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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十六、痛苦的回憶

  「你覺得有錢的人怎麼樣呢?用不著你了,就毫無情面的把你攆出來了。」

  「你這可相信我的話了吧?當初你可以利用他們的時候,你不知道如何利用。 現在是後悔也來不及了。可憐你白白在他們家裡委屈了幾個月,結果卻一無所得。」

  「你以為她真的恐怕你要妨害她嗎?不,她不是傻子,她也知道他是決不會因 認識你而稍微改變對家庭的態度的。她明明知道不會,但卻因為自己不喜歡你,所 以藉故把你趕出來了。

  「你不相信我的話吧?你也許還以為他是同情你的,他不能留你在家裡乃是出 於無奈,否則他又何必幫助你,給你錢呢?哈哈,你要是如此想法,你才是大大的 傻子了。要知道這些錢對於他是無所謂的,假使你出去以後不能生活,自殺了,或 者做出什麼事情來了,他們反而增加麻煩,至少也得惹人談話,所以這才把你安頓 落位。好在他也只有一舉手之勞,開張支票就完事,又不要親自替你找房子買家俱 的。以後他要是高興呢?也不妨以作的思主身份到你處來玩上兩次,不高興呢?使 索興把你丟在腦後了。」

  「假使她真的有什麼誤會,那麼他總該知道這是誤會呀,為什麼將錯就錯的把 你趕出來呢?他還當著他的太太,親口辭歇你,唉,這真是太狠心辣手了。」

  史亞倫第一次到我的新居來,就滔滔不絕地對我說了這番話,我始終無言相對。 他怎麼會知道這回事呢?據說就是竇少爺告訴他的。但是,竇先生同我講話的時候, 可不會有竇少爺在踉前呀,就連竇太太也推放走開了,然則他們又是從何得知的呢? 連給錢的事都曉得了,難道竇先生自己關照我不要說,卻又自己對太太等輩說了出 去?唉,我不知道這般人現在怎樣在譏笑我哩。——不,也許是汪小姐在屏後悄悄 地偷聽了去的。

  我恨她們!我也恨這個史亞倫!

  我說:『俄離開了他家,難道便會餓死了嗎?誰又會想要利用過他們?我替他 家教書,他們給我薪水,這又有什麼吃虧的地方呢?他們闊綽是他們自己闊綽的, 我又不曾幫他們賺過錢;我貧窮是我自己貧窮,他們又不曾害過我,我憑什麼要他 們給我特別好處呢?我不像別人那麼卑鄙,處處想利用人,利用不著時卻又怨恨, 我……

  史亞倫笑道:「你恐怕也不見得過於清高吧?真正清高的人就決不坐到竇公館 去。你不想利用他們,你不希罕富貴,你不會到工廠去做工嗎?不會正正式式去做 娘姨嗎?幹嗎要到這種大公館去侍候老爺太太小姐等呢?老實告訴你吧,在他家做 當差娘姨的人收入就比你好得多,他們雖也知道傭人揩油,卻是視為當然,不敢計 較。但是你呢?難道他們還不知道你的困難與痛苦嗎?他們要幫助你真是易如反掌, 但是他們不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你自己又不替自己打算,還想別人送上來替你 設法嗎?哼,我是處處想到利用人的,利用不著當然失望,但卻不灰心,再想別法。 你以為竇先生不許我到他的公館裡去,他家少爺就真的聽命不踉我來往了嗎?哈, 笑話,我們天天在一塊兒呢。我能夠使他快活,他為什麼不來找我陪著玩?小眉, 你太倔強了,你吃了虧還要強嘴,我是很同情作的,你用不著恨我,只要你願意, 以後我當永遠使你快樂,永遠的。」他的臉色突然變成嚴肅樣子,我想了一想,覺 得他似乎也是好意。

  我的新居在公寓裡,一切都還漂亮舒適。我的孩子本來寄養在親戚處的,現在 也接回來同我住在一塊兒了。我手頭還有些現款,生活可以順利過去,我覺得雖然 受些難堪畢竟也算得到了代價的。

