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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從大地獄裡逃出來」


  的確是好景不長啊!

  剛剛度過一段輕鬆寬適的日子,剛剛使過度緊張的神經安定下來,階級鬥爭的弦又開始繃緊了,似乎又在醞釀著一場風暴的來臨。

  他把已經寫好的《王昭君》第一、二幕悄悄地鎖在抽屜裡,他再難以為繼了。雖然,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場浩劫即將來臨;但他卻知道再寫歷史劇就太不識時務了。

  他又不得不去寫那些應景的表態文字。以他所處的地位,斷然拒絕是他不敢做的,但更重要的是,接連不斷地高舉階級鬥爭為綱的旗幟,以及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指示,又使他真的感到資產階級思想氾濫了,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真的就在眼前了。他那本來不大的膽子,剛剛放開些,現在又緊縮起來了。

  1964年5月,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彭真同志把他介紹給河北省委第一書記林鐵同志,要他去瞭解1963年河北省抗洪鬥爭生活,寫河北省人民的抗洪鬥爭。他和於民、《河北文學》的劉俊鵬,還有李慶番等一起到天津、靜海、衡水等重災區,還到了邯鄲、邢台等地,在鄉下跑了一個多月。這次下鄉一方面使他親自看到許許多多抗洪救災的英雄業績;一方面也使他得以瞭解農村的貧窮落後的實際情狀。他深深感到,解放十幾年了,但人民的生活還是那麼窮,少數農戶真是過著衣不蔽體、食不充飢的日子,他心中難過極了。在下鄉中,他對自己要求是很嚴格的,和農民同吃同住。他去訪問下鄉知識青年趙耘,就住在趙耘家裡。李慶番回憶說:「夜裡,我們五個人同宿在一條土炕上。這炕不過兩米,寬只有一米多。趙耘夫婦和一個小孩睡在這條炕上,也許寬寬綽綽,我們五條漢子可不行。順著睡擠不開,只好頭沖外橫著睡,這樣又伸不開腿,只得斜著身蜷著腿。這還不算太難受,最叫人難受的是熱炕頭。他們外間屋裡的鍋灶連著炕,中午燜了一大鍋飯,晚上又做了這五個人的飯,把炕燒得燙屁股。已是5月上旬的天氣,雖不算太熱,但人們已穿上單衣。我們幾個人躺在炕上,燥得渾身熱辣辣的,簡直跟烙餅似地來回翻騰。曹禺同志有失眠病,夜裡必須服用帶來的安眠藥水才能睡著。這一夜服了兩次,特製的安眠藥水也無特效了。」儘管這樣,吃不好,睡不好,他的情緒也十分飽滿。走到那裡,別人送劇本、刊物給他看,劇團請他看戲,要求提意見,講創作經驗,「曹禺同志有求必應,從不讓人失望。」1一個月的時間,搜集了不少材料,但他不知怎麼寫。他的心中是種種的錯綜交織的生活印象,是種種不得回答的問題,他理不出個頭緒來。回來之後,苦惱了他許久,又只好交了個白卷。

  不知是誰傳出了消息,江青得知曹禺有個寫抗洪的劇本,她正想把話劇《戰洪圖》搞個京戲本子,就讓人去找曹禺。曹禺說:

  我得知這個消息後,真是受寵若驚。我知道去了不講話是不行的,那時,江青已經開始「露崢嶸」了。我想了一個提綱,在會上講了一通。什麼水一來,農村淹了,連藏在地窖裡的地主也呆不住爬上來了。地主進行破壞啊!就是階級鬥爭為綱啊!我就憑著我還能說,應付一下。會上的人聽了也不感興趣,後來就不再理我了。真是謝天謝地!11965年,他還沒能覺察到形勢的嚴重。他還在正常地進行活動。4月18日,他參加了歡迎以龍澤修為團長的日本話劇團的活動;5月6日,陪同周恩來觀看日本話劇團的演出;5月11日,陪同朱德再次觀看日本話劇團的演出,並接見團長、顧問、編劇等人;8月13日,他參加了中日青年的聯歡,與日本青年代表團成員會面,並與日本的戲劇工作者進行了交流。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7月間,他還陪同亞非作家會議代表在武漢觀看了毛澤東暢遊長江。此時此刻,他都沒有想到災難會降臨到他的頭上,降臨到整個祖國大地上。

  但是,大地震終於到來了!首都在震撼著,紅色恐怖的風暴鋪天蓋地而來了!

