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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者


  大碗居前的露店每坐滿了車伕和小販。尤其在早晚和晌午三個時辰,連窗戶外也沒有一個空座。紹慈也不知到那裡去。他注意個個往來的人,可是人都不注意他。在窗戶底下,他喝著豆粥抽著煙,眼睛不住地看著往來的行人,好像在偵察什麼案情一樣。

  他原是武清的警察,因為辦事認真,局長把他薦到這城來試當一名便衣警察。看他清秀的面龐,合度的身材,和聽他溫雅的言辭,就知道他過去的身世。有人說他是世家子弟,因為某種事故,流落在北方,不得已才去當警察。站崗的生活,他已度過八九年,在這期間,把他本來的面目改變了不少。便衣警察是他的新任務,對於應做的偵察事情自然都要學習。

  大碗居裡頭靠近窗戶的座,與外頭紹慈所佔的只隔一片紙窗。那裡對坐著男女二人,一面吃,一面談,幾乎忘記了他們在什麼地方。因為街道上沒有什麼新鮮的事情,紹慈就轉過來偷聽窗戶裡頭的談話。他聽見那男子說:「世雄簡直沒當你是人。你原先為什麼跟他在一起?」那女子說:「說來話長。我們是舊式婚姻,你不知道嗎?」他說:「我一向不知道你們的事,只聽世雄說他見過你一件男子所送的東西,知道你曾有過愛人,但你始終沒說出是誰。」

  這談話引起了紹慈的注意。從那二位的聲音聽來,他覺得像是在什麼地方曾經認識的人。他從紙上的小玻璃往裡偷看一下。原來那男子是離武清不遠一個小鎮的大悲院的住持契默和尚。那女子卻是縣立小學的教員。契默穿的是平常的藍布長袍,頭上沒戴什麼,雖露光頭,卻也顯不出是個出家人的模樣。大概他一進城便當還俗吧。那女教員頭上梳著琶琶頭,灰布袍子,雖不入時,倒還優雅。紹慈在縣城當差的時候常見著她,知道她的名字叫陳邦秀。她也常見紹慈在街上站崗,但沒有打過交涉,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紹慈含著煙卷,聽他們說下去。只聽邦秀接著說:「不錯,我是藏著些男子所給的東西,不過他不是我的愛人。」她說時,微歎了一下。契默還往下問。她說:「那人已經不在了。他是我小時候的朋友,不,寧可說是我的恩人。今天已經講開,我索性就把原委告訴你。」

  「我原是一個孤女,原籍廣東,哪一縣可記不清了。在我七歲那年,被我的伯父賣給一個人家。女主人是個鴉片鬼,她睡的時候要我捶腿搔背,醒時又要我打煙泡,做點心,一不如意便是一頓毒打。那樣的生活過了三四年。我在那家,既不曉得尋死,也不能夠求生,真是痛苦極了。有一天,她又把我虐待到不堪的地步,幸虧前院同居有位方少爺,乘著她鴉片吸足在床上沉睡的時候,把我帶到他老師陳老師那裡。我們一直就到輪船上,因為那時陳老師正要上京當小京官,陳老師本來知道我的來歷,任從方少爺怎樣請求,他總覺得不妥當,不敢應許我跟著他走。幸而船上敲了鑼,送客的人都紛紛下船,方少爺忙把一個小包遞給我,雜在人叢中下了船。陳老師不得已才把我留在船上,說到香港再打電報教人來帶我回去。一到香港就接到方家來電請陳老師收留我。」

  「陳老師、陳師母和我三個人到北京不久,就接到方老爺來信說加倍賠了人家的錢,還把我的身契寄了來。我感激到萬分,很盡心地伺候他們。他們倆年紀很大,還沒子女,覺得我很不錯,就把我的身契燒掉,認我做女兒。我進了幾年學堂,在家又有人教導,所以學業進步得很快。可惜我高小還沒畢業,武昌就起了革命。我們全家匆匆出京,回到廣東,知道那位方老爺在高州當知縣,因為辦事公正,當地的劣紳地痞很恨惡他。在革命風潮膨脹時,他們便樹起反正旗,藉著撲殺滿州奴的名義,把方老爺當牛待遇,用繩穿著他的鼻子,身上掛著貪官污吏的罪狀,領著一家大小,遊遍滿城的街市,然後把他們害死。」