  史亞倫是一個壞人,然而卻有吸引力的,怪不得竇少爺會離不開他哩。

  「我陪你去跳舞吧。」他說。

  「我不要。」

  「為什麼不呢?人生是應該享受的。就是社會主義的目標,也是要人人能夠享 受而不是要人人去吃苦呀。小眉,你的腰肢這般細,跳起舞來是很靈活的,一扭一 轉,扭來轉去,蛇也似的。」

  「別瞎說!」

  「你怕羞嗎?哈哈,女兒有兩個了,還裝什麼小姑娘腔調?我喜歡你這種羞搭 搭樣子,小眉!」

  「誰要你喜歡!」

  「你不要我喜歡嗎?你是騙人的。好,你不要我喜歡你,你是要竇老頭子喜歡 你,是不是?」

  我喚著說:「你再提起他,我就不去了。」

  於是我們便一同到了舞廳。史亞倫跳舞可是跳得真好,與他摟抱在一起,任何 女人便會不期而然的跟著他跳,而且跳得項自然合拍的。這醉人的音樂,這昏昏沉 沉的地方,我覺得彷彿身在夢中,舞罷就坐下,坐下不一會又復起舞,迷迷糊糊的, 胸中早已忘卻了痛苦的回憶。他低低在耳畔說:「我愛你。」

  「別吃豆腐。」

  「唉,人家說愛你就是吃你的豆腐嗎?難道你還不夠惹人愛?你為什麼會有這 種自卑心理?小眉,我是真的愛你。」

  「愛我什麼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許亂說。」

  於是他就不說而拉起我起舞了,這是一隻很慢很慢的勃羅斯,彷彿兩個人偎依 著在散步,靜悄悄的,甜甜蜜蜜的。

  我不愛他,但是不能不承認是喜歡他的了。我恨自己的意志薄弱。

  他是不可靠的,我知道。但是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他問我:「以後你還預備去找竇老頭子嗎?」我喚道:「誰去理他!」

  「假使他到這裡來找你呢?」

  「我叫他滾蛋。」

  他笑道:「你這就錯了。從前你既已錯過機會,那是後悔不及的事,以後若有 機會到來,你還可以再放他嗎?你這個人,真是的,連財神爺在眼前走過都不知道 拉牢他討元寶。」

  我聽著覺得刺耳,多無恥的話!是他說自己已經愛上了我,還要叫我去轉竇老 頭子念頭,討元寶,討了元寶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說:「但是跳舞是要付代價的呀,一切快樂的事都要付代價的呀。」

  「那麼你自己也是一個男人,就不會設法去賺錢嗎?」我冷笑著說。

  他沉著面孔答道:「我們男人的錢那有你們女人的便當呀。就憑你這般沒本領 的人,還拿到竇老頭子一大筆數目呢,這樣詼來你若能夠好好的籠絡籠絡他,不怕 洋房汽車都有了嗎?

  我在鼻裡哼一聲說:「我弄到洋房汽車難道自己就不會住,不會坐嗎?你的好 處又在那裡呢?別做夢,我高興不高興籠絡竇老頭子乃是我自己的事,請你不必替 我著想,我也決不肯把好久分給你的。我只恨自己沒眼睛,看錯了你了。」說著, 我覺得胸中作痛,揮手叫他快出去。

  他涎臉過來摸著我的手,說道:「我是不會要用你錢的,你放心好了。我乃為 著你將來著想。你還有兩個孩子在身邊呢,女人容易老,好的機會是未必常常遇得 著的。小眉,你的思想太天真了,像小孩子似的,待我來做你的顧問,教你學些交 際本領,包管不會錯。」

  痛苦的回憶又從我心底升了起來。

  十七、欺人還自欺

  有一天,史亞倫笑嘻嘻的對我說道:「現在有了一個好機會,不知道你願不願 意與我合作。」

  我當然問他:「什麼事情呢?」

  他手舞足蹈地說:「請你不必擔心,這是很便當的,真是發財好機會。」接著 又告訴我,說是有一個很富的猶太人,他專門走私,最近有一批貨色給抄出了,阻 留在那面,只要你能夠替他弄到手,他願意送我們二十根大條,這不是夠我們花費 一陣子嗎?

