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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片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 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 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在 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出道徐徐 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杜鵑花。 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面的一個玻璃窗 外,紅成一片。後面那一個座位上坐著聶傳慶,一個二十上 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 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 的樣子。他穿了一件藍綢子夾袍,捧著一疊書,側著身子坐 著,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 襯著後麵粉霞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 子卻是過分地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沖。他嘴裡銜 著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彷彿是盹著了。

  車子突然停住了。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 教授的女兒言丹朱。他皺了一皺眉毛。他頂恨在公共汽車上 碰見熟人,因為車子轟隆轟隆開著,他實在沒法聽見他們說 話。他的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的。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髮,還沒幹,正中挑了一條路子 ,電燙的髮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裡的 紅印度小孩。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 高,可是很豐滿。她一上車就向他笑著點了個頭,向這邊走 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回家去麼?」傳慶湊到她 跟前,方才聽清楚了,答道:「噯。」

  賣票的過來要錢,傳慶把手伸到袍子裡去掏皮夾子,丹 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這學期選了什麼課?」 傳慶道:「跟從前差不多,沒有多大變動。」丹朱笑道:「 我爸爸教的文學史,你還念嗎?」傳慶點點頭。丹朱笑道: 「你知道麼?我也選了這一課。」傳慶詫異道:「你打算做 你爸爸的學生?」丹朱撲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 呢!他弄不慣有個女兒在那裡隨班聽講,他怕他會覺得窘。 還有一層,他在家裡跟我們玩笑慣了的,上了堂,也許我倚 仗著是自己家裡人,照常的問長問短,跟他嘮叨。他又板不 起臉來!結果我向他賭神罰咒說:上他的課,我無論有什麼 疑難的地方,絕對不開口。他這才答應了。」傳慶微微地歎 了一口氣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麼 ?他做先生,不好麼?你不喜歡上他的課?」傳慶道:「你 看看我的分數單子,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丹朱道:「哪兒 來的話?他對你特別嚴,因為你是上海來的,國文程度比香 港的學生高。他常常誇你來著,說你就是有點懶。」

  傳慶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湊 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聽她說話。讓人瞧見了,準得產生某 種誤會。說閒話的人已經不少了,就是因為言丹朱總是找著 他。在學校裡,誰都不理他。他自己覺得不得人心,越發的 避著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並不短少朋友。雖然她才 在華南大學讀了半年書,已經在校花隊裡有了相當的地位。 憑什麼她願意和他接近?他斜著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絨線緊 身背心把她的厚實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 新別過頭去,把額角在玻璃窗上揉擦著。他不愛看見女孩子 ,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對於自己分外的感到 不滿意。丹朱又說話了。他擺著盾毛勉強笑道:「對不起, 沒聽見。」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說了一半,他又聽不 仔細了。幸而他是沉默慣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覆,也就恬 然不以為怪。末後她有一句話,他卻湊巧聽懂了。她低下頭 去,只管把絨線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縮上去了。她微笑著 道:「前天我告訴你的關於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記 掉它罷。只當我沒有說過。」傳慶道:「為什麼?」丹朱道 :「為什麼?……那是很明顯的。我不該把這種事告訴人。 我太孩子氣了,肚子裡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 著,兩肘支在膝蓋上,只是笑。丹朱也跟著他向前俯著一點 ,鄭重地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我告訴你 那些話,決不是誇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談談,因為有些 話悶在心裡太難受了……像德荃,我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 那樣的一個朋友。我愛和他做朋友。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 至於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可是…… 可是他們一個個的都那麼認真!」隔了一會,她又問道:「 傳慶,你嫌煩麼?」傳慶搖搖頭。丹朱道:「我不知為什麼 ,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傳慶道:「我也不懂為 什麼。」丹朱道:「我想是因為……因為我把你當做一個女 孩子看待。」傳慶酸酸地笑了一聲道:「是嗎?你的女朋友 也多得很,怎麼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只有你能 夠守秘密。」傳慶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是的,因為我沒有 朋友,沒有人可告訴。」丹朱忙道:「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 !」兩人半晌都沒做聲。丹朱歎了口氣道:「我說錯了話, 但是……但是,傳慶,為什麼你不試著交幾個朋友?玩兒的 時候,讀書的時候,也有個伴。你為什麼不邀我們上你家裡 去打網球?我知道你們有個網球場。」傳慶笑道:「我們的 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多半是晾滿了衣裳,天 暖的時候,他們在那裡煮鴉片煙。」丹朱頓住了口,說不下 去了。