  紹慈聽到這裡,眼眶一紅,不覺淚珠亂滴。他一向是很心慈,每聽見或看見可憐的事情,常要掉淚。他盡力約束他的情感,還鎮定地聽下去。

  契默象沒理會那慘事,還接下去問:「那方少爺也被害了麼?」

  「他多半是死了。等到革命風潮稍微平定,我義父和我便去訪尋方家人的遺體,但都已被毀滅掉,只得折回省城。方少爺原先給我那包東西是幾件他穿過的衣服,預備給我在道上穿的。還有一個小繡花筆袋,帶著兩枝鉛筆。因為我小時看見鉛筆每覺得很新鮮,所以他送給我玩。衣服我已穿破了,惟獨那筆袋和鉛筆還留著,那就是世雄所疑惑的『愛人贈品』。」

  「我們住在廣州,義父沒事情做,義母在民國三年去世了。我那時在師範學校唸書。義父因為我已近成年,他自己也漸次老弱,急要給我擇婿。我當時雖不願意,只為厚恩在身,不便說出一個『不』字。由於輾轉的介紹,世雄便成為我的未婚夫。那時他在陸軍學校,還沒有現在這樣荒唐,故此也沒覺得他的可惡。在師範學校的末一年,我義父也去世了。那時我感到人海茫茫,舉目無親,所以在畢業禮行過以後,隨著便行婚禮。」

  「你們在初時一定過得很美滿了。」

  「不過很短很短的時期,以後就越來越不成了。我對於他,他對於我,都是半斤八兩,一樣地互相敷衍。」

  「那還成嗎?天天挨著這樣虛偽的生活。」

  「他在軍隊裡,蠻性越發發展,有三言兩語不對勁,甚至動手動腳,打踢辱罵,無所不至。若不是因為還有更重大的事業沒辦完的原故,好幾次我真想要了結了我自己的生命。幸而他常在軍隊裡,回家的時候不多。但他一回家,我便知道又是打敗仗逃回來了。他一向沒打勝仗:打惠州,做了逃兵;打韶州,做了逃兵;打南雄,又做了逃兵。他是臨財無不得,臨功無不居,臨陣無不逃的武人。後來,人都知道他的伎倆,軍官當不了,在家閒住著好些時候。那時我在黨裡已有些地位,他央求我介紹他,又很誠懇地要求同志們派他來做現在的事情。」

  「看來他是一個投機家,對於現在的事業也未見得能忠實地做下去。」

  「可不是嗎?只怪同志們都受他欺騙,把這麼重要的一個機關交在他手裡。我越來越覺得他靠不住,時常曉以大義。所以大吵大鬧的戲劇,一個月得演好幾回。」

  那和尚沉吟了一會,才說:「我這才明白。可是你們倆不和,對於我們事業的前途,難免不會發生障礙。」

  她說:「請你放心,他那一方面,我不敢保。我呢?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決不像他那麼不負責任。」

  紹慈聽到這裡,好像感觸了什麼,不知不覺間就站了起來。他本坐在長板凳的一頭,那一頭是另一個人坐著。站起來的時候,他忘記告訴那人預防著,猛然把那人摔倒在地上。他手拿著的茶杯也摔碎了,滿頭面都澆濕了。紹慈忙把那人扶起,賠了過失,張羅了一刻工夫。等到事情辦清以後,在大碗居裡頭談話的那兩人,已不知去向。

  他雖然很著急,卻也無可奈何,仍舊坐下,從口袋裡取出那本用了二十多年的小冊子,寫了好些字在上頭。他那本小冊子實在不能叫做日記,只能叫做大事記。因為他有時距離好幾個月,也不寫一個字在上頭,有時一寫就是好幾頁。