  我冷然答道:「我到那裡去替他想辦法呀,這類事情我是一些也不懂的。」

  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別和我裝傻,只要竇老頭子肯吩咐一句話,不就是完 了嗎?」

  我說我自從走出竇家以後,也就從不曾再去找過他們,這次巴巴的跑去求人, 怪不好意思的。

  他問:「竇老頭子也沒有來找過你嗎?」

  我聽了很不高興,便說:「他來找我幹嗎?」

  他思索片刻,說道:「我看這樣吧,你跑到他家裡去,的確是不大方便,他家 的客人又多,太太們是愛管閒事的,說起來反而招搖。最好是你約他到這裡來……」

  我插嘴道:「怎麼約法呢?」

  他說:「打電話給他不就得了嗎?」

  我笑道:「你以為叫他親自來聽電話多便當哩!哼,告訴你吧,電話是當差聽 的,先要問清楚你是誰,然後再考慮要不要給你能通報,即使給你通報了,他也不 一定馬上親自來接聽呀,也許叫當差來問你一聲什麼事,你好意思說叫他到我家來 玩嗎?

  「那末打電話到他辦公處呢?」

  「也是一樣的困難。而且他又沒有一定辦公的時間,怎麼找得到他。」

  他也覺得為難起來了,便又說:「可不可以寫封信去約他來呢?」

  我聽得不耐煩了,便斬釘截鐵的打斷他道:「你可不用再胡想吧,給他的信也 是秘書們代拆代復的,這種情形我都明瞭。總之,我是不願意去碰這種釘子,傳揚 出來真羞死人,你要做,還是請你自己另想辦法吧。」頓了一頓,又說:「我希望 你也最好不要想這種非分之財。」

  他說:「我是一定要辦到的。放著如此好機會不幹,還等天上憑空掉下來嗎? 何況這個猶太人,他的錢又是哪裡來的?就算我多弄他幾個,這叫做黑吃黑,毫無 罪過。就可惜沒有路可以打通竇老頭子了。」

  我說:『那末你不好同他的少爺商量一下嗎?」

  他搖頭道:「竇少爺已經出國去了。」

  談話就是如此無結果而散。

  不料史亞倫心總不死,過了幾天,他又告訴我道:「事情已經有些眉目了,有 一個某團部的軍人與我有些相識,我想今晚去請他吃飯跳舞,先聯絡好感情,以後 也許可以托他想些辦法。」我說:「團部裡的軍人又與這個有什麼相干呢?」他笑 道:「亂世唯有槍階級才有辦法,到處走得通。」我仍勸他不要多動這類腦筋。我 們要生活,不如正正當當的去找一個職業,只要衣食無虧,也就算了,何必定要想 發什麼財呢?他聽了怫然回答道:「規規矩矩找什麼事情呀?你叫我做公務員嗎? 教書嗎?哈哈,這二十大條,我就是做一輩子的公教人員也賺不到的。」

  我說:「那末你現在只想賺便當的錢,賺便當的錢也得自己有力量呀。那個軍 人平素既與你沒有什麼交情,就憑請幾次客,他就肯答應幫你的忙嗎?」

  他笑了一笑,說道:「問題到不在於他肯不肯,而是在於他有沒有這個能力。 我請他幫忙不是白開口的,以燦爛的黃金去眩感他,到臨頭再打他一個過門,可以 吞就獨吞了,不可以獨吞便稍分給他些,他為什麼會不肯呢?」

  我想勸他不醒,也就算了。

  又過了幾天,他忽然沮喪地說:「還是請你設法找找竇老頭子吧,這類事情太 困難,軍人恐怕也無能為力。」我問:「你已經同他談過了嗎?」他說沒有。但是 他已估量出這個軍人的能力,這是不可能的,只有像竇老頭子這般地位的人才有辦 法。

  我堅決地回答他道:「我是決不再去找竇家人的。」

  他悻悻而去,有好幾天不曾來看我,我倒很惦記他的近況。某一天傍晚,我獨 自出去購物,在三合路上碰巧遇到他了,他就停車下來喊住我道:「小眉,我們同 到三合酒家去吃晚飯好嗎」我說不去,家裡在等著我哩。

