人雖然黑,雖然長相像白種人,卻與黑白種人相距最 遠,倒是黃種人居中。這也符合庫恩書上,根據血型多寡排列的一張種族關係表。——書名 《現今的種族》(「TheLivingRaces」)。

  個人的血型不是像父親就是像母親。中國從前判案,當堂滴血測驗父子關係,還真有點 道理。當然如果像母親就冤枉了,但是也可能父母同型,而且遺傳性是父方的影響更強,所 以還是出岔子的可能性不太大。

  一個種族內,名種血型多寡的比率,以及指紋、耳蠟——黃種人耳蠟松碎,黑白種人耳 蠟油膩,澳洲土人則末經調查——這幾種遺傳性,不是適應環境養成的,比較固定,用來判 別種族比較可靠。但是也有人指出,可能移民年代太久,同族也會分道發展,異族接壤通 婚,也會同化。而且血型多寡雖說與適應環境無關,有些血型——例如B型——對於有些流 行病抵抗力較強。如果瘟疫流行,AO血型的人大批死去,這地區B型的比率勢必增加,所 以血型多寡還是受環境影響。根據血型等等推斷種族來源,也不能完全作準,只能供參考。 海洋洲小黑人與澳洲人種血型指紋相像,也許是長期雜居的結果。

  剛恩(S.M.Garn)——著有《人類的種族》(「HumanRaces」)認 為兩大洲小黑人可能是一個來源,也可能不是,「但是至少可以說:大概有個共同的原籍在 太平洋岸」——指東亞沿海。

  胡騰相信澳洲土人是早期白種人攙入小黑人血液,現代人裡面最與蝦夷相近。蝦夷從前 可能橫跨亞洲,蔓延到歐洲俄國西部都有。俄國農民大概蝦夷的成份很大。

  胡騰把小黑人分作「嬰兒型」與「成人型」(也就是老相)兩種。據他說,剛果森林裡 兩種都有,新幾內亞內地山上也兩種都有,馬來半島大概也都有。菲律賓、安達門群島只有 「嬰兒型」,稍微高些、黑些,黑眼睛,體毛鬍鬚不多,但是比黑人多毛。「嬰兒型」大概 後起。非洲與海洋洲都是兩種都有。他認為兩大洲小黑人同源,發源地應當是一個中間區域 ——亞洲。亞洲別的種族比他們高大健壯,又比他們進化,把他們排擠到邊遠地區,分投東 西兩端,到他們現在的居留地。小黑人的祖先並不矮,是最初還不分種族的人,比較接近早 期白種人。多數人種學家相信非洲小黑人的祖先是普通身材、多毛的「非黑人」,也跟胡騰 心目中的一切小黑人的祖宗相差不遠。「非黑人」也「非黃種」,因為黃種人不多毛,而早 期白種人比現在還更是「老毛子」。

  胡騰分析印第安人的血統,敘述他們在一兩萬年前遠足赴美的時候,黃種人、「澳、 蝦」早期白人、現代型白人、與剛變小的小黑人都在東亞「轉來轉去」。不論小黑人變小是 在亞洲哪一部分,從東亞去非洲,從西亞或南亞到東亞,新疆都是必經之地,應當有過小黑 人。「紅柳娃」就是躲在紅柳樹林裡的小黑人,當然沒有後來傳說的那麼小,而且非常原 始,不穿衣服,不會衣冠楚楚。把他們打扮成華麗的玩偶,這是新疆人的幻想加上去的唯一 的裝點。

  關內就沒有小人的傳說。筆記裡偶然有狐仙幻化小人的故事,但是那又是一回事。—— 原因可能是黃種人裡的漢族始終與小黑人隔離,漢族擴展後,小黑人已經分投深山密林海島 藏匿,東亞大陸上與小黑人共處過的,走的走了,留下的沉沒在漢文化裡,失落了種族的回 憶。

  新疆與俄屬中亞同是西域,直到一千年前還通行印歐系語言,大概是波斯話。印歐系語 言最初傳入歐洲,是三四千年前從俄國南部帶到英倫三島,稱為早期賽爾梯克(Celti c)語言,大概是德國人帶去的。同時也帶到法國、西班牙,後來羅馬興起,才被拉丁文取 代。歐洲神話裡的小人似乎在愛爾蘭、威爾斯這兩個賽爾梯克國度傳說最盛,德國次之。顯 然這民間傳說是跟著第一波印歐語言西來,在拉丁國家就沒紮下根。英國本身被腦曼人征服 過,多少有點拉丁化,對這些小精靈不太認真。荷蘭鄰近德國,也有地仙式的矮人的傳說, 殖民美洲的時候帶到北美,寫進華盛頓·歐文的《李伯大夢》小說。格林童話《白雪公主與 七矮人》裡面的,也同是與現實生活裡的侏儒一樣大,頭大身小,發育不均,顯然就是胡騰 所謂「成人型」小黑人,是原有的一種——「嬰兒型」後起。神話中的矮人當是傳說初期, 還是小黑人的原形,後來逐漸加油加醬,種類繁複,如褐衣小人「勃朗尼」只有尺來高,都 是渾身勻稱。

  字典上「勃朗尼」歸入小仙人(fairy)類,都是人形而較小,也大小不一。小仙 人有翅膀會飛。非洲小黑人能像猴子似的在樹梢飛躍,「會飛」大概是從這上面來的,所以 不像天使的翅膀有羽毛,而是蟬翼式,透明,似有若無。大仙人大都是美貌的成年人,也有 男有女,有好有壞,最小的只有兩三寸高,但是多數有「三尺之童」那樣——小黑人身長四 英尺以上。我覺得這一點最有興趣,因為凡是臆造的小人國,小人總是至多一兩尺高,決不 會只比我們矮那麼一截子。其實比例稍微改變一點,會有一種超現實的怪異感。專憑幻想就 是想不到。這一點,西方電影戲劇也從來沒有表達出來,總是用小女孩演小仙人,連灰姑娘 的教母也沒扮出成年婦女的模樣,再不然就是普通女演員,穿上有翅膀的小仙人服裝,顯得 狼犺笨重。近代由於影劇的影響,已經漸漸忘了小仙人比人小。

  另有一種穿綠的小人叫「艾爾夫」(Elf),大都在山區——海洋洲的小黑人也是大 都在多山的地方——愛捉弄人,所以漸漸給說成頑童,本來似乎多數是青壯年,在草叢中出 沒,運氣好的人遇見他們,碰他們的高興,有時候會發現一小罐金子。聖誕老人有許多艾爾 夫幫他製造玩具,分贈全世界兒童,這是近人附會。艾爾夫似乎不事生產,代表不馴服的小 黑人,對人好起來非常好,但是喜歡惡作劇,容易翻臉。綠衣似是象徵性,住在樹林裡的原 始人都擅於隱蔽自己,往往對面不見人,所以在傳說中變成穿著保護色的衣服,像俠盜羅賓 漢麾下的「綠色人」。

  又有一種醜陋的老頭子叫「諾姆」(Gnome),住在地洞裡守礦或看管寶藏,像守 庫神一樣,會嚇唬人,使可怕的事故發生。也像一群艾爾夫看守一罐子金子,窖藏的主題屢 次出現,使人聯想到太平天國的藏鏹、北非維希政府埋藏的金條,都是戰敗國藏匿資金的傳 說,引起無數掘寶的故事。顯然原始人在土地被佔領後,轉入地下,也有他們珍視的東西埋 在地裡。至於礦藏所在地,古代部落本來都秘不告人,淪陷後也許仍舊暗中守護,嚇退開礦 的人,或者暗加阻撓。也不一定是老頭子出馬,也就是天生老相的小黑人。現代有個英文名 詞:「祖利克的諾姆」,指瑞士銀行家——祖利克這城市是瑞士金融中心——為了吸收資 金,特創隱名存戶制度,代守秘密,在國際金融界特別具有神秘色彩,像看守窖藏的地底小 老妖。