  在繁劇的公務中,紹慈又度過四五個星期的生活。他總沒忘掉那天在大碗居所聽見的事情,立定主意要去偵察一下。

  那天一清早他便提著一個小包袱,向著沙鍋門那條路走。他走到三里河,正遇著一群羊堵住去路,不由得站在一邊等著。羊群過去了一會,來了一個人,抱著一隻小羊羔,一面跑,一面罵前頭趕羊的夥計走得太快。紹慈想著那小羊羔必定是在道上新產生下來的。它的弱小可憐的聲音打動他的惻隱之心,便上前問那人賣不賣,那人因為他給的價很高,也就賣給他,但告訴他沒哺過乳的小東西是養不活的,最好是宰來吃。紹慈說他有主意,抱著小羊羔,雇著一輛洋車拉他到大街上,買了一個奶瓶,一個熱水壺,和一匣代乳粉。他在車上,心裡回憶幼年時代與所認識的那個女孩子玩著一對小兔,他曾說過小羊更好玩。假如現在能夠見著她,一同和小羊羔玩,那就快活極了。他很開心,走過好幾條街,小羊羔不斷地在懷裡叫。經過一家飯館,他進去找一個座坐下,要了一壺開水,把乳粉和好,慢慢地餵它。他自己也覺得有一點餓,便要了幾張餅。他正在等著,隨手取了一張前幾天的報紙來看。在一個不重要的篇幅上,登載著女教員陳邦秀被捕,同黨的領袖在逃的新聞,匆忙地吃了東西,他便出城去了。

  他到城外,雇了一匹牲口,把包袱背在背上,兩手抱著小羊羔,急急地走,在驢鳴犬吠中經過許多村落。他心裡一會驚疑陳邦秀所犯的案,那在逃的領袖到底是誰;一會又想起早間在城門洞所見那群羊被一隻老羊領導著到一條死路去:一會又回憶他的幼年生活。他聽人說過沙漬裡的狼群出來獵食的時候,常有一隻體力超群、經驗豐富的老狼領導著。為求食的原故,經驗少和體力弱的群狼自然得跟著它。可見在生活中,都是依賴的份子,隨著一兩個領袖在那裡瞎跑,幸則生,不幸則死,生死多是不自立不自知的。狼的領袖是帶著群狼去搶掠;羊的領袖是領著群羊去送死。大概現在世間的領袖,總不能出乎這兩種以外吧!

  不知不覺又到一條村外,紹慈下驢,進入柿子園裡。村道上那匹白騾昂著頭,好像望著那在長空變幻的薄雲,籬邊那只黃狗閉著眼睛,好像品味著那在蔓草中哀鳴的小蟲,樹上的柿子映著晚霞,顯得格外燦爛。紹慈的叫驢自在地向那草原上去找它的糧食。他自己卻是一手抱著小羊羔,一手拿著乳瓶,在樹下坐著慢慢地喂。等到人畜的困乏都減輕了,他再騎上牲口離開那地方,頃刻間又走了十幾里路。那時夕陽還披在山頭,地上的人影卻長得比無常鬼更為可怕。

  走到離縣城還有幾十里的那個小鎮,天已黑了,紹慈於是到他每常歇腳的大悲院去。大悲院原是鎮外一所私廟,不過好些年沒有和尚。到二三年前才有一位外來的和尚契默來做主持,那和尚的來歷很不清楚,戒牒上寫的是泉州開元寺,但他很不像是到過那城的人,紹慈原先不知道其中的情形,到早晨看見陳邦秀被捕的新聞,才懷疑契默也是個黨人。契默認識很多官廳的人員,紹慈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比較別人往來得親密一點。這大概是因為紹慈的知識很好,契默與他談得很相投,很希望引他為同志。