  他很興奮地把我拉到一旁,告訴我說是那個猶太人很信任他,這事情一定要托 他辦好,於是他就答應且到南京去活動一下,猶太人也贊成,願意先付他兩條活動 費。「你想這兩條不是先穩穩到手了嗎?」他眉飛色舞地說。

  我的心裡總不以為然,覺得分明是毫無把握的事,卻先收了人家的活動費,將 來事情不成功,又將如何去交代則他扮了一個鬼臉道:「你真是誠實君子,一板一 眼,絲毫不爽的。我可沒有像你這般死心眼兒呀!有錢可以到手,且先拿來再說。 要知道世界上事情那裡說得定呢?也許我到了南京,玩上幾天,國際情勢就變化了, 那時候大混亂,大暴動,就要發生,誰都不知道誰會怎樣,他還有機會跟我來算這 筆帳嗎?」

  我說:「國際情勢那有變得這麼快呀,假使大混亂大暴動竟不發生,你難道老 等在南京,從此不回上海來見他了嗎?」他說:「不見就不見罷了。假使他要找我, 我也可以用言語搪塞,再不然就賴得乾乾淨淨,好在這種托人行賄的事,又是告不 得狀的。就有什麼事體,他是一個猶太人,沒有國籍的,敢奈何我嗎?結果無非是 不了了之。這兩根金條我是嫌穩的了,就可惜數目還太少些。」

  我沒有話說。他就自上車到三合酒家去了,路上似乎還沉思著,像在考慮一件 重要事情似的。

  我目送他去遠後,就緩步走回家來。想想他為什麼老是從不義之財上面轉念頭 呢?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又無家累,人又不笨,總不至於連埃飯之所都沒有 吧?如此每天跑來跑去,只想騙人,而人家也不是傻子,誠如竇先生所說的未必一 定能讓他騙得到手,這樣豈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嗎?

  我猜想他不會得到什麼結果的。

  不料事情卻出於意外,在一深夜裡他終於來叩門了,我親自下床替他開門,他 的臉色很慌張,我不禁嚇了一跳。

  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他的腋下夾著一隻大公事皮包,進門便向我的臥室跑,一面問我;「房裡有人 嗎?」我說:「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人呢?我是已經睡熟了,給你敲門驚醒過來的。」

  他也不道歉,只自把皮包放在桌上說:「事情已經成功了,我明晨就要到南京 去。皮包裹面是十八根金條。其餘兩條我已經兌掉了,做盤費及零用。這十八條請 你替我暫時藏好,最好放在你的保管箱裡,要秘密一些,說出來這種行賄事情是犯 罪的呀。」

  我聽了疑信參半,便問:「就是那個軍官替你辦好了嗎?」

  他搖頭道:「不是的。是另外一個朋友。你不用管。你只小心把這些東西藏好。 此刻我就要出去了,再會吧。」

  但是他第二天仍舊就沒有去南京,中午到我家來,問我可曾把條子放進保管箱 裡,我答以已經放進去了。又問他為什麼不到南京去把事情早辦好,他說:「你不 用管。我也許還要到內地去呢。」我聽著覺得莫名其妙,想再詢問他時,他推說有 要事不能多談,以後再詳細告訴你吧,這樣匆匆又出去了。

  我覺得心中不安,彷彿就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

  隔了幾天,他把一切用不著的衣服器具都搬到我家裡來,告訴我說是他不住在 原地方了,把東西暫時寄存在這兒,叫我不必再打電話或到原地方去找他,要來的 時候他自己會來的。「那末你究竟住在什麼地方呢?你近來好像有極大心事似的?」 我問。

