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張愛玲

雲台書屋

存稿


  我寫文章很慢而吃力,所以有時候編輯先生向我要稿子,我拿不出來,他就說:「你有 存稿,拿一篇出來好了。」久而久之,我自己也疑心我的確有許多存稿囤在那裡,終於下決 心去搜羅一下。果然,有是有的。我現在每篇摘錄一些,另作簡短的介紹。有誰願意刊載的 話,盡可以指名索取——就恐怕是請教乏人。

  年代最久遠的一篇名喚《理想中的理想村》,大約是十二三歲時寫的。以前還有,可惜 散失了。我還記得最初的一篇小說是一個無題的家庭倫理悲劇,關於一個小康之家,姓雲, 娶了個媳婦名叫月娥,小姑叫鳳娥。哥哥出門經商去了,於是鳳娥便乘機定下計策來謀害嫂 嫂。寫到這裡便擱下了,沒有續下去,另起爐灶寫一篇歷史小說,開頭是:「話說隋末唐初 的時候。」我喜歡那時候,那彷彿是一個興興轟轟橙紅色的時代。我記得這一篇是在一個舊 賬簿的空頁上起的稿,簿子寬而短,分成上下兩截,淡黃的竹紙上印著紅條子。用墨筆寫滿 了一張,有個親戚名喚「辮大侄侄」的走來看見了——我那時候是七歲罷,卻有許多二十來 歲的堂房侄子——他說「喝!寫起《隋唐演義》來了。」我覺得非常得意,可是始終只寫了 這麼一張,沒有這魄力硬挺下去。

  (似乎我從九歲起就開始向編輯先生進攻了,但那時候投稿《新聞報》本埠附刊幾次都 消息沉沉,也就不再嘗試了,直到兩年前。)

  再歇了幾年,在小學讀書的時候,第一次寫成一篇有收梢的小說。女主角素貞,和她的 情人游公園,忽然有一隻玉手在她肩頭拍了一下,原來是她的表姐芳婷。她把男朋友介紹給 芳婷,便釀成了三角戀愛的悲劇。素貞憤而投水自殺。小說用鉛筆寫在一本筆記簿上,同學 們睡在蚊帳裡翻閱,摩來摩去,字跡都擦糊塗了。書中負心的男子名叫殷梅生,一個姓殷的 同學便道:「他怎麼也姓殷?」提起筆來就改成了王梅生。我又給改回來。幾次三番改來改 去,紙也擦穿了。這是私下裡做的。在學校裡作文,另有一種新的台閣體,我還記得一行警 句:「那醉人的春風,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門前。」《理想中的理想村》便是屬於這時期 的。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我寫的,這裡有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藝濫調;「在小山的頂上有一 所精緻的跳舞廳。晚飯後,乳白色的淡煙漸漸地褪了,露出明朗的南國的藍天。你可以聽見 悠揚的音樂,像一幅桃色的網,從山頂上撒下來,籠罩著全山……這裡有的是活躍的青春, 有的是熱的火紅的心,沒有頹廢的小老人,只有健壯的老少年。銀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 的天上徘徊,她彷彿在垂淚,她恨自己的孤獨。……還有那個游泳池,永遠像一個慈善的老 婆婆,滿臉皺紋地笑著,當她看見許多活潑的孩子像小美人魚似的噗通噗通跳下水去的時 候,她快樂得爆出極大的銀色水花。她發出洪亮的笑聲。她雖然是老了,她的心是永遠年輕 的。孩子們愛她,他們希望他們不辜負她的期望。他們努力地要成為個游泳健將。……沿路 上都是蓬勃的,微笑著的野薔薇,風來了,它們扭一扭腰,送一個明媚的眼波,彷彿是在時 裝展覽會見表演時裝似的。清泉潺潺地從石縫裡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藍光 灩瀲的池塘。在熏風吹醉了人間的時候,你可以耽在小船上,不用劃,讓它輕輕地,彷彿是 怕驚醒了酣睡的池波,飄著飄著,在濃綠的垂楊下飄著。……這是多麼富於詩意的情景 喲!」

  雖然我不喜歡張資平,風氣所趨,也不免用了兩個情感洋溢的「喲」字。我有個要好的 同學,她姓張,我也姓張;她喜歡張資平,我喜歡張恨水,兩人時常爭辯著。後來我就寫了 個長篇的純粹鴛蝴派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回目是我父親代擬的,頗為像樣,共計 五回:「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仙賈璉膺景命」;「弭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鶯叱 燕」;「收放心浪子別閨闈,假虔誠情郎參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 作鴛鴦」;「音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隱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 驚別夢遊子傷懷。」

