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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十、鳴齋先生

  鳴齋先生是我的公公,這個人也有一談的價值。

  當我最初嫁過去的時候,他簡直是高興極了,遇見客人就說:「瞧瞧!女人總 是讀書有學問的好,小後雖然年紀輕,但是肚裡明白,說起話來也斯斯文文的,那 裡有像她婆婆這樣笨頭笨腦呢。」這類話,他甚至於當著婆婆的面前也說,我覺得 怪不好意思,卻又無法可以阻止他。

  有時候,他忽然恨起承德來了,便寫他:「不中用的東西,我花了這堆很洋錢 給你讀書,你還要留級,瞧,小眉雖然比你低兩級,但是她的程度比你好;看你這 個不害臊的,當心給自己老婆追上。」因此承德也遷怒於我,動不動就說:「像我 們這種不中用人,那有資格同你女才子講話?」我常常有四辯解不清。

  在我們的新房樓下,住著一位田家媽媽,她是鳴齋先生好朋友田老闆的妾,田 老闆的家裡。兒子孫子已經有一大堆了,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再胡調,所以娶這個 妾的時候是瞞著家裡的,到後來還一直瞞著,雖然她已替他養了一個女兒。他把她 寄住在黃家,是因為自己不常來過夜,恐怕她獨個子過活會有靠不住的地方,所以 把她搬到這裡來,以便托付鳴齋先生監察著。鳴齋先生不收她的房錢,但她總是常 送貴重的禮物來,言語之間也是竭力奉承著的。

  自從我進門後,鳴齋先生便笑呵呵的對她說道:「田嫂子,你瞧我的媳婦怎樣? 還長得不錯吧!田家媽媽嘴裡當然說:「漂亮極了。」但她在背後卻常同姨娘等華 撇一下嘴巴道:「我瞧這位新娘子呀,漂亮雖漂亮,但是沒福根的。我料準她不得 從一而終,她的八字是官殺混雜……」後來這類活也有些給鳴齋先生聽到了,他在 自己太太跟前大發脾氣道:「以後不難理這種下等女人,我的意思就是說田家那個 壞貨,懂嗎?誰也不准理她!一個有知識的女人那裡會像她…哼,做小老婆的人那 裡有好貨,我們田老闆一生講究道德文章,卻坍台在這個壞貨身上……誰也不難理 她!」

  但是愛理她的不是別人,卻是他的親生兒子承德。他常跑到她家去閒坐聊天, 田家媽媽問他:「新娘子很得人意吧?」他冷笑一聲道:「她是女才子,我們實在 高攀不上。」田家媽媽似乎很滿意這個答覆,便又問:「上海女人都漂亮嗎?」承 德使指手畫腳的談個不了,最後還說他以前在中學時候的女同學仇蓮華,她也在上 海,跳舞跳得頂好的。

  我的心中像給戳了一針似的,痛苦良久,雖有鳴齋先生拚命袒護著我,但是一 個女人既不被愛於她的丈夫,還有什麼意思呢?

  後來我接連養了二個女兒,這可惹得鳴齋先生也不高興起來了,他常常在婆婆 面前嘰咕著說:「這可算是什麼呢?一個丫頭不夠,還要再養出第二個來,虧她也 不害羞!」婆婆勸他不要心急,說是他們兩口子年紀都還輕哩,那怕日後沒有七子 八孫的?鳴齋先生聽了仍不能釋然於懷,他豎起拇指來說道:「寡慾多男,總是承 德這孩子愛胡調所以才來了一個女的,又來了一個女的!若我與你,不是我們老夫 老妻講笑話,要求不養,現在若養出來準是個小子……只是你……一根骨一層皮… …真倒胃口。」

