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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一、邂逅

  海平輪啟破了,我發現第十三號官艙裡只有兩個女客,一個是我,另一個乃是 穿著黑綢旗袍,肉色玻璃絲襪,白虎皮高跟鞋的少婦。這時候她正閉目裝睡,因此 我得仔細打量她一番:她生得可是不難看,一張薄薄的瓜子臉,顏色蒼白如象牙, 下巴尖尖的,端然托著那只嬌小玲瓏的嘴。她的唇上濃濃塗抹著口紅,因此鮮艷如 玫瑰。臉的當中是一條高而挺直的鼻樑,猶如白玉莖。眼睛閉著雖然瞧不出什麼來, 但是蛾眉淡掃,宛若古裝仕女畫中人,惟一摩登化的地方便是她的兩排濃密烏亮的 長睫毛,齊齊整整地向外卷,卻又不時一閃一閃在跳動,因此知道她其實沒有真睡 著,大概是因為怕煩擾,這才獨自假裝睡的。

  不久,茶房來請吃晚飯了。她微微睜開眼睛說聲:「我不要吃。」茶房以為她 也許是吃長齋的,便告訴她說素菜也預備著哩。她似乎感到不耐煩了,連連揮手說 是:「吃不下。」說畢仍自閉目裝睡。啊!這次我可看清了她的眼睛,是大而圓的, 黑白分明,像一顆燦爛的烏寶石嵌在水晶球裡,光彩逼人。她的一瞥像流星掠過天 空,不肯稍逗留,雖然我的腳步已經跟著茶房出去了,但是心裡只悵惆,仍在思量 這神秘美妙的一切。

  等我吃完晚飯回艙時,她大概是真睡熟了。她的身軀側向裡臥,顯得腰肢是如 此細瘦,蜷曲著,像一個快要中斷的S字母。我不能想像她明天裊娜地走出艙門時, 給海風這一吹,是否會搖搖欲折斷?一個女人有如此好身材,若肯去做舞女倒是很 相宜的,她可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自始至終沉默著,令人難以猜測。

  我如此想了一會,又看了一會小報,也就和衣入睡了。

  當我被臭蟲咬醒的時候,看見她已經不在對面床鋪上了,而我所看過的幾張小 報卻給移放在那邊,想是她醒來已久,拿去看著解悶的。八月天氣,艙裡仍顯得悶 熱,我想到船尾去站立一會,迎風看月亮,不料走近那面,卻見她已先倚靠在欄杆 上,怔怔的望著天空哩。

  於是我越趄著不知是否應該走上前去。她似乎也覺得了,悠地裡回過頭來,我 只好似笑非笑地算是向她招呼。

  「不睡了嗎?」她先開口問我。

  我就走上前去,在部邊與她並肩站定了答道:「艙裡怪悶的,所以我想出來吹 吹風。」說畢大家也就再沒有話講,我猶豫片刻,只好與她稍站開一些,各自眺望 著橫在前面的大海。

  夜已深沉了,海水呈深藍色,只自無盡無休地奔流著。在極遠處似乎有一條黑 痕,那可不是岸,乃是水與天的交合線,上層是渾渾飩飩的氣,下面是浩浩蕩蕩的 水。啊!我可忽然想到了月亮。中秋節快要到了,天空儘管模糊不清的,烏雲,白 雲,灰色的雲都混雜地飄浮在一起,月亮給遮沒了.只有幾顆小星若有若無地,在 點綴這淒涼的夜,我不禁輕輕歎息了一聲「唉!」

  她忽然在旁邊笑了起來,牙齒很細很白的。大概她已經偷窺我多時了吧?我到 底脫不掉文人習氣,處處顯露出自作多情善感樣子,想起來倒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我只得訕訕對她說:「我剛才是在想這宇宙之大……」說了半句,自己 又覺得未免太文緩緩了,趕緊止住不說下去了。

  不料她卻似乎感到什麼興趣似的,逼著我說道:「你倒頗有詩人氣質。宇宙之 大。…,始哈,其實我們所看見的宇宙之大與我們所知道的宇宙之大還是相差得太 遠了。我們的眼光都很短,所謂一望無限,其實也不過幾十里遠娶了。』」

  我默然不答,心中暗自就激,她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是知識分子,當然。 那麼她究竟是讀文學的?哲學的?自己是有些神經不正常的?

