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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余勇可賈到餘音繞樑
王開林

引言


  文化與商業結歡,起先耳鬢廝磨,隨後肌膚相侵,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在中國,古往今來,就屬知識分子活得最累,他們酷似兩千多年前那位坐在家裡擔心天穹會一朝傾塌的杞國人,總是疑慮重重,憂心忡忡。姓「商」的財大氣粗了,姓「文」的就害怕自己有朝一日會被貶為丫環僕婦,連姬妾的地位都將不保,從此要低聲下氣,摧眉折腰,殊不知,這般誠惶誠恐純屬庸人自擾。姓「商」的固然大名赫赫,威風凜凜,豪邁得脫口就「秀」。「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廣,但他同樣也有軟肋,即所謂「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若單論姿首,「文」家有女,堪稱盡態極妍,無人能出其右。淡掃蛾眉的文化被縱情聲色的商業視為尤物,這是可幸還是不幸?他們究竟是陌路怨偶,還是良緣佳配?

  某些智者認為,表面看去,文化之冷艷與商業之熱和冰炭不同爐,然而,冷艷者說不定更喜歡熱和者的體貼,喜歡有人來托舉她,讓她唱雲間之歌,作掌上之舞。當今時代,萬千行業都已紛紛委身於商家,硬要蒲柳弱質的文化守身如玉,道理何在?余秋雨是真正的高手,一旦商機乍現,他就能像優秀的守門員那樣將大力射來的皮球牢牢地抱在懷裡。他曾在公開場合不只一次地講過:妨礙文人極限發展的最大死敵是其自身性格中根深蒂固的清高。此言曾讓不少讀書人如食蒼蠅,深感不快。必須承認,余秋雨的目光的確湛亮如斧,在「流氓文化」(好厚黑學)占主導地位的中國現實社會裡,只有像他那樣虎虎生風的土類,才能吃通和通吃。一部分「馬作的盧飛快」的中國文人率先拋棄「崇高」和「清高」的輜重之後,好不舒爽,但可疑的是,這些如虎添翼的智者正在奔向何方?

  照例,商家一通熱鬧的開場鑼鼓,引出文化登台亮相,具體到人,這戲是由張三唱,還是由李四唱,或是由王二麻子唱,效果截然不同。即算商業包裝做得美輪美奐,也不過幫襯幫襯而已,若是唱戲的人沒有足夠的底氣,仍難免穿幫。

  千年學府岳麓書院不甘落後於大時代,基於學術交流和文化普及兩方面的深謀遠慮,挺身與湖南經濟電視台合作,在南宋大學問家朱熹和張(木式)會講的忠孝廉節堂專程辟出講席,春夏秋冬接引海內外學界鉅子來此劇談我見我識,迄今已辦兩期,率先升壇的是大陸的余秋雨,繼而登墀的是海外的餘光中。近年來,文學界有些喜歡侈談「大文化散文」的高蹈派分子常饒有興致地將「二余」相提並論,這種過於熱心的生拉硬扯似乎並未使當事人感到多麼愉悅。真要客觀地評價,先須撤清水面上的「油層」,兩人的才華、學識和成就究竟是在伯仲之間,還是相去甚遠?這回天賜良機,我可以近距離好好打量一番了。


文化洗禮與人文關懷


  七月流火,大地上燥熱的身心都在期盼涼秋的到來,適逢其時,余秋雨恰如施洗者約翰自遠方翩翩而至。老實說,我起始就為他捏了一把冷汗,作為50年間在忠孝廉節堂公開布道的第一人,他的文化底蘊究竟夠不夠深厚?這是一個問題:嗷嗷嘈嘈的聽眾期望甚高,他能不能滿足他們則是另一個問題。不過,我很佩服他敢作出頭鳥,敢向「槍口」上撞的這份勇氣。