  紹慈一進禪房,契默便迎出來,說:「紹先生,久違了。走路來的嗎?聽說您高昇了。」他回答說:「我離開縣城已經半年了。現住在北京,沒有什麼事。」他把小羊羔放在地下,對契默兌:「這是早晨在道上買的。我不忍見它生下不久便做了人家的盤裡的餚饌,想養活它。」契默說:「您真心慈,您來當和尚倒很合式。」紹慈見羊羔在地下盡旨咩咩地叫,話也談得不暢快,不得已又把它抱起來,放在懷裡。它也像嬰兒一樣,有人抱就不響了。

  紹慈問:「這幾天有什麼新聞沒有?」

  契默很鎮定地回答說:「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我早晨見一張舊報紙說什麼黨員運動起事,因洩漏了機關,被逮了好些人,其中還有一位陳邦秀教習,有這事嗎?」

  「哦,您問的是政治。不錯,我也聽說來,聽說陳教習還押到縣衙門裡,其餘的人都已槍斃了。」他接著問,「大概您也是為這事來的吧?」

  紹慈說:「不,我不是為公事,只是回來取些東西,在道上才知道這件事情。陳教習是個好人,我也認得她。」

  契默聽見他說認識邦秀,便想利用他到縣裡去營救一下,可是不便說明,只說:「那陳教習的確是個好人。」

  紹慈故意問:「師父,您怎樣認得她呢?」

  「出家人哪一流的人不認得?小僧向她曾化過幾回緣,她很虔心,頭一次就題上二十元,以後進城去拜施主,小僧必要去見見她。」

  「聽說她丈夫很不好,您去,不會叫他把您攆出來麼?」

  「她的先生不常在家,小僧也不到她家去,只到學校去。」他於是信口開河,說:「現在她犯了案,小僧知道一定是受別人的拖累。若是有人替她出來找找門路,也許可以出來。」

  「您想有什麼法子?」

  「您明白,左不過是錢。」

  「沒錢呢?」

  「沒錢,勢力也成,面子也成,像您的面子就夠大的,要保,準可以把她保出來。」

  紹慈沉吟了一會,便搖頭說:「我的面子不成,官廳拿人,一向有老例——只有錯拿,沒有錯放,保也是白保。」

  「您的心頂慈悲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隻小羊羔您都搭救,何況是一個人?」

  「有能救她的道兒,我自然得走。明天我一早進城去相機辦理吧。我今天走了一天,累得很,要早一點歇歇。」他說著,伸伸懶腰,打個哈欠,站立起來。

  契默說:「西院已有人住著,就請在這廂房湊合一晚吧。」

  「隨便哪裡都成,明兒一早見。」紹慈說著抱住小羊羔便到指定給他的房間去。他把臥具安排停當,又拿出那本小冊子記上幾行。

  夜深了,下弦的月已升到天中,紹慈躺在床上,斷續的夢屢在枕邊繞著。從西院送出不清晰的對談聲音,更使他不能安然睡去。

  西院的客人中有一個說:「原先議決的,是在這兩區先後舉行,世雄和那區的主任意見不對。他恐怕那邊先成功,於自己的地位有些妨礙,於是多方阻止他們。那邊也有許多人要當領袖,也怕他們的功勞被世雄埋沒了,於是相持了兩三個星期。前幾天,警察忽然把縣裡的機關包圍起來,搜出許多文件,逮了許多人,事前世雄已經知道。他不敢去把那些機要的文件收藏起來,由著幾位同志在那裡干。他們正在毀滅文件的時候,人就來逮了。世雄的住所,警察也偵查出來了。當警察拍門的時候,世雄還沒逃走。你知道他房後本有一條可以容得一個人爬進去的陰溝,一直通到護城河去。他不教邦秀進去,因為她不能爬,身體又寬大。若是她也爬進去,溝口沒有人掩蓋,更容易被人發覺。假使不用掩蓋,那溝不但兩個人不能並爬,並且只能進前,不能退後。假如邦秀在前,那麼寬大的身子,到了半道若過不去,豈不要把兩個人都活埋在裡頭?若她在後,萬一爬得慢些,終要被人發現。所以世雄說,不如教邦秀裝做不相干的女人,大大方方出去開門。但是很不幸,她一開門,警察便擁進去,把她綁起來,問她世雄在什麼地方?她沒說出來。警察搜了一回,沒看出什麼痕跡,便把她帶走。」

