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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二十二、心猿意馬

  史亞倫的意思是要我替他多拉攏朋友。「我起初的見解錯了,」他說:「起初 我一心想走竇老頭子的門路,當然這條路是不錯的,但是要走的人太多呀,那個不 想一登竇門,身價百倍呢?而且竇老頭子又是個厲害的人,他若不厲害便沒有今日 的地位廠,人家想利用他,他卻乘機利用了人家。試問像我這種青年又有什麼可以 供他利用的呢?於是他就推說已經看出我的心術不正,所以就看輕我,拒絕我,使 人家還以為這是我的罪有應得。其實在他身旁的人誰又不是心術不正的呢?他也未 始不知道,只是在利用他們的時候,不說出已經知道的話罷了。一個人要人家重視 你,先要具備可以被人家利用的條件;假使在實際上你沒有這個條件,你也得裝做 有,這樣才能夠沾到人家的便宜。唉,小眉,你不要笑我枉費心機吧?成敗論英雄 是太勢利的看法,我過去雖然失敗了,吃足苦頭卻落得一場空,但我仍認為這是技 術問題,原則是不會錯的。我們欲獵取富貴,第一個辦法便是搶,第二個辦法便是 騙,至於『求』是沒有用的。即以上次事實來看,你替我求過竇老頭子,竇老頭子 肯答應嗎?後來你假借竇老頭子的名義去騙另一個有地位的人,事情便成功了。又 如我們覓保的時候,你曾進去求過七八家,他們肯答應嗎?後來我以利『餌』了小 丁,小丁便上鉤了。至於我後來上他的當是我另有貪圖,估計錯誤,決不是因為感 他替我做保之德才與他合夥做生意的。他替我做保在客觀地位說起來是一件攀石頭 壓腳面的事,你以後在這種場合千萬要當心。不要以為他吃了我的虧就換得一個給 我吃虧的機會,利害便平衡了;在他的利害立場上說是應該不替我做保而拉我合夥 做生意的,在我的立場上說是應該拉他做保而不肯同他合夥做生意的,因為我們兩 個人都不夠聰明,所以彼此吃了彼此的虧。到如今我也並不恨他,因為我自己先沒 有好意待他,在人生的戰場上本來是一刀來一搶去的。只有你,小眉,我是真心實 意待你的。我叫你不要轉保,還不是維護你嗎?你若再不肯在目下危急存亡之秋幫 我一臂,我只有與你同歸於盡之一道了。」

  我為難地說:「你是叫我再去設法找竇老頭子嗎?」

  他說:「不,我剛才不是對你說過這條路是不容易擠上去的嗎?我們得從多方 面設法。謀發展第一要人頭熟,一個人不識字不要緊,不識人便會一籌莫展了。我 們交朋友有兩種選擇方法,一種是從質的方面著想,另一種是從量的方面著想。現 在我們自己的事業基礎沒有站穩,只好先量後質,存心要利用人,是人人都可以給 你派上用場的。小眉,你沒有聽見過一個騙子的故事嗎?他路見襤褸的老女丐叩頭 叫娘,把她打扮得整整齊齊的,抬到綢緞店去替她買了許多料子,結果那騙子便托 故拿著料子走,店伙以為有他的老太太在,不要緊的,誰知道這老太太是乞丐;臨 時冒充的呢?你想以一個樓檻女丐尚可派她用場,更何況其他的人呢?我們只要把 房子粉刷得漂亮,多備好茶好煙,邀人來玩,漸漸的客人多了,我們自然可以從中 得利。

  我笑道:『稱怎麼愈說愈荒唐了。我們又不開堂子卜峪人像來打茶圍似的要付 錢。陪人家玩,跳舞收不到舞票,看戲拿不著鐘點費,打牌又不是穩贏的……如何 從中取他們的利呀?」

  他說:「照你這樣講來,上海這般交際花又是如何過活的呢?」

  「她們是出賣色相呀!」

  他笑道:「那末你就沒有色相嗎?老實說吧,男人都是蠟燭,也不專講色相的。 上海漂亮的姑娘有多少?就是小舞廳裡的阿桂姐,也有不少是美貌的,為什麼交際 場中的燦燦紅星便只有這幾個呢?我以為第一流交際花能夠影響國內甚至於國際的 政局,第二流也能夠幫人拉攏生意買賣,第三流才是供人玩樂,專賣色的哩,但其 中也還有『藝』的成份在內,『名』的成份在內,我希望你要力爭上流,以你的聰 明才學,再加上我的設計,包管不會錯的。」