  傳慶回過頭去向著窗外。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 人手裡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飛。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 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麼?我從來 不哭的!」然而她終於淒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 覺得我犯了法……彷彿我沒有權利這麼快樂!其實,我快樂 ,又不礙著你什麼!」傳慶取過她手裡的書,把上面的水漬 子擦了一擦,道:「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麼?我還沒有買 呢。你想可笑麼,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丹朱道:「我喜歡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 人漂亮。」傳慶在書面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 」他把書擱了下來,偏著頭想了一想,又拿起來念了一遍道 :「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彷彿不大認識這幾 個字。丹朱道:「這名字取得不好麼?」傳慶笑道:「好! 怎麼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麼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 !」丹朱輕輕地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再 見罷!」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彷彿盹著了似的。 前面站著的抱著杜鵑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只 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臉,換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 了。

  車再轉了個彎。棕櫚樹沙沙地擦著窗戶,他跳起身來, 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車。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 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 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 籐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

  屋子裡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 ,一線流光,迴環曲折,遠遠的上去了。傳慶躡手躡腳上了 樓,覷人不見,一溜煙向他的臥室裡奔去。不料那陳舊的地 板吱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 來了!見過了老太太沒有?」傳慶道:「待會兒吃飯的時候 總要見到的,忙什麼?」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 了!你別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鬼鬼祟祟地躲著人!趁早去 罷,打個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場氣!」傳慶忽然年 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劉媽越是推推搡搡 ,他越是挨挨蹭蹭。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在家裡 ,他憎厭劉媽,正如同在學校裡他憎厭言丹朱一般。寒天裡 ,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朱抱著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悄 悄地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 揀了一個座位,大約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注意,分了他的 心。她掉過頭來,向傳慶微微一笑。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 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攛掇他去坐在她身 旁。傳慶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 折了你的福還是怎麼著?你不去,我去!」說罷,剛剛站起 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 佔了那座位。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 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 ,一手托著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 中,像玻璃杯裡灩灩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並不僅 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裡想:她長得並不像言子夜 。那麼,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 言子夜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 到三十歲以後方才更為顯著,言子夜就是一個例子。算起來 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台。傳慶彷彿覺得以前從來沒 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 的蕭條的美。傳慶自己為了經濟的緣故穿著袍褂,但是像一 般的青年,他是喜歡西裝的。然而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 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 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麼? 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開了點名簿:「李銘光,董德基,王麗芬,王 宗維,王孝貽,聶傳慶……」傳慶答應了一聲,自己疑心自 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先把臉急紅了。然而言子夜繼續叫了下 去:「秦德芬,張師賢……」一隻手撐在桌面上,一隻手悠 閒地擎著點名簿——一個經歷過世道艱難,然而生命中並不 缺少一些小小的快樂的人。傳慶想著,在他的血管中,或許 會流著這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麼樣的果子呢 ?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裡面 帶著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 ,和言子夜訣別的最後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 改變了初衷,向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媽做的主。 現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不是 那麼瞻前顧後——顧後!她果真顧到了未來麼?她替她未來 的子女設想過麼?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並不是不知道他對 於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正的。她那時候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 的女孩子,有那麼堅強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任何 人遇到難解決的問題,也只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了。他 能怪他的母親麼?

  言教授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學生都沙沙地抄寫著, 可是傳慶的心不在書上。吃了一個「如果」,再剝一個「如 果」,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 許並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傳慶從劉媽那裡知道碧落是一 個心細如髮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經告訴他:言子夜的脾 氣相當的「梗」,而且也喜歡多心。相愛著的人又是往往地 愛鬧意見,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夠互相容忍。同時,碧落 這樣的和家庭決裂了,也是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容許。子夜的 婚姻,不免為他的前途上的牽累。近十年來,一般人的觀念 固然改變了,然而子夜早已幾經蹉跎,滅了銳氣。一個男子 ,事業上不得意,家裡的種種小誤會與口舌更是免不了的。 那麼,這一切對於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麼?不,只是好 !小小的憂愁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傳慶相信,如 果他是子夜與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朱,一定較為深 沉,有思想。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裡面的孩子,不論生 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於自信心與同情——

  積極,進取,勇敢。丹朱的優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 的他也有。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著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 聽著言教授講書,偏著臉,嘴微微張著一點,用一支鉛筆輕 輕叩著小而白的門牙。她的臉龐的側影有極流麗的線條,尤 其是那孩子氣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瑩瑩地略微有點油汗 ,使她更加像一個噴水池裡濕濡的銅像。