  天公有心湊趣,無意攪局,主講者既然是秋雨,天公便以夏雨應之,湖湘學人露天而坐,雖然被澆了個週身透濕,倒也隨遇而安。400人的場面,多出百多個空位,可謂美中不足,事後,有促狹鬼搬照書院中的那副名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嘲之為「於斯為剩」,只易一字,盡得噱頭。

  畢竟是資訊發達的現代社會,這場別出心裁的講學不僅湖南經視台直播,還上了互聯網,只要是有心人,縱在萬里之遙,也可聽到余秋雨的高談闊論。

  從電視熒屏上,我看到西裝革履的余秋雨信手抓起一個名為「走向21世紀的中國文人」的縹緲話題,彷彿耍大蛇的藝人綽起一根草繩,揮了個風雨不透,頗有公孫大娘一舞「劍器」動四方的架式,讓人目之為神。可是待我傾耳細聽下去,其言卻水邈山重,雲遮霧罩,越來越讓人不得要領,越來越令人渾身沙痱子起爆。他說,中國文化有四座橋:一為經典學理之橋,二為世俗民藝之橋,三為信息傳媒之橋,第四座橋最玄,尚有待於下個世紀去建構,他闡釋其精神內涵為「真正揭示中國人之為中國人的藝術氣韻」。與我同看電視的朋友終於捺不住性子,狠狠地調侃了一句:「余秋雨何時搖身一變,成了橋樑工程師?開口閉口都是文化的『四座橋』,卻沒有一座橋講清了來龍去脈。依我看,他這四座橋並不比綦江坍塌的那座彩虹橋更讓人放心。」「四」也許是余秋雨的幸運數字,他還曾在別的場合將北京、上海、香港和台灣定為下世紀中國文化的四大中心,其中他對香港的前景尤為看好,稱它是現代文明最敞亮的窗戶(此前的驚人之論則為:深圳是中國文化的橋頭堡;深圳有條件建立深圳學派;深圳最有資格做總結20世紀文化的大事——掌握20世紀中國文化的結算權)。如此高見,卻沒有多少學人樂於苟同。余秋雨為何不講自家飯碗裡的戲劇理論,也不講自家茶壺裡的文化散文?這恰恰說明他心虛氣短,故意藏拙。講別的講砸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倘若將自己的長處暴露成短處,將自己的亮點暗化成盲點,那就等於搬起石頭來自砸金字招牌,太不值得,太不划算了。他腦袋瓜子那麼靈光,又怎會犯傻?

  在這場純商業炒作的講演活動中,余秋雨充分表現了新新學者知恩必報的名士風範,他對於出資的湘財證券公司和開機的湖南經濟電視台推崇備至,投桃報李,回贈了大量庫存的溢美之辭,為此還不惜以開碑裂石之掌推翻歷史定論,拋吐驚爆人腦的海外奇談:「五四運動最大的功績就在於普及了白話文」——而非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的橫空出世——「這種成就又主要在於承攬了教材印刷權的文化企業商務印書館的積極參與。」這就是大學者余秋雨苦心孤詣的創見。聽了他的高論,我輩處江湖之遠的讀書人真格一愣一愣的,久之才緩過神來,心想,以余秋雨的醍醐灌頂,或許只有木偶的腦袋才不至於化膿。

  那天細雨霏霏,原是識相的好雨,潤物細無聲的化雨,然而露天而坐的聽眾是人而非物,淋雨豈能好受?余秋雨興酣意飽地自說自話,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那檔子事兒全然漠不關心,對台下聽眾落湯雞似的苦狀置若罔顧,也許是他將平日曲不離口的人文關懷匆忙問忘在了上海的家中,才顯得如此之「酷」吧。