  「你是…你是讀過文科的吧?」我低礙著問。

  她笑答道:「不,我沒有進過大學,我是隨便亂著書的,我願意相信科學。你 對宇宙之大也許是看做神秘,因此發感慨,但我卻知道我們所處的宇宙乃是一個星 辰的集團,地球不過是太陽系的一個行星罷了……」

  我聽著不禁瞧了她一眼,只見她秋波頻傳,似乎很有些得意的樣子,心想你莫 非當我是一個小學生在講解吧?但是她卻似乎不在意,只管說下去道:「地球與太 陽的距離是九千三百萬零五千里。太陽系最外的行星是冥王星,據說與太陽的距離 比地球與太陽的距離要運四十倍,那就是三十七萬萬又二千零二十萬里遠哪,你想 我們這個太陽系又該是多麼的大呀。」

  我冷冷的說聲:「你的記憶力可真是不壞。」

  她笑道:「是呀,但我所講的還不過是地球與太陽之間呀。太陽雖比地球大至 十萬倍,便也不過是銀河系中一千萬萬個恆星之一罷了,而且比較起來還是非常渺 小的。 全銀河系的直徑約有二十萬光年一一一一W個不能用裡來計算,只好採用光 單位,一個光年是六萬萬里。——除此之外,宇宙之中還有三十萬個類似我們的其 它銀河,每一個銀河間相隔距離約為一百五十萬光年。

  我心裡不禁暗暗煩惱起來,悔不該跑出來同她瞎攀談的,半夜三更,放著覺不 睡,誰又耐煩來聽她背誦地理教科書呢?也許她的神經方面真是有毛病,因此只得 繼續敷衍她說:「那銀河系真是大極了,大得不可思議。」她聽著菀然一笑,似乎 也有些料到我的心思,但仍惡意地接下去說:「還不僅如此哩!這些眾銀河之間又 因相互關係而組成更大的體系,即所謂超銀河系,超銀河系約有四十多處,更有人 說有三千多處之多。簡單來說,我們的機器眼截到現在為止,所能觀測到的宇宙空 間的體積,已有五萬萬光年的直徑範圍。然而這還不過是人類所已知的宇宙,也即 是所謂實際上存在的宇宙,我們當然還可以把宇宙想像得更大

  我想:你的「大」話說得也差不多了吧?於是便打斷她道:「但是無論如何, 誠如愛因斯坦所云,宇宙雖無邊卻總是有限的吧。」

  「我們也不能一直相信愛因斯坦下去呀,」她睜大了眼睛急急地說:「愛因斯 坦不一定永遠會對下去的。他將不存在,他與他的學說也許統統都消失了。啊,人 是會消失的,會不存在的,譬如說我的姊姊吧,她就快要……」她的語聲忽轉悲切, 淒然而止。我心裡很想追問她的姊姊究竟快要怎麼樣了,卻又覺得不應該管人傢俬 事,只得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這樣大家就沉默了許久。我的眼睛呆望著拖在船尾的一條長繩。那繩是飄浮在 海面上的,迎浪蜿蜒而來,遠處彷彿還繫著什麼東西,卻又瞧不清楚。她見我呆瞧 著似乎不懂,便又抓住了談話機會,湊近前來告訴我說:「這是計程用的。你瞧, 船邊還有一個表哩。啊,我們離開青島已有這麼多ndle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上 海啦。」她一面講解一面把計程表上所指的裡數指點給我看。但見我似乎並不感到 怎樣興趣,她只得又改變話題說:「你是上海人把?」

  「不,我是寧波人。」我懶洋洋地答:「不過住在上海已有十二年了。」

  「在上海教書!」地估計我的職業是教書,我本想含糊答應一聲,但又講不慣 說話,便只好照實說:「不,我…確是胡亂寫幾句文章的。」說了以後不禁臉紅起 來。

  她的眼睛睜大了,好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卻又非常感到興趣的問:「恕 我冒昧,可以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嗎?」

  我真想不到她在田間如此沉默寡言,而在此刻卻又會酸□不休地同我講下去的, 我後悔剛才不該對她說出自己是個寫文章的人, 但是事已至此, 只好赧然回答: 「我叫做蘇青。」說了,又恐怕人家未必會知道我,便趕緊解釋:「蘇赴蘇州的蘇, 青是青天白日的青。」

  她似乎想了一想,便驚訝地問:「啊,就是寫《結婚十年》的蘇小姐嗎?」

  我覺得心裡的一塊石頭放下來了,果然自己的大名是婦孺皆知的,便不免稍帶 些得意的心請來謙虛兩句:「寫得不好,怪丟人的。」

  她這下子可興奮地笑了,知道我對於她剛才的談吐態度一定有不滿意的地方。 她就解釋說是自己恐怕有些精神變態,有時很愛靜,有時卻又感到寂寞起來,喜歡 同人家措碴,而且還要開玩笑,故意說得人家不耐煩的。「剛才我同你講一大妾銀 河繫起銀河系的話,你是覺得很可笑,同時心裡也在討厭我吧?」她說。