  我說:「我有自知之明,無色,無藝,無名,這又是怎麼好呢?只好辜負你的 期望了。」

  他在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明明是你的推托之辭,不過你一定不肯做也沒有 關係,我們等著瞧罷了。」我聽著不禁心裡一嚇,口氣便軟了下來道:「我也不是 不肯呀,我是不知道如何做法。」

  他這才回頭嘻道: 「辦法我是有的。第一,把你的兩個女孩子都送到A城去, 給你母親撫養,生活費用一概由我們寄去。第二,把這幾間公寓粉刷一下,添些漂 亮用具,舊的不雅觀的東西都賣掉或丟掉,不要捨不得。第三,你得多做漂亮大方 的衣服。第四,每天轉腦筋,有什麼熟人可以拉他到我們家裡來玩。第五,來了以 後,若認為其人有可利用之處,就要用手段把他們籠絡住;若認為暫時無可利用, 便不妨冷淡些,但也不能得罪他。第六,要揀幾個俏娘姨,可以傳俊客人。第七, 有漂亮或有名的女朋友也要常常請她們來玩,譬如叫她們出義務堂差;而她們也落 得到這裡來做做廣告,爭取機會。第八,招待客人要派頭大,不惜工本,而且絕對 不能向他們佔小便宜。啊,小眉,這裡我有一句話要提醒你,女人最容易犯的毛病 便是愛佔小便宜。我以一個男子的立場說,我是最瞧不起這種女人的。一個女人若 能做到不賣地步,男子雖知難而退,但看重她的心思愈切,愛慕她的心思也愈深, 甚至於死不變的。否則就是代價高些,男人也覺得其可貴了,所謂『千金之軀』, 探龍穴而獲細珠,自然應該什珍以藏。假使一個女人只要到手一雙高跟鞋之類便肯 陪著男子睡覺呀,男子以後對她便沒有胃口了,別人瞧不起她,而塌過她這件便宜 貨的男人更加瞧不起她。所以人家開口罵女人便說賤貨,意思說她不值錢,你千萬 要記牢這些。」

  我說道:『哪個女人又不想自高其身價呢?也許她沒有好機會,只得將就一下 罷了。」

  史亞倫搖頭說:『那是不成的。譬如說做買賣吧,你若天天去擺大洪雅子,薄 利多銷,試問擺了一年又能賺多少呢?許多古董商人也許整年賣不出一件古董宏, 但是只要一次交易成功,獲利便可勝過擺大餅攤子一世的了。我們只要準備好三個 月的生活費及交際費,不怕得不到一個好機會呀。這個資本歸我來出,我情願賣掉 鋼筆手錶同西服,來做這資本。僅使我的計劃不成功,你在金錢上總沒有損失,而 且多少白吃我三月飯,A城老少的費用也歸我出,這樣好吧!」

  我聽著自己無蝕本之虞,心中便也活動起來,又問:「我們究竟等些什麼機會 見?」

  他沉思片刻,答道:「這個就要靠你合作了。因為我現在既無資本,又無特別 勢力,要想同人合作經商是不能夠的。其實我對於識別貨色的眼光倒是有的,不過 商人也許比我更精明;就是他們肯請教我呀,我做一個技術人員分利總是有限,我 也不高興浪費自己寶貴的腦力。其次則是托人謀一個位置,哼,不是我誇句口,連 這些主席的官俸還不夠找幾天花呢?我的計劃只是混,反正混到哪裡是哪裡,總之 只要有利就算了,這個你可不必替我擔心。

