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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詩的迷戀


  萬德尊的官運,就如同坐在一隻失去舵的破船裡,在海洋上飄蕩。黎元洪被段祺瑞攆下了台,萬德尊自然也受到連累。皖系軍閥段祺瑞操縱著中央政權,是因為後邊有日本帝國主義在撐腰。美、英帝國主義自然不甘心,便支持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並發動了直皖戰爭。狡猾的日本帝國主義看到皖系即將失敗,便又扶植奉系軍閥張作霖。在直皖戰爭中,張作霖聯直倒皖,乘機入關,以便和直系分享北京中央政權的勢力。1922年4月又爆發了直奉戰爭,奉系失敗,退據東北。

  這樣的軍閥混戰,隨著一派軍閥的倒台,便有大批軍官下野,而隨著一派的得勢,則又有一批軍官陞官發財。特別滑稽的是,大總統也像走馬燈一樣,袁世凱稱帝失敗,繼之而起就有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曹錕等,民國成立不過10年,而大總統就換了五六次。

  1917年黎元洪下台之後,萬德尊還沒有徹底垮臺。1918年,徐世昌當大總統時,家寶的曾祖母魏氏百歲壽辰,萬德尊曾在天津大擺宴席慶賀。徐世昌曾題「蔚為人瑞」之匾額相贈。11922年8月,黎元洪又被抬出來復任總統了,萬德尊被授予「藩威將軍」稱號,並成為將軍府的將軍。2黎元洪好景不長,1923年6月,又被驅逐下台,就在這年10月,曹錕採取賄賂議員的醜惡辦法,「選舉」曹錕作了大總統,這就是臭名昭著的「豬仔議會」的鬧劇。家寶因病休學,也在北京,他還隱約記得:「當時還小,但對曹錕競選總統的醜劇還有些印象。記得那些議員們坐著車子滿街飛跑,老百姓都站在大街上看熱鬧。」3在這次黎元洪下台之後,萬德尊就回到天津,從此一蹶不振,在政治舞台上銷聲匿跡了。他開始過著寓公生活,成日和妻子抽大煙,同朋友一起賦詩寫字,精神抑鬱潦倒,心灰意冷,再無心仕途了。那時,他還不到40歲,總是說:「我老了!」一種老之已至的悲涼感佔據了他的心。

  萬德尊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了,動不動就發火,常常是無名之火。也許他不甘心就這樣退出舞台吧!也許他覺得他為那種捉摸不定的政局所戲弄了,也可能他覺得光宗耀祖的夢想還未實現,就被擠出了發跡的軌道。人在失意之後,便不免要發洩心中的苦悶和煩惱。他什麼都看不順眼,說打人便打人,說摔什麼就摔起來,這使家寶對父親產生一種恐懼心理,他怕他,他怕見到他,他怕同他在一起。

  一天裡,父子是很難碰面的。清晨,他去上學,午間在學校裡進餐,下午放學才回家。家寶在學校裡,過得十分愉快,上課,演戲,和夥伴談詩論文。而一回到家裡,就進了另外一個世界。一進家門,整幢樓房就靜得嚇人,光線幽暗的樓道裡,陰沉沉的,似乎空氣都像冰塊那樣凍結起來。沒有一點聲息,也沒有一個人影。父親和繼母抽了一夜的鴉片,把黑夜當白天過。家寶回家時,他們還在睡夢裡。僕人們都不敢出聲,生怕驚擾主人的酣夢,都躲到另一座樓裡去休息。既然這樣難得碰面,可是偶爾碰到一起吃飯,飯菜剛剛端上來,父親不知為什麼就大發脾氣。有時,就把廚子大罵一通;有時,就在飯桌上把哥哥訓斥一頓。繼母在旁邊勸說,不勸則還罷了,越勸便罵得越厲害。這種壓抑的氣氛,使家寶內心經常有一種沉重的壓力,窒息得很,都要悶死了。他唯一的辦法,便是悄悄地躲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看書。