  我笑了一笑,心想你倒居然也有自知之明,但畢竟不便告訴她說是我真有些不 耐煩的意思,只好敷衍道:「那裡的話,我倒著實欽佩作的記憶力不壞喚。」

  她忽然歎一口氣說:「不是我的記憶力好,是因為我感到無聊,常記著這些東 西玩的。我的生活…真是一言難盡!」

  海,橫在我們面前的,仍是茫茫大海。

  我說:「我們還是回到艙裡去談談吧。」

  她答道:「好的,蘇小姐,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你,你也許可以寫成一本小 說呢。」

  下面便是她所說的經過。

  二、姊姊在青島

  她說:

  我姓蔣,名字叫做小眉。我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姊姊叫做眉英的,現在青島養 病。在青島養病,聽起來該是句頗闊綽的話吧?何況我姊姊患的是肺結核症,據說 正應該在青島這種美麗的地方去療養的,可惜事實上並不是如此。她去青島已有兩 年多了, 雖然是抱病去的,卻並非為著療養的目的,她在S大學當講師,為的是賺 錢維持生活。不料到了那邊,這病仍一天深似一天,起先還勉強支撐著去授課,後 來自然非訪人代店不行了。直到三個月前的某天,她忽然又大量咯血了,校方看著 她不行, 叫她正式辭去職務,但仍予她以方便與幫助,她搬到S大學的附屬醫院靜 心醫治。

  她的病重的消息起初不敢通知母親。母親住在人城,年老身衰了,還管我帶著 兩個女孩子,家裡田租的收入不夠維持生活,大部分都是靠我在上海「混」了幾個 錢來津貼家用的,姊姊這次進醫院的時候,不但吐血,而且右足劇痛,腿以下是碰 都碰不得的。右屁股上又生了一個瘡,流膿不止,瘡口有蓮子確般大小,據說這種 東西其實不叫做瘡而叫做漏。漏膿到死為止,是永遠治不好的。至於腿痛的原因呢? 她起初寫信告訴母親說是『風濕症」,後來又說是「關節炎」,直到這次到了青島 以後,才知道也是結核菌在作祟,醫生用X光照射過了,證明是骨髓結核。

  在青島照料她的是堂兄世村夫妻兩個。世材哥現在青島銀行做事,他的太太每 天燒飯汰衣服,只有一個兒子在大學唸書,入的恰巧是我姊姊那系,因此他們一家 便分外同我姊姊接近起來了。這次我來青島也是世材哥寫快信叫我來的,他們看著 姊姊的情形不好,恐怕以後出了事情反給人家埋怨,因此先請我來商量一番。

  「小姑姑!小姑姑!你來啦。」當我拎著皮箱上碼頭時,十八歲的侄兒國保便 叫喊起來。幾年不見,他長得更高了,更黑瘦了。後來我把這話告訴他時,他說: 「我喜歡游泳,整個暑假期中我就天天去學游泳,還在海濱沙灘上滾著要子,所以 皮膚就曬黑哩。」接著,他又興高彩烈地把青島海濱浴場的情報統統告訴我,唉, 這時候我感到自己真也有些老上來了,聽他說得如此興奮,我卻始終引不起興趣來, 只忙著詢問我姊姊的病況道:「她近日究竟怎麼樣了呢?」

  那個青年蹩著眉尖答:「大姑姑吧?這幾天總算沒有高熱,是吃愛爾邦藥片見 效的。這藥片近來很難買到,我爸爸替她找遍了青島的藥房,他們都說貨色沒有了。 後來我爸爸托人想法子,這藥的限價是二元六角金圓券一瓶,我爸爸情願出八元錢, 總算在黑市場裡買到它了。」我隨口說:「真是虧得你爸爸……還有你媽媽同你照 顧……」 說了半句卻又覺得未免太周到了, 反而類乎敷衍似的,便又改變話題: 「此刻你爸爸到行裡去辦公了吧?」他答道:「是的。爸爸本想親自來接小姑姑, 但是因為輪船到得遲,他等不及了。媽媽此刻在家裡替你預備點心哩。」

  於是我們便坐上二輛黃包車,上坡下坡的,許久才到達他們家裡。世材嫂迎接 出來,她的面容很憔悴,衣服也是舊的。他們住的地方是青島銀行的職員宿舍,只 有兩個房間,佈置都很簡陋。我在上海聽說他們已頗有積蓄,怎麼今天親眼瞧見的 情形又如此呢?儉以養已,厚以待人,我吏感激他們照顧我姊姊的好意了。