  我也想了片刻,說:「但是你出了這件事,不怕…不怕人家不信用你,瞧不起 你嗎?」

  他啞然失笑道:「信用兩字在現社會上根本是不存在的,連國家都失信於人民, 朝令暮改的,抗戰前在銀行的定期存款都等於零了,個人與個人之間誰還講什麼信 用?兒子代老子做生意還賺錢哩,特務組織中更是你監視我,他又監視你的……就 算我不發生這件事,誰又肯真正相信我呢?至於瞧我不起,那也請不必過慮,我憑 三寸不爛之舌便騙到了著名小氣的猶太人二十根金條,就連『正人君子』都瞠目驚 詫不已,難保他們心中不在暗暗羨慕我,別說其他的人了。試看小丁不是因為我有 這些錢,才來替我做保,拍我馬屁要想拉我合夥做生意嗎?哼!我本來是個窮光蛋, 這次反而有了身價。只不過你千萬別對人家說出我的身價已經完了,我還得裝出仍 舊有這二十條在腰包裹的樣子,而且表示與小丁之類合作生意賺到不少錢,此刻也 許快到一百條的財產了,至於官司呢?我還不是仗著竇老頭子替我撐腰,所以我到 如今仍舊沒事一大堆的。這樣一吹,眾人便視我為一個有財有勢的人了,還怕他們 不肯同我結交?」

  「不過」

  「不要不過呀,你也得替自己吹吹說是竇老頭子如何追求你,竇太太與汪小姐 又如何吃醋了,這才顯得你是一個美人。西施是經過吳王夫差的寵愛才成名的,不 然只憑她一個老死芒蘿村的鄉下女人,還配這許多歷代詩人替她歌頌吟詠嗎?就以 最近的例子來看,如目下權傾朝野,紅極一時的苗鳳校小姐,還不是因為她過去是 內地某軍長的寵姬,這才連這裡的大小官員都好奇起來了,爭著以一沾玉肌為光榮 嗎?其實她跟某軍長的時候是個黃花少女,也許還好看些,現在吸上了鴉片,牙齒 黃黑的,還有什麼余妍呢?偏有這般以耳為目的人,彷彿某軍長是巨眼識美人的, 經他挑選過的女人一定不錯,不知道他是有名的拉坡馬車,見了女人好比叫化子吃 死蟹般,只只都好,不過看誰有機會觸到他手邊罷了。仙人有點金術,他又沒有化 五為美術,難道女人與他接觸之後,平凡的統統就變成天仙化人了?可惜你不知道 世人心理,又常墨守舊說,以附庸權貴為恥,平日避嫌唯恐不及,唉,真是太落伍 了。」

  我也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但是做不到,又想起《離騷》有句云:「寧渴死以 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我也不願意隨世浮沉。

  他見我沉吟不語,便看了一下手錶道:「事情就是這樣決定,我們第一步工作 乃是找些朋友打打牌,麻將,挖花,牌九,骰子都要預備,還得買一副頂新式漂亮 的籌碼。小眉,你可知道打牌留客是唯一好辦法嗎?人家同你清談是談不上兩個鐘 點的。而且人多了又怎麼辦?你只有一張嘴巴呀,應酬了甲乙丙丁,就冷淡了戊己 庚辛了,還是叫消娘姨把牌桌放好,讓他們自管自埋頭苦打的好。而且人家到你家 來打牌,還得給你頭錢,這是天經地義她們應該付的錢,上海人要面子,出手決不 會少,你也受之無愧,而且你的應酬愈周到,酒菜愈好,條煙愈講究,車飯錢打發 得愈客氣,他們給你的彩也非多不可,一切開支闊綽都是出在別人頭上的,有餘還 可自己派用場,而人家在玩畢出去的時候還要謝謝你主人家,世界上便宜的事情那 有勝於此的呢?」停了一停,他又說明:「既然這些好處都是歸你的,我不會想分 到半文。我只不過在這裡可以多交幾個朋友,找機會撈一票,而且我也可以跟他們 賭博,只說是你的親戚。小眉,你可不用擔心,我很瞭解人的心理,對於賭博這類 事情常有相當把握,除非是運氣特別不好。不過,無論如何,我輸了錢總是由自己 負責,贏了錢一定買些東西送你,這個子你是絲毫沒有壞處的。」