  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從北京大學開始,席捲著大學,席捲著機關、團體、工廠,席捲著全國。

  距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不遠,文藝大樓的小禮堂裡,像演戲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把「文藝黑幫」頭目揪出來示眾一次。小禮堂裡擠滿了人群。由幾個紅衛兵在台上吼著:「帶田漢——」,於是田漢便被兩個人反剪著雙臂由後台拖了上來,按著跪下,身上掛著「黑幫分子田漢」的大牌子。就這樣把一個又一個被拉出示眾……那真是一個發了瘋的歲月。整個中國似乎都在發抖。

  開始,北京人藝的「革命群眾」對曹禺還是客氣的,最先揪出來的是「黨內走資派」趙起揚等,他還小心翼翼地寫點不痛不癢的大字報揭發黑線,但他心中卻在膽戰心驚。他感覺到自己被揪出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他本來就膽小怕事,眼看火燒到自己頭上,怎麼能睡得著呢!每天下班回到鐵獅子胡同3號的大院裡,就快步躲進家裡,再也不敢露面。夜晚苦熬著,睜著大眼,輾轉反側,非吃安眠藥是不得入睡了。方瑞本來就患神經衰弱,眼看著曹禺那種驚慌不安的樣子,她也沒有安慰他的辦法。這種時候,她能說些什麼呢?她只有無言的告慰,默默地相對。方瑞是鎮靜的,儘管她的身體纖弱,但內心裡卻有一股倔強。這種鎮靜,對曹禺也多少起到一點安定的作用。當然,最終也是無濟於事的。恐怖終於降臨到他頭上了。1966年12月的一個夜晚,他又平安地回到家裡,都睡下來了,大院裡異常安靜。突然,一陣喧嚷,紅衛兵闖進來了,不容分說,便把曹禺從床上拖了下來,呼叫著把他裝進汽車,押走了。這就是轟動全國的「活捉彭羅陸楊」的事件,曹禺也成為這事件中的一個小小的「俘虜」。

  他被押到中央音樂學院的禮堂裡。儘管他作了足夠的思想準備,但同樣感到突然。他被紅衛兵的這次「革命行動」震昏了。他的思想、感情、神經,都似乎凝滯僵硬了,說不出一句話。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被綁架,他還從來沒有領受這樣的人生經驗。似乎,心臟都停止了跳動。不知憤怒,不知悲哀,不知是日是夜,不知是冷是暖,不知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裡。

  周恩來知道曹禺被紅衛兵抓走後,親自趕到現場,看到曹禺和彭真等在一起。他對紅衛兵說,「曹禺算什麼呢?他又不是走資派。」就這樣保護了曹禺,把曹禺放了。

  北京的晨曦,寒氣逼人。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家裡。方瑞一夜未曾合眼,終於把他盼回來了。她眼裡含著淚水。這是怎樣的一種歲月啊!

  因為周恩來為他說了那麼幾句話,傳到北京人藝,就起到保護的作用。他不是走資派,但是,「黑線人物」、「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卻牢牢地戴到了他的頭上。同樣,也把他關進「牛棚」裡,加入了北京人藝「牛鬼蛇神」的行列之中。曹禺是這樣回憶這段生活的:「四人幫」統治的那段歲月,真是叫人恐怖,覺得自己都錯了。給我扣上「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倒是小事,自己後悔不該寫戲,害了讀者,害了觀眾。

  在鐵獅子胡同3號,我住著三間房子,有一間書房,抄了,封了。在我們大院門口張貼著「反動學術權威曹禺在此」的對聯。我多少年不抽煙了,是斯大林逝世那年,我一下子就把煙戒掉了。這次又抽起煙來了。抽的是九分錢一盒的白牌煙,抽著抽著就放炮,是很次的煙。我抽得很凶很凶呀!那時,只給生活費啊!我覺得我不配要錢。我也許是瘋了,我老岳母剝下的白薯皮,我都吃。老岳母說:「你這是幹啥?」天天叫我檢查,就知道罵自己,我不敢說自己是反革命,因為反革命是特務啊!