  家寶苦悶的酵素,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滋長著。他對父親不滿,他對家庭不滿。這種不滿只是在他心中凝聚著,迴盪著。他不是那種人,一遇不滿便怒形於色,把它發洩出來,化為種種反抗的行動,而他總是苦苦地思索著。父親是喜歡他的,同家修形成對照。但是,父親卻越來越不理解家寶了,為什麼這麼小小的年紀會有那麼多苦悶,這些苦悶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其實,家寶的苦悶也不全部是來自家庭,他讀了那麼多書,特別是文學作品,他接觸到家裡以及周圍的熟悉的人事,他又是那麼敏感的一個人,於是便常常陷入一種追索的苦悶之中。家寶已經是高中生了。由混沌的少年進入富於自主意識的青年時代,在他的意識裡逐漸增長著的是對社會的不平感,是對種種人事灼熱胸膛的正義感,是對人生意義的朦朧追求,是對現實中貧富對立的強烈感受。他曾經這樣說:那時已經讀高中了,覺得頓時長大了,似乎對人生的意義有所追索,對社會也有更多關注了。我曾經在大街上遊行高喊取消二十一條,還高呼過「還我山東」的口號,對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是憤恨的。打倒列強是很清楚的,那時就會唱打倒列強歌: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齊歡暢。那時,我們就唱著這樣的歌曲,參加一些政治活動。南開中學是有這樣的好傳統的,周恩來同志在南開讀書時就開始了這個傳統,一代一代傳下來。1

  家寶的高中時代,正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轟轟烈烈的北伐戰爭從勝利而失敗。當時的天津處在軍閥統治之下,但是,全國反帝反封建的重大鬥爭都在南開中學引起過強烈的反響。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後,師生組織了「南開中學五卅後援會」,並演出戲劇宣傳反帝愛國思想,家寶熱情地參加了這些宣傳活動。1926年,北京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段祺瑞反動政府公然槍殺愛國學生,激起了南開中學師生的憤慨。《南中週刊》發表文章,聲討段祺瑞的血腥罪行,並對當時的教育總長「不惟絲毫無動於衷,而反為政府通電,話之為暴徒」的行為痛加譴責。事隔兩年,在家寶擔任編輯的《南開雙周》1928年第1期上,還在卷首用大字排出魯迅《淡淡的血痕》中的語錄作為紀念。1928年,日本帝國主義在山東濟南製造了槍殺我同胞和外交人員的流血事件,校刊上立即發表《濟南事件發生以後》、《濟南事件的意義以及我們的自覺》等文,揭露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

  南開中學也有共產黨人。有一次,曾發生一起震動全校的事件。和家寶同年級的一位同學管亞強,在學校開大會時,指責校長張伯苓,質問他為什麼不允許學生罷課。

  管亞強是CY,他這樣敢於當面指責校長,在校內反響很大。有的學生對管亞強很不滿意,有些學生持中立態度,而學校當局則採取嚴厲的態度。家寶很同情他,覺得管亞強沒有什麼不對。家寶的同學陸以循回憶說:我在中學時同家寶住在一間宿舍裡,他比我高一年級。當時,他在高中一年級,同屋四個人,有位同學叫管亞強,他還是個有名的政界人物的子弟,很激進。學校開會時,他敢和張伯苓頂撞,質問張伯苓,後遭到學校打擊,並通過他的家庭對他施加壓力。家寶很同情他。我當時是站在張伯苓方面,我覺得校長對,學生怎麼能頂校長呢?但是,家寶卻不是那樣,他的思想比較前進些,他覺得管亞強是有道理的。雖然,家寶沒有公開站出來為管亞強講話,但同我的想法不一樣。特別管亞強有一段因受壓力而沉默起來,家寶就更同情他。1

  家寶和管亞強住在同一間宿舍裡,但平時很少談政治問題,他不知道管亞強是CY。他看管亞強每天很忙,鬧罷課,經常外出活動。偶爾交談起來,管亞強也說:「家寶,你老是死啃書本有什麼用?」但管亞強敢於站出來同校長頂撞,那種積極的反抗精神,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當全國解放後,他們再度重逢時,管亞強已改名張致祥,是我黨一個高級幹部,他才知道那時管亞強在南開中學時已經在從事地下工作了。1927年,家寶擔任了《南中週刊》「雜俎」欄的編輯,他不但自己編輯雜文、短評,而且親自撰寫雜感,在第20期、25期、30期上,他以萬家寶和小石的名字發表了幾篇文章:《雜感》、《偶像孔子》、《聽著,中國人!》,或批判迷信偶像,或評說是非,或針砭錮弊,寫得也頗犀利。其中最能體現他高中時代的社會思想的,是1927年4月在《南中週刊》第20期上,以萬家寶的名字發表的題為《雜感》的三則雜文。這時,他已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了。這篇《雜感》確如郁達夫所曾希望於他們的,對惡勢力的攻擊持著「正大的態度」,它的「罵人」也是「光明磊落,不失分寸」的。在三則雜文前面,有一段序言,頗能看出曹禺當時的某些思想態度。他是這樣寫的:將那閃電似的,奔流似的,憧憬的情趣,以及由各種現象而產生的心境,它只有天才能為之解釋。同時一般庸流復可感觸得到的,驀地把它提到字塊裡,無目的地把它寫出,無意義地映在癡人的腦海裡,這或是「雜感」的真義吧?