  他頓了一頓,然後裝出極神秘的樣子說道:「你可不要對別人瞎說,我有一些 政治的秘密。我不能告訴人家新住址。也許我不久就要進內地去了。」

  「然則你把猶太人這件事情可辦好了嗎?」

  他蹩著眉毛答道:「辦是快辦好了,否則我又怎麼可以走掉呢。上次交給你的 東西請你當心保管著,過幾天我要用的時候就要來拿的。」

  我的心裡又憂又喜。憂的是這行賄的恐怕要給人家知道,喜的是辦完了這事情 他便可以進內地去了。

  也許他能從此踏上光明之路了吧?他久久不到我家裡來,我又沒有地方可以找 到他。

  約摸過了半個多月光景,他忽然來對我說,他預備動身了。我問他這金條可要 取出來給你嗎?他說且慢,再過三五天要拿的時候我會預先通知你的。「明天晚上 我就在你家裡喝些酒,我們詳細談談,好嗎?」說完他就把買酒菜的錢交給我,我 先是不肯收,但他一定說要請我吃的,明天還要帶幾件衣料來送我哩,我嘴裡雖然 推辭,心裡卻也不免欣然。

  第二天我果然買了許多小菜,還準備在晚上好好規勸他一番話,希望他以後能 夠改邪歸正,在內地安份守己的做人做事。

  但是他晚上卻沒有來。我直等到八點鐘左右,只好自己先吃了。但還是替他留 下大部分酒菜。十點鐘敲過了他仍沒有來,我就叫女傭把剩留著的酒菜也搬下去, 我自己生氣著睡了。約摸到了下半夜一二點鐘光景,我在睡夢中給驚醒過來,是有 人在敲門,唉,他為什麼到這時候才到來呢?我決計裝睡不理他,但是門愈敲愈急, 我聽見女傭在問「啥人」了。

  外面的聲音回答:「是我,快開門。」聲音是蒼老而陌生的。我連忙跳下床來, 喝命女傭不許亂開,等我自己來瞧。於是我胡亂穿上件衣服,赤腳躡著拖鞋,在門 後問誰呀,回答是找姓符的。我又問他是什麼地方來的,他說我是保安司令部裡的 人,快快開門呀。

  我家裡又沒有藏著盜匪,保安司令部裡為什麼要派人來呢?我心裡慌極了,越 趄著不肯上前去開門。外面的聲音也著急地說:「不要緊的,開了門讓我送來對你 說,你不是有一個姓史的親戚嗎?他給抓過去了。快開門,我是替他來送信的。」

  十八、監獄內外

  信可是不像信。

  他用鉛筆在一張破碎草紙上歪歪斜斜的寫道:「我被捉進保安司令部。被控詐 欺取財。猶太人作原告。事情是冤枉的。但為避免吃眼前虧起見,望速找竇設法。」 又在紙角加上一句:「給來人送力十萬元。」旁邊還畫著密圈兒。我依言給了來人 十萬元。那老兵倒很和氣,說是:「史先生還叫我帶口信給你,明天上午九時起犯 人可以接見家屬,你就說是他的表姊,替他送些東西去吧,」我答應了。又問他關 在裡面苦嗎?那個老兵笑道:「還好。史先生是讀書人,我們弟兄都很照顧他的。 這事情大概沒有什麼,只要你替他運動運動好了。我是下了班就來給你送信的,」 他說著便站起身來預備告辭:「此刻我要回家去睡了。你要寫幾句話在字條上交給 我帶進去嗎?明天上午八時我去上班的時候會交給他的。」我沉吟半晌問:「你們 去上班去是不是也要被搜查的呢?」他說:「搜是要給他們搜摸一下的。不過大家 都是好兄弟,馬馬虎虎。你若有字條要帶,我把它塞在襪底裡好了。」我想了一想 畢竟有害怕,而且倉促間也想不出什麼話來,便叫他口頭通知史亞倫,我准於明天 上午九時來送東西便了。

  當夜我再也睡不著。親手替他揀了一條棉被包好。又把自己的一件絨線衫借給 他。至於吃食方面呢?燒煮起來是不及了,預備明天一清早就去買些麵包水果與罐 頭小菜算數了。

  次日,我把東西都準備齊全,叫娘姨拎了被包及網袋,坐著三輪車跟我同去。 到了保安司令部的看守所門口,還不到八點三刻,只見鐵門緊閉著,但門口早已一 字長蛇陣似的排著送菜的人了。我們想擠上去問,聽見旁邊的人在喝阻:「快站到 後面去,大家排隊,不許搶先。」我們只好站在隊尾。