  迎接不完的外調,我就怕外調。記得有一個小紅衛兵來審問我,是為了我曾經寫過一篇關於楊朔的《雪浪花》的評論。他問我,你為什麼說只有共產黨才是鐵打的江山。我一下子還解釋不出來,我說是很鞏固的意思。他說,你的解釋是反動的。就這麼一個小孩子,整整折騰了一個下午,他說,下次還要來。那個年月,連小孩子也像著了魔似的。1還有令人恐怖的事。他家有一個老式的電話機,掛在牆上,一個受話筒,一個傳話筒附在機身上,電話鈴露在外邊。一天,全家正要吃飯,大約是下午五六點鐘的樣子,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是方瑞接的,要叫曹禺來聽電話。他接過電話,說:「我就是曹禺。」緊接著電話裡就傳來連珠炮似的叫罵:「你這個王八蛋!你個狗日的!你他媽的……」「不准你放下電話;你要放下電話,就砸爛你的狗頭!」從電話裡還傳來一群人的哄笑聲。從打電話人的口音,知道是天津人,足足罵了一個小時,搞得全家人吃不下飯。到了第二天,仍然是那個時候,電話又來了,還是那幫人,又足足罵了一個小時。第三天,第四天……天天這樣折磨著他。方瑞不要曹禺去接電話。這樣一個人換一個人地罵,什麼道理也不講,祖宗八輩地罵大街,實在欺人太甚了。經常這樣,他們也終於想出了一種抵抗的辦法,把電話鈴用棉花塞住,再打來電話,鈴就不響了。這樣,他們又怕找上門來,但終於沒再找上門來。曹禺說:有一段,我住在家裡,不敢出房門。大院裡也是兩派在罵,夜晚也在斗走資派,一天到晚,心驚肉跳,隨時準備著挨鬥。我覺得我全錯了,我痛苦極了。我的房間掛著毛主席像,貼著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跪在地上,求著方瑞:「你幫助我死了吧!用電電死我吧!」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好幾次都想死去。我想從四樓跳下去,我哀求著方瑞,讓她幫著我死。方瑞說:「你先幫我死好不好?」我真是太脆弱了,還有老人,還有妻子,還有孩子,又怎麼能把她們拋下。每每看到妻子的病弱的身體,看到孩子……還得痛苦地活下去。

  晚間,是寫不完的外調材料,我懂得這不能馬虎,不能寫錯啊!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但是,你寫出來,如實地寫出來,就罵你不老實,逼著你,打你!記得上海來一些造反派,讓我寫外調材料。他們不滿意,就讓我讀「最新指示」,我念了三遍都念錯了,又是打又是罵。「滾蛋!走!」「明天再寫不出來,饒不了你!」1本來他就有心臟病,神經衰弱,哪能經得起這樣的精神折磨。文藝界的朋友,一個一個落了難,一個一個被揪鬥,老捨先生自殺了,遠在上海的老友巴金更是「四人幫」揪斗的重點。那種朝不保夕、度日如年的日子,使他痛苦極了。