  「這個人癲頭癲腦,一肚子鬼話。」我們常對人這樣批評。由這句話,總可逆料此人不會說「人話」的,甚至所謂「人話」反根本不曉,因為人非鬼,為人而雲鬼語,則怪異可知。實在癲氣十足的癲子,鬼話不能講,人話反而不少。果盡量感受其味格,他的話裡頭當發現孕含著不滅的創造性;他的思想常變化流動,永進不息,顯現他在徹底地思索面前的事物,不為一切庸俗的利望所擾而變動他的觀念。他的生活欲求極端興旺,他的感想無在不可施展,他所見是正確社會的面影,因是他的「鬼話」便長瀉不息。由這出發點講出的「鬼話」便是雜感的完成。

  從這一段今天看來依然充滿熱忱的議論來看,他對「雜感」的解釋還是有它的獨到見地。的確,在那個社會中,能講「鬼話」倒是能道出「正確的社會面影」。特別是作為一個高中二年級的學生,所追求的是在事物面前的「徹底地思索」,是「發現」事物中「孕含著不滅的創造性」,是「不為一切庸俗的利望所擾而變動他的觀念」的獨立不倚的精神。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緊接著他在這個短序中又寫到:轉到自己,假若生命力猶存在軀殼裡,動脈還不止地跳躍著的時候,種種社會的漏洞,我們將不平平庸庸地讓它過去。我們將避去凝固和停滯,放棄妥協和降伏,且在疲弊困憊中要為社會奪得自由和解放吧。懷著這樣同一的思路:先覺的改造者委身於社會的戰場。斷然地與俗眾積極地挑戰;文學的天才絢爛地造出他們的武具,以詩、劇、說部向一切因襲的心營攻擊。他們組成突進不止的衝突與反抗,形成日後一切的輝煌。然而種種最初的動機,不過是那服從於權威,束縛於因襲畸形社會的壓制下而生的苦悶懊惱中,顯意識地或潛意識地,影響了自己的心地所發生雜亂無章的感想。那種紛復的情趣同境地是我們生活的陰萌,它復為一切動機的原動力,形成大的小的一些事業。

  這段話,可把它當作曹禺最初的戰鬥的創作宣言來看。在他熱情而蓬勃的年輕生命裡,躍動著對「社會的漏洞」進行不懈攻擊的理想,摒棄平庸,決不妥協,「為社會奪取自由和解放」。他把文學作為「向一切因襲的心營攻擊」的「武具」。他多麼羨慕那些文學天才和先覺的改造者!他又多麼希望因此而在文學上「形成日後的一切輝煌」!這大概是他的審美理想吧!由這些話,我們也不會再感到他23歲能寫出《雷雨》是偶然的了。

  他接著又對古老的文明開炮了:不過在我們這「禮義之邦」,這種文字卻常與狗吠一般地無價值。因為它藏著破壞、爆發、攻擊,同一切跳出所謂「圈子外」的危險性。我華夏民族酷嗜和平,淡泊瀟灑;一日和尚一日鐘。過足煙癮,橫在熱炕上暈談一陣。哼,我們「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這是「古有明訓」。有長遠歷史的國度的百姓,豈能隨隨便便幹這些沒頭沒尾的把戲!

  記得某校刊登什麼撈什子的雜感,一句不重要的話冒犯校中的某當局,於是即時一道命令,斥以「侮辱師長」,訓令那位編輯先生「下野」、「回裡」(這是兩件事:一面革職,一面掛牌)。同時一位職員建議停止校刊,當時即將編輯部解散。有人說教育家(?)對於激烈的份子只有這種辦法。這個?也許吧!

  不過在這刊物(按:即指《南開週刊》),請放心。同學們盡可發揮個人的意見,不顧忌地陳說自己對於環境的不滿(當然,向猥褻的社會攻擊更是我們青年的精神)。只要自己能踢開利害的計算,不偽不飾地吐露內心的不快,冷靜的態度可,幽默(homor)的亦可,我料南開當局絕對予以贊助的。因為假使所感誠為我們這個圈內的錯誤,一手掩不住天下的人,這無須隱瞞。教育不是妓女,不應修飾外面為遊客看的;假若原來的思索在未寫以前已是錯誤,那麼,誠懇的教育家應以憐憫的態度諒解這種學生,並且希望他在刊物上發表,對症下藥,順便給我們以公開的商榷、討論和指點。