  還有一種隱形的叫「格軟木林」(Gremlin),調皮淘氣,與這些小老頭子同屬 妖魔類,都對人類不懷好意。韋布斯特字典上說:「二次世界大戰,有些飛行員說有格軟木 林作祟,使飛機發生故障。」二十世紀中葉的空軍還相信這些,真是奇談,也可見這傳說源 久流長。

  格軟木林這名詞有時候也活用,例如本年一月初美國《新聞週刊》上,華盛頓「議會雇 員格軟木林們」選出十大邋遢議員,衣著最不整潔,不入時。稱議會僱員為格軟木林,因為 是議員各自僱用的幕僚與職員,沒沒無聞,做幕後工作,永不出頭露面,等於隱形小妖。

  汽車也有個新出的牌子叫格軟木林,號稱「成本最低的美國制汽車」,表示坦白,成本 低當然廉價。取這名字是極言其小而神出鬼沒。原先的格軟木林當是小黑人被淘汰後剩下極 少數遺民,偶爾下山偷襲,做破壞工作,事後使人疑神疑鬼。

  至今英美兒童還買來玩的有一種小型煙火,叫「仙光」(fairylights), 一尺多長的一根木簽握在手裡,另一端不斷地爆出藍色火星。大概算是小仙人作法的魔杖, 但是最初可能是代表點火棒,也是「火攻」的武器。原始人常常隨身攜帶火種。

  有些民族已經發現了火的功用,但是不懂得怎樣鑽木取火,例如安達門群島的小黑人。 這一群島嶼剛發現的時候,島上不許別的種族上岸,因此小黑人成份最純,他們就不會取 火。那更要把火種帶來帶去,不讓它熄滅。

  又,草地上生一圈菌類,叫「仙環」(fairyring),是一群小仙人手牽手跳 圓舞,像「步步生蓮花」一樣生出來的。蘑菇有時候有毒,這是小黑人絕跡後已經被美化, 仍舊留下的一絲戒備的感覺。

  這一大套傳說,內容複雜豐富,絕對不是《鏡花緣》或《葛利伐遊記》裡面的穿心國、 大人國、小人國可比。是傳統,時間與無數人千錘百煉出來的。傳到後來神話只有孩子們相 信,成了童話。西方童話裡超自然的成份,除了女巫與能言的動物,竟全部是小型人,根據 小黑人創造的。美妙的童話起源於一個種族的淪亡——這具有事實特有的一種酸甜苦辣說不 出的滋味。

  前面引了許多人種學的書,外行掉書袋,實在可笑。我大概是嚮往「遙遠與久遠的東 西」(thefarawayandlongago),連「幽州」這樣的字眼看了都森森 然有神秘感,因為是古代地名,彷彿更遠,近北極圈,太陽升不起來,整天昏黑。小時候老 師圈讀《綱鑒易知錄》,「綱鑒」只從周朝寫起,我就很不滿。學生時代在港大看到考古學 的圖片,才發現了史前。住在國外,圖書館這一類的書多,大看之下,人種學又比考古學還 更古,作為逃避,是不能跑得更遠了。逃避本來也是看書的功用之一,「吟到夕陽山外 山」,至少推廣地平線,胸襟開闊點。

  前文引庫恩等,也需要聲明一點,庫恩在他本國聲譽遠不及國外,在英國視為權威,美 國現在多數人種學家都攻擊他的種族研究跡近種族歧視。胡騰是哈佛教授,已經逝世,那本 書是一九四六年改寫再版,年代較早,所以不像庫恩成為眾矢之的。我覺得時代的眼光的確 變得很厲害,賢如《金銀島》作者斯提文生,他有個短篇小說,不記得題目是否叫《瓶》 (The·Bottle),套《天方夜譚》神燈故事,背景在夏威夷,寫土著有些地方看 著使人起反感。這是因為現代人在這方面比前人敏感——當然從前中國人也就常鬧辱華,現 在是普遍的擴大敏感面——但這是道德與禮俗的問題,不應當影響學術。庫恩書中一再說今 後研究種族有困難,有人認為根本沒有種族這樣東西,只有遺傳的因子。大概他最招忌的是 說黃種、白種人智力較高,無形中涉及黑人教育問題,是美國目前最具爆炸性的題目之一。 其實庫恩認為黑種、白種人在史前也就一直摻雜,對於有種族觀念的白人是個重大的打擊。 但是反對派認為用骨胳判別種族不可靠,光靠血型也不行,而且血型往往無法查考,因此絕 口不談來歷,只研究社會習俗,以資切磋借鏡,也就是社會人種學。

  二次世界大戰末,是聽了社會人種學家的勸告,不廢日皇,結果使日軍不得不「齊解 甲」,——見黑斯(H.R.Hays)編《自猿猴到天使》選集引言——可見社會人種學 在近代影響之大。這本書特別提到瑪格麗·米德研究撒摩亞——也是個泡麗尼夏島嶼——的 青少年,促進西方二○年代末的性的革命——比最近的一次當然中庸些——此後她研究新幾 內亞幾個部落,又發現兩性陽剛陰柔的種種分別大部分都是環境造成的。這學說直到最近才 大行其道,反映在「一性」化的髮型衣飾上,以及男人帶孩子料理家務等等,不怕喪失男子 氣。近十年來也許由於西方的一種傍徨的心理,特別影響社會風氣,難怪米德女士成為青年 導師、婦運領袖,一度又提倡「擴展家庭」,補救原子家庭的缺點,例如女人被孩子絆住 了,妨礙婦女就業。「擴展家庭」比大家庭更大,不拘父系母系,也不一定同住,姑母舅父 都有責任照應孩子,兒童也來去自由,鬧彆扭可以易子而教。也是一種「夏威夷」制度,印 尼馬來亞與泡麗尼夏諸島都有。熱帶島嶼生活比較悠閒,現代高壓的個人主義社會裡恐怕行 不通。歷史是週期性的,小家庭制度西方通行已久,所以忘了大家庭的弊病,只羨慕互助的 好處。美國有些青年夫婦組織的「公社」是朋友合住,以親族為單位的還沒有,也住不長, 大概是嬉皮型的人才過得慣。但是小家庭也不是完全不需要改進,弗洛依德式的家庭就是原 子家庭。「擴展家庭」有許多長輩給孩子們作模範,有選擇的餘地,據說不大會養成各種心 理錯綜,至少值得作參考。

  西方剛發現夏威夷等群島的時候,單憑島人的生活情調與性的解放,瘋魔了十八世紀歐 洲,也是因為狀貌風度正符合盧騷「高貴的野蠻人」的理想,所以雅俗共賞,舉國若狂。直 到十九世紀中葉還又有「南海泡泡」(SouthSeaBubble)大騙局,煽起南太 平洋移民熱、投資熱,英法意大利都捲入,不久泡泡破滅,無數人傾家蕩產,也有移民包下 輪船,被送到無人荒島上,終年霖雨的森林中,整大批的人餓死病死。

  這些都是《叛艦喋血記》這件史實的時代背景。兩次拍成電影我都看過,第一次除了卻 爾斯·勞頓演船長還有點記得,已經沒什麼印象。大致是照三○年代的暢銷書《邦梯號上的 叛變》——諾朵夫、霍爾合著(NordhoffHall)——寫叛艦「覓得桃源好避 秦」之後,就不提了。馬龍·白蘭度這張影片卻繼續演下去,講大副克利斯青主張把船再駛 回英國自首,暴露當時航海法的不人道。水手們反對,當夜有人放火燒船,斷了歸路,克利 斯青搶救儀器燒死。