  說來也怪,等他被關進「牛棚」,和趙起揚等人關在一間破舊的澡堂裡,漸漸地也熬了過來。居然,在沒人看管的時候,在熄燈之前,幾個「牛鬼蛇神」也能說說笑話,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互相慰藉著,鼓起生的勇氣。方瑞拖著個病身子,擠著汽車,帶著一些東西去看望他,這也給了他許多安慰。曹禺說:難為了方瑞,伴著我一起受苦。她依然是那樣默默地把她的愛都貢獻給孩子,貢獻給我。她內心當然是痛苦的,但她外表上卻很鎮靜。她每天都靠吃安眠藥過日子,孩子又小,又有一個年老體弱的母親,真是夠她支撐的了!她也是我的精神支柱。北京人藝的造反派工人多,但工人講理,講人情。一個燒鍋爐的老王,對我的兩個孩子說:「你們沒錯,你們是中國的希望。你爸爸是個好人,懂得人情,你爸爸不會總是這樣慘的。」在那時候,能聽到這些話,對孩子,對我都是莫大的安慰。21968年,整個社會掀起了所謂大批判的高潮。機關、學校、工廠、商店都在搞大批判。大街上是各種各樣的小報、刊物,從劉少奇到基層黨支部書記,都是批判的對象。曹禺也不能例外。這裡有一份北京師範學院革命委員會《文藝革命》編輯部編輯的《文藝革命》(1968年第5期)「打倒反動作家曹禺」專號。這是難得的一份歷史資料,是吳祖光贈給曹禺的,在雜誌上他還附了一封短信:家寶兄:

  此物可命子子孫孫永寶之。

  祖光贈

  1986.10.15可先看看這本批判曹禺專號的目錄:打倒反動作家曹禺……本刊評論員響的什麼雷?下的什麼雨?

  ——批判反動劇本《雷雨》……紅衛江中國赫魯曉夫與《雷雨》……多奇志人妖顛倒,是非混淆

  ——剖析大毒草《日出》的反動本質……井崗松砸爛曹禺為蔣賊樹立的「紀功碑」——《蛻變》……千鈞棒

  《明朗的天》是對抗社會主義改造的大毒草……紅藝兵工農兵奮起千鈞棒,《膽劍篇》毒草現原形——全國一百多位工農兵來信綜述……齊學東曹禺反革命罪惡史(資料)……人藝齊學江本刊資料組

  這樣的文章,人們已經淡忘了,年輕人更感到陌生,確實是值得「子子孫孫永寶之」的文字,不妨選其最短的一篇供讀者賞析:

  打倒反動作家曹禺

  本刊評論員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洶湧澎湃,滾滾向前,滌蕩著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污泥濁水。長期盤踞在文藝界的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國民黨的殘渣餘孽,一個個被沖刷了出來。廣大革命群眾撕下了披在老捨身上的畫皮,現在又把反動作家曹禺送上了歷史的審判台,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是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

  曹禺是個什麼東西?

  早在30年代曹禺就拋出了《雷雨》、《日出》等大毒草,極力宣揚階級調和、階級投降,鼓吹資產階級人性論,大肆誣蔑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工人運動——他是一個老反革命。

  抗戰期間曹禺又炮製過大毒草《全民總動員》、《蛻變》,吹捧蔣該死「德高望重」,「廉潔奉公」——他是一隻蔣家門樓的叭兒狗。

  抗戰勝利後,曹禺炮製過大毒草《橋》,把美帝所豢養的「奴才」美化為能救中國的優秀分子,向美帝獻媚取寵。後來又投入美帝的懷抱,進行反蘇反共反人民的罪惡活動——他是崇美、親美的洋奴。

  解放以後,他又炮製了《明朗的天》、《膽劍篇》等大毒草,瘋狂地反黨反社會主義。尤其是《膽劍篇》惡毒已極,它攻擊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和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鳴不平,猖狂地叫喊,「要揭地掀天,將今日的乾坤倒翻!」反革命氣焰何等囂張!為蔣該死反攻大陸呼風喚雨,為中國赫魯曉夫復辟資本主義製造反革命輿論——他是劉、鄧黑司令部的御用文人。總之,曹禺從30年代到60年代,一直利用戲劇進行媚蔣親美、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罪惡活動,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共老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三開」人物,一句話,曹禺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死敵。

  有惡必除,有毒必肅。反動作家曹禺罪大惡極,罄竹難書,現在是我們徹底清算他的時候了!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讓我們乘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全面勝利的東風,奮勇前進,把反動作家打倒、批臭。

  打倒反動作家曹禺!