  這樣一篇富於思想而又具有戰鬥精神的文字,出自一個高中二年級學生,已透露出他的才華、他的見地、他對社會的態度、他對文學崇高使命的追求。

  《雜感》於序文後列出三個小題目,一是《Gentlemen的態度》;二是《「文憑同教育救國」》;三是《Supplyanddemand》(《供給和需要》)。在《Gentlemen的態度》一文中,他嘲諷了一位教授屈從於「洋權威「的惡劣態度。這位教授在講台上「大講其理」,說什麼「……好了,外國人有金錢有強勢,猶以Ge-ntlemen的態度對待我們,我們反不自量力,不以Gentlemen的態度向他們,這不是自找苦吃麼?」作者援引這個事例後指出,這種以「他們的『主人』如何,他們亦如何」的說法,貌似有理,但卻是「他們全屈服於洋權威」的荒謬邏輯。在《「文憑同教育救國」》中,他諷刺了一面學生在考試時作弊,一面校長在每次開學和畢業典禮時講著「教育救國」的現象,他以為這不過是領得一個自欺欺人的「『教育救國』的執照」罷了。《Supplyanddemand》一文也是諷刺得頗為辛辣的。此文先提出「需要多供給,少則市價漲」的一般道理,然後引出一個學生發問說:「上次北京豬仔奇貴,是不是供給少於需要的原故」。答曰:是這個道理。然後筆鋒一轉,指向一種社會現象,即「做太太確是一件難事」,有些人選「太太」,必定是「英語精通,滿身洋氣」,「要洋氣非游外國不可」,這樣大學畢業的女學生都得落選。要入選,那就得「讀洋書,做女留學生」。文章最後說:「上面是能闡明Supply(需要)anddemand(供給)的原理,當然這比買賣豬仔有趣多了。」這則雜感不能說十分深刻,但卻具有一種令人發笑的喜劇性,其中對曹錕搞的「豬仔議會」暗含譏諷。

  從這篇《雜感》已可看出家寶是一個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青年,他那血性方剛的熱烈情性已表現出來,而他的父親是不可能理解他這個兒子的。

  家寶還有另外的一種精神探索。他那少年時代就萌生起來的憂鬱苦悶,那種孤獨寂寞之感,不僅早在他內心激盪著不息的情感波瀾,同時也使他在思索人生,他內心的精神生活是有著一個天地的。其內容不單是苦惱和傷感,也有對生活的思索和憧憬。他這種富於浪漫色彩的個性,使之對詩有一種特殊的追求。他在一段時間特別喜歡寫詩,並且用詩當作了他達情的工具。

  他寫過《今宵酒醒何處》後,就不再寫小說了,而是寫一些小詩。1926年10月31日,他在《庸報》副刊《玄背》第13期上發表了《短詩二首》:林中

  晚風吹雨,點點滴滴,正晴時,聞歸雁嘹唳。

  眼前黃葉復自落,

  遙望,

  不堪攀折,

  煙柳一痕低。

  「菊」,「酒」,「西風」,黃黃白白與紅紅,摘取花枝共一叢。

  酌酒半杯殘照裡,

  ——打頭簾外舞西風!

  這些小詩給人以似曾相識之感,明顯地烙印著模仿舊詩詞的痕跡,又分明流露出一種淒清而憂傷的調子。它和小說《今宵酒醒何處》是相通的。他接受過古典詩詞的熏陶,也讀過不少新詩,但他寫詩,總是追求古典詩詞中的意境美。1928年上半年是他寫詩最多的一個時期。在這些詩作中,蕩漾著他那旺盛的詩情,或阿惋清冷,或恬淡幽靜,但它的詩境又是那麼朦朧超脫。