  但是承德還是有一個姊姊,她已經出嫁了。嫁到本城,一口氣替丈夫養了三個 男孩子。嗚齋先生循俗不得不做催生衣服,到了滿月的時候,又不得不做滿月衣服 等等,他眼看著一社一槓的把錦繡衣服抬出去,肉痛不過,便又罵婆婆:「偏你這 個沒用的女人,要養出賠錢貨來,賠了嫁妝還不夠,還要一個個替人家養兒子傳宗 接代,卻叫我做爺的當瘟生,替他們滿月催生。」婆婆勸他快不要說啦,大吉大利 的,吵吵嚷嚷算是什麼。他很得把拳頭在桌上猛敲一下說:「放你的屁!什麼大吉 大利?人家添孫子又關我們屈事?你將來還想吃外孫做的羹飯嗎?哼!我們送出去 是一槓一槓的,他們的回禮貨是什麼?這種人家不懂禮貌,我是連瞧也不要瞧,唉! 總之都是蝕本生意就是了。」

  他的女婿家境不如他,因此他總覺得送來的東西欠貴重,這種人家不懂禮。但 是我家也是貧寒的呀,所以他最後一句說到:「都是蝕本生意」的話,我就覺得他 意思之間也當然包括我家在內的。婆婆不會答話,給他罵不過時,只自拾起抹布來 拭淚。

  當承德在大學畢業的那年,恰巧上海抗日戰爭發生了。嗚齋先生不肯放他出去 做事,只自搬家到鄉下東躲西避的,連元泰錢莊也關門了,因為鳴齋先生說是苟全 性命於亂世,好在他家富有積蓄,就是坐吃一二十年也不要緊的。

  承德的姐夫也失業,有時候叫他姊姊來借此元,鳴齋先生總是憤然說道:「什 麼?現在是什麼時代你知道不?這叫做朝不保夕,我是連一條性命都保不住呢!還 有力量來照應你們?」有時候他的姊姊恰巧在我家,空中鳴警報!鳴齋先生便急急 推出她們母子,說:「快些回家去!快些回家去!嫁出的女兒撥出水,要死也得死 在你公婆家裡去!否則,若一個炸彈不小心掉下來,連小孩子都炸死,你的公婆不 要怪我絕他家後代報嗎?去,快去!」但是緊急警報鳴後路上是不准通行的,他姊 姊抱了孩子出去,在三岔路口常給警察攔阻回家,鳴齋先生不知就裡,只是拍桌大 罵:「叫你回去偏要換回來?是同我有什麼過不去,一定要叫我為難?你說什麼? 警察會管這些事?他們又不是吃屎的,一定要叫人家把嫁出的女兒死留在家裡。」

  後來國軍從上海撤退了,從南京撤退了,鳴齋先生便認為上海又太平了。但是 有一點使他頂痛心的,便是他從前貪圖利息厚,把所有現款都買了公債,後來又忙 於逃難,沒有把公債賣出去,現在卻是國家打敗仗了,公債也就變得不值錢了。他 這一氣非同小可,不識相的宋文卿還要對他說:「老闆,我早就想到這一著的,心 裡很想告訴你,只為你這一向來避難到鄉下去了,沒有碰面談話機會。唉,真可惜 呀,真可惜的。」他聽著這種話更像火澆油似的怒起來了,心想我避難到鄉下,又 不是逃到外國去了,你既想要對我說,難道不可以來找我的嗎?不料跟我這多少年 的宋文卿也會如此不忠心的!你一家子都靠我給你事做,你才能養活他們,你兒子 的生意是我薦,雖然我不肯做保,但我從來不肯做保的呀,也不是對你不起的事, 如今你的兒子賺到些錢了,因此我把錢莊關掉你也不可惜。這次我避難到鄉下雖說 沒有通知你,但那是緊急時候呀,連夫妻都如同林鳥似的,大難到時要各自飛哩, 別說是朋友了。你既知道公債要吃虧,就該設法通知我一聲,鄉下又沒有什麼飛機 炸彈……