  徹底肅清曹禺的流毒!

  這種不顧事實、造謠中傷的文字,同姚文元批《海瑞罷官》,批「三家村」的文章如出一轍。照這位「評論員」看來,曹禺就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他的一切作品統統都是大毒草。

  他終於經受不住折磨而病倒了,住進了協和醫院。孱弱的方瑞陪伴著他。在醫院的病床上,是一連串的噩夢,似乎他覺得生命就要這樣地結束了。人的生命力是頑強的,一個一輩子追求希望,追求光明,而終於盼來光明的生命,他的心底的希望是不能扼殺的,他還是活過來了。

  也許是因為他的病,也許是出於一種照顧,才把他放到首都劇場傳達室裡。每天接待來往客人的登記,打掃院落,這大概是最輕的勞動改造了。不久,從國外傳出中國的莎士比亞曹禺在傳達室打掃院子的消息。這樣,給「國內外的階級敵人」提供了「反宣傳」的材料,於是,又把他安排到東城史家胡同56號北京人藝的家屬宿舍看守傳達室,傳呼電話,接收信件,掏大糞,倒垃圾。以後,又到北京郊區的團河農場等地勞動改造。後來,曹禺同一位來訪者談到:我的遭遇還算好的。被關了幾年,後來又勞改。勞動本來是很好的事,如果把勞動當懲罰、侮辱,那就不太好了。不只要勞動,而且跟家裡隔離,甚至影響到孩子,一直搞得你神志不清,最後甚至會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對。因為他們成天逼你念叨著:我是反動文人、反動學術權威,……(您的最大罪狀是什麼呢?)反動呀!反動文人,反動權威,30年代文藝黑線,腐蝕了許多年輕人……。真難說,我們寫的東西最初出現的時候,還有人說過我們進步。他們逼著你招供,供了以後不但別人相信,甚至連你自己也相信,覺得自己是個大壞蛋,不能生存於這個世界,造成自卑感,覺得自己犯了大錯,不要寫戲了,情願去掃街。這種自暴自棄的思想就產生了,這種思想上的折磨比打死人還厲害。1

  林彪事件之後,曹禺從勞改農場回來了。家裡冷清清的,老岳母已經去世了。女兒萬方找到自己的出路參軍去了,只有方瑞和小女兒在家。方瑞的身體更糟了,每天都要服安眠藥,經常躺在床上,似乎精神上也崩潰了。方琯德回憶說:我記得,曹禺好像是解放了,但還沒有最後定下來。我去鐵獅子胡同看他和表姐方瑞。他有病躺在一間房子裡,方瑞躺在另一間房子裡,那景象真是很慘很慘的啊!但是,那個時候,人們又能給他多少幫助呢?後來方瑞死了,曹禺像癱瘓了一樣。他最親愛的伴侶,終於沒有熬過那最艱難的歲月,恨恨死去了。曹禺的心情壞到了極點!有時,他一個人癡呆呆地守著空落落的房間,不思不想,守候著那無涯的暗夜。2方瑞是1974年去世的,她死後,床上撒落著許多安眠藥片。是她糊塗了吃了過多的安眠藥,還是她清醒地用安眠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很難判斷了。在那失去親人的日子裡,曹禺六神無主,真像失去了靈魂一樣。她把自己的青春、愛情和生命都給了他,就像愫方一樣「把好的送給別人,壞的留給自己」。在動亂中,她默默地支撐著自己,點燃著自己,把苦痛留在心底,把鎮定留給親人。曹禺說:「在『四人幫』橫行時,她經常不斷地探視我,在相對無言中,曾給我多大的勇氣與耐力啊!但是她身體太衰弱了,沒有等到粉碎『四人幫』的勝利到來,終於過早地離開我和孩子們。對於革命,我的朋友是默默無聞的。然而我將永遠感激她。因為她通過我,總想為人民的事業盡一點力。」1