  她在華南大學專攻科學,可是也勻出一部分的時間來讀 點文學史什麼的。她對於任何事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於 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於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傳慶 突然想出了兩個字的評語:濫交。她跟誰都搭訕,然而別人 有了比友誼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時候,她又躲開了,理由是他 們都在求學時代,沒有資格談戀愛。那算什麼?畢了業,她 又能做什麼事?歸根究底還不是嫁人!傳慶越想越覺得她的 淺薄無聊。如果他有了她這麼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夠 利用這機會,做一個完美的人。總之,他不喜歡言丹朱。

  他對於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對言子夜的畸形的傾慕,與 日俱增。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當然他不能夠讀書,學期終了 的時候,他的考試結果,樣樣都糟,惟有文學史更為淒慘, 距離及格很遠,他父親把他大罵了一頓,然而還是托了人去 向學校當局關說,再給他一個機會,秋季開學後讓他仍舊隨 班上課。傳慶重新到學校裡來的時候,精神上的變態,非但 沒有痊癒,反而加深了,因為其中隔了一個暑假,他有無限 的閒暇,從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他和他父親聶介臣日 常接觸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他發現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 親,不但是面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行步的姿態與種種小動 作都像。他深惡痛嫉那存在於他自身內的聶介臣。他有方法 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 。

  整天他伏在臥室角落裡那只籐箱上做著「白日夢」。往 往劉媽走過來愕然叫道:「那麼辣的太陽曬在身上,覺也不 覺得?越大越糊塗,索性連冷熱也不知道了!還不快坐過去 !」他懶得動,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額角抵在籐箱上,許 久許久,額上滿是粼粼的凸凹的痕跡。

  快開學的時候,他父親把他叫去告誡了一番道:「你再 不學好,用不著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過是替聶家丟人 !」他因為不願意輟學,的確下了一番苦功。各種功課倒潦 潦草草可以交代得過去了,惟有他父親認為他應當最有把握 的文學史,依舊是一蹶不振,毫無起色。如果改選其他的一 課,學分又要吃虧太多,因此沒奈何只得繼續讀下去。

  照例聖誕節和新年的假期完畢後就要大考了。聖誕節的 前夜,上午照常上課。言教授要想看看學生們的功課是否溫 習得有些眉目了,特地舉行了一個非正式的口試。叫到了傳 慶,連叫了他兩三聲,傳慶方才聽見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 分不悅,道:「關於七言詩的起源,你告訴我們一點。」傳 慶乞乞縮縮站在那裡,眼睛不敢望著他,囁嚅道:「七言詩 的起源……」滿屋子靜悄悄地。傳慶覺得丹朱一定在那裡看 著他——看著他丟聶家的人。不,丟母親的人!言子夜夫人 的孩子,看著馮碧落的孩子出醜。他不能不說點什麼,教室 裡這麼靜。他舔了舔嘴唇,緩緩地說道:「七言詩的起源… …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詩的七言!」

  背後有人笑。連言丹朱也忍不住撲嗤一笑。有許多男生 本來沒想笑,見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癢癢地笑了起來。言子 夜見滿屋子人笑成一片,只當做傳慶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臉 ,將書重重的向桌上一摜,冷笑道:「哦,原來這是個笑話 !對不起,我沒領略到你的幽默!」眾人一個個的漸漸斂起 了笑容,子夜又道:「聶傳慶,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從上學 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講台上說的話,有一句進你的 腦子去沒有?你記過一句筆記沒有?——你若是不愛唸書, 誰也不能逼著你念。趁早別來了,白耽擱了你的同班生的時 候,也耽擱了我的時候!」傳慶聽他這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 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用手護著臉,然而言子夜還是看見 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連女人的哭泣他都覺得是一種弱者 的要挾行為,至於淌眼抹淚的男子,那更是無恥之尤,因此 分外的怒上心來,厲聲喝道:「你也不怕難為情!中國的青 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

  這句話更像錐子似地刺進傳慶心裡去,他索性坐下身來 ,伏在台上放聲哭了起來,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 !我不能讓你攪擾了別人。我們還要上課呢!」傳慶的哭, 一發不可克制,嗚咽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他的耳朵又有 點聾,竟聽不見子夜後來說的話。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著 門,大聲道:「你這就給我出去!」傳慶站起身,跌跌衝衝 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華南大學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裡舉行聖誕夜 的跳舞會。傳慶是未滿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購票參 加。他父親覺得既然花錢買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 讓學校佔了他們一個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許他單身赴宴 。傳慶乘車來到山腳下,並不打算赴會,只管向叢山中走去 。他預備走一晚上的路,消磨這狂歡的聖誕夜。在家裡,他 知道他不能夠睡覺,心緒過於紊亂了。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 的季節,聖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著矮矮的松杉,滿 天堆著石青的雲。雲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著,東邊濃了, 西邊稀了,推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 化為一蓬綠氣,散了開來。林子裡的風,嗚嗚吼著,像捌犬 的怒聲。較遠的還有海面上的風,因為遠,就有點淒然,像 哀哀的狗哭。傳慶雙手筒在袖子裡,縮著頭,急急地順著石 級走上來。走過了末了一盞路燈,以後的路是漆黑的,但是 他走熟了,認得出水門汀道的淡白的邊緣。並且他喜歡黑。 在黑暗中他可以暫時遺失了自己,腳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響 了。是誰?是聶傳慶麼?「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就要 亡了」的那個人?就是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 了,瞧不清。