  我還想再叫他從長考慮時,他已經拿起帽子匆匆走了。

  二十三、孤注一擲

  史亞倫的話沒有錯,談天的客人是坐不長久的,打牌的客人卻是老賴著捨不得 就跑。

  他什1常常問我:「怎麼?連你這位女學士也喜歡於這類沒有出息的事了嗎?」

  我彷彿於心有愧似的總是紅著臉回答:「我是閒著無聊,才想不妨學學的。」

  他們中的一個便推牌而起道:「那末何不坐下來打呀,我在你背後瞧著。」

  我不免心裡慌了起來,想到輸了錢可不是玩的呢,便只好說:「不,不,還是 讓我再參觀一陣子吧,此刻我不,不……」

  他們笑道:「你在竇公館住了這許多月,還沒有跟她們學會嗎?」

  我聽著不禁感觸萬端。其實我又何嘗真的不懂這一套呢?遠在進竇公館以前, 我是早就學會的了。自然其藝不精,那是真的。記得有一天竇先生在同她們打羅來 玩,見我走近跟前,便說:「你來替我打吧,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我搖頭 推卻說:「不會。」他笑了一笑,就叫汪小組代替去了,一面悄悄地對我說:「你 是真不會嗎?恐怕是不耐煩陪這些太太們玩吧?我瞭解你的意思。我也是不耐煩, 今天偶然高興,就這麼配上幾副。」他真是一個有著水晶般心肝的人哩。

  而今我卻是陪著這般更不堪的人們在玩牌了,我怎麼對得起竇先生的好意?呸! 一切都是史亞倫逼著我的。但是史亞倫可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他的目的達到了, 他便日夜沉湎其中,安安心動的快樂享受著,如魚在水中。但是他常輸錢,他也不 在乎。

  有一次我私下憤憤對他說:「你現在得其所能了呀,當初你是怎樣對我說的? 你不是說要在其中找機會嗎?你可曾想想自己的腰包裹還有幾個錢?咄!我是上了 你的當,其實你還不是為賭博而賭博的,說什麼要交際聯絡,等待機會?史亞倫作 可得記住了,等到當盡吃光的時候,別再追著我……想別的辦法呀。」我本來想脫 口而出的說:『別再逼著我借錢!」後來恐怕這話會提醒他,引起他的惡念,以至 於自己收到相反的效果,故趕快改口不迭。

  他卻似乎知道我的意思,只鎮靜地笑了笑:「你儘管放心,我即使當盡賣光了, 也情願自己跳黃浦去,決不會來開口向你借錢的。我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難道 這樣沒有志氣,反來求靠你一個女人家嗎?況且你的脾氣我是知道得夠了,就想求 你也是白求,你是一個相當自私自利的人,哼!」

  我不禁生氣起來道:「還說我自私自利?我……」心想我現在幹著這種不願意 的事情,還不是就是為了你嗎?可是他早已看出了我的意思,便說:「你別再一面 孔自以為在為我犧牲或什麼吧?老實告訴你,這裡的開支是我的,頭錢卻歸你所得; 我輸了你又不替我代付一文錢的,而我贏了的時候卻總替你買些東西。我也不完全 是個傻子,我所以如此做,也無非是鼓勵你對於此道的興趣呀。你如今總該相信我 的話了,一個男人那怕他嫌著大錢,他也往往能在小處打算盤,在朋友家裡吃了飯, 一抹嘴巴就走,連傭人賞錢都不給一個,白白害得女主人改天看傭人的嘴臉。但是 到了賭的場合呀,他們卻大不同了,哪怕是最吝嗇的人,也會把一疊零數籌碼加到 彩方面去,說是這些也給了傭人吧,他們沒想到這紅紅綠綠的東西也還代表著一百 萬一千萬的價值哩,橫豎贏來是別人的錢,心裡一高興,彷彿就在驚地人之慨了。 而且他們為著討主人——尤其是女主人——的歡心以便常來往起來,也不妨再買些 東西來送她們,這原來是意外撈進的錢呀!至於輸家方面呢?也有他們另外的想法: 錢橫豎輸得這樣多了,譬如再多輸一些也不要緊,犯不著落個小派名,還是先聯絡 好了主人家,以便日後拉人來再賭一場,也許翻本了還要再贏錢呢?所以在這種場 合,好處的只有你同根姨,我是…唉,這幾天來你也親眼瞧見的,我還不是輸多贏 少嗎?」

  「所以我在勸你不要再賭了呀。」

  他笑道:「不要再賭豈不是永遠不能翻本了呢?我也知道你這是不過一句敷衍 話,真的如剛才所說,我若到了當盡賣光跳黃浦地步,恐怕你也決不肯拉我一把的 吧?自然,你在心裡是哀憐我的,不過若這哀憐要付代價,即是你須借錢給我才能 使我不跳的話,我想你恐怕還是掩住自己眼睛讓我跳下黃浦江去的吧?」