  鳴齋先生畢竟是一個不甘示弱的人,雖然後悔自己不該不把公債賣了,但嘴裡 卻冷等一聲說:「啊,文卿,不是我又要說你,你們到底眼光短一些。你以為偌大 的中國從此就會完結了嗎?不,不會的!有人替司令算過命,他是已日日生的,是 土命,今年恰逢丁丑流年,於他不大利,但不到幾時就好轉了,那時候,哼哼,他 老人家便歲寒知松柏,動盪識忠臣,怕不把這些投機分子,發國難財的一個一個都 嚷嚷砍下頭來?即使不殺頭呀,給他們一個全屍,槍斃總是免不掉的了。人槍斃以 後,財產還要充公,只有像我們這樣不捨得把公債拋出去的,那才是真正的愛國分 子,公債還本加利不算,說不定還要送愛國匾額哩。」宋文卿聽他說得振振有辭, 心想他老闆素來是個精明過人的,這次藏著公債不賣,其中一定有奧妙道理,因此 他也後悔自己不稍留下一些,唉,即使是一些吧,總也還可以聊表愛國寸心,如今 卻是後悔不及的了,於是他便怏怏不樂回家。

  鳴齋先生瞧著他憂愁樣子,心裡雖也痛快了一陣,但卻抵不過公債不值錢的悲 哀,他想亡羊補牢,未為晚也。考慮數目的結果,便決定全家搬到上海住去。

  在上海我們起初住的是統三樓,鳴齋先生有氣喘病,樓梯跑上跑不怪吃力的, 不久便搬了家。後來又因二房東太凶,樓梯頭的一隻電燈拍達柏達開關不停,承德 與我受不過氣,同她爭吵了一場,於是我們又搬家了。這樣接連遷移了幾次,戰事 更加不利,日本人索性進了租界,鳴齋先生也就灰心起來,知道這愛國匾額是一對 恐怕領不到的了,他就決心在上海長住,自己頂了一幢弄堂房子。等我們把這個簡 單的家佈置定了以後,這才想到錢已不夠,承德是在中學裡教書,收入只夠他自己 零用,鳴齋先生想要再做生意,但他把過去的光陰大都花在尋房屋及家中一切瑣碎 上,竟不知道市面情形已大不同了。換句話說便是他的這些錢,現在已經少得可憐, 要想當資本運用是不可能的了。「家有千金,不如日進紛紛!」他歎口氣說。一個 人必須迎合潮流,天天奮鬥求生下去,他當初以為自己的財力可以坐吃一二十年, 不料法幣日貶值,現在黨是連數年都難以維持的了。同時宋文卿的兒子輩,在上海 卻大得意起來,他無顏去拉他們之類來投資,自己單獨出資本又不夠,所以雖然天 天說要做生意,生意畢竟也做不起來。

  人家見他坐食不計劃什麼,總以為他是存底豐厚,所以落得坐享其福做寓公了, 他無法聲明這點,也不息聲明,只好含著眼淚聽人家恭維。有時候他也試著用開玩 笑的口吻對人訴苦說是維持不下去了,要想做些小生意,人家總是露出無論如何不 相信的樣子答:「你老闆還要說什麼笑話?你是金的銀的一大堆,用也用不完的, 那裡會想到在這種地方做苦生意。唉,像我們這種度一天是一天的人叫做沒法呀, 日本人管得凶,帶些貨色出來動不動就是皮鞭抽,腳踢!假使我們有休老人家這樣 一半身價,也就坐在家裡吃口現成飯了,誰又高興去受那般鬼子的氣?小老闆現在 那裡發財呢?」

  鳴齋先生不願意回答人家說是承德在教書。現在教書是最落伍的職業,他覺得 羞恥。想想一個剃頭司務要賺多少錢一月?而他們堂堂大學畢業生卻落得如此!他 天天恨兒子不長進,諺云:「過海是神仙」,誰又叫你們不能過海的呢?還有我這 麼一個讀過書的媳婦,也還只能在家裡吃回現成飯,不及人家當女招待的反有小帳 之類收入,每天可以帶著大棒現鈔進門來……

  他的氣喘病更厲害了,但賭氣不肯吃藥,說是不如讓他死掉了乾淨。承德的態 度也改變了,天天往外跑,像在活動什麼似的,我又第三次懷孕,雖然不知是男是 女,家庭裡面整天陰森森的,住著實在怕人。

