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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二十五、上了銀幕了

  想到夢境的不愉快,我知道今天又要鬱悶的過一天了。陳艷珠雖然要打電話來, 但是誰能知道她在什麼時候打來。也許,我真的要陷在無邊的黑暗中了,她所講的 一切的話,都是酒後一起興奮的感傷,事後什麼都忘記了。

  然而事實總是出於人意料的。下午三點多鐘,我竟接到了她的電話,說要到國 泰看電影去。她說,此刻剛才起身,收拾一下,還想去看一個朋友,下午五點鐘在 國泰門口等我。

  期待中的時間是停滯不動的,然而想到她竟如約打電話來,那麼,其他一切的 話當不是虛話,便在興奮之中忘記期待的難耐了。

  五點鐘到國泰,她已經先在那裡。今天穿了一件檸檬黃的薄綢旗袍,罩著銀鼠 的短外衣,在難得有的溫暖的冬晴天氣中,雅致得像盛開的水仙。我驕傲了,女為 悅己者容。她向幾個熟識的人招呼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勝利的光榮。

  我問她,昨天喝了酒,心裡不高興,今天可高興了。

  「很不高興,也不會起來就打電話給你了。」

  「那麼,上次失約不來,是不高興我嗎?」

  「叫你不許提到上次的事情!」

  我將昨天做的夢告訴給她,並且添帶了幾句:

  「我們到了旅館裡,茶房問我們要幾個房間的時候,你裝作沒有聽見,走到窗 口看外面去了。」

  她將嘴唇一撇:

  「說鬼話!我真不是這麼糊塗的人。」

  我問:「你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你要怎樣回答呢?」

  我乘此機會試驗她了。

  「那是容易的,」她說,「我自己要一個房間。」

  「那麼,我呢?」我進一步的問了。

  「你站在房門外過夜!」

  雖然是這樣的說,但是說話時的那一種表情,是正如我內心所期望著的回答一 樣。

  電影開演的時候,我輕輕的握住她的右手,她並不拒絕,並將身子更貼緊的靠 了過來。從柔軟的掌心裡傳過來的熱氣和了微微的香氣開始在我心上蕩漾著,電影 從我心上漸漸的黯淡了。

  我低聲的問她,看過了電影之後,還預備到哪裡去。

  「隨你的便。」

  「隨我帶你到哪裡去嗎?」

  她不回答,卻將右手在我的左手上輕輕的打了一下。

  二十幾度的電影院裡的溫度,和暖得像春天。銀幕上映著一對從教堂裡結了婚 出來的男女,在花雨繽紛之中,一步一步向觀眾眼前走過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 飛身上了銀幕了。

  二十六、陶醉的世界

  她答應了我的一個要求。從昨天晚上起,我們失蹤了兩天。從我的朋友們的面 前,她的朋友們的面前,我們突然的失蹤

  我說我到杭州去,她說她進醫院去,實際上我們仍在上海,而且在一個地方。

  人生的遭遇是無法預料的,早幾天以前,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事呢,如今竟從現 實中嘗到了超過夢境的滋味。

  幻想中的陳艷珠,不僅認識了,而且得到了。從靜靜的七層樓上的一間小房裡, 遠離著都市的塵囂,放下了窗簾,在燈光下,整個的世界,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 在這裡,像一對初戀的男女一樣,我們沉入了陶醉的境地。

  飛著雪的窗外,一切都被我們遺忘了。

  並坐在沙發上,頭靠在我的懷中,她低低的對我說,叫我不要誤會以為她的個 性,素來是這樣浪漫的;她因為素來過著受人玩弄的生活,誰都對她懷疑,一旦發 現有人真心愛她,她是無法再像一般的女性一樣,用理智來約束自己的行動。她將 她的心給他,也將她的身體給他。她可以屏除一切虛榮,斷絕一切無謂的朋友,改 正自己過去的生活方式。

  她說:「我自從脫離學校生活以來,感覺性真的麻木了,有時清醒起來,想到 自己目前的生活,真難受得要哭。但是從沒有一個人瞭解我這種苦痛,肯真心的幫 忙我,大家不過將我當作玩物罷了。」