  四月梢,我送別一個美麗的行人古城啊,古城,

  這般蘊藏著悵惘,

  這般鬱結著傷心。

  今夜淒淋的雨打著搖曳的燈。

  水瀉的泥路上行著一個落漠的行人。

  我仍冒著冷雨

  送你歸去,

  你明晨便將無蹤無影。

  古城啊,古城,

  蒼苔蓋滿了頹牆,

  土徑鋪潤著青茵。

  今夜嗚嗚的濕風吹著淅瀝的雨,送你飛越溪畔,

  又穿過荒林。

  你便這般悄悄地離開這裡,明朝只有睡柳號著淒音。

  古城啊,古城,

  日後牆外不飛裊裊柳絮,日後樓頭不見紙鳶輕影。

  這夜半

  枝頭的濕花滴瀝著

  淒傷的淚,

  便飄飄地沾埋污泥,

  又投入流水伴你長征。

  明晨熹光斜照一堆,

  殘頹的花,

  你已無蹤無影。1

  曹禺曾說,「當時我對詩的看法是不正確的,認為詩是一種超脫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我自己只覺得內心有一種要求,非這樣寫不可。」1這首詩,就有這種味道。你說它超脫也好,朦朧也好,但它的情調卻是阿楚而悲涼的,詩的意境也是完整的。雖然它缺乏深刻的思想性,但曹禺作為一個詩人的氣質和才華卻閃現出來。不久,他又寫了一首長篇抒情詩《南風曲》,發表在《南開雙周》1928年5月第4期上。這首長詩寫得更飄逸了,好像田園牧歌一樣。他的想像力是那麼飛揚,把我們帶入一個村童的夢境之中。在晨光中,林野靜默,山巒安謐,草香迷人,綠茵酣適。南風吹來了,送來濕土的香味,山野靜悄悄,村童漸漸熟睡。「吹得睡靈兒出了軀竅,吹得睡靈兒飄飄搖搖」。於是他夢見一個柔媚美貌的洗衣少女,紛披的長髮,雪白的裸足,漫歌著抑揚的村調。村童的心靈不自主地驚喜,讚歎這少女是「這般柔媚,這般美貌」,他被迷住了。但是禪寺的鐘聲卻驚醒了他的夢境,不由得使他癡想顛狂。可是眼前只剩下「殘花」,「土岡」,伴隨著那單調的鐘聲「當當……當當」。如果說《四月梢,我送別一個美麗的行人》是在離情愁緒的不言境界中,蘊蓄著的是悵惘,鬱結著的是悲傷,而《南風曲》就更多地體現了對一種浪漫的縹緲的境界的追求,但又是一種美的嚮往的破滅和失落感。

  更值得重視的,是他同時寫的另外一首詩《不久長,不久長》:

  不久長,不久長,烏黑的深夜隱伏,

  黑矮的精靈兒恍恍,

  你忽而追逐在我身後,忽而啾啾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將冷硬硬地睡在衰草裡喲,

  我的靈兒永在

  深林間和你歌唱!

  不久長,不久長,

  莫再談我幽咽的琴弦,莫再空擲我將盡的晨光。

  從此我將踏著黃濕的

  草徑躞蹀,

  我要尋一室深壑暗澗

  作我的墓房。

  啊,我的心房是這樣抽痛喲,我的來日不久長!

  不久長,不久長,

  無星的夜裡,這個精靈悄悄地吹口冷氣到我的耳旁:「噓……噓……噓……來,你來,

  喝,喝,……這兒樂。

  ——喝,喝,你們常是不定、煩忙。」

  啊,此刻我的腦是這樣沉重喲,我的來日不久長!不久長,不久長,

  裊裊地,他吹我到沉死的夜邦,我望安靜的靈魂們在

  水晶路上走,

  我見他們眼神映現出

  和藹的靈光;

  我望靜默的月兒吻著

  不言的鬼,

  清澄的光射在

  慘白的面龐。

  啊,是這樣的境界才使我神往喲,我的來日不久長。

  不久長,不久長,

  烏黑的深夜隱伏,

  黑矮的精靈兒恍恍,

  你忽而追逐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將冷硬硬地睡在衰草裡喲,

  我的靈兒永在

  深林間和你歌唱!1

  這首詩的思想情緒是相當消極而悲觀的。尋找一個深壑暗澗作為自己的墳墓,神往一個靜謐森然有著鬼魂相伴的境界,讓自己的靈兒永遠睡在衰草裡。的確,這很難令人明白,曹禺當時那麼年輕,卻為何產生這種人生「不久長」的悲歎和感傷,為何產生這樣的玄思冥想?又似乎積澱著一種人生苦悶,在尋求著解脫。儘管我們不能把作品的思想同詩人的思想等同起來,但這些思想情緒畢竟是一個存在,一個真實的存在,是從詩人心中流露出來的,總是反映著他的某些思想情緒。曹禺曾說:「我的青年時代總是有一種瞎撞的感覺」。「好像是東撞西撞,在尋求著生活的道路。人究竟應該怎樣活著?」他曾苦苦地追索著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思考著人生的課題,有時未免攪得他坐臥不安。在這些詩中正有著這種追索的苦悶印痕。苦悶,並不都是壞事,它往往蘊藏著深刻的內涵,孕育著思想的變動和飛躍,一旦從中掙脫出來,便會昇華到一個新的境界。甚至,苦悶本身就有它的潛在的價值。從藝術上來說,這些詩體現出他的美學追求,他追求詩的感情,詩的意境,追求思想情緒的詩意表現,這點,對它未來的戲劇創作倒是影響深遠的,由此,指示著通向戲劇詩人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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