  「總是上海人心太壞,所以這才亂許多年的。明年是癸未,後年是甲申,到了 甲申年,無論如何會…唉,我的公債……一定會漲起來,就可惜我也許用不著了。」 他在病中哼哼卿卿說: 「小眉現在又有了喜, 這次一定是男的,古人傳下來說是 『祖前孫』,我平生積德不少,我的孫子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唉,可惜我不能眼看 著他長大……」

  他就是這麼的游著許多希望死了。

  十一、所謂良人

  後來我果然養了一個兒子,而中國抗戰終於也勝利了,鳴齋先生地下有知,又 該在鬼伴跟前翹起一隻大拇指說:「怎麼樣?我早知道會……的吧?」

  我的丈夫——承德——也有這個習慣,便是歡喜誇說自己本領大。而且他又與 他老子不同,他老子所說的話多少總還有些根據,而他卻是瞎吹牛,有時簡直像在 編造一個美麗的故事,因此我常稱他為「詩人」,而對於他所說的話認為是「空中 樓閣」。

  其實他也有他的苦衷。住在鳴齋先生這種家庭裡,骨肉之愛是很難得適當表現 的。他老子當初過分溺愛他,為的是對他抱著過分的希望,彷彿他在大學畢業後馬 上就可以做到部長次長似的。後來不幸戰爭發生了,他老子既不肯讓他以「萬金之 軀」去冒險,而欲富貴從天而降,安可得乎?於是鳴齋先生漸漸失望了,起初總還 希望過了冬至交大運之類,後來看看時也不來,運也不至的,而他的積蓄卻漸漸將 化為烏有了,心裡一急,便恨起兒子來,常把難堪的話去絮股他。承德是一向舒服 慣,被家人奉承慣的,那裡禁得起這種挫折?因此他便天天往外跑,鳴齋先生想罵 而沒有對象,只得把氣移到太太身上來,說是這種目不識丁的笨女人那裡會養出像 樣的兒子來呢?

  承德半夜三更從外面跑回家,他老子還不曾睡哩,聽見他進來的聲音,便在洗 臉間裡咳嗽兩聲,希望兒子會出去招呼他。但是承德卻不,他怕見老子的面,一進 房門便趕緊脫衣睡了。有時候我問起他在外面活動情形怎樣,他總是高高興興的答 道:「快成功了,你瞧著吧。」我又問他究竟在活動些什麼事情呢?他院了一下眼 睛說:「這個可不能預先告訴你,總之,你們只要都準備享福好了。」

  有時候他也露出些口氣來,有個憲兵隊裡的班長常約他吃飯,「她也許有機密 的工作委託我哩。」承德得意洋洋地說。

  我心裡偷起來了,他,他莫非在準備做漢奸吧?放著好好的書不教,卻去幹這 種見不得人的事,將來的出路不怕要發生問題嗎?我終於爆儒者把這個猜想對公公 說了,不料他卻非常高興,說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承德自己活落,換個名 字,把事情做得繽密一些便了。至於重慶政府回來,好在還有我手裡的一批公債哩, 我們是一門忠良,怕些什麼?」說畢,他又樂觀起來,對承德也忽然客氣起來了, 給他一些錢花,說是在外應酬是儉省不得的,對憲兵隊的班長等人要多送禮,鈔票 原是一切事情的開路先鋒呀。

  承德見他老子誇獎他,愈加得意起來。他常形容憲兵隊裡各種刑罰之可怕,仿 佛這個執刑的人就是他,多麼的威風!他把這個班長形容得天人似的,好像中國四 萬萬五千萬人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裡,說得鳴齋先生也害怕起來了,便說這種人聯 絡是要同他聯絡,但是也別太親近了,豈不問伴君如伴虎乎?千萬不可帶他到家裡 來,小眉又是這樣的年輕……

  承德道:「是呼,我也知道你老人家是怕事的,所以這位平並樣三番四次要來, 給我三番四次的擋駕住了。他說:『黃樣,我同你是弟又一般,我要到你店上去拜 訪滾滾。』日本人「人家太太為娘娘的,我也知道小眉不會應酬,他們武人又生得 鬍子滿腮怪伯人的…」說到這裡,連老實不多開口的婆婆都把臉嚇黃了。