  好容易等到九點多鐘,鐵門呀的開了,幾個武裝兵士惡狠狠地把守住門口,叫 送菜的人站定不許動,原來進去的次序不是按照排隊前後的,乃是按照犯人所編的 囚室號碼,先喊第一號,第一號裡的犯人共有二十幾個,每一個犯人只許接見一個 家屬,先進去六個人,等這六個人出來了,再進去六個人。我對女傭說:「這可怎 麼辦呢?你不能跟我進去,這許多東西,我怎麼拎得動。」又想起史亞倫是新進去 的,不知道關在第幾號監房,要問又不敢問。

  這樣直站到十二點多鐘,快要接見完了,有一個圓臉的兵上見我們只管站著不 動,便問:「你是來找那一個的呢?」我連忙陪笑說:「史亞倫——我的表弟一一 一一xxxxx是新抓過去的,不知道住在那一號?」他倒很客氣的應了一聲「哦……」 又答應替我查看,叫我另外站在一旁,不必排隊了,我只覺得腰酸腳痛,就叫女傭 把被包放在地上,權當臨時的軟凳。

  看看別人都送過食物,把空籃帶回去了,門口只稀稀落落的剩下三五個人,那 個圓臉的兵士叫我走進鐵門去,門裡有一人據案而坐,他問我:『現那一個犯人?」 圓臉的兵士代答:「找史亞倫。」於是據案而坐的那個把簿子翻開找看,半晌,似 乎找不到這個名字,便說:「你不要弄錯了吧?這裡可沒有這個人。」我說:『不 會錯的,他是昨天新進來的。」他又問:「你怎麼知道他在這呢?」我這可給問住 了,又不好說出來道是昨夜有一個老兵到我家來私送過信的話,急得我瞠目不知所 對。還是他自己忽然想著了,又另外翻開一本簿子:「哦」了一聲說:「是有的。 關在第八號。但是不准接見。」我聽見他說有,心中一寬;又聽到不許接見,便著 急地問:「為什麼呢?」

  他指著簿子裡的「史亞倫」名字道:『你瞧,他的名字上面加著圈,就是不許 接見的符號。」

  我急得哭了,問他為什麼別人都可以接見,偏他史亞倫不許接見呢。是因為他 所犯的罪特別重嗎?那個人不耐煩地揮手道:「不許接見就是不許接見,你快出去!」 說著,便有一個瘦長的兵上跑過來像要推我的樣子。

  圓臉的兵立這時候就提醒我說:「你不是帶著被包及吃食來嗎?這個是可以進 去的,你放在這兒便了。」我就叫女傭快把東西拿過來,之後他們便把女傭往外一 推,叫我也快出去,我只得出去了,鐵門拍得關上。

  我站在鐵門外不知所措。有幾個礁閒的人跑上來問我怎麼一回事。我說我表弟 關在裡面,他們不肯讓我去接見,卻叫我把東西留下了。一個猴子臉的青年在旁冷 笑道:「東西怎麼可以任意留下?他們還會真的交給犯人去嗎?唉,你真是外行漢 ……」我聽著著急起來,便問這樣又如何是好呢。他說:「快向他們討回來呀,等 下次可以送的時候再送。」我給他說得沒主意起來,只得又上前去叩鐵門,這次鐵 門可不開了,只在門上露出個小方洞來,一個滿臉橫肉的兵士喝問:「什麼事情?」 我低德地才說出要拿回被包及網袋的話,他便出口罵人道:「放屁!東西早給你送 進去了,還來找麻煩?」拍得又把洞口閉上了。

  我們只得快快回家。

  但是當晚史亞倫又著人送信出來說,東西都收到了,叫我趕快找竇設法。

  我只好依言打電話到竇先生的辦公處,說出自己姓名,真湊巧,竇先生倒居然 在那裡,並且親自來聽電話了。他問我近來好嗎?我說謝謝你,房子已找到了,住 著很靜的。他笑問:「在那兒呢?怎麼不早通知我一聲。幾時請我吃飯?」我也無 心同他說空話,便說有一件事情想找他幫忙,他就約我當天下午到他的辦事處去。