  我心裡暗暗說聲「慚愧」,但嘴裡卻還是不服氣地說:「假使你誠誠懇懇的做 人,而有什麼困難時,我自然願意盡我力量幫助你的。不過,你現在,浪費奢侈, 我那裡比得上你的闊綽呢,如此就是……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怎麼願意把自己 辛苦節省下來的錢供你浪費呢?」

  他點點頭說:「這個你可不用解釋,我也很明白的,我決不會想你的錢,放心 好了。至於誠誠懇懇做人,那是只有死路一條,與其到了這時候再來看你冷面孔, 不如今日冒些險了。小眉,你可不要生氣,你嘴裡雖然說得清高,心裡也未嘗不想 分潤些不義之財吧?譬如當初竇老頭子送你的一筆錢,你就相信他是以義得來的嗎? 譬如我後來把騙來的錢,賭贏的錢買東西送你,你就不明明知道這也是不義之財嗎? 你為什麼又願意接受?是的,竇老頭子不過比我更較滑些,更虛偽些。他把不義之 財用好聽名稱裝橫過了,然後裝出誠懇的態度交給你,你也明知這就裡,但只因面 子上說得過去,也就偽裝不知的收受下來了。至於我呢?我倒底不及他的老奸巨猾, 而且一向又是真情實意待你慣了,所以就愛說老實話,這樣便使你難堪,你老羞成 怒了,只好拿了我的東西還罵我,燕以表示你的清高。唉,小眉,你應該想想,竇 老頭子給你的數目雖然比我大,但是照他的財產比例說起來呢?他只不過送你滄海 一粟罷了。而我在監獄吃下苦頭所換來的錢,我還買雙皮鞋給你呢,而且,這話說 起來你又要不想信,我本來決不會只送你這些東西的,我想先把這些剩下來的錢做 生意,一本三四倍利,如此幾次翻過以後,我們的一生吃著便不用愁了,你又是一 個善於居積的人,我把賺來的錢統統交給你保管,豈不是好嗎?誰知道事與願違, 說來你又不相信,我們如今且不談這些吧,你將來自然會知道我的心,也許在不久 的將來……」 我只呆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似信不信的。他忽然改變話題道: 「小眉,我如今又面臨危險關頭了,我所剩的東西的確已將當盡賣光,你一定要替 我找一場大賭,最好是人多些,推牌九…

  我說:「賺大賭小要隨人家的便,賭什麼也要看在場請人的興趣,我怎麼可以 勉強別人呢?」他默然片刻,這才緩緩的說道:「小眉,我們是自己人,說話可不 許動氣。你呀,對於這道真是有些不在行的,平日人家要賠得大,你總是怕有什麼 禍崇會壓到自己頭上來似的,再三勸人家說什麼玩的事,不要太認真了,輸贏太大 難為情。唉,要知道這輸又不是你輸,贏也不是你贏他們的,叫你怕什麼難為情呢? 而且你這句話說出來,目的在討好,以為如此關顧人家,人家總該感激作的好意了, 不知道結果造得其反。在贏家方面臨人心自然貪得無厭,想多贏些,不過嘴裡當然 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如今你卻同情輸家,惟恐他們輸得太多了,叫他們賭得小些, 這樣豈不是贏家便要暗怪你嗎?至於輸家方面呢,他輸了錢正沒有好氣,憑你什麼 閒話也聽不進去,就是他老婆勸他別贈,他還要恨不得一拳叫她快閉著鳥嘴哩,那 裡會領略你的好意?只是不好意思得罪你,心裡也許在想,你是瞧我輸不起嗎?還 是見我輸的錢多了,不願我翻本,所以勸他們改賭小一些?你想,他們都是失去理 性的人,你還向他們獻什麼假慇勤,討什麼好?在賭場裡可是不能不勢利的,因為 你賺的正是贏家的錢呀!這次輸的人,假使他下次贏了,你也照樣奉承他,這才是 公道,他也心悅誠服的,否則人又為什麼要賭,賭又為什麼要贏呢?為你自己的利 益打算,你也應該常說些竇公館賭得如何闊綽,某公館賭得如何豪爽,或日前某部 長在我家賭贏多少億,某經理在我家玩輸多少億的話,使得他們知道你是見過大場 面的,不好意思在你跟前顯得太小氣了,唉,你真是……」