  燒船是事實,荒島當然不能有海船停泊,怕引起注意。近代辟坎島上克利斯青的後裔靠 雕刻紀念品賣給遊客度日,一度到歐洲賣畫,五○年間向訪問的人說:當初克利斯青「一直 想回國投案,」曾載《讀者文摘》。照一般改編劇本的標準來說,這一改改得非常好,有一 個悲壯的收梢,而且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

  十八世紀英國法律本來嚴酷,連小偷都是流放的罪名。航海法的殘忍,總也是因為帆船 遠涉重洋,危險性太大,不是實在無路可走的人也不肯做水手,所以多數是囚犯,或是拉案 拉來的酒鬼,不用嚴刑無法維持紀律。叛變不分主從,回國一定處絞,稍有常識的人都知 道。片中的克利斯青自願為社會改革而死,那又是一回事,手下這批人以性命相托,剛找到 了一個安身處,他倒又侃侃而談,要他們去送死。我看到這裡非常起反感,簡直看不下去。

  名小說家密契納——著有《夏威夷》等——與前面提過的戴教授合著《樂園中的壞蛋》 散文集(RascalsinParadise),寫太平洋上的異人,有的遁世,有的稱 王,內中有鄭成功,也有「邦梯號」的布萊船長。布萊對於太平洋探險很有貢獻,並且發現 澳洲與新幾內亞之間一條海峽,至今稱為布萊海峽,可算名垂不朽。這本書根據近人對有關 文件的研究,替他翻案。他並不是虐待狂,出事的主因是在塔喜堤停泊太久,島上的女人太 迷人,一住半年,心都野了,由克利斯青領頭,帶著一批青年浪子回去找他們的戀人。但是 叛變是監時觸機,並沒有預謀。那天晚上克利斯青鬱鬱地想念他的綺薩貝拉——是他替她取 的洋名——決定當夜乘小筏子逃走。偏那天夜間特別炎熱,甲板上不斷人,都上來乘涼,他 走不成。

  剛巧兩個當值人員都怠職睡熟了,軍械箱又搬到統艙正中,為了騰出地方擱麵包果樹— —這次航行的使命是從南太平洋移植麵包果,供給西印度群島的黑奴作食糧,但是黑人吃不 慣,結果白費工夫——克利斯青借口有鯊魚,問軍械管理員拿到箱子鑰匙。更巧的是幾個最 橫暴的海員都派在克利斯青這一班,午夜起當值,內中有三個在塔喜堤逃走,給捉了回來, 共有七個人犯事挨過打,都在午夜該班。於是克利斯青臨時定計起事,其餘的員工有的脅 從,有的一時迷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拜倫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歲,臉長得一副聰明相,討人喜歡,高個子,運動員的 體格。布萊事後這樣描寫他:「『身坯結實,有點羅圈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 上,甚至於凡是他拿過的東西都沾髒了。』」布萊形容他自然沒有好話。騎馬過度容易羅圈 腿,英國鄉紳子弟從前都是從小學騎馬。手汗多,似乎是有點神經質。

  諾朵夫也寫他脾氣陰晴不定,頭髮漆黑,膚色也黑,再加上曬黑,黝黑異常——倒和綺 薩貝拉是天生注定的一對。——諾朵夫認為他想單獨逃走是為了跟船長屢次衝突——因為對 他不公,並不是主持公道——後來臨時變計,佔領了這條船,宣佈要用鐵鏈鎖住船長,送回 英國治罪。同夥的船員一致反對回英,這才作罷。事後他與少年士官白顏談起,又強調他的 原意是把船長解回英國治罪。最後與白顏等兩個士官訣別,還又托他們回國後轉告他父親, 他本意是送船長回國法辦,雖然父親不會因此原宥他,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罪愆。

  再三鄭重提起這一點,但是船長究竟犯了什麼罪?鞭笞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 契納代船長洗刷,但是也承認他「也許」剋扣伙食——吞沒九十磅乳酪,多報鹹肉,造假 賬。至於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義,省下水來澆灌麵包果樹。後來他第二次銜命去取麵包 果,澳洲海洋探險家馬太·福林德斯那時候年紀還小,在那條船上當士官,後來回憶船上苦 渴,「花匠拎水桶去澆灌盆栽,他和別人都去躺在梯級上,舐園丁潑撒的瓊漿玉液。」士官 尚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邦梯號上有個少年士官偷了船長一隻椰子,吃瞭解渴。船長買了 幾千隻椰子,一共失去四隻,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這之前幾天,派克利斯青 帶人上岸砍柴汲水,大隊土人攔劫,事先奉命不准開槍,因為懷柔的國策。眾寡不敵,斧 頭、五爪鐵鉤都給搶了去。土人沒有鐵器,異常珍視,拿去改制小刀。回船艦長不容分辯, 大罵怯懦無用。

  在塔喜堤,船長曾經把土人饋贈個別船員的豬只、芋頭和土產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只 剩醃干食品,需要新鮮食物調劑,土產可以用來和別處土人交易。大副有個土人朋友送了一 對珠子,硬沒給他拿去。但是這都不是什麼大事,等回國後去海軍告發,還有可說,中道折 回押解交官,一定以叛變罪反坐。不但是十八世紀的海軍,換了現代海軍也是一樣。五○年 代美國著名小說改編舞台劇電影《凱恩號叛變》(「TheCaineMutiny」)— —亨佛萊波嘉主演——本來是套《叛艦喋血記》,裡面一碗楊梅的公案與那四隻椰子遙遙相 對,但那只是鬧家務,要不是戰時船長犯了臨陣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過了許多年的海員生活,不會不知道裡面的情形,竟想出這麼個 屎主意,而且十分遺憾沒能實行,可見他理路不清楚。影片中遲至抵達辟坎島後,才倡議回 國對質,更不近情理,因為中間有把船長趕下船去這回事,有十八個人跟去,全擠在一隻小 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著陸,又沒有槍械抵禦土人,往西都是食人者的島嶼。這一個處 置方法干係十九條人命,回去還能聲辯控訴船長不人道?

  密契納這篇翻案文章純是一面倒,也不能叫人心服:「無疑地,福萊徹·克利斯青的原 意是要把船長與忠心的人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黨中另有人顧慮到後果,給了布萊一干人 一線生機……」這未免太武斷,怎見得是別人主張放他們一條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人?書 中並沒舉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斬草除根,殺之滅口,一年後邦梯號不報到,至多兩年,國 內就要派船來查,這條規則,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還有白顏等兩個士官、五名職工沒來得及上小船,擠不下,船長怕翻船,喊叫他們不要 下來:「我不能帶你們走了!

  只要有一天我們能到英國,我會替你們說話!」克利斯青不得不把這幾個人看守起來。 大船繼續航行,經過一個白種人還沒發現的島,叫拉羅唐珈,島上土人膽小,也還算友善, 白顏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選作藏身之地,卻在英國人已經發現了的土排島登陸,土人聚集八九 百人持械迎敵,結果沒有上岸,駛回塔喜堤,補充糧食,採辦牲畜,接取戀人,又回到土排 島。這次因為有塔喜堤人同來,當地土人起初很友好。

  他們向一個酋長買了塊地,建造堡壘。克利斯青堅持四面挖二丈深四丈闊的水溝,工程 浩大,大家一齊動手,連他在內。不久,帶來的羊吃土人種的菜,土人就又翻臉,誓必殲滅 或是趕走他們,一次次猛攻堡壘,開炮轟退。漸漸無法出外,除非成群結隊全副武裝。生活 苦不堪言,住了兩三個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這地方,召集會議,一律贊成離開土 排島,有十六個人要求把他們送到塔喜堤,其餘的人願意跟著船去另找新天地。