  我把事情的經過詳細說了,只沒有說出金條還藏在我處的話。竇先生默然半晌 說:「我早對你講過,那個史亞倫是靠不住的。一定是他騙了猶太人的錢。但是他 既不是軍人,為什麼要抓進保安司令部去呢?」

  我說:「就是說呀,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假使能夠當面問他,就明白了。但 是他們為什麼不肯讓我去接見呢?別的犯人都可以接見的。」

  竇先生想了一想說:「大概是因為他還在偵查期間,不許接見外人吧。等軍事 法庭審問過後,便可以接見的了。」

  我求他可否想想辦法,他似乎很為難似的說:「事情還沒有弄清楚,我怎麼可 以替他說話呢?且等他們開審過後,假使真是冤枉的話,我就看你面上替他討個情 也罷。我看你現在也最好不要管這事,否則人家說起來,還當你也與他同謀,分到 多少條子的哩。」

  因此我不能再說下去。

  回家以後,我又恐怖起來了。心想把保管箱裡的金條取出來,但是,他既關在 裡面了,我又把這東西交還給誰呢?但儘管讓它放自己的保管箱裡也不妥,幾次開 了保管箱,想把這東西另放到別處,想想卻又不敢捧著這累人的東西在路上走。假 使恰巧碰著奉命調查的暗探呢?唉,竇先生說得不錯,那時候人家咬定說我是同謀 的,人贓俱獲,我不是百日莫辯了嗎?

  我將如何是好?

  史亞倫的信像雪片似的送出來,要我快快設法。說他在裡面如何受苦,再不出 來就要瘦死獄中了。每次送信都要付力錢,又常叫我把大量鈔票交來人帶給他,說 在獄中買什麼東西都貫,而同室的犯人又常要他請客,不答應他們是要吃拳頭的。 他叫我把他的『貨物」賣出一部份。

  但是我終於沒有方法救他出來。他在信裡大怨恨了,問我是否在借刀殺人,以 他之死為幸。他的東西在我處哩,「以他之死為幸」,豈不是他死了,東西就歸我 所有了,他白白得了惡名聲,又吃盡了苦頭,結果卻便宜了我嗎?唉,史亞倫可不 是一個好惹的人,萬一他恨極了,寧可與我同歸於盡,咬定我是他的同謀者,我將 何以自明呢?竇先生雖勸我不要管事,但我看這事是不能不管的了,最後只好去找 一個張律師。

  張律師對我說:「軍事法庭是不能請辯護人的,不過可以代撰狀,還有…戰者 我替你另外想想法子吧。」

  我說:「撰狀也得先知道了被控什麼罪,才好自己聲辯呀。史亞倫送去好多天 了,而他們遲遲不提審,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張律師笑道:「這緣故你真的不知道嗎?遲遲不提審,就是等你去同他講條件 呀。現在史先生自己既關在裡面,不得自由,一切就靠你將小姐決定了。假使等到 正式開審後,則公事公辦,想法子起來恐怕多麻煩哩。」

  我這才恍然大悟,但是法子應該怎麼想呢?張律師說道:「司令部裡的情形我 比較生疏些。若說是法院呀,他們有的是跑街……」說到這裡,他見我的眼睛睜大 起來了,知道我不明白其中情形,便解釋說:「這跑街是專替法官拉生意的,因為 一個做法官的即使想受賄也得有人家肯納賄呀,這種事情不便直接談判,使得仰仗 中間人了。老實說一句話,我在上海當律師已經有十幾年了,這些法院的跑街我都 認識。不過我嫌他們的帽子太大,譬如說法官要一千萬吧,他們非向你開口要三四 千萬不可,當事人出了錢都落到橫裡去了,太不合算。我是直接同裡面有交情的, 史先生的事情只要能夠移解法院,我便有辦法。」

  但是這事情究竟叫我怎麼決定呢?史亞倫在獄裡,我在獄外,有許多話都不好 在信裡討論的。只要我能夠當面同他談談,那就比較容易解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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