  九月授衣,正是湘中民諺所謂「八月半,看牛訝子縮日(土勘)」的中秋時節,遠程接力的餘光中乘坐現代鐵鳥飛渡海峽而來,這是他首度湘行,在岳麓書院講學則是其中一站。若說天公不作美,未免有點冤枉,平心而論,天公並沒有耍半點後爹的作派,無論是對大陸的余(秋雨)先生,還是對台灣的余(光中)先生,他都一視同仁。餘光中卻不肯敬領天公的這份盛誼,他調謔道:「余秋雨先生名秋雨,下雨合情合理;我的名字是光中,今天只見鎂光,不見陽光,上天多少有點個配合。」緊接著,餘光中以由衷之情讚美台下近四百位身披雨衣的聽講者:「我現在就好像面對一座花園,滿目都是白色藍色的花朵!」在餘光中演講和答問的一個半鐘頭時間內,他對淋雨的聆講者多次表達關懷,十足體現了仁者愛人的古道。他先是借用林語堂的妙喻來安慰雨中的聆講者:「演講也像迷你裙,同樣是越短越好。我今天的演講不會太長。」沒過多久,在引用朱熹的詩句「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時,他又說:「今天從天而降的活水太多了,已經供過於求廣好一陣風狂雨驟,真好似鑒湖女俠臨刑前所言的「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實況,倘若換在平日,演講者的魅力和感召力偏弱,只恐怕樹還未倒,湖猻(僅就其喻義而言)早就散盡了。余先生在談到現代詩歌的興味時,鄭重補上一句:「我希望老天爺少點詩興,多點同情心,雨能下小一點。」演講的結尾部分,談到「與永恆拔河」,余先生仍不失時機地感歎道:「今天與天氣拔河,諸位是真正的勝者廣雋語一出,台下聽眾久久鼓掌,為之歡笑。整堂演講,餘光中向飽經苦雨之災的聽眾三致意焉,又豈止三致意?這樣心心相繫的仁藹使疾風飄雨的涼秋也陡然增添了亮麗的暖色。

  餘光中的演講題目為「藝術經驗的轉化」,談的是文學與姊妹藝術(諸如繪畫、音樂、建築、雕塑、攝影)之間互為借鑒互為啟諦的關係。其演講內容既旁徵博引,又深入淺出。首先,他強調了「知識」、「經驗」和「想像」在文學創作中三位一體的依存關係,知識得於學習積累,經驗來自親歷親為,藝術家的想像則視天賦的厚薄而有強弱之分,因人而異;繼而他談到自己置身子橫流的滄海之上,不改古典的立場,「我所以在詩中狂呼著、低吃著中國,無非是一念耿耿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會魂飛魄散,被西潮淘空」。文化是因人而存,無所不至的,為此,他特意引用了托馬斯·曼在二戰時期說過的一句名言「凡我在處,即為德國」,以強調文化對政治的消解作用;終焉他敷陳了英國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曾極力倡導的「人生模仿藝術」的觀念,以說明藝術對人類的深度影響早已入骨三分,刮磨不去。餘光中的演講淋漓盡致,內容非常結實,信手拈出許多生動的例證。比如,何為「同情的模仿即創造的想像」?他標舉了李白的詩句「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和辛棄疾的詞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為例,還標舉了古代男性詩人所作的「閨怨詩」為例,都很有說服力;藝術家的想像為何彼此迥異?他說:《聖經》題材入主西方古典繪畫,聖嬰與聖母可胖可瘦,實與畫家所用的模特兒有很大關聯;如何使古典精神與現代意識渾融一體?他以自己的詩作《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為解剖對象,調侃李白駕照被扣,酒債未償,要是坐王維的「寶馬」就好了,由他駕車,絕對穩穩當當,可王右丞已去開會——是輞川污染聽證會。

  餘光中的精彩演講為時一個鐘頭。會後,也有為數不多的湖湘學人將他的演講曬之為「給高校二年級學生上了一堂生動的語文課」,不買漲可以,這正是他們的權利。更多的人則認為,餘光中遞給大家的確實是「茅台」和「五糧液」那樣芳冽而饒有回味的醇酒,配方並不複雜,釀術卻是一流,絕不是余秋雨先期端出的那等寡薄而多含雜質的村醒。