  1975年,祖國的大地上曾出現過生機,鄧小平復出了。曹禺也「解放」了。他還出席了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那時,流傳著「四人幫」的「小道消息」。有時,他和兩個女兒便跑到天壇公園裡,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看看四周沒有人了,每人就把自己聽來的消息,講個痛快!在這些小道消息中,既有著真實,又有著傳遞者加進去的嘲諷和憤怒。女兒們是不怕的,但是曹禺卻很小心。在這裡,他們父女的聚會,那真是難得的天倫之樂!

  1976年,是一個不平常的年頭。

  一年一度的春節來臨了。但是,在北京每個家庭裡,哪裡又有春節的氣氛呢!零零星星的爆竹聲是不懂世事的孩子們放的。大人們哪裡有這樣的閒情!陰沉的臉孔,憂鬱的心情,家家的大門都鎖得緊緊的。

  曹禺的家裡冷清極了。他已搬到三里屯的一個單元住房裡,只有小女兒伴著。早就從朋友那裡聽說周總理的病情惡化了,他默默地為總理祝福。1月8日清晨,從廣播裡傳來總理逝世的消息,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剎那間,他為這消息震昏了。當他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之後,他的淚水流淌下來,不可抑制的悲慟,使他痛苦不已。他覺得天昏了、地暗了,人們不知道又要遭受怎樣的厄運!

  周恩來同志的逝世,喚起了人民的覺醒,終於爆發了舉世震驚的四五運動。孩子們每天從天安門廣場回來,都給他捎來一些詩篇,為他描繪著那裡發生的一切。一走進天安門廣場,就像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人民的世界。人的海洋,素花的海洋,像地動山搖,翻江倒海,像捲起的風暴,震撼著「四人幫」統治的大地。曹禺聽孩子們低聲地朗讀著詩篇,他的眼睛又那麼明亮了。

  但是,跟隨而來的是對四五運動的殘酷鎮壓,全國又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天災人禍相伴而來,7月間,唐山大地震,首都人心惶惶,驚恐不安。他和小女兒,艱難地躲在一個地震棚裡,過著暗淡的日子。希望又消失了。又是病魔纏身,又是多難的歲月!他又絕望了。夜晚,他望著星空:難道這宇宙真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裡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難道這世界真像一個黑暗的坑,任憑你怎樣掙扎,愈掙扎便愈深地陷落在絕望的泥沼裡?!難道真的逃不出這大地獄了嗎?!

  他沒有料到,大概許許多多人都沒有料到,一切又來得這麼快!毛主席逝世不到兩個月,一夜之間,便又天翻地轉了。這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突然,「四人幫」被粉碎了。

  曹禺回憶起那個難忘的日子時說:十年前的那天,我的小女兒很晚回到家裡。她一進門,逕直走到我床前。她的臉因為激動而變得異樣,目光閃閃,聲音也有些顫抖。她說:「爸爸,咱們有救啦!」她告訴我「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我不信,我也不敢信。我怕,怕這不是真的,還怕很多很多……,我記得那一夜我久久地在街上走,我看到每一個窗口,整座整座的樓都亮著燈,就像過年時一樣。我走著,然而感到難以支持而站住了,我覺得我的心臟的承受力已經到了極限!人生,歷史,中國以及我自己的生命,在那時都化成了一個字眼,我的聲音有多大,或者究竟出沒出聲,我喊道:「天哪!」

  沒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人,他們是不可能明白的,那種深重的絕望,把人箍得有多麼緊!

  後來,我又聽到第二個、第三個人告訴我。雖然仍然是關著門,壓低了聲音才敢說的,可是我終於已經有了相信的勇氣和力量。我相信我已從大地獄裡逃出來了。1是的,他終於逃出了大地獄!他終於熬過了那十年的悲慘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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