  「我很替世雄慚愧,堂堂的男子,大難臨頭還要一個弱女子替他,你知道他往哪裡去嗎?」這是契默的聲音。

  那人回答說:「不知道,大概不會走遠了,也許過幾天會逃到這裡來。城裡這空氣已經不那麼緊張,所以他不致於再遇見什麼危險,不過邦秀每晚被提到衙門去受秘密的審問,聽說十個手指頭都已夾壞了,只怕她受不了,一起供出來,那時,連你也免不了,你得預備著。」

  「我不怕,我信得過她決不會說出任何人,肉刑是她從小嘗慣的家常便飯。」

  他們談到這裡,忽然記起廂房裡歇著一位警察,便止住了。契默走到紹慈窗下,叫「紹先生,紹先生」。紹慈想不回答,又怕他們懷疑,便低聲應了一下。契默說:「他們在西院談話把您吵醒了吧?」

  他回答說:「不,當巡警的本來一叫便醒,天快亮了吧?」契默說:「早著呢,您請睡吧,等到時候,再請您起來。」

  他聽見那幾個人的腳音向屋裡去,不消說也是倖免的同志們,契默也自回到他的禪房去了,庭院的月光帶著一丫松影貼在紙窗上頭。紹慈在枕上,瞪著眼,耳鼓裡的音響,與荒草中的蟲聲混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契默便來央求紹慈到縣裡去,想法子把邦秀救出來。他掏出一疊鈔票遞給紹慈,說:「請您把這二百元帶著,到衙門裡短不了使錢。這都是陳教習歷來的佈施,現在我仍拿出來用回在她身上。」

  紹慈知道那錢是要送他的意思,便鄭重地說:「我一輩子沒使人家的黑錢,也不願意給人家黑錢使。為陳教習的事,萬一要錢,我也可以想法子,請您收回去吧。您不要疑惑我不幫忙,若是人家冤屈了她,就使丟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把她救出來。」

  他整理了行裝,把小羊羔放在契默給他預備的一個筐子裡,便出了廟門。走不到十里路,經過一個長潭,岸邊的蘆花已經半白了。他沿著岸邊的小道走到一棵柳樹底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中擦汗。在張望的時候,無意中看見岸邊的草叢裡有一個人躺著。他進前一看,原來就是邦秀。他叫了一聲:「陳教習」。她沒答應。搖搖她,她才懶慵慵地睜開眼睛。她沒看出是誰,開口便說:「我餓得很,走不動了。」話還沒有說完,眼睛早又閉起來了。紹慈見她的頭髮散披在地上,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穿一件薄呢長袍,也是破爛不堪的,皮鞋上滿沾著泥土,手上的傷痕還沒結疤。那可憐的模樣,實在難以形容。

  紹慈到樹下把水壺的塞子拔掉,和了一壺乳粉,端來灌在她口裡。過了兩三刻鐘,她的精神漸次恢復回來。在注目看著紹慈以後,她反驚慌起來。她不知道紹慈已經不是縣裡的警察,以為他是來捉拿她。心頭一急,站起來,躡秧雞一樣,飛快地鑽進葦叢裡。紹慈見她這樣慌張,也急得在後面嚷著,「別怕,別怕。」她哪裡肯出來,越鑽越進去,連影兒也看不見了。紹慈發愣一會,才追進去,口裡嚷著「救人,救人!」這話在邦秀耳裡,便是「揪人,揪人!」她當然越發要藏得密些。

  一會兒葦叢裡的喊聲也停住了。邦秀從那邊躲躲藏藏地躡出來。當頭來了一個人,問她「方纔喊救人的是您嗎?」她見是一個過路人,也就不害怕了。她說:「我沒聽見,我在這裡頭解手來的。請問這裡離前頭鎮上還有多遠?」那人說:「不遠了,還有七里多地。」她問了方向,道一聲「勞駕」,便急急邁步。那人還在那周圍找尋,沿著岸邊又找回去。