  我搖頭打斷他的話道:「算了吧,這種聚賭抽頭的事,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笑道:「你怕難為情嗎?人家才不以為這是難為情的哩。譬如某閒人,他整 天鬥雞走狗捧角兒的,替闊人或富翁拉拉皮條:把公館裝得輝煌如皇殿,這般闊人 富翁在自己公館裹住著無味,都願意擠到他家裡去呢。他會替他倆包攬詞訟,甚至 代做生意,拉皮條,還哄著他們整天整夜的賭!告訴你,他家裡這龐大開支都是從 抽頭出來的,有時候還要上這麼一手兒……」

  「什麼要上一手呀?」我問。

  他連忙解釋說:「無非是種種變戲法似的行為罷了。這個你也不用多問。我也 不想你能夠做到如此地步。過幾天是你的生日,請你就大大準備一下吧。」

  生日那天客人果然到了許多,但是飯後大家都說要打沙蟹,史亞倫提議推牌九, 並且以目示意,叫我附和著他,我沒有好氣,理也不理的。那天他帶了一個花枝招 展的女郎,還有一個平頂的中年男人,眼睛炯炯有光,服裝雖然還齊整,但是瞧他 的態度與談吐卻分明不像個受過什麼教育的人,就是那個女的也嫌輕薄,氣派也不 好,我瞧著心中很不高興。史亞倫為什麼要帶他們來,又為什麼不早通知我一聲呢?

  於是我拿出紅藍二副駱駝牌的撲克牌來,大家團團坐著開始玩了,那男女二個 客人卻不肯參加,說是打沙蟹他們不會,要是推牌九末,他們還可以湊趣捧場,人 家也不理會他們,史亞倫滿臉不高興,但卻賭氣似的擠入坐了。

  這夜他竟是大輸,統共輸掉二十多億,他的面色灰黯,兩眼都凹了進去,但還 打了一個呵欠,勉強笑著說道:「啊,沒關係,今夜玩得很過痛。這錢,明天我開 張支票來送到蔣小姐這兒吧。」

  他就是這樣的拉起女郎的手,跟她親熱一下,說是:「對不起,我先要送她回 去了。」於是眾人也告辭,我的心中不禁又氣又急。

  二十四、前途茫茫

  第二天清早,我還在睡夢中,史亞倫大踏步來了。

  他面呈死灰色,眼白佈滿紅線網似的,樣子很可怕。走進房裡他也沒有開口, 只惡狠狠地盯著我,彷彿要把我吞嚥了似的。

  我不禁戰慄起來了,只得陪笑問:『獼……你昨夜沒睡好吧?」

  他不響。

  「那位小姐是你送她回家的嗎?」我怯怯地又問,心想這該是他願意談的題目 吧?我不敢同他提起賭輸的話。

  他馬上虎起臉來說:「這就是你所關心的事嗎?我要自殺了,你還關心這種事? 告訴你吧,那個女人是我;閒時找來做掩蔽品的,你想,我現在生死關頭,還不想 贏錢,倒有心思搞女人嗎?呸!我是因為昨天來的都是你的朋友,惟恐他們與我有 什麼誤會,所以故意帶一個女人來,同她親熱親熱,人家瞧著就不起疑心了。…… 唉,這也是我太大意,沒有同你預先說明,所以你才想報復,我說要推牌九你偏不 肯附和,現在果然統統都完結了,完結了!」

  我勸他道:「事到如此也沒有辦法,只好…供好……」

  「只好什麼?只好跳黃浦!」他冷笑一聲說:「老實告訴你,我是還不出這筆 錢來的。就是連我的老娘同我自己一起都賣掉了,也遠不夠還他們哩。你既然昨夜 不肯幫我叫他們推牌九,現在你就自己去了這筆帳吧。」

  我不禁氣塞咽喉,哽咽難言,許久,這才衝著他說:「我為什麼要替你了這筆 帳?我又不是你的…你的什麼人?推牌九是他們不肯推的,我總不成一個一個捉牢 他們的手硬叫他們去推。再說,在賭運不好的時候,推牌九你就是穩贏的嗎?」