  我聽著她的聲音,好像又要哭的模樣,我連忙安慰她說:「從今以後我可以幫 助你。兩個人在一起,在人生道上,是不怕寂寞的了。」

  「你的話,是真的嗎?」她仰起頭來,用這樣的話問我。

  「怎樣可以騙你?」

  她笑著說:「即使你騙我,我也不怕,我只要有一分鐘的短時間,自己在寂寞 的心上,感到是真的被人愛著就是死了也可閉目了。」

  我問她:「你現在可感到真的被人愛著嗎?」

  「不感到怎樣肯坐在此地呢?但你可同樣的愛我嗎?」她低了頭說。

  那麼,我就用手輕輕的蒙下她的兩隻眼睛,「你現在可以閉目死去了。」

  在她的臉上我接了一個熱情的吻說。

  窗外的雪飛著,世界的一切都被遺忘了。在小小的房中溫柔而融和的空氣中, 瞞過了所有的朋友,我們進入了夢幻一樣的陶醉的世界。

  二十七、生活的自白

  送了她回去,再回到自己寓所的時候,我感覺到進入另一個世界了。

  兩天沉醉的生活,是像閃電一樣的消逝了。只是有記憶上,留著不可磨滅的一 切。

  回來,疲憊的躺在床上,在殘留著的回味中,我開始計劃著未來的生活。

  我不能否認對於她的愛,是由不穩定的傾慕之情而進於嚴肅了。她對於我,從 她的行動和表示上,也可看出並不是一時的感情衝動,而是對於生活疲倦之後所生 的深切的反抗。沙漠中迸出的花朵,不僅可貴,而且較諸凡卉更耐風雨一點;從放 蕩之中所醒悟起來的愛情也正是這樣。

  我曾經問起她的家庭狀況,她說,外間說她曾經結過婚,而且和某人同居著的 話,完全是可笑的謠言。人家又說她的住處至少有三個以上,也是無中生有的事。 她只有一個家在北平。她是揚州人,但是從小在北平長大,在北平讀書,隨了驚鴻 歌舞團到哈爾濱,然後再到上海來的。她在南洋去表演的時候,人家說她嫁了一個 華僑富翁不回來了,但是她不僅回來了,而且和那個歌舞班脫離了。覺得在台上扭 著身體到底不是正當的出路;自從脫離了驚鴻社以後,便不曾正式加入過任何歌舞 團體,只是在朋友拉攏無法推卻的時候,才勉強的參加一次而已。她說,父親早死 了,只有一個母親,一個弟弟已經進了初中,靠了一家親戚過活。

  關於她的經濟情形,生活費的來源,我起先以為至少總有一兩個人長期的津貼, 很不好問她,怕她受窘,但是她卻自己告訴我了,她在一家保險公司做事,完全是 一位朋友好意的幫忙,幾乎完全不用到公司辦事,只須偶然介紹一點生意。她說, 這雖然是利用她的交際花的頭銜,然而倒也是自己靠自己的能力,每月一百幾十元 的車馬費,也勉強可以夠用了。她又說,有許多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錢,織綢廠和新 裝店開時裝表演會的時候,每次總要送幾件衣服來的。因了這樣無事可做,她便漸 漸認識了許多朋友,每天在外面玩,好在總有人花錢,便也說不上浪費。她說,但 是她從來不肯接受男朋友送的東西,因為接受了旁人的禮物,便不得不回答人家, 而每個男朋友所希望於她的回答,她笑著說,總不外是那唯一的回答。

  這種關於她的生活的自白,不僅消滅了我的懷疑,而且更覺得她坦白的可愛, 我相信,如果不是對我有著十分的信任,而且有著改變她的生活的決心,她不會這 樣坦白的告訴我的。想到這點,對於將來的一切,我是什麼都決定了。

  二十八、表兄

  執筆寫著這日記時,天已經快亮了,從十一點鐘到四點鐘,整整的在跳舞場裡 舞了五點鐘。吃晚飯的時候,她仍不肯去,但是當我說了「一直到今天還不能使人 知道我們在一起嗎?」的時候,她無話可說了,她只說:

  「去就去好了!我難道怕誰嗎?我是為你,怕你嫉妒喲,看見了熟人又不好不 招呼。」

  她的熟人確實很多,有幾個中年商人,有幾個學生,都很熟悉的向她招呼。看 見我,他們好像很驚異,都在詢問這位新的朋友是誰。朋友?我暗裡好笑,你們在 做夢,你們真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哩!

  她低低的向我解釋,這些都是酒肉朋友,有的更不知道姓名,都是時常在跳舞 場裡認識的,連朋友都說不上了。

  我們很起勁的跳著,她穿了天藍軟緞的旗袍,戴了一朵銀花,長長的寶塔形的 耳環,真不愧是夜明珠。今天我穿了夜禮服,在跳舞場裡,今夜我們該是最受注目 的一對了。

  她跳得很輕,而且,因為學過歌舞的關係,懂得音樂的節拍,幾乎每支曲子都 會唱,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幾個熟識的舞女向我做著鬼臉,我驕傲了。

  在舞場裡,今天發現她有許多小本領,她能吸了煙進去,噴出一個個的圈兒來, 用三根火柴燃著了,吸住一隻杯子。

  我說,這是舞女的本領,你怎樣也會的。

  她告訴我,有時間了不高興的人在一起,不願開口,但是又不好呆坐,便慢慢 的學會這種把戲了。

  三點鐘的時候,那天晚上看見的那個禿頭來了,同了一大群人,她向他們招呼。 她對我說,他是保險公司的主任,她想過去和他敷衍一下,問我肯不肯。

  雖然心裡不高興,但是我答應了,我還怕什麼呢?