  邦秀到大悲院門前,正趕上沒人在那裡,她怕廟裡有別人,便裝做叫化婆,嚷著「化一個啵」,契默認得她的聲音,趕緊出來,說:「快進來,沒有人在裡頭。」她隨著契默到西院一間小屋子裡。契默說:「你得改裝,不然逃不了。」他於是拿剃刀來把她的頭髮刮得光光的,為她穿上僧袍,儼然是一個出家人模樣。

  契默問她出獄的因由,她說是與一群獄卒串通,在天快亮的時候,私自放她逃走。她隨著一幫趕集的人們急急出了城,向著大悲院這條路上一氣走了二十多里。好幾天挨餓受刑的人,自然當不起跋涉,到了一個潭邊,再也不能動彈了。她怕人認出來,就到葦子裡躲著歇歇,沒想到一躺下,就昏睡過去。又說,在道上遇見縣裡的警察來追,她認得其中一個是紹慈,於是拚命鑽進葦子裡,經過很久才逃脫出來。契默於是把早晨托紹慈到縣營救她的話告訴了一番,又教她歇歇,他去給她預備飯。

  好幾點鐘在平靜的空氣中過去了,廟門口忽然來了一個人,提著一個筐子,上面有大悲院的記號,問當家和尚說:「這筐子是你們這裡的嗎?」契默認得那是早晨給紹慈盛小羊羔的筐子,知道出了事,便說:「是這裡的,早晨是紹老總借去使的,你在哪裡把它撿起來的呢?」那人說:「他淹死啦!這是在柳樹底下撿的。我們也不知是誰,有人認得字,說是這裡的。你去看看吧,官免不了要驗,你總得去回話。」契默說:「我自然得去看看。」他進去給邦秀說了,教她好好藏著,便同那人走了。

  過了四五點鐘的工夫,已是黃昏時候,契默才回來。西院裡昨晚談話的人們都已走了,只剩下邦秀一個人在那裡。契默一進來,對著她搖搖頭說:「可惜,可惜!」邦秀問:「怎麼樣了?」他說:「你道紹慈那巡警是什麼人?他就是你的小朋友方少爺!」邦秀「呀」了一聲,站立起來。

  契默從口袋掏出一本濕氣還沒去掉的小冊子,對她說:「我先把情形說完,再念這裡頭的話給你聽。他大概是怕你投水,所以向水邊走。他不提防在葦叢裡臍著一個深水坑,全身掉在裡頭翻不過身來,就淹死了。我到那裡,人們已經把他的屍身撈起來,可還放在原地。葦子裡沒有道,也沒有站的地方,所以沒有圍著看熱鬧的人,只有七八個人遠遠站著。我到屍體跟前,見這本日記露出來,取下來看了一兩頁。知道記的是你和他的事情,趁著沒有人看見,便放在口袋裡,等了許久,官還沒來。一會來了一個人說,驗官今天不來了,於是大家才散開。我在道上一面走,一面翻著看。」

  他翻出一頁,指給邦秀說:「你看,這段說他在革命時候怎樣逃命,和怎樣改的姓。」邦秀細細地看了一遍以後,他又翻過一頁來,說:「這段說他上北方來找你沒找著。在流落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才去當警察。」

  她拿著那本日記細看了一遍,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停了許久,才抽抽噎噎地對契默說:「這都是想不到的事。在縣城裡,我幾乎天天見著他,只恨二年來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他從前給我的東西,這次也被沒收了。」

  契默也很傷感,同情的淚不覺滴下來,他勉強地說:「看開一點吧!這本就是他最後留給你的東西了。不,他還有一隻小羊羔呢!」他才想起那只可憐的小動物,也許還在長潭邊的樹下,但也有被人拿去剝皮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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