  後來揭朋友告訴我說;承德在有一個晚上同三五酒肉朋友到某小舞廳去,吃了 茶坐了台子定規不肯付現款,他們要簽字,說是;『俄們都是憲兵隊裡的翻譯。」 舞廳大班問他們是那一個憲兵隊,他們把眼睛瞪著嚷道:「憲兵隊,就是憲兵隊, 又有什麼這個那個的?」人家見他們不是正路道,便一面敷衍著,一面打電話到附 近憲兵隊去,結果憲兵隊派人來了,很凶的樣子問了他們一番話,還狠狠的揪著他 們的頭往壁上撞,舞女們瞧著都吃吃掩嘴笑了,承德見不是事,趕緊鞠躬如也軟求, 總算給教訓了一頓釋放出來。那夜裡我想起他回來時似乎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頭 喪氣地,良久,這才對我苦笑道:「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講,我是……我是與重慶方 面有聯絡的,他們知道了,所以翻臉拷問我,虧得我同班長有交情,哼,若是換了 個別人呀,恐怕他的腦袋早已要搬家了。」我聽著心中不免又驚又喜。

  然而承德卻始終沒有拿進過錢來。鳴齋先生疑心他在外面胡亂花掉了,便嘰咕 道:「千里做官只為財,你如今一天忙到夜,替他們辦的公事也不少了,怎麼沒有 獎賞金呢?」承德笑道:「爸爸你不是常說的長線放遠鷂嗎?他們是常要給我一些 軍票,我說現在用不著,我同你們是好朋友,幫你們忙是交情,不是講鈔票的,所 以他們更加信任我。將來他們也許要組織一個調查機構,範圍大極啦!只要我做一 紙報告上去,哼,不管他是什麼大亨,也要吃不消哩。」鳴齋先生聽了半信半疑的 應道:「如此敢情是好。我頂恨那批奸商,發國難財的,他們在大量走私我都知道, 那時候我可以供給你資料,把他們財產一個一個都充起公來,看他們還來神氣不神 氣?尤其是未文卿的兒子,不是我氣他不過,這小子實在沒良心,哼,這遭也要他 看看我的顏色了。但是這機構究竟什麼時候可以成立呢?」

  「快了,大概不出一個月。」承德欣然回答。於是他們父子倆就去買了一碗醬 肉還燙一壺酒,喝得醉醺醺的歸寢,各自做著揚眉吐氣的好夢。

  然而承德所說的機構終於沒有成立過,嗚齋先生卻沉不住氣,早已在老朋友輩 跟前露出些口氣過了,敏感的人就送東西來,常來探詢成立的日期,鳴需先生起初 也學承德的口吻說:「快了,快了。大概不到一個月光景。」後來看看半年也過去 了,他比承德老實,卻總覺得無辭對付大家,只好索性裝病不會客了,心裡暗恨承 德欺騙他。承德聽見冷笑道:「誰又來騙你呢?老實對你說,這種不露面的調查工 作我是不願幹, 前天我同幾個朋友到J\{th橋算過命,瞎子先生說我身強殺旺, 是個出將人相的命,所以我同班長商量要組織個軍隊,我做司令兼軍長,我那時腰 系大刀,足穿長皮靴,走起路來閣,閣,閣……」

  鳴齋先生漸漸不相信他了。

  直到鳴齋先生死後,承德因為婆婆太老實了,他說一句便相信—句,未免也沒 趣,所以常常朝著我吹牛。他也瞭解我的心理,知道我不很信任他說的話,因此他 常拿出證據來給我看,有時候是一些樣品,說是他托朋友定了這許多貨色哩,有時 候也拿些日本點心回來,說是班長太太親手制了送給他的。其實樣品可以向經售的 商人索妮即不定貨也不打緊的,至於日本點心,北四川路一帶更加多的是,安知他 不是自己出錢買來的呢?但是我當初不明真相,心裡還是半信半疑的。