  開端寫寶玉收到傅秋芳寄來的一張照片:「寶玉笑道:『襲人你倒放出眼光來批評一下 子,是她漂亮呢還是——還是林妹妹漂亮?』襲人向他重重的瞅了一下道:『哼!我去告訴 林姑娘去!拿她同外頭不相干的人打比喻……別忘記了,昨天太太囑咐過,今兒晚上老爺乘 專車從南京回上海,叫你去應一應卯兒呢,可千萬別忘記了,又惹老爺生氣。」寫賈璉得 官:「黑壓壓上上下下擠滿了一屋子人,連趙姨娘周姨娘也從小公館裡趕了來了,趙姨娘還 拉著袖子和鳳姐兒笑著嚷:『二奶奶大喜呀!』……鳳姐兒滿臉是笑,一把拉著寶玉道: 『寶兄弟,去向你璉二哥道個喜吧!老爺栽培他,給了他一個鐵道局局長干了!』寶玉…… 擠了進去,又見賈母歪在楊妃榻上,鴛鴦蹲在小凳上就著煙燈燒鴉片,琥珀斜欠倚在榻上給 賈母捶腿……賈璉這時候真是心花一朵朵都開足了,這一樂直樂得把平時的洋氣派洋禮節都 忘得乾乾淨淨,退後一步,垂下手來,恭恭敬敬給賈政請了個安,大聲道:『謝謝二叔的栽 培。』」

  鳳姐兒在房中置酒相慶,「自己坐了主席,又望著平兒笑道:『你今天也來快活快活, 別拘禮了,坐到一塊兒來樂一樂罷!』……三人傳杯遞盞……賈璉道:『這兩年不知鬧了多 少饑荒,如今可好了……』鳳姐瞅了他一眼道:『錢留在手裡要咬手的,快去多討兩個小老 婆罷!』賈璉哈哈大笑道:『奶奶放心,有了你和平兒這兩個美人胎子,我還討什麼小老婆 呢?』鳳姐冷笑道:『二爺過獎了!你自有你的心心唸唸睡裡夢裡都不忘記的心上人放在沁 園村小公館裡,還裝什麼假惺惺呢?大家心裡都是透亮的了!』賈璉忙道:『尤家的自從你 去鬧了一場之後,我聽了你的勸告,一趟也沒有去過,這是平兒可以作證人的。』鳳姐道: 『除了她,你外面還不知養著幾個堂子裡的呢!我明兒打聽明白了來和你仔仔細細算一筆總 賬!』平兒見他倆話又岔到斜裡去了,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

  賈珍帶信來說尤二姐請下律師要控告賈璉誘姦遺棄,因為他「新得了個前程,官聲要 緊,」打算大大詐他一筆款子。賈璉無法籌款,「想來想去唯有向賈珍那裡去通融通融,橫 豎這事起先是他也有一份兒在內的,諒他不至堅拒。」賈珍挪了尤氏的私房錢給他,怕他賴 債,托詞是向朋友處轉借來的。

  底下接寫主席夫人賈元春主持的新生活時裝表演,秦鐘智能的私奔,賈府裡打發出去的 芳官藕官加入歌舞團,復為賈珍父子及寶玉所追求;巧姐兒被綁;寶玉鬧著要和黛玉一同出 洋,家庭裡通不過,便負氣出走,賈母王夫人終於屈服。「襲人叫寶玉到寶釵處辭行,寶玉 推說:『姨媽近來老不給人好臉子看,』後來他自己心裡也覺不過意,問襲人道:『寶姐姐 有什麼怪我的話嗎?』襲人道:『我怎麼知道你們的事呢?』寶玉……長長的歎了一口 氣。」臨行的時候,寶黛又拌了嘴,鬧決裂了,一時不及挽回,寶玉只得單身出國去了。

  這是通俗小說,一方面我也寫著較雅馴的東西。中學快畢業的時候,在校刊上發表了兩 篇新文藝腔很重的小說,《牛》與《霸王別姬》。《牛》可以代表一般「愛好文藝」的都市 青年描寫農村的作品,也許是其志可嘉,但是我看了總覺不耐煩:

  「祿興銜著旱煙管,叉著腰站在門口。雨才停,屋頂上的濕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 高高低低的黃泥潭子,汪著綠水。水心疏疏幾把狗尾草,隨著水渦,輕輕搖著淺栗色的穗 子。迎面吹來的風,仍然是冰涼地從鼻尖擦過,不過似乎比冬天多了一點青草香。

  祿興在板門上磕了磕煙灰,緊了一緊束腰的帶子,向牛欄走去。在那邊,初晴的稀薄的 太陽穿過柵欄,在泥地上勻鋪著長方形的影和光。兩隻瘦怯怯的小黃雞抖著粘濕的翅膀,走 來走去啄食吃。牛欄裡面,積滿灰塵的空水槽寂寞地躺著,上面鋪了一層紙,曬著乾菜。角 落裡,乾草屑還存在。柵欄有一面磨擦得發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發癢磨的。祿興輕 輕地把手放在磨壞的柵欄上,撫摸著粗糙的木頭,鼻樑上一縷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 喉,淚水泛滿了眼睛。」祿興賣掉了牛,春來沒有牛耕田,打算送兩隻雞給鄰舍,租借一隻 牛。祿興娘子起初是反對的:「『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給人牽去了,又是 銀簪子……又該輪到這兩隻小雞了!你一個男子漢,只會算計我的東西……』」

  牛到底借來了,但是那條牛脾氣不好,不伏他管束。祿興略加鞭策,牛向他衝過來,牛 角刺入他的胸膛,他就這樣的送了命。

  「又是一個黃昏的時候,祿興娘子披麻戴孝送著一個兩人抬的黑棺材出門。她再三把臉 貼在冰涼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亂髮揉擦著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馴的戰抖的棕色大眼睛裡 面充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顫的聲音說:『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會吃會做的壯 牛……活活給牽走了……銀簪子……陪嫁的九成銀,亮晶晶的銀簪子……接著是我的雞…… 還有你……還有你也讓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 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中淅淅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口,被炊煙熏得迷迷鎊鎊,牽牛花在亂墳堆裡張開粉紫的小喇 叭,犬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長夜——缺少 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麼寂寞的晚上 呵!」

  去年看了李世芳的《霸王別姬》,百感叢生,想把它寫成一篇小說,可是因為從前已經 寫過一篇,當時認為動人的句子現在只覺得肉麻與憎惡;因為擺脫不開那點回憶,到底沒有 寫成。那篇《霸王別姬》很少中國氣味,近於現在流行的古裝話劇。項羽是「江東叛軍領 袖」,虞姬是霸王身背後的一個蒼白的忠心的女人,霸王果然一統天下,她即使做了貴妃, 前途也未可樂觀。現在,他是她的太陽,她是月亮,反射他的光。他若有了三宮六院,便有 無數的流星飛入他們的天宇。因此她私下裡是盼望這戰一直打下去的。困在垓下的一天晚 上,於巡營的時候,她聽到敵方遠遠傳來「哭長城」的楚國小調。她匆匆回到營帳裡去報告 霸王,但又不忍心喚醒他。「他是永遠年輕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髮已 經有幾根灰白色,並且光陰的利刃已經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熟睡的 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

  霸王聽見了四面楚歌,知道劉邦已經盡得楚地了。「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的 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 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 翼翼扇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心裡一直滾到她的臂彎裡。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 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裡。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 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只點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曉的清光已經透進了帷幔。 「『給我點酒。』他抬起眼來說。

  「當他捏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裡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微笑看著她。

  「『虞姬,我們完了。看情形,我們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做被 獵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行獵了。我要衝出 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面踏過去!哼,那劉邦,他以為我已經被他關在籠子裡了嗎?我 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隻貴重的紫貂一 般。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後一分鐘。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

  虞姬不肯跟他去,怕分了他的心。他說:「噢,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 你,把你獻給劉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

  項羽衝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 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後,彷彿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 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

  「『我比較歡喜這樣的收梢。』「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後,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 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然後,咬著牙,用一種沙嗄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 叫:「『軍曹,軍曹,吹起號角來!吩咐備馬,我們要衝下山去!』」

  末一幕太像好萊塢電影的作風了。

  後來我到香港去讀書,歇了三年光景沒有用中文寫東西。為了練習英文,連信也用英文 寫。我想這是很有益的約束。現在我又寫了,無限制地寫著。實在是應當停一停了,停過三 年五載,再提起筆來的時候,也許得有寸進,也未可知。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