  他一字一句的答道:「自——然——是——穩一…一流——的。」接續又解釋 下去:「老實告訴你吧,那個我帶來的男人便是『郎中』,也就是所謂『牌九神父』, 他是認識牌筋的。唉,小眉,我早想把這些道理告訴你,但一則怕你不肯依,二則 就是依了也難保你不在臉上顯出驚慌的樣子來,反而露了馬腳,所以我才瞞著你的。 現在索性統統對你說了吧,有一個時期我常常賭輸,你忠告我,叫我不要如此,其 實我是有把握的。我的賭輸乃是做廣告性質,只要有一次機會便可以一次撈回本來 而有餘。你可記得這副牌九牌,不是我特地給你定製出來的嗎?你說背面是象牙雕 花的漂亮,我說遠不如竹板的大方,其實這竹板大有講究哩。這個郎中他認識竹筋 條紋。就連幾粒骰子也有講究,這裡面的機關一時也同你說不清楚。總之,有賭必 有弊,小眉,你以後若是做了闊太太,可千萬不要跟人賭呀,不要以為上流社會人, 有財有勢的人,便不會玩這套鬼把戲,人心乃是不可測的,譬如現在某大飯店的老 板,某某大工廠的廠長,他們就都是靠此起家的呀,與我昨天請來的那位『郎中』 是兄弟輩哩。」

  我嚇得索索科,頓時說不出話來。好久又問他:「難道別人就不知道這一套嗎?」

  他說:「怎麼不知道呢?知道是誰都知道有這麼一回事的,而且還說得頭頭是 道。據昨天那個『郎中』說,他們常遇到許多人對著他們談賭的弊病,他們只笑笑, 有時裝做驚訝,有時還轉告訴他們再多些作弊方法。小眉,要是你做了這個『郎中』 呀,恐怕連臉蛋兒都要嚇黃了。所以,老實告訴你吧,我因為這樣才找你合作,人 家都知道你是誠實人,在你家裡就不會疑心這一套的。現在言歸正傳,我們至少得 把眼前困難解決,我希望你過了二三天就打電話通知他們,說是我的支票送來了, 請他們來拿,趁使我們就拉他們推一場牌九,把交給他們的支票當場贏回來,這豈 不是舊帳都清,絲毫不會叫你為難了嗎?而且我們一不做,二不做,索性趁此機會 反贏一大注……」

  我不禁吸泣道:「我…我不幹這類事。…假使經人家發覺了,我的面子又摘到 哪裡去呢?……而且憑良心說,只想抵消賭帳還情有可原,再贏上人家一大注,我 可不願欺騙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史亞倫忽然狂笑起來:「他們這批人就算是你的朋友嗎?試想 你今天若到了困難的時候,伸手向他們借錢,他們對你的態度又將怎樣呢?唉,一 錢逼死英雄漢,不要說你向他們借,就是我向你惜也不好開口,連我的母親向我要 家用錢時都有些不好開口哩。我希望你想得明白一些吧,與其向別人哀哀苦求而未 必得到錢,何不對他們略使小計叫他們乖乖的摸出大捧錢來輸給你呢?至於良心不 良心的話,他們今天坐下來同你賭錢,就是存心想贏足你的,難道還肯在打牌中間 忽然生出良心來不肯贏你了嗎?他們既然黑心在先,你又何必負良心上責任,就算 多贏他們些,還怕有什麼罪過喪陰駕嗎?這次的事情你究竟決定如何解決?假使你 一定不答應這樣做,則我只有三十六著走為上策,從此裝胡羊了,你還是情願以後 受他們討錢的難堪呢?還是預先照我的計劃做?我是不存心害你的,所以得替你設 法解決困難。」

  我求他道:「不,你不要這樣逼我好不好?你再讓我考慮考慮吧。我怕……」 後來雖經史亞倫百般勸說,我總不肯爽快答應,他就悻悻然去了。

  於是我整天吃不下飯。晚上也睡不著覺。想想只要這個困難能解決了,我情願 傾家蕩產,走到工廠裡去做一個女工,或者,甚至於死了也不妨。

  最後的決定還是打電話給竇先生,問他能否給我一個單獨會面談話的機會,他 答應了,並且指定時間與地點。

  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僅使他真的肯幫我一次忙,我是情願向他直 跪下來的!