  密契納為了做翻案文章,指克利斯青拋棄同黨,讓他們留在塔喜堤,軍艦來了甕中捉 鱉,其實是他判斷力欠高明,大家對他的領導失去信心,所以散伙。回塔喜堤,諾朵夫認為 是怪水手們糊塗,捨不得離開這溫柔鄉。大概也是因為吃夠了土人的苦頭,別處人生地不 熟,還是只有塔喜堤。仗著布萊一行人未見得能生還報案,得過且過。克利斯青為了保密, 大概也急於擺脫他們,把白顏一干人也一併送到塔喜堤上岸。

  第一次船到塔喜堤的時候,按照當地風俗,每人限交一個同性朋友,本地人對這友誼非 常重視,互相送厚禮,臨行克利斯青的朋友送了他一對完美的珍珠,被船長充公未遂。這種 交友方式在南太平洋別處也有,新幾內亞稱為「庫拉」(kula)——見馬利腦斯基 (B.Malinowski)日記——兩地的友人都是一對一,往來饋贈大筆土特產或是 沿海輸入的商品,總值也沒有估計,但是如果還禮太輕,聲名掃地,送不起也「捨命陪君 子」。收下的禮物自己銷售送人。這原是一種原始的商業制度,朋友其實是通商的對手方, 也都很有大商人的魄力。連南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也有同樣的制度,直到本世紀五○年代 還通行。都是交通不便,物物交易全靠私人來往,因此特別重視通商的搭檔,甚至於在父子 兄弟關係之上——見哈納(M.J.Harner)著《吉伐若人》(「TheJivar o」)——塔喜堤過去這風俗想必也是同一來源,當時的西方人容易誤解,認為一味輕財尚 義。克利斯青最初準備隻身逃亡,除了拋撇不下戀人,一定也是憧憬島人的社會,滿想找個 地圖上沒有的島嶼,投身在他們的世界裡。但是經過土排島之難,為了避免再蹈覆轍,只能 找無人荒島定居,與社會隔離,等於流犯,變相終身監禁。不管這是否他的決定,不這樣也 決通不過。

  白顏住在塔喜堤一年多,愛上了一個土女,結了婚。英國軍艦來了,參加叛變的水手們 被捕,白顏等也都不分青紅皂白捉了去。原來出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正預備當夜溜下船舷 潛逃,在甲板上遇見白顏,托他回國代他探望家人,萬一自己這次遠行不能生還。白顏一口 應允。克利斯青便道:「那麼一言為定。」不料船長剛巧走來,只聽見最後兩句話,事後以 為是白顏答應參加叛變。

  出事後,布萊指揮那只露天的小船,連張地圖都沒有,在太平洋上走了四十一天,安抵 馬來群島,是航海史上的奇跡。回國報案,轟動一時,英王破格召見。跟去的十八個人,路 上死了七人,剩下十一個人裡面,還又有兩個中途抗命,「形同反叛,」,一個操帆員,一 個木匠。到了荷屬東印度,布萊提出控訴,把這兩個人囚禁起來,等到英國候審。結果只有 木匠被堂上申飭了事,另一個無罪開釋。

  布萊在軍事法庭上咬定白顏通謀。白顏的寡母不信,他是個獨子,好學,正要進牛津大 學,因為醉心盧騷、拜倫等筆下的南海,才去航海,離家才十七歲,這是第一次出海,與布 萊是世交,他母親重托了他。案發後她寫信給布萊,他回信大罵她兒子無行。這母子倆相依 為命,受了這刺激,就此得病,白顏回來她已經死了。

  布萊對白顏是誤會,另外還有三個人,一個軍械管理員,兩個小木匠,布萊明知他們是 要跟他走的,經他親口阻止,載重過多怕翻船,不防留在賊船上,他回去竟一字不提。遞解 回國途中,軍艦觸礁,來不及一一解除手鐐腳銬,淹死了四個。這三個人僥倖沒死。開審 時,又幸而有邦梯號上的事務長代為分辯,終於無罪開釋。布萊不在場,已經又被派出國第 二次去南海取麵包果。

  這時候距案發已經三年,輿論倒了過來,據密契納說,是因為克利斯青與另一個叛黨少 年士官,兩家都是望族,克利斯青的哥哥是個法學教授,兩家親屬奔走呼號,煽起社會上的 同情。而且布萊本人不在國內,有人罵他怯懦不敢對質,其實他早已書面交代清楚,並且還 出版了一本書,說明事件經過。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也許是「日久事明」,軍事法庭第二 次審這件案子,結果只絞死三名水手,白顏等三人判了死刑後獲赦。

  十八世紀末,英國海軍陸續出了好幾次叛變,都比邦梯案理由充足,最後一次在倫敦首 善之區,鬧得很大。但是鎮壓下來之後,都被忘懷了,惟有太平洋心這隻小型海船上的風 波,舉世聞名,歷久不衰,卻是為何?未必又是克利斯青家庭宣傳之力。我覺得主要的原因 似乎是:只有這一次叛變是成功的。不能低估了美滿的結局的力量。主犯幾乎全部逍遙法 外,享受南海風光,有情人都成眷屬,而且又是不流血的革命,兵不血刃,大快人心。出事 在西曆一七八九年,同年法國大革命,從某些方面說來,甚至於都沒有它影響大。狄更斯的 《雙城記》可以代表當時一般人對法國革命的感覺,同情而又恐怖憎惡,不像邦梯案是反抗 上司,改革陋規,普通人都有切身之感。在社會上,人生許多小角落裡,到處都有這樣的暴 君。

  布萊除了航海的本領確是個人才,也跟克利斯青一樣都是常人,也是他成為一個象徵之 後,才「天下之惡皆歸之」。邦梯事件後二十年,顯然已成定論。船名成了他的綽號:「邦 梯·布萊」。但是官運亨通,出事後回國立即不次擢遷——軍事法庭上法官認為有逼反嫌 疑,責備了他幾句,那是沒有的事,影片代觀眾平憤的——此後一帆風順,對拿破侖作戰, 又立下軍功。生平下屬四次叛變,連邦梯出事後歸途中的一次小造反算在內。最大的一次叛 亂,是他晚年在澳洲做新南威爾斯州長,當地有個約翰·麥卡塞,現代澳洲教科書上都稱他 為偉大的開荒畜牧家,奠定澳洲羊毛的基礎,但是同時也是地方上一霸,勾結駐軍通同作 弊,與州長鬥法,手下的人散佈傳單罵「邦梯·布萊」:「難道新南威爾斯無人,就沒有個 克利斯青,容州長專制?」

  布萊無子,有六個女兒,那次帶了個愛女與生病的女婿,到錫尼上任。現在的大都市錫 尼,那時候只是個小小英屬地,罪犯流放所。布萊的掌珠不但是第一夫人,而且是時裝領 袖,每次有船到,她母親從倫敦寄衣服給她。一次寄來巴黎流行的透明輕紗長袍,粘在身 上。——法國大革命後開始時行希臘風的長衣,常用稀薄的白布縫製,取其輕軟,而又樸素 平民化,質地漸趨半透明。那時候不像近代透明鏤空衣料例必襯裡子,或穿襯裙,連最近幾 年前美國興透明襯衫,裡面不穿什麼,廢除乳罩,也還大都有兩隻口袋,遮蓋則個。拿破侖 的波蘭情婦瓦露絲卡伯爵夫人有張畫像,穿著白色細褶薄紗襯衫,雙乳全部看得十分清楚。 拿翁倒後,時裝發展下去,逐漸成為通身玻璃人兒。布萊這位姑奶奶顧慮到這是個小地方, 怕穿不出去,裡面襯了一條長燈籠褲,星期日穿著去做禮拜,正挽著父親手臂步入教堂,駐 軍兵士用肘彎互相抵著,喚起彼此注意,先是嗤笑,然後笑出聲來。她紅著臉跑出教堂,差 點暈倒。布萊大怒,沒有當場發作,但是從此與駐軍嫌隙更深。不久,他下令禁止軍官專利 賣酒剝削犯人,掀起軒然大波,釀成所謂「甜酒之亂」(TheRumRebellio n),部下公然拘捕州長,布萊躲在床下,給搜了出來,禁閉一兩年之久,英國派了新州長 來,方始恢復自由,乘船回國。諾朵夫書上末了也附帶寫「甜酒之亂」,但是重心放在白顏 二十年後重訪塔喜堤,發現愛妻已死,見到女兒抱著小外孫女,因為太激動,怕「受不 了」,沒有相認。這書用第一人稱,從白顏的觀點出發,一來是為了遷就材料,關於他的資 料較多,而且他純粹是冤獄,又是個模範青年。側重在他身上,也是為了爭取最廣大的讀者 群。無如白顏這人物,固然沒有人非議,對他的興趣也不大。書到尾聲,唯一興趣所在是邦 梯號的下落。