  因為他歡喜吹牛,人家不知他的真相,以為他真有什麼路道,所以常來找他幫 忙,他不問自己能力夠不夠,只是欣悅地滿口答應下來,彷彿在發洩自己幻想的權 力欲似的,結果自然是沒有一樣管人家弄成功的,反而耽誤了人家的時間,自己也 招惹不少麻煩。譬如說有一次我同他到我的一個朋友家去,朋友托我能否設法代買 一張船票,那時候買船票是極困難的,我當然沒辦法,但是他卻接口說了:「這個 便當,我叫憲兵隊替你出一張證明書,要買頭等就是頭等。」我知道他的為人,便 忙阻止說:「我看這些事麻煩憲兵隊也不便當吧。」他偏要說:「便當的,便當的, 我在憲兵隊裡是閒話一句。」我的朋友見他如此豪爽,心裡還怪我不肯幫忙,便把 票價及市民證都交給他了。後來一兩天沒下文,我催著他,他便說:「班長到南京 去了呀,只要他一到,毫無問題的。」我的朋友天天來催我,又怕我不肯白幫忙, 送了許多東西來,我真覺得難受極了。如此約摸過了大半個月,我的朋友心知是絕 望的了,只好另找別人,到我這兒來取回市民證去,但是,天呀,連朋友的市民證 也不知道給他丟到那裡去了。後來我只得模抱歉豎抱歉的把票價還了他(這票價也 是我墊出來的,他交給承德的錢,早已給承德用掉了)。朋友為了失去市民證,登 報聲明後再補領,不知費掉多少氣力,又耽擱時日,我想起來多麼難為情呢?

  他的話想來愈不可靠了,現在我聽別人說話,每當人家說完一句話,我總要問 一句: 「真的嗎? 你真答應我了嗎?」人家不明其故,常怪我太不信任,便說: 「我幾時又曾騙過你呢?」其實我是給承德上當慣了的,所以心裡老不安。就是看 一次電影吧,他叫我馬上到戲院門口去找他,說是他已經買好票等在那兒了,可是 等我趕到戲院時,那裡又有他的影子呢?於是我左等右等,直到電影開映了,他還 是不來,門口站著的崗衛都瞧著我,我一直等到電影快完畢……唉,多難受呀。

  後來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了,他只好去騙孩子。有一次我同小女兒走過一個正在 建造的教堂門口時,我的小女兒用手指著它道:「媽媽,我們不久要到這新屋子裡 來住了。」我說:「這是教堂呀,怎麼好住人?」她撅著嘴巴不信道:「不,爸爸 告訴過我,這是我們造的新屋子,造好了就給國國住的。」我聽著不禁又好氣,又 好笑。

  但是生活卻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是空中樓閣可以塔下去的,他不負責任,沒有 信用,我們不能繼續共同生活下去了,還有,他早就勾搭上了那個仇蓮華,我不能 再忍耐,我們終於分離了,二個女兒跟著我,兒子是傳宗接代的,便歸他家去撫養 了。

  十二、侯門如海

  離開承德以後,我就帶著大小女兒,在西區公寓裡租了一個小房間住下。那時 我當然要尋找職業羅,東奔西走,忙了快半個月,仍舊沒有眉目。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份請柬。是我姊姊的一個老同學植愛月,她要出嫁了。 我清楚地記得諸愛月是個本本份份的女孩子,同我姊姊一般,她們在學校裡用功念 書,到社會上就認真做事的。我姊姊如今在內地,聽說已在首都大學當助教了,她 卻在上海做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零女子,今年大概已有三十多歲了吧?居然也找 到歸宿了。