  她和他跳了一回,好像在談著什麼。她很風情的笑了,又搖搖頭好像在辯解什 麼。

  雖然不高興,但是許多過去的事情我是無法過問,而且也不應過問的。

  她回來的時候,我問她笑什麼,她說禿頭問我是誰,是不是她的未婚夫,早兩 天看不見她的影子,是不是同我在一起。她說,她否認了,說我是她的表兄。

  表兄就是表兄,反正不久自然會知道的。我想再過幾天,到聖誕節的時候,大 請一次客,介紹她給我的朋友們了。我想漸漸使她和她的朋友們疏遠,而漸漸在我 的圈子裡熟起來。

  二十九、綠色的跑車

  買了一隻很小巧的白金手錶,預備送給她。她雖然說過從來不接受男朋友的禮 物,但是我想,我該是例外的,我們已經不僅是朋友了。我要她守約守時刻,而且 時時刻刻記住我。

  一百二十五塊錢,還附了一隻精緻的指南針,比她現有戴在手上的漂亮多了。

  七時半到她那早,預備邀她一同出去吃晚飯。掀了門鈴,應門的侍者說陳小姐 出去了。我問他什麼時候出去的,他說五點多鐘。

  「說起到哪裡去嗎?」

  「沒有說起。」

  「一個人出去的嗎?」

  「有人打電話來的。」

  這真是使人不解的事情。昨夜從跳舞場出來的時候,她說明今晚不出去的,因 為這幾天大家都疲倦了,她想在家裡休息一晚,勸我也休息一晚,可是這刻卻又出 去了!到哪裡去了呢?是誰打電話來的呢?我真不解。

  留了一張名片給侍者,我回來了。在家裡吃了晚飯,八點半鐘的時候,我正想 打個電話給她,看她回來了沒有的當兒,僕歐說有我的電話,我走去一聽,出人意 外竟是她的。

  我問她此刻在哪裡。

  「說過不出去的,此刻當然在家裡。」

  說話的聲音很泰然。我正想對她說,我適才來過,怎麼你不在呢?但是心裡想 了一下,我改說了:

  「我倒出去過一趟的,我此刻來看你好嗎?」

  「不要你來!」

  「為什麼呢?」

  「不是說過大家在家裡休息一晚嗎?」

  這回答是早在我預料之中的。我堅持著說:

  「我一定要來看你!」

  「為什麼呢?」

  「因為一天不見你,我想念得飲食不安。而且,我今天出去的時候,買了一件 好東西送你,我帶來給你看。」

  「什麼東西呢?」

  「一隻小巧的雞心,可以帶在胸口放兩個人照片的。」

  說這話時,我自己在苦笑,因為我想起她曾說過要買一枚這樣雞心的。

  她果然答應了:

  「好的,你來好了。不過,我剛才起來不久,要收拾一下,你最好隔二十分鐘 再來。」

  在放下電話的一分鐘內,我已經雇好了一部雲飛的街車。她的寓所的斜對面有 一家外國雜誌店,我決定在那裡等她,從櫥窗裡看她從哪裡回來。

  因為我知道她所說的一切都是假話,她不僅出去了,而且打電話時根本就在外 面。她見我堅持著要求,才想從外面趕回來彌補一切。

  果然,在我在雜誌店裡等了十多分鐘的時候,一部綠色的跑車從靜安寺路西首 轉了過來。車子回身就走了,黑暗中看不清開車的是誰。

  三十、說謊哲學

  在那一瞬間,我真覺得世界上一切都是空虛的,人與人之間都是在互相欺騙著, 無所謂恩愛,更無所謂幸福。每個人都是自私的,用說謊來維持自己的生活,維持 自己的尊嚴。

  尤其是女性,更是生活在不斷的說謊中。一分鐘之前和另一個男子所做的事情, 一分鐘之後又向另一個男子發誓說沒有做過了。

  想起陳艷珠所說過的話,站在雜誌店裡,我只為她好笑,為她可憐。在那一瞬 間,我覺得我是世上最孤獨的一個人,但是同時卻是世上最明白的一個人。

  我真想回轉去,不到她家裡去了,反正她見了我的名片,從侍者的口中,就知 道我已經來過,知道自己的說謊早戳穿了。但是想到早幾天她所說過的那麼冠冕的 話,我忍不下這口氣,我要看她用什麼理由來說明她的說謊,用什麼謊話來彌補她 的謊話。