  單就演講而言,「二余」無可比性。


名家與大家


  只要全方位考察一下余秋雨與餘光中的著述、學問、才智和其他功夫,我們就不難獲取一個明晰的印象。

  論成就。余秋雨可劃入被「文革」耽誤的一代人中,歷年以來,他出版了學術專著《戲劇理論史稿》等四部,散文集《文化苦旅》、《文明的碎片》、《秋雨散文》、《居筆記》和《霜冷長河》等數部。這些單行而又風行的散文集內容多有交叉,讀者按全價購買新舊參半的拼裝品,讀者吃虧了,余秋雨則賺了個滿懷。以猛火大鍋瘋炒文學著作,風險明晃晃地擺在那兒,正所謂「成功我幸,失敗我命」,這無可厚非,然而買一半搭一半的做法與奸商的公然行詐又有何異?文學評論界已形成較為一致的看法:余秋雨的散文集一蟹不如一蟹,整體水平呈極為明顯的滑跌趨勢。餘光中則在詩歌、散文、評論和翻譯的「四維空間」裡縱橫馳騁逾半個世紀,每一方面均卓有建樹——他自稱為「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者」——迄今已出版詩集20種,散文集10種,評論集5種,翻譯集12種,共計40餘種,選本除外,單行本中所收的作品絕少交叉重複。餘光中以其多方面斐然的文學成就享譽海內外。

  論學養。余秋雨中學尚可,西學薄弱,即便是在尚可的中學方面,也有許多貽笑大方的破綻和縱漏。例如,在《洞庭一角》中,他眉毛都不皺一下,就斗膽將娥皇、女英由舜帝的床頭二妃強行降格為膝下二女;在《十萬進士》中,則將「會試」和「殿試」混為一談,尤為逗趣的是,晚唐的風流才子杜牧居然成了金榜上的「第五名狀元」。縱然是時下的選美,再怎麼濫,也只有「第一亞軍」,「第二亞軍」,尚未聽說過有「第五冠軍」。如此傷肝傷肺,低級錯誤愈演愈烈,愈烈愈演,皆出於常識不備,真讓人頭搖十下,齒冷三天。餘光中積學深厚,中西貫通,其長達5萬字的比較文學論文《龔自珍與雪萊》便是用中、英兩種文字寫成。他多年從事中、英文的教學和研究,治學十分嚴謹,要在他的文章中找到硬傷,難乎其難。

  論才力。余秋雨的「大文化散文」有的篇什(如《風雨天一閣》)能化腐朽為神奇,文思綿密如錦,可謂才識俱勝;有的篇什(如《蘇東坡突圍》)則化神奇為腐朽,敗筆纍纍如屍,簡直不堪卒讀。反觀餘光中的詩文,則元氣淋漓,才華橫溢《鄉愁》《民歌》《當我死時》和《逍遙游》《登樓賦》《聽聽那冷雨》等代表作都流播天涯海隅,令人齒頰噙香。餘光中敢給朱自清改文章,給聞一多改詩句,兼具霸氣和霸才,這在當代作家中,尤為鮮見。平心而論,余秋雨的才華是雪浪三丈,亂石穿空,如錢江之潮;餘光中的才華是斷崖千尺,驚濤拍岸,如東海之潮。同具壯觀之美而高下立判。