  我當然得趕去道喜,隨即帶了一份賀禮。禮堂設在銀行俱樂部八樓,新郎是一 個銀行界有地位的人物,瞧場面是夠闊綽的,我心裡不禁暗暗替諸愛月歡喜。

  到了禮堂裡,只見花團錦簇的都是賀客。我去得稍遲一步,他們已在行禮了, 一鞠躬,二鞠躬……我從人群中望去,只見新郎頹然的頭頂。我忍不住要笑出來。 後來新郎新娘謝來賓了,他們雙雙轉過身來,我這才又瞧清楚了新郎胖篤篤的圓臉, 與同諸愛月的已經憔悴了卻又驟受雨露似乎像要鮮活過來似的花窖。唉,一個六十 歲的男人死了老婆,討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做填房,這還叫做「佳話」「美談」, 假使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死了丈夫想再嫁呢?先別說絕對沒人會要她,便是有機會, 那還不是變成「笑話」與「醜聞」了嗎?可憐向諸愛月以純潔處女之身去獻給這麼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卻還笑吟吟的自以為有了歸宿!是的,她今晚就要與這個 禿頂老頭兒同歸去且同宿在一起了,不堪想像的齷齪與難受。

  後來我問她:「老先生……怎麼樣?」

  她羞紅了臉答道:『她…他的精力很旺…我倒反而有些討厭。」

  婚姻便是這麼一回事——我要奮鬥呀!

  老先生是在赫赫有名的竇公館裡走動的,因此話愛月有一次就帶我到竇公館裡 玩去。我們去的時候是上午十一時半。竇公館裡靜悄悄,一些也不像有財有勢的熱 鬧人家。我瞧著倒反而合了意。

  傭人領我們進了一間小客廳,輕輕向諸愛月抱歉說:「太太快起來了,你請坐 一會吧。」我這才明白他家的人還沒有起床哩。

  約摸等到十二時一刻左右,有人來請我們上樓去了。到了上面的起坐間裡,只 見有一個蓬頭跳足,身披繡花睡衫的中年女人躺在煙炕上,見了我們只略一欠身, 諸愛月卻早已準備好滿面笑容的替我介紹了:「這位是竇太太。」說了又指著我告 訴她:「這是蔣小姐。」竇太太隨便點點頭。

  僕役很恭敬的上來清太太喝牛奶,用早點。竇太太客氣地向我們說:「你們兩 位請同來吃些早點吧。」諸愛月回答道:「我們已經吃過了。」我心中暗想:「應 該說是早已吃過了呢。」竇太太打了一個呵欠,也就不再客氣,慢慢兒獨自呷起牛 奶來了。

  半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問諸愛月:「我上次托你替我們的國國找一個 家庭教師,現在怎麼樣?」諸愛月連忙陪笑說:「是呀,我也一直在留心著。府上 可不比別的人家,馬馬虎虎的人是不可以的。這位……這位蔣小姐新近同她的先生 分開了……」我在旁邊聽著幾乎要鑽進地洞去,像這樣當面鑼對面鼓的謀事情做, 我真覺得不好意思。

  竇太太嚴厲地瞧了我一眼,問道:「為什麼要同丈夫離開呢?」我聽著心裡難 過,因為我相信在一般人的想像中,凡是與丈夫離婚的女人不是生得太難看,便是 行為浪漫不安於室,不幸我的確不是屬於難看之流,所以我將被她們認為浪漫是無 疑的了,我將何以自解呢?

  諸愛月見我躊躇不語,便代答道:「她的丈夫不務正,所以。」

  竇太太立刻插嘴說:「不務正也得勸勸他呀,男人家那個不心猿意馬,這個全 靠你做女人的手腕,你可曾瞧見我是如何規勸我們竇先生來……」

  諸愛月陪笑道:「她可那裡比得上你竇太太呢?而且他丈夫也不能與竇先生相 提並論,竇先生是社會上有地位的人,自然愛面子,但是他,蔣小姐的丈夫卻是吊 兒郎當的,你多說他幾句末,他索性給你個不理不睬的,連買小萊零用錢都不給你。」

  竇太太忿然說道:「這怎麼可以呢?俗話說得好,柴米夫妻,酒肉朋友。意思 就是講朋友到你家來了,你總得拿好酒好肉款待他,不可失禮;至於夫妻呢?自然 要丈夫拿出些米錢來給妻子用,然後妻子才忠心扶持丈夫。蔣小姐,你得向他討呀。」

  我心裡想:誰又不曾向他討呀?但是討不出來又有什麼辦法呢?如今離也離開 的了,還有什麼可多說的?