  走了進去,她大約聽見我的腳步聲,已經立在樓梯口等我,微笑著拉住我的手, 拉到房裡,不待我開口,她就先說:

  「你為什麼說謊呢?你已經來過,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她倒會先發制人,我幾乎氣得無話可說。過了一刻,我才冷冷的說:

  「對不起陳小姐,我這人是愛說謊的,並不是我自己不好,實在是環境不好; 沒有朋友,有時……」

  不待我說完,她就撲過來壓在我的身上,用手掩住我的嘴,搖著頭說:

  「夠了夠了,不要罵人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說謊。」

  我用手拿開了她的手,冷笑著說:

  「哪裡的話,是我說謊,是我先騙你的。」

  「不是,不是,是我先說謊的。」

  望著她那一張像花一樣嬌艷的臉,兩片紅寶石一樣紅而發光的嘴唇,我忍不住 問了。

  「你為什麼要說謊呢?」

  「這正是我要向你解釋的。我說出了我的理由,就是你處在我的地位,你也要 說謊的。」

  「無論你有什麼理由,說謊終是說謊的。」這麼說著,推開了她,我從沙發上 站了起來。

  「你不要這樣動氣。」她自己去躺到了沙發上,「你聽我說,說謊也有說謊的 道理。有些謊話是不可原諒的,有些時候說謊卻是可以原諒的。」

  「難道你這樣騙我還是可以原諒的嗎?」我忍不住這樣問了。

  「正是因為這個原故。」她將頭一抬,臉上顯著很莊重的樣子說,「我向你說 謊,我不是居心騙你!」

  「那麼何必要說謊呢?」

  「完全為了愛你的原故,你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說了,她突然伏在沙發 上哭了起來。

  三十一、可原諒的謊

  這真是稀有的事情,一個人說了謊,還說不是騙人,還說是愛他的原故。我心 想,陳艷珠的本領真好,簡直是在演電影了。想到這裡,我已經不動氣,反而覺得 好笑了。

  我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用著演戲的口吻,安慰著她說:

  「你不要難過,我相信你了。我知道你騙我的動機,完全是為了愛我。」

  停住了哭,抬起頭來說:

  「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何必說這樣的話呢?我並不一定要你相信的,覺得 我這個人不好,以後不要睬我好了,你反正不過也是玩弄我的。」

  這樣的話,我倒是不甘受的。我問她說:

  「你自己先說了謊,難道還要怪旁人不相信嗎?」

  「你說過不來看我的,為什麼又來了呢?你不來,不是就沒有這回事了嗎?」

  我笑了起來,我說:

  「原來這樣,倒是我應該向你道歉的,是我自己不曾守約。」

  「也不是這樣說法,你坐下來。」她將我的手用力的拉了一下,使我在沙發扶 手上坐了下來,「我老實說給你聽,信不信由你。」

  「你說。」

  「我在下午就出去了,一個姓徐的朋友打電話來,說是銀光影片公司有意找我 演電影,約我去談談。我因為自己好想演電影,而且上次問過你的意見,你也說電 影總比歌舞好一點,所以我答應去了。在銀光公司導演朱嘯亭的家裡談了一刻,他 們約我到大滬茶舞去。我因為正在和人家談判事情,不好拒絕,便答應了。在跳舞 場裡想到了你,便好意打個電話給你,哪知……」

  「那麼,你出去的時候為什麼不打電話告訴我呢?」

  「我因為知道你的脾氣,聽見我同人家出去了,你一定要不高興,要誤會,所 以想瞞住你。況且,我根本想不到你會來的。」

  「你看,你如果事先告訴我,不是可以免去這場風波嗎?」

  「知道了。下次什麼事情都不瞞你了。」

  她側了頭,靠在我的肩上,開始嬌媚的笑了起來。

  「那個送你回來的人是誰呢?」我問她。

  「你看見有人送我回來的嗎?」

  「當然的,我什麼都看見了。」

  「就是姓徐的,上海照相館的經理,我連一客冰淇淋都沒有吃完就跑了,人家 真詫異我有神經病哩!」

  說到這裡,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我說:

  「你說買給我的東西呢?」

  「我騙你的,我並沒有買。」說著,我卻將帶來的手錶掏了出來。

  「你看,」一見了手錶,她就說:「我的話並不錯吧?你先說買了雞心,拿出 來的卻是手錶,像這樣的說謊就是可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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