  論詩外工夫。余秋雨是炒家中的頂級高手,其自我炒作在緊抓「反盜版」這一湊手題材方面表現得十分搶眼。他自始至終痛恨和譴責的都是那些躲在陰暗處食腦吸髓的文化盜賊——在《山居筆記》一書的序言中,甚至不惜動用兩萬多字的篇幅痛加撻伐——而對孳生這種「文化白蟻」的漏洞百出的現存體制卻不敢公然表示一詞一字的憤慨。細細推究一番,我們不難發現其動機只在聳動讀者的視聽,而不是引起官方的警覺:他的書銷得好上了天,被群賊剽掠正說明他的「家底」厚實。這就給那些盲目從眾、缺乏主見的讀者一個假像和錯覺:余秋雨的書就是牛溲馬勃吧,也都是香甜可口的飲料和蛋糕,絕對多熱量夠營養。論沽名釣譽的詩外工夫,餘光中不只是瞠乎其後,簡直就是望塵莫及。起初,湖南經視認為他的演講題——《藝術經驗的轉化》過於雅致,便托人勸說他往「鄉愁」上靠得更近些,那樣子收視率會更高,節目也可以做得更好看,但他婉言謝絕了。他說,現代人受電視的侵害很深,他對電視的炒作手段不感興趣。演講之後,有位讀者拿著一本盜版書讓他簽名,他瞅著自己被拐賣的「孩子」,報以苦笑。他能斥責誰呢?難道也為此在下一本文集的序言中動用兩萬多字的篇幅狂洩其憤嗎?

  論機智幽默。余秋雨的辯才出乎其類拔乎其革,張嘴就能滔滔不絕,滿機靈的,但時不時拿腔捏調,矯揉造作,而且總喜歡繞彎子,閃爍其詞。在岳麓書院演說時,台下有聆講者提問,問他如何評價自我,是否有過深刻的反思。這話問得很唐突很敏感。余秋雨略一沉吟,便語驚四座:談過去,難免要揭傷疤,揭傷疤就要脫衣服,當著這麼多人脫衣服,不雅觀嘛。他鄭重許諾將來會寫一部自傳,給大家一個交待一一說到寫自傳,美國幽默作家威爾·羅傑斯曾挖苦道:「當你記下自己本來該做的好事,而且刪去自己真正做過的壞事一一那,就叫回憶錄了。」餘光中早就撰文表示他「不敢寫自傳」,卻是為何?「其實一生事跡不高明的居多,何必畫蛇添足,——去重數呢?又沒有人勉強你寫,何苦『不打自招』?」很顯然,餘光中同羅傑斯一樣唱的是反調,潑的是冷水——隨後,又有一位聆講者問余秋雨如何看待博大精深的湖湘文化,他照舊虛晃一槍,答日:這樣宏大的課題,一言難盡,真要講,得在湖南大學的大禮堂講夠四小時。余秋雨這番貌似幽默機智的表達,分明顯示出黔驢技窮的窘困,讓人看了為他難過十分。反觀餘光中,任誰提出天大一個傷腦筋的刁問難題,他都絕不敷衍,總要解答得絲絲入扣。他手中始終握著阿基米德的神奇槓桿,兼具張三豐的太極真功,除非不出手,出手就能四兩撥千斤。有人問他中、西文化的差異何在,他借用自己現成的文句調謔道:「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此語耐人咀嚼。有人問他如何才能寫出好作品,他說:「只有一個辦法,趁神鬆懈的時候,趕快下筆。有人問他何為「與永恆拔河」,他一語破的:只要天天追求美,就是與永恆拔河,未必不能勝出。在談到詩歌、散文與評論的關係時,餘光中以一首打油詩調侃道:「如果菜單夢幻如詩歌/那麼賬單清醒如散文/稿費吝嗇如小費/食物中毒,嘔吐吧,像批評。」他語出機到,詼諧風趣,令人解頤,妙在其言雅,其味正,嘻而可喜,諺而不虐。

  論表演才能。余秋雨獨擅勝場,畢竟他曾是上海戲劇學院的教授和院長,對舞台表演深有心得,煽情是他的拿手好戲。演講演講,一半是演,一半是講。演起來,余秋雨手揮日送,眉飛色舞,遇到關礙處,則王顧左右而言他,聆講者就算堵住耳孔,不聽不聞,仍能看到天花亂墜。餘光中不玩花招,氣定神閒,談吐精粹,純以語言的盛宴款待聆講者,雖無繁複的手勢惹眼,也不在眉宇上巧做文章,但不表演是為大表演,其語言藝術令人心折。