  諸愛月也知道同她講不明白,便改變話題道:「竇太太不是要我找一個家庭教 師嗎?你瞧這位將小姐怎麼樣呢?」

  竇太太放下牛奶杯,仔細打量我一番,這才微微笑道:「蔣小姐倒是老老實實 的。好,等我同竇先生商量,再來給你回音吧。」

  我只覺得這是侮辱,難堪的侮辱。

  但到後來我還是進去了,因為他家的待遇好,而且別的職業又找不到。

  進去的時候是薄暮,花園旁邊的走道上汽車魚貫而入,都是慢慢開著,像鳥殼 蟲在爬行。整幢的大洋房像火山般吐出炫人的燈光,花園周圍燦爛如星帶,我這才 領略朱門豪華,而與上次冷冷清清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竇太太打扮得容光煥發地坐在牌桌旁,女賓們圍著一大堆,珠光寶氣,錦繡絢 爛地令人不能遏視,我深悔不該到這裡來,想起自己的樸素衣著,不免感覺到寒愴 可恥。

  於是我躊躇不安地站在竇太太身旁,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

  「蔣小姐,你會編結絨線衫嗎?」她不經意地問。

  「不大會。」

  「會刺繡嗎?」

  「不」

  這時候她忽然拍手大笑起來,原來是她拿到一副好牌了。我不敢打攪她,只靜 靜站在旁邊瞧,心裡想你是請我來做家庭教師的呢?還是叫我做上等娘姨?想猶未 畢,只見她已手舞足蹈地拿進一大堆籌碼了,瞧我呆呆的站在旁邊,便笑著安慰我 說:「不要緊,你請坐吧。我家裡雖然沒有什麼闊綽,但也決不至於多你一個人。 就請隨便住下,你要什麼只要關照當差的便了。」我聽著心裡很不安,彷彿我在這 裡是白吃白住似的。

  一會兒,竇先生差人來請我過去了。他坐在書房裡,旁邊也有許多賓客,他口 街雪茄,頭髮有些花白了,但仍精神飽滿,態度莊嚴地。

  我怯怯不敢向前,眾人的眼光都注視著我,我急的幾乎想哭出來了。

  「是蔣小姐嗎?」他溫和地說:「請坐呀。」樣子像慈父愛撫他的受驚的孩子。

  我就放心坐在他的旁邊了。

  「我的女孩子身體弱,資質也平常,望你好好教導教導她。」他放下雪茄緩緩 的說。我覺得自己臉熱,心想也客氣兩句,說是令愛天生慧質之類,但卻畢竟開不 得口,只自把頭低下,只聽見竇先生呵呵笑道:「也還是一個小孩子哩,很天真的。」 所說的大概是指我,我覺得不好意思,但另一方面卻也覺得很受用。

  「你自己也有小孩子嗎?」他又問。

  「是的,我帶著二個女兒。」

  「男孩子有沒有?」

  「也有一個。只是他們家不肯給我。」

  竇先生忽然歎一口氣道:「夫妻離開是頂不幸的,尤其在女人同孩子方面。你 的二個女孩子其實也還是不必帶出來的好,你一個人自由身體,就可以快些找歸宿。」

  歸宿,我就想到諸愛月的禿頂老先生,不禁暗自笑了起來。

  竇先生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 以為我的心事真被他猜中了, 便朝著我說道: 「我講的話對不對?女人的歸宿是嫁男人的,謀職業等等都是靠不住的。蔣小姐, 你不必耽心,我這裡往來的多是聞人,將來我替你好好的做一個媒吧。」說得眾人 都笑了,我再也坐不住,只好裝做羞愧難堪的樣子,飛奔出來。

  到處是無線電的唱聲,笑語喧嘩,直疑心此刻已是太平盛世,所以人們可以無 憂無慮的享樂下去了,侯門如海,就彷彿與整個苦難世界完全隔絕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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