  白顏出獄後,曾經猜測克利斯青一定去了拉羅唐珈,是他早先錯過了的,一個未經白人 發現的島。「過了十八年,我才知道我這意見錯到什麼地步。」就這麼一句,捺下不提了。 讀者只知道未去拉羅唐珈,是去了哪裡,下文也始終沒有交代,根本沒再提起過。所以越看 到後來越覺得奇怪,憋悶得厲害,避重就輕,一味搪塞,非常使人不滿。

  這本書雖然是三○年代的,我也是近年來看了第二部影片之後才有這耐性看它。報刊上 看到的關於邦梯號的文字,都沒提到發現辟坎島的經過。在我印象中,一直以為克利斯青這 班人在當時是不知所終,發現辟坎島的時候,島上有他們的後裔,想必他們都得終天年。最 後看見密契納這一篇,才知道早在出事後廿年左右——就在白顏訪舊塔喜堤的次年——英艦 已經發現辟坎島,八個叛黨只剩下一個老人,痛哭流涕「講述這塊荒涼的大石頭上兇殺的故 事」,講大家都憎恨克利斯青殘酷,「不顧人權」,正是他指控布萊的罪名。綺薩貝拉在島 上給他生了個兒子,取名「星期四·十月」,那是模仿《魯濱遜漂流記》,裡面魯濱遜星期 五遇見一個土人,就給他取名「星期五」。孩子顯然是在叛變後五個多月誕生。次年十月 底,產子一年後,綺薩貝拉生病死了。他要另找個女人,強佔一個跟去的土人的妻子,被那 土人開槍打死了。

  叛艦的故事可以說是跟我一塊長大的,儘管對它並不注意。看到上面這一段,有石破天 驚之感。其實也是縮小的天地中的英雄末路。辟坎島孤懸在東太平洋東部,距離最近的島也 有數百英里之遙,較近復活節島與南美洲。復活節島氣候很涼,海風特大,樹木稀少,又缺 淡水,多數農植物都不能種,許多魚也沒有,不是腴美的熱帶島嶼,但是島上兩族長期展開 劇烈的爭奪戰,叛艦初到辟坎島,發現土人留下的房屋,與復活節島式的大石像,大概是復 活節島人逃避來的。有一尊斷頭的石像,顯然有追兵打到這裡來。但是結果辟坎島並沒有人 要,可見還不及復活節島,是真是一塊荒涼的大石頭,一定連跟來的塔喜堤人都過不慣。也 不怪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國自首。

  他在土排島與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日子一久,少爺脾氣發作,變得與布萊一樣 招恨,那也是歷史循環,常有的事。主要還是環境關係,生活極度艱苦沉悶,一天到晚老是 這幾個人,容易發生磨擦。也許大家心裡懊悔不該逞一時之快,鑄成大錯,彼此怨懟,互相 厭恨,不然他死後為甚麼統統自相殘殺,只剩一個老頭子?

  老人二十年後見到本國的船隻,像得救一樣,但是不免畏罪,為自己開脫,反正罵黨魁 總沒錯。——書上沒說他回國怎樣處分,想必沒有依例正法。——當然,島上還有土人在, 不是完全死無對證。所說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屬實,不過島上的女人風流,也許那有 夫之婦是自願跟他,不是強佔。在缺少女人的情形下,當然也一樣嚴重。總計他起事後只活 了不到兩年,也並沒過到一天伊甸園的生活。

  老人的供詞並非官方秘密文件,但是近代關於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約而同絕口不提,因 為傳說已經形成,克利斯青成為偶像,所以代為隱諱——白蘭度這張影片用老人作結,但是 只說叛黨自相殘殺淨盡,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軀——只有密契納這一篇是替船長翻 案,才不諱言大副死得不名譽。諾朵夫書上如果有,也就不會是三○年代的暢銷書,那時候 的標準更清教徒式。但是書上白顏自雲十八年後發現叛艦不是逃到拉羅唐珈,而下文不再提 起這件事,這章法實在特別,史無前例。看來原文書末一定有那麼一段,寫白顏聽到發現辟 坎島的消息,得知諸人下場,也許含糊地只說已死。出版公司編輯認為削弱這本書的力量, 影響銷路,要改又實在難處理,索性給刪掉了,給讀者留下一個好結局的幻象,因為大多數 人都知道辟坎島上有克利斯青一干人的子孫。

  在我覺得邦梯案添上這麼個不像樣的尾巴,人物與故事才完整。由一個「男童故事」突 然增加深度,又有人生的諷刺,使人低徊不盡。當然,它天生是個男童故事,拖上個現實的 尾巴反而不合格,勢必失去它的讀者大眾。好在我容易對付,看那短短一段敘事也就滿足 了。

  郁達夫常用一個新名詞:「三底門答爾」(sentimental),一般譯為「感 傷的」,不知道是否來自日文,我覺得不妥,像太「傷感的」,分不清楚。「溫情」也不夠 概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優雅的情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體的情感。另一個解釋是 「感情豐富到令人作嘔的程度」。近代沿用的習慣上似乎側重這兩個定義,含有一種暗示, 這情感是文化的產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誇張強調。不怪郁達夫只好音譯,就連原文 也難下定義,因為它是西方科學進步以來,抱著懷疑一切的治學精神,逐漸提高自覺性的結 果。

  自從郁達夫用過這名詞,到現在總有四十年了,還是相當陌生,似乎沒有吸收,不接 受。原因我想是中國人與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許較任何別的民族為甚,所以個人常被文化圖 案所掩,「應當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藝上,往往道德觀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順理成章, 沿著現成的溝渠流去,不觸及人性深處不可測的地方。實生活裡其實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 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鹽式。好的文藝裡,是非黑白不是沒有,而是包含在整個的效果內, 不可分的。讀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斷。題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 著:「是這樣的。」再不然是很少見的事,而使人看過之後會悄然說:「是有這樣的。」我 覺得文藝溝通心靈的作用不外這兩種。二者都是在人類經驗的邊疆上開發探索,邊疆上有它 自己的法律。

  現代西方態度嚴肅的文藝,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門答爾」。近來的新新聞學(ne wjonrnalism)或新報道文學,提倡主觀,傾向主義熱,也被評為「三底門答 爾」。「三底門答爾」到底是什麼,說了半天也許還是不清楚。粗枝大葉舉個例子,諾朵夫 筆下的《叛艦喋血記》與兩張影片都「三底門答爾」,密契納那篇不「三底門答爾」。第一 張照片照諾朵夫的書,注重白顏這角色,演員掛三牌。第二張影片把白顏的事跡完全刪去, 因為到了六○年代,這妥協性的人物已經不吃香。電影是群眾傳達器,大都需要反映流行的 信念。密契納那篇散文除了太偏向船長,全是史實。所謂「冷酷的事實」,很難加以「三底 門答爾」化。