  他父親罵他為「豬,狗」,再罵得厲害些也不打緊,因 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 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他只顧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 辰,摸著黑,許是又繞回來了。一轉彎,有一盞路燈。一群 年青人說著笑著,迎面走了過來,跳舞會該是散了罷?傳慶 掉過頭來就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他聽見言丹朱的嗓子在後面 叫:「傳慶!傳慶!」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幾步,站住 了腳,又回過身來,向她的舞伴們笑道:「再會罷!我要趕 上去跟我們那位愛鬧蹩扭的姑娘說兩句話。」眾人道:「可 是你總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緊,我叫傳慶送 我回去,也是一樣的!」眾人還有些躊躇,丹朱笑道:「行 !行!真的不要緊!」說著,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傳慶追 來。

  傳慶見她真來了,只得放慢了腳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 ,問道:「傳慶,你怎麼不來跳舞?」傳慶道:「我不會跳 。」丹朱又道:「你在這兒做什麼?」傳慶道:「不做什麼 。」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麼?」傳慶不答,但是他們 漸漸向山巔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巔。路還是黑的,只看見她 的銀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丹朱再開口的時候,傳慶覺 得她說話從來沒有這麼的艱澀遲緩。她說:「你知道嗎?今 天下課後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 ,可是你一向不願意我們到你那兒來……!」傳慶依舊是不 贊一詞。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 他做事向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一個認真教書 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麼糟,可又還看 不起中文,不肯虛心研究,你叫他怎麼不發急?只有你一個 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 你替他想想……」傳慶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 …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麼你 近來這樣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 肯盡他的能力來幫助你。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 ?」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麼?記也許記 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一生的戀愛並不止這一次, 而碧落只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 心上輾轉,輾轉,輾轉思想著,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 慘淡的黎明。呵,從前的人,……

  傳慶只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郁。丹朱又逼緊了 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家裡的事麼?」傳慶淡淡地笑道 :「你也太好管閒事了!」丹朱並沒有生氣,反而跟著他笑 了。她絕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裡憎嫌她,因為誰都喜歡她 。風刮下來的松枝子打到她頭上來,她「喲!」了一聲,向 傳慶身後一躲,趁勢挽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為 什麼?」傳慶撒開了她的手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倒要 問問你:為什麼你老是纏著我?女孩子家,也不顧個臉面! 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著,可是兩人距離著兩三尺遠。她 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別!我老 是以為我年紀還小呢!我家裡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傳 慶又跳了起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家!誰不知道你有個 模範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範女兒!」丹朱道:「聽你 的口氣,彷彿你就是見不得我似的!彷彿我的快樂,使你不 快樂。——可是,傳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到底— —」傳慶道:「到底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妒忌你——妒忌 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 句正經話!傳慶,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 傳慶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 的麵包屑掃下來餵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寧死也不要!」山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 的天與海。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崖,圍著一圈半圓形 的鐵欄杆。傳慶在前面走著,一回頭,不見丹朱在後面,再 一看,她卻倚在欄杆上。崖腳下的松濤,奔騰澎湃,更有一 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面兒綠一面兒白,大風吹著,滿山的葉 子掀騰翻覆,只看見點點銀光四濺。雲開處,冬天的微黃的 月亮出來了,白蒼蒼的天與海在丹朱身後張開了雲母石屏風 。她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斗篷,上面連著風兜,風兜的裡子 是白色天鵝絨。在嚴冬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 的皮膚是鮮明的對照。傳慶從來沒看見過她這麼盛裝過。風 兜半褪在她腦後,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發。背著光,她的 臉看不分明,只覺得她的一雙眼,灼灼地注視著他。

  傳慶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著。半晌,他重 新抬起頭來,簡截地問道:「走不走?」