  我據實把一切都告訴他,竇先生默默聽我說完了話,便說:「假使我這次香姓 史的把賭帳償了,你還預備再同他一起混下去嗎?」

  我連忙賭神罰咒的說:「啊呼,竇先生,我難道不是個人,會如此不識好歹? 我是永世也不要見他,諒他也沒有臉孔再來找我。」

  竇先生笑道:「你還相信他要臉孔嗎?不管他,現在我就答應你的要求。不過 你得記住二句話:第一,你把史亞倫的帳都付清了,可不要說是我代付的,也不要 說是你代的,就說是史亞他自己拿出來的好了。第二,從此以後史亞論來找你或不 來找你,你可不能再說起,頂好也不必再想到有他這麼一個人,他是你附骨之疽, 也是社會之合,你知道嗎?」說著他就隨手開了一張一百億的支票,又告訴我這筆 款除了代還帳外,其餘就歸我收著用,希望我多著些書,從此別再上人家的當了。

  第二天,史亞倫就被憲兵隊秘密逮捕了,原因不知道。他在裡面又像上次一樣 設法送信給我, 我恐怕多麻煩,趕緊避到A城去住一個多月,後來聽說他沒有吃什 麼苦頭,便給釋放出來,可是也不敢在上海再逗留,悄悄設法到內地去了。「他也 許在內地說說是為愛國而被捕的吧?」我暗中想:「如此他倒有了更光明的行騙前 途了。」

  在夜深人靜時,我總疑心這事也許與竇先生有些關係,他在為我除去這個附骨 之瘋吧,我這樣想。但是這當然沒有證實,我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

  總之我是自由了,我很好好兒生活下去。

  「光明」究竟在那裡呢?

  賭的玩的朋友因我回到A城去了這多時, 便彷彿覺得世界上就根本沒有我這個 人存在似的,都把我忘卻,不再上門了,我也不去找到他們。我靠著竇先生所給的 錢可以維持生活。寂寞,無聊,有時候也看看書,但仍舊還是寂寞無聊……

  後來竇先生也失敗了,我心理上失卻依靠,不禁又想到日後的經濟恐慌……

  姊姊雖然從內地回來了,但是她是一個窮師講,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保障,她 的身體又不好,我怎麼能夠把自己同孩子的生計都累著她呢?

  我只好再從事交際,不過我的心理只感到空虛與嫌煩,拚命用功或拚命找求刺 激都不能使我滿足,我漸漸養成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習慣。」

  二十五、?????

  「蘇小姐,你想這可是怎麼好呢?」符小眉說完以上這一大段歷史後,便又感 到前途茫茫,禁不住仰起臉來問我。

  我嚴肅地反問:「你相信宗教嗎?」

  「不!我不能!」她痛苦地說。

  「你愛你的孩子嗎?」

  「當然。」

  「你愛你的母親嗎?」

  「當然。」

  「你愛你的姊姊嗎?」

  「姊姊在青島……」她喃喃自語:「我當然愛她,也同情她,但是……這叫我 有什麼辦法呢?」

  「蔣小姐,」我痛苦地說:「其實我的境遇也同你差不了許多。我們都像一株 野草似的,不知怎樣地茁出芽,漸漸成長,又不知怎樣地被人連根拔起來,扔在一 邊,以後就只有行人的偶一回顧或踐踏了。但是,近年來我漸漸悟到了一個道理, 即愈是憐惜自己,愈會使自己痛苦,倒不如索性任憑摧殘,折磨而使得自己迅速地 枯萎下去,終至於消滅,也就算是完結這人生旅行了。我希望……我想不知道我們 可以不可以多替別人想想,替別人做些事,就照你目下情形來說吧,你就可以多替 你母親及女兒,或者就是為痛苦的姊姊做些事,你也許會忘記掉自己的苦悶與不幸 ……

  說到這裡我覺得再也講不下去了。因為我在注視她的臉,仍舊是顏色蒼白如象 牙,只是彷彿墳墓的陰影已經落到她的臉上來,她在害怕,她在想到她將死的姊姊, 她在惆悵著一切一切的過去。

  「????」我簡直是無話可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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