  當然忠實的紀錄體也仍舊可能主觀歪曲,好在這些通俗題材都不止一本書,如歷史人 物、名案等等,多看兩本一比就有數。我也不是特為找來看,不過在這興趣範圍內不免陸續 碰上,看來的材料也於我無用,只可自娛。實在是浪費時間,但是從小養成手不釋卷的惡習 慣,看的「社會小說」書多,因為它保留舊小說的體裁,傳統的形式感到親切,而內容比神 怪武俠有興趣,彷彿就是大門外的世界。到了四○、五○年代,社會小說早已變質而消滅, 我每次看到封底的書目總是心往下沉,想著:「書都看完了怎麼辦?」

  在國外也有個時期看美國的內幕小說,都是代用品。應當稱為行業小說,除了「隔行如 隔山」,也沒有甚麼內幕。每一行有一本:飛機場、醫院、旅館業、影業、時裝業、大使 館、大選籌備會、牛仔競技場、警探黑社會等。內中最好的一本不是小說,講廣告業,是一 個廣告商傑利·戴拉·范米納(DellaFemina)自己動筆寫的,錄音帶式的漫 談,經另人整理刪節,還是很多重複。書題叫《來自給你們珍珠港的好人》,是作者戲擬日 制電視機廣告。

  行業小說自然相當內行,沾到真人實事,又須要改頭換面,避免被控破壞名譽。相反 地,又有假裝影射名人的,如《國王》(「TheKing」)——借用已故影星克拉克蓋 博綽號,寫歌星法蘭克辛納屈——《戀愛機器》——前CBS電視總經理吉姆·奧勃瑞,綽 號「笑面響尾蛇」——務必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故事,而到節骨眼上給「掉包」換上一般通俗 小說情節,騙騙讀者,也絕對不會開罪本人。這都煞費苦心,再加上結構穿插氣氛,但是我 覺得遠不及中國的社會小說。

  社會小說這名稱,似乎是二○年代才有,是從《儒林外史》到《官場現形記》一脈相傳 下來的,內容看上去都是紀實,結構本來也就鬆散,散漫到一個地步,連主題上的統一性也 不要了,也是一種自然的趨勢。清末民初的諷刺小說的宣傳教育性,被新文藝繼承了去,章 回小說不再震聾發聵,有些如《歇浦潮》還是諷刺,一般連諷刺也沖淡了,止於世故。對新 的一切感到幻滅,對舊道德雖然懷戀,也遙遠黯淡。三○年代有一本題作《人心大變》,平 襟亞著,這句話在社會小說裡是老調。但是罵歸罵,有點像西方書評人的口頭禪「愛恨關 系」,形容有些作者對自己的背景,既愛又恨,因為是他深知的唯一的世界。不過在這裡 「恨」字太重,改「憎」比較妥貼。

  《人海潮》最早,看那版本與插圖像是一○年代末或二○初,文筆很差,與三○年代有 一部不知道叫《孽海夢》還是甚麼夢的同樣淡漠稚拙,有典型性,作者都不著名,開場彷彿 也都是兩個青年結伴到上海觀光。後一部寫兩個同學國光、錦人,帶著國光的妹妹來滬,錦 人稍有闊少習氣。見識了些洋場黑幕後,受人之托,回去湖北整頓一個小煤礦。住的房子是 泥土地,錦人想出一個辦法,買了草蓆鋪在地下作地毯。有一天晚上聽見隔壁蓆子p卒縩作 聲,發現帳房偷開鐵箱。原來是帳房舞弊,所以蝕本。查出後告退,正值國民軍北上,掃清 一切魍魎。以北伐結束,也是三○年代社會小說的公式。錦人與國光的妹妹相處日久發生情 愫,回鄉途中結婚,只交代了這麼一句。妹妹在書中完全不起作用,幾乎從來不提起,也沒 同去湖北。顯然是「國光」的自述,統統照實寫上。對妹妹的婚姻似乎不大贊成,也不便說 什麼。

  這部書在任何別的時候大概不會出版,是在這時期,混在社會小說名下,雖然沒有再 版,料想沒有蝕本。寫到內地去,連以一個大都市為背景的這點統一性都沒有。它的好處也 全是否定的:不像一般真人實事的記載一樣,沒有故作幽默口吻,也沒有墓誌銘式的鄭重表 揚,也沒寓有創業心得、夫婦之道等等。只是像隨便講給朋友聽,所以我這些年後還記得。

  《廣陵潮》我沒看完,那時候也就看不進去,因為刻劃得太窮凶極惡,不知道是否還是 前一個時期的影響,又「三底門答爾」,近於稍後的「社會言情小說」,承上啟下,彷彿不 能算正宗社會小說。

  這些書除了《廣陵潮》都是我父親買的,他續娶前後洗手不看了,我住校回來,已經一 本都沒有,所以十二三歲以後就沒再看見過,當然只有片斷的印象。後來到書攤上去找,早 已絕跡。張恨水列入「社會言情小說」項下,性質不同點。他的《春明外史》是社會小說, 與畢倚虹的《人間地獄》有些地方相近,自傳部分彷彿是《人間地獄》寫得好些,兩人的戀 愛對像雛妓秋波梨雲也很相像。《人間地獄》就絕版了。寫留學生的《留東外史》遠不及 《海外繽紛錄》,《留東外史》倒還有。

  社會言情小說格調較低,因為故事集中,又是長篇,光靠一點事實不夠用,不得不用創 作來補足。一創作就容易「三底門答爾」,傳奇化,幻想力跳不出這圈子去。但是社會小說 的遺風尚在,直到四○年代尾,繼張恨水之後也還有兩三本真實性較多。那時候這潮流早已 過去,完全不為人注意。

  一個是上海小報作者的長篇連載,出單行本,我記性實在太糟,人名書題全忘了,只知 道是個胖子,常被同文嘲罵「死大塊頭」——比包天笑晚一二十年,專寫上海中下層階級。 這一篇寫一個舞女嫁給開五金店的流氓,私戀一個家累重的失業青年,作為表兄,介紹他做 帳房,終於與流氓脫離預備嫁他,但是他生肺病死了。這樣平淡而結局意想不到地感動人。 此外北方有一本寫北大一個洗衣女,與一個學生戀愛而嫌他窮。作者姓王。又有個大連的現 代釵頭鳳故事,著著都近情理,而男主人翁洩氣得誰也造不出來,看來都是全部實錄。

  社會小說在全盛時代,各地大小報每一個副刊登幾個連載,不出單行本的算在內,是一 股洪流。是否因為過渡時代變動太劇烈,虛構的小說跟不上事實,大眾對周圍發生的事感到 好奇?也難說,題材太沒有選擇性,不一定反映社會的變遷。小說化的筆記成為最方便自由 的形式,人物改名換姓,下筆更少顧忌,不像西方動不動有人控訴誹謗。寫妓院太多,那是 繼承晚清小說的另一條路線,而且也仍舊是大眾憧憬的所在,也許因為一般人太沒有戀愛的 機會。有些作者兼任不止一家小報編輯,晚上八點鐘到報館,叫一碗什錦炒飯,早有電話催 請吃花酒,一方面「手民索稿」,寫幾百字發下去——至少這是他們自己筆下樂道的理想生 活。小說內容是作者的見聞或是熟人的事,「拉在籃裡便是菜」,來不及琢磨,倒比較存 真,不像美國的內幕小說有那麼許多講究,由俗手加工炮製,調入罐頭的防腐劑、維他命、 染色,反而原味全失。這彷彿是怪論——

  在西方近人有這句話:「一切好的文藝都是傳記性的。」當然實事不過是原料,我是對 創作苛求,而對原料非常愛好,並不是「尊重事實」,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種韻味,其實也就 是人生味。而這種意境像植物一樣嬌嫩,移植得一個不對會死的。