  有人說:余秋雨表演的是花裡胡哨的猴拳,餘光中表演的則是爐火純青的太極拳。論內蘊的功力,論外在的觀賞性,兩人都不在同一個檔次。

  無疑,余秋雨是名家而非大家,餘光中則既是名家,又是大家。


風度與氣度


  余秋雨風度翩翩,身上頗有股子海派名士味,一目瞭然,他顯得既聰明,精明,還很高明,實屬社會活動家中那種頂尖尖的「三明治」,意為,他有了「三明」,彷彿上天有了「三光」,你就拿他沒「治」。稱他為大學者,當然也會有人肯相信,如同相信木魚也是魚,木雞也是雞一樣,只不過用它們做菜,就有點邪門。余秋雨還像一位商人,算不算儒商?大家可以舉牌亮分來評定,既然是圈內人說圈內話,這事有得商量。余秋雨智商夠高,要不然,他不可能在任何時代都成為弄潮兒和幸運兒,值得刮目相看的是,其人氣一直很旺,如今仍在不斷飆升。

  餘光中吐屬清雅,雍容平和,童顏鶴髮,道骨仙風,彬彬如也,謙謙如也,真學者之典範。借用餘光中讚美大詩人葉芝的話說:「老得好漂亮!」

  說到氣度,余秋雨的風度再好,也罩不住了,他對自家的短處護得太緊,根本聽不進饒具藥石之效的逆耳之言,所有的批評者——不管對方的出發點如何,究竟是惡意還是善意——都一概被他貶斥為專與「文化盜賊」沆瀣一氣的「文化殺手」。殊不知,他在「文革」期間作為「石一歌」的主要成員,才真正是捉刀的行家。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更何況是特殊時期的失足落水,但他從未作出巴金、韋君宜和邵燕祥那樣的錐心懺悔,其人格魅力因此七折八扣,所剩無多。曾有聆講者踩到他的「痛腳」,問他對來自文學界越來越強烈的批評有何感觸,余秋雨稍加沉吟,沒再把「文化殺手」這個已要弄得很順溜的「血滴子」從口袋裡掏出來,而是以一種漫不在意的語氣說,他一直歡迎大家批評指教,只可惜至今還沒有一篇批評文章能讓他刻骨銘心。這話無疑透露出一個重要的信息,評論界人士想從余秋雨身上收集『太陽能」,或者想令他堅閉的內心為之震落梁塵,不僅「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而且極可能此生無望。

  餘光中的氣度如何?從他與李效的恩恩怨怨,我們可以看個分明。六十年代中期,李敖主筆的《文星》雜誌遭國民黨政府封殺,這位飛大蜈蚣一時生計大窘,遂毅然決然地向報界宣佈,文壇已成傷心之地,他要投筆下海,賣牛肉麵去。為此,他致函餘光中,仍時刻不忘自我標榜,真是絕妙文字:

  「我九月一日的廣告知你已經看到。『下海』賣牛肉麵,對『思想高階層』諸公而言,或是駭俗之舉,但對我這種縱觀古今興亡者而言,簡直普通又普通。自古以來,不為醜惡現狀所容的文人知識人,抱關、擊拆、販牛、屠狗、賣漿、引車,乃至磨鏡片、擺書攤者,多如楊貴妃的體毛。今日李敖亦人貴妃褲中,豈足怪哉消足怪哉!我不入三角褲,誰人三角褲?」

  餘光中見李大俠執意要玩下三路,恐其靈氣為穢氣所挾,便急人所難,立即揮就一篇意興酣暢的廣告詞,為其張幟:

  ……今之司馬相如,不去唐人街洗盤子,卻願留在台灣擺牛肉攤,逆流而泳,分外可喜……我們贊助他賣牛肉麵,但同時又不贊助他賣牛肉麵。贊助,是因為他收筆市隱之後,潛心思索,來日解牛之刀,更含桑林之舞;不贊助,是因為我們相信,以他之才,即使操用牛刀,效司馬與文君之當壚,也恐怕該是一時的現象。是為贊助。」

  李敖搞出一個噱頭,抖落幾朵槍花,已覺過癮,並未認真去賣牛肉麵條,倒是在文壇開了一家大涮活人的「李氏火鍋店」。餘光中何幸,又何其不幸地成為了李老闆涮湯的「主料」之一。李敖直斥餘光中「文高於學,學高於詩,詩高於品」,定性為「一軟骨文人耳,吟風弄月、詠表妹、拉朋黨、媚權貴、搶交椅、爭職位、無狼心、有狗肺者也」,一如當年魯迅痛斥梁實秋為「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餘光中受此大糞澆頭的辱罵,本可奮筆還擊,卻始終保持緘默,他堅守的是古典的儒家準則:「君子絕交,不出惡聲。」誠不愧為梁實秋的入室弟子。從這樁公案,我們足可見出餘光中的氣度超逾常數。

  論風度,「二余」各有千秋;論氣度,余秋雨遜色何止一籌。


結語


  在這座千年庭院,並不是每一次「文化洗禮」都讓人受益匪淺,也並不是每一位「文化大師」都使人心悅誠服。揭破了挑穿了說,演講者實際上是在拿自己多年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聲名冒險,弄不好就會將自家那口「上海造」或別處造的「文化砂鍋」在這講壇上砸得稀爛,徒然落下個「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話柄,直讓人冷笑三聲,蟲牙掉盡。誠然,爐火很旺,焰色也很美,但把並非鐵打的屁股擱上去,做「韓國燒烤」,烤出的很可能不是嘖嘖的內香,而是肉臭。

  電視追求名人效應,他們絕對不會吃虧;商家出資贊助,小小手筆,也是穩操勝算;而名人,被鏡頭狠狠地瞄準著,像被迫擊炮瞄準一樣,一巳「炸」成了碎片,可憐的名人呵,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除非像餘光中那樣已煉就了「金剛不壞之軀」,否則,登台前,千慮一失的智者還是先想明白為妙。

  余秋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給湘水餘波添加了一串串貌似文化的啤酒泡沫,有人說他「余勇可賈」,有人卻說他「愚勇可賈」。往昔,清寒的士子只有一條光明的出路,那就是「將身貨與帝王家」,余秋雨早已脫下了殿前御用的袍服,其選擇面已天寬地大。不管是「余勇」,還是「愚勇」,想必今後他對文化散文和戲劇理論都只會作有限的感情投注,他的成功將更多地體現在浸透了商業氣息的文化推廣和營銷方面,在那片廣闊的天地裡,他將大有作為。

  與之截然不同的是,餘光中去意徊惶。在岳麓書院,他題寫了四個字:「不勝低徊!」可謂寄慨良多。餘光中許多年前就曾深情款款地說過「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這絕非空口白牙說出的門面話,他真就抽身去朝聖了,「聖者」便是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所說,在屈子詞的屈原像前,餘光中低心俯首,向自己敬仰已久的夫子獻上了一束美麗的鮮花。這頗具經典意味的場面,在屈子懷沙自沉的汨羅江邊,並不是經常能夠見到的。我們盡可以大膽預計,湘行之後,餘光中遠未涸竭的文思定將更加風發泉湧。「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廣我樂於相信,他「要做屈原和李白的傳人」,是癡情,而絕非妄念。

  餘光中悄悄地走了,正如他悄悄地來,但他「咳唾落九大,隨風生珠玉」的演講仍將繞樑三日不絕,又豈止三日,三月,三年,將更久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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