  她那時已經掉過身去,背對著他。風越發猖狂了,把她 的斗篷漲得圓鼓鼓地,直飄到她頭上去。她底下穿著一件綠 陰陰的白絲絨長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彷彿一柄偌大 的降落傘,傘底下飄飄蕩蕩墜著她瑩白的身軀——是月宮裡 派遣來的傘兵麼?傳慶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裡戀愛著 他麼?不能夠罷?然而,她的確是再三地謀與他接近。譬如 說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著他在空山裡亂跑。平時她和同 學們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並不是一味放蕩的人 。為什麼視他為例外呢?他再將她適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 在一個女孩子,那已經是很明顯的表示了罷?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麼用? 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 種絕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復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一點兒喜歡我麼?……一點 兒?」

  她真不怕冷,赤裸著的手臂從斗篷裡伸出來,擱在欄杆 上。他雙手握住了它,傴下頭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 來。他伏在欄杆上,枕著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兒愛他麼?他不要報復,只要一點愛——尤其是 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係,那麼,就是婚 姻關係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聯繫。

  丹朱把飛舞的斗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 「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麼願意和你做朋友呢?」傳 慶站直了身子,嚥了一口氣道:「朋友!我並不要你做我的 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傳慶道:「單是朋 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丹朱愕然望著他。他緊緊抓住 了鐵欄杆,彷彿那就是她的手,熱烈地說道:「丹朱,如果 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 ,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 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丹 朱沉默了一會,悄然答道:「恐怕我沒有那麼大的奢望。我 如果愛上了誰,至多我只能做他的愛人與妻子。至於別的, 我——我不能那麼自不量力。」一陣風把傳慶堵得透不過氣 來。他偏過臉去,雙手加緊地握著欄杆,小聲道:「那麼, 你不愛我。一點也不。」丹朱道:「我從來沒有考慮過。」 傳慶道:「因為你把我當一個女孩子。」丹朱道:「不!不 !真的……但是……」她先是有點窘,突然覺得煩了,皺著 眉毛,疲乏地咳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愛聽這個話,何苦逼 我說呢?」傳慶背過身去,咬著牙道:「你拿我當一個女孩 子。你——你——你簡直不拿我當人!」他對於他的喉嚨失 去了控制力,說到末了,簡直叫喊起來。

  丹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三腳兩步離開了下臨深谷的 欄杆邊,換了一個較安全的地位。跑過去之後,又覺得自己 神經過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傳慶微笑道:「你要我把 你當做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你,我一定試著用另一 副眼光來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點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麼 動不動就哭了,工愁善病的——」——傳慶嘿嘿地笑了幾聲 道:「你真會哄孩子!『好孩子別哭!多大的人了,不作興 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顧下山去了 。

  丹朱站著發了一會愣。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 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週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惟 有她屢屢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 心),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 苦著。就是為了她麼?那麼,歸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 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 瘋瘋顛顛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麼禍,她一輩子也不能夠饒 恕她自己。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 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著她——那 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究是一個 女人。

  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著: 「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傳慶只做不聽見。她追到了 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面喘著氣 ,一面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裡 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 。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他用一隻手臂緊緊挾住她 的雙肩,另一隻手就將她的頭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頭 縮回到腔子裡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來,他要她回去。 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力。不過他的手腳還是不夠利落。她 沒有叫出聲來,可是掙扎著,兩人一同骨碌碌順著石階滾下 去。傳慶爬起身來,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陣子踢。一面踢 ,一面嘴裡流水似地咒罵著。話說得太快了,連他自己也聽 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準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裡, 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麼放心罷?你就 看準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 ——不要緊的!『不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 就看準了我!」

  第一腳踢上去,她低低地噯唷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 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兩腳,怕她還活著。可是,繼續踢 下去,他也怕。踢到後來,他的腿一陣陣地發軟發麻。在雙 重恐怖的衝突下,他終於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 夢魘中似的,騰雲駕霧,腳不點地,只看見月光裡一層層的 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 山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 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呼吸聲。在這一剎 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知道又怎樣?他 有這膽量再回去,結果了她?他靜靜站著,不過兩三秒鐘, 可是他以為是兩三個鐘點。他又往下跑去。這一次,他一停 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車道,有車的地方。家裡冷極 了,白粉牆也凍得發了青。傳慶的房間裡沒有火爐,空氣冷 得使人呼吸間鼻子發酸。然而窗子並沒有開,長久沒開了, 屋子裡聞得見灰塵與頭髮的油膩的氣味。

  傳慶臉朝下躺在床上。他聽見隔壁他父親對他後母說: 「這孩子漸漸的心野了。跳舞跳得這麼晚才回來。」他後母 道:「看樣子,該給他娶房媳婦了。」

  傳慶的眼淚直淌下來。嘴部掣動了一下,彷彿想笑,可 又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 層冰殼子。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裡見 到她。他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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