  西諺「真事比小說還要奇怪」——「真事」原文是「真實」,作名詞用,一般譯為「真 理」,含有哲理或教義的意味,與原意相去太遠,還是腦筋簡單點譯為「真事」或「事實」 比較對。馬克·吐溫說:「真實比小說還要奇怪,是因為小說只能用有限的幾種可能性。」 這話似是而非。可能性不多,是因為我們對這件事的內情知道得不多。任何情況都有許多因 素在內,最熟悉內情的也至多知道幾個因素,不熟悉的當然看法更簡單,所以替別人出主意 最容易。各種因素又常有時候互為因果,都可能「有變」,因此千變萬化無法逆料。

  無窮盡的因果網,一團亂絲,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可以隱隱聽見許多弦外之音齊鳴, 覺得裡面有深度闊度,覺得實在,我想這就是西諺所謂theringoftruth—— 「事實的金石聲」。庫恩認為有一種民間傳說大概有根據,因為聽上去「內臟感到對」 (「internallyright」)。是內心的一種震盪的回音,許多因素雖然不知 道,可以依稀覺得它們的存在。

  既然一聽就聽得出是事實,為甚麼又說「真實比小說還要奇怪」,豈不自相矛盾?因為 我們不知道的內情太多,決定性的因素幾乎永遠是我們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 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不如意事常八九」,就連意外之喜,也不大有白日 夢的感覺,總稍微有點不以勁,錯了半個音符,刺耳,粗糙,嚥不下。這意外性加上真實感 ——也就是那錚然的「金石聲」——造成一種複雜的況味,很難分析而容易辨認。

  從前愛看社會小說,與現在看紀錄體其實一樣,都是看點真人實事,不是文藝,口味簡 直從來沒變過。現在也仍舊喜歡看比較可靠的歷史小說,裡面偶爾有點生活細節是歷史傳記 裡沒有的,使人神往,觸摸到另一個時代的質地。例如西方直到十八九世紀,僕人都不敲 門,在門上抓搔著,像貓狗要進來一樣。

  普通人不比歷史人物有人左一本右一本書,從不同的角度寫他們,因而有立體的真實 性。尤其中下層階級以下,不論過去現在,都是大家知道得最少的人,最容易概念化。即使 出身同一階級,熟悉情形的,等到寫起來也可能在懷舊的霧中迷失。所以奧斯卡·路易斯的 幾本暢銷書更覺可貴。路易斯也是社會人種學家,首創「貧民文化」(cultureof poverty)這名詞,認為世代的貧窮造成許多特殊的心理與習俗,如只同居不結婚, 不積錢,愛買不必要的東西,如小擺設等。這下層文化不分國界,非洲有些部落社會除外。 他先研究墨西哥,有一本名著《五個家庭》,然後專寫五家之一:《桑協斯的子女》(「T heChildrenofSanchez」),後者一度醞釀要拍電影,由安東尼昆、蘇 菲亞·羅蘭飾父女,不幸告吹。較近又有一本題作《拉維達》(「LaVida」),是西 班牙文「生活」,指皮肉生涯,就像江南人用「做生意」作代名詞。寫玻多黎各一個人家, 母女都當過娼妓,除了有殘疾的三妹。作者起初選中這一家,並不知道這一層,發現後也不 注重調查「生活」,重心全在他們自己的關係上。其間的「恩怨爾汝來去」也跟我們沒什麼 不同。

  內容主要是每人自述身世,與前兩本一樣,用錄音帶記下來,刪掉作者的問句,整理一 下,自序也說各人口吻不同,如聞其聲。有個中國社會學家說:「如果帶著錄音器去訪問中 國人就不行。」其實不但中國人,路易斯的自序也說墨西哥人就比玻多黎各人有保留。大概 墨西哥到底是個古國,玻多黎各也許因為黑人血液的成份多,比較原始。奇怪的是《拉維 達》裡反而是女人口沒遮攔,幾個男人——兒子女婿後父——都要面子,說話很「四海」, 愛吹,議論時事常有妙論,想入非非。也許是女人更受他們特殊的環境的影響,男人與外界 接觸多些,所以會說門面話,比較像別國社會地位相仿的人。反正看著眼熟。

  福南妲講她同居的男子死了,回想他生前,說:「他有一樣不好:他不讓我把我的孩子 們帶來跟我們一塊住。」下一頁她敘述與另一個人同居:「我們頭兩年非常快樂,因為那時 候我的孩子們沒跟我一塊住。」前後矛盾,透露出她心理上的矛盾,但是閒閒道出。兩次都 是就這麼一句話,並不引人注意,輕重正恰當。她根本不是賢妻良母型的人,固然也是環境 關係,為了孩子們也是嘔氣,稍大兩歲,後父又還對長女有野心。

  長女索蕾妲是他們家的美人,也是因為家裡實在待不下去,十三歲就跟了三十歲的亞土 若,「愛得他發瘋。」他到手後就把她擱在鄉下,他在一家旅館酒排間打工,近水樓台,姘 妓女,賭錢,她一直疑心他靠妓女吃飯。他開過小賭場,本來帶幾分流氣。幾次鬧翻了,七 八年後終於分開,她去做妓女養活孩子們——她先又還領養了個跛足女嬰,與自己的孩子一 樣疼。他一直糾纏不清,想靠她吃飯,動小刀子刺傷了她,被她打破頭。但是她貼他錢替他 照顧孩子,倒是比娘家人盡心。她第一次去美國,拖兒帶女投親,十分狼狽,一方面在農場 做短工,還是靠跟一個個的同鄉同居,太受刺激,發神經病入院,遣送回籍。鎩羽歸來,家 裡人冷遇她,只有前夫亞土若對她態度好,肯幫忙。所以後來她在紐約,病中還寫信給他, 不過始終拒絕復合。

  亞土若談他們離異的經過,只怪她脾氣大,無理取鬧,與小姨挑唆。直到後半部她兩個 妹妹附帶提到,才知道她和他感情有了裂痕後也屢次有外遇,他有一次回家捉姦,用小刀子 對付她,她拿出他的手槍,正要放,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子彈打中她的手指。她告訴法官 是他開槍,判監禁六個月。他實在制伏不了她,所以不再給錢,改變主張想靠她吃飯,原來 他是為了隱瞞這一點,所以謊話連篇,也很技巧,例如本是為了捉姦坐牢,他說是回家去拿 手槍去打死一個仇人,索蕾妲勸阻奪槍,誤傷手指,驚動警察,手槍沒登記,因此入獄。入 獄期間恐怕她不貞,因為囚犯的妻子大都不安於室,而且這時期關於她的流言很多。他一放 出來就對她說:「我們這次倒已經分開很久了,不如就此分手。」但是她哭了,不肯。一席 話編得面面俱到。

  故事與人物個性的發展如同抽繭剝蕉。他寫給兩個小女兒的信——有一個不是他的—— 把她們捧成小公主。孩子們也是喜歡他,一個兒子一直情願跟他住在鄉下。索蕾妲姊弟有個 老朋友馬賽羅也說他確是給這些孩子們許多父愛,旁人眼中看來,他身材瘦小,面貌也不漂 亮,只有丈母娘福南妲賞識他有膽氣。但是他做流氓沒做成,並且失業下鄉孵豆芽,感慨地 說他無論什麼事結果都失敗了。

  索蕾妲去美之前愛上了一個賊,漂亮,熱情,但也是因為他比周圍的人氣派大些。是她 最理想的一次戀愛,同居後不再當娼。有一天晚上他去偷一家店舖,是他們這一夥不久以前 偷過的,這次店主在等著他。他第一個進去,店主第一槍就打中他胸部,同黨逃走了。第二 天她跟著他姑母去領屍,到醫院的太平間,屍身已經被解剖,腦子都掏了出來擱在心口上。 她擁抱著他,發了瘋,一個月人事不知。

  據她的九歲養女說:是他去偷東西,被警探包圍,等他出來的時候開槍打死的。她二妹 說得又不同:他無緣無故被捕,裝在囚車裡開走了,過了些天才槍斃,索蕾妲兩次都暈厥過 去了。照這一說,大概是他犯竊案的時候殺過人,所以處死刑。索蕾妲講得最羅曼諦克。她 母親的姨媽本來說她愛扯謊,自述也是有些地方不實不盡,反正不管是當場打死還是槍決, 都不是死因不明,用不著開膛破肚檢驗,而且連大腿都剖開了,顯然是醫學研究,不是警方 驗屍,地點也不會在醫院太平間,如果是把罪犯的屍首供給醫校解剖,也沒那麼快。看來這 一節是她的狂想。她後來病中擔憂死了沒人收屍,給送去解剖,寧可把遺體贈予玻多黎各熱 帶疾病研究院,不願白便宜了美國人:「讓他們拿他們自己的雞巴去做實驗。」念念不忘解 剖,也許是對於賣身的反感與恐怖壓抑了下去,象徵性地聯想到被解剖。她發精神病的時候 自己抹一臉屎,似乎也是譴責自己。她第二次還鄉,衣錦榮歸,在紐約跟一個同鄉水手邊尼 狄托同居,自己又在小工廠做工,混得不錯。但是她家裡覺得她攀高,嫌髒,老是批評這樣 那樣,相形之下使人心裡難受。帶來的禮物又太輕,都對她淡淡的,邊尼狄托又不替她做 臉,喝得醉貓似的,她認為「那是我一生最不快樂的一天」。他先上船走了,她在娘家過 年,與賣笑的二妹一同陪客人出去玩,除夕一晚上嫌了五十美金。在紐約也常需要撈外快貼 補家用。

  同一件事在她弟弟口中,先說邊尼狄托待他姐姐好:有一天我去看他們,他們吵了起 來。是這樣:她回玻多黎各去了一趟,邊尼狄托發現她在那邊跟一個美國人睡過。她還是個 有夫之婦!但是那次邊尼狄托幹了件事。我不喜歡。他等我回去了之後打她。這我不喜歡。 我可從來沒跟他提起過。夫妻吵架,別人不應當插一腳。我後來倒是跟索蕾妲說過。我告訴 她她做錯了事,她要是不改過,以後我不去看她了。我說不應該當著我的面吵架,夫妻要吵 架,應當等沒人的時候。」

  這一段話有點顛三倒四,思路混亂。他只怪他姐夫一件事:等他走了之後打老婆——是 怪他打她,還是怪他等他走了才打?同頁第一段述及妹夫打妹妹,他不干涉;妹夫打二姐, 雖然是二姐理虧,他大打妹夫。可見他並不反對打老婆,氣的是等他走後才打。但是如果不 等他走就打,豈不更叫他下不來台?等他走了再打,不是他告誡大姐的話:等沒有人的時候 再吵架?

  下一頁他說:「我不喜歡我的姐姐們。她們光是一個男人從來不夠。她們喜歡尋歡作 樂。……但是不管怎麼樣,我是愛我的姊妹們。我不讓任何人當著我說她們的壞話。有時候 我甚至於夢見她們……」他常夢見在泥潭裡救出索蕾妲,她滿身爬著蛇。前文自相矛盾處, 是他本能地衛護姐姐,遷怒姐夫。書中人常有時候說話不合邏輯,正是曲曲達出一種複雜的 心理。

  這種地方深入淺出,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好處。舊小說也是這樣鋪開來平面發展,人多, 分散,只看見表面的言行,沒有內心的描寫,與西方小說的縱深成對比。縱深不一定深入。 心理描寫在過去較天真的時代只是三底門答爾的表白。此後大都是從作者的觀點交代動機或 思想背景,有時候流為演講或發議論,因為經過整理,成為對外的,說服別人的,已經不是 內心的本來面目。「意識流」正針對這種傾向,但是內心生活影沉沉的,是一動念,在腦子 裡一閃的時候最清楚,要找它的來龍去脈,就連一個短短的思想過程都難。記下來的不是大 綱就是已經重新組織過。一連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飄忽的東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 喬埃斯的神來之筆,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這並不是低估西方文藝,不過舉出寫內心 容易犯的毛病。

  奧斯卡·路易斯聲明他這書是科學,不是文藝。書中的含蓄也許只是存真的結果。前兩 本更簡樸,這一本大概怕味道出不來,特加一個新形式,在自序中說明添雇一個墨西哥下層 階級女助手,分訪母女子媳,消磨一整天,有時候還留宿,事後記下一切,用第三人稱,像 普通小說體裁,詳細描寫地段房屋,人物也大都有簡單的描寫。幾篇自述中間夾這麼一章, 等於預先佈置舞台。

  第一章,蘿莎去探望福南妲,小女兒克茹絲初出場:「克茹絲十八歲,皮膚黑,大約只 有四呎九吋高。她一隻腿短些,所以瘸得很厲害。脊骨歪斜,使她撅著屁股,雙肩向後別 著,非常不雅觀。」她給母親送一串螃蟹來:「『有個人在那兒兜來兜去賣,他讓我買便宜 了』,克茹絲說。『他大概是喜歡我,反正他也就剩這幾隻了。』」談了一會,她說她要去 推銷獎券:「不過我要先去打扮打扮。賣東西給男人就得這樣。他們買東西就是為了好對你 看。」

  她家裡人都沒答這茬。不久她銷完了回來了,已經換過衣服,穿著粉紅連衫裙,領口挖 得極低,鞋也換了粉紅夾綠兩色涼鞋。「她雖然身體畸形,看著很美麗。」這是蘿莎的意 見,說明克茹絲並不完全是自以為美。蘿莎從來不下評語,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因為實在 必須,不說是真不知道。意在言外的,是這時候剛發現她肉感。豐艷的少女的肢體長在她身 上,不是沒有吸引力,難免帶著一種異樣的感覺。克茹絲的遭遇當然與這有關。

  至於為什麼不直說,一來與蘿莎的身份不合,她對這家人家始終像熟人一樣,雖然冷眼 旁觀,與書中人自述的距離並不大。在這裡,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現日常生活的一種渾渾噩 噩,許多怪人怪事或慘狀都「習慣成自然」,出之於家常的口吻,所以讀者沒有牛鬼蛇神 「游貧民窟」(slumming)的感覺。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讓讀者自己下結論,像密點印象派圖畫,整幅只用紅藍黃三原色 密點,留給觀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別鮮亮有光彩。這一派有一幅法國名題作《賽船》,畫二 男一女,世紀末裝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划小船競渡,每次看見總覺得畫上是 昨天的事,其實也並沒有類似的回憶。此外這一派無論畫的房屋街道,都有「當前」(im mediacy)的感覺。我想除了因為顏色是現拌的,特別新鮮,還有我們自己眼睛剛做 了這攪拌的工作,所以產生一種錯覺,恍惚是剛發生的事。看書也是一樣,自己體會出來的 書中情事格外生動,沒有古今中外的間隔。

  《拉維達》等幾本書在美國讀者眾多,也未見得會看夾縫文章,不過一個籠統的印象, 也就可以覺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綽綽,參差掩映有致。也許解釋也是多餘的, 我是因為中國小說過去有含蓄的傳統,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藝」的書上找到。我想那是 因為這些獨白都是天籟,而中國小說的技術接近自然。

  太久沒有發表東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釋來解釋去,嚕囌到極點。以前寫的東西至 今還有時候看見書報上提起,實在自己覺得慚愧,即使有機會道謝,也都無話可說,只好在 這裡附筆致意。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