  點心是一碗清水煮雞蛋,世材嫂親自捧上來,我說:「謝謝,嫂嫂你自己也… …」她連忙搖手說不必客氣,她已經吃過泡飯了,於是我又問:「國保呢?」看看 碗中只有二隻半熟的小蛋黃球,但也只得假裝自己吃不了這許多樣子,硬要分給國 保一半,國保抵死不肯接受,於是世材嫂便說:「這樣吧,小姑姑,你碗裡這些東 西千萬不要推讓,那面鋼精鍋子裡還有些糖湯哩,碎蛋白也很多,國保早上是不大 吃東西的,他爸爸也不吃,我看小姑姑既然一定要叫他吃些,國保,你就把這些鍋 裡的場喝掉了吧。」國保起先還不肯,後來大概是畢竟忍不住肚餓,就把這剩下來 的大半碗光景糖湯咕嘟咕嘟嚥下去了。我瞧著心裡覺得老大的過意不去。

  「青島的物價近來很貴吧?」我吃完了兩個雞蛋黃問。

  她一面拿手巾來給我抹嘴,一面感慨似的回答道:「可不是嗎?豬肉要賣到一 元五六角一斤,雞蛋…就像這麼小的雞蛋,也要位一角錢一個呢?」說著,又彷彿 覺得剛才請我吃過雞蛋,此刻便說雞蛋價貴,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連忙改口說: 「我們此刻先去看看大姑姑好吧?」

  我點點頭。又告訴她說她可不必陪我上醫院了,還是仍舊讓國保辛苦些,陪我 去一趟吧。但是她堅持要同去,因為她昨天為我燒了幾種菜,此刻正好分出些帶給 我姊姊吃去。 我們三個人計議著如何去法,世材嫂便主張搭S大學的校車,國保恐 怕我不願意,我連忙說還是搭校車省些麻煩。於是便決定了,三人先走一段路,在 距家最近的一個車站上趕上了校車,上坡下坡的不久就到附屬醫院了。

  醫院是個很像樣的醫院。我們在大門口下車,穿過花木前森的人行道,曲曲折 折地,終於到了第三病院門前。於是國保捧著小萊盒當先領路,我隨在後面,世材 嫂因為走得慢,更被錯落在門外了。我輕聲說;「國保,我們慢慢走,等你媽媽一 同過去呀。」他說不要緊的,媽媽常來這裡看大姑姑送小菜,她自己認得路。我心 中更加感激他們這一家起來。

  我們較輕的走上了樓梯,一陣濃烈的軟水氣味撲鼻而來,我這才意識到這是醫 院,否則模糊地還當置身於上海第一流華貴大旅館中呢。他們在每間病房門口都寫 著病人的姓名,我隨著國保約摸經過五六間病房模樣,便在一塊長方形的門牌上面 看見清楚地寫著『蔣眉英」三字。呀,我不忍想起名字控在房門口竟已達三月之久, 它是代表我姊姊在這裡長期受苦的象徵呀。瞧著瞧著就不禁令人心酸起來。

  國保財耳對我說道:「小姑姑,請你暫在外邊等一等吧。你今天到這兒來,我 們還不曾告訴過大姑姑哩。因為爸爸說恐怕她聽著太興奮了,前幾夜會睡不著覺的。」 說完之後,他便獨自推門進去了,彷彿到病人床前輕輕告訴些什麼,接著就低喚: 「叫姑姑!小姑姑!作進來吧。」

  我在門外遲疑了片刻,只好拭乾眼淚,小心推門進去。病房是明亮而寬敞的, 當中放著一張床,床的旁邊有一隻小兒,小兒的下面是白色的痰盂。因為什物太少, 房間便顯得空洞而可怕。我姊姊臉色慘白地臥在床上,直挺挺似乎絲毫動彈不得, 人們假使不看見她的眼珠還會轉動,也許就認為她是已經死去的了。

  接著世材嫂也推門而入,一面微微喘著氣。我姊姊安然向我們瞪視著,努力想 裝笑,然而眼圈忍不住有些紅起來了。我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好大家互相默 默地瞧著傷心。

  她的眼眶已凹了進去,嘴唇微微軟動著,像要講話,卻又一時說不出什麼來。 只好連連苦笑著,她笑的時候,我發覺她的牙齒似乎變得特別長了。她的身上蓋著 一條白被單,肉骨已經在布下面消失殆盡,只餘兩根桔子的手臂露出外面,瘦得不 是皺著皮,而是連皮也似乎繃緊了,牢貼裡在骨頭上,磷峋可怕。她的手指也僵白 尖削,像帶霜的枯木般,令人瞧著起寒冷的感覺,我的心裡有些恐怖,但也只得在 床沿坐下去,戰戰兢兢地拉起她的左手說:「妹妹,我瞧你這幾天氣色還好……」 說著心中又覺得愧惶,我這算不算在安慰她,還是在敷衍,欺騙他呢?

  於是站在旁邊的世材嫂也接著如此說了,只有年青的國保默然無語。姊姊起初 似乎有些不相信,但是到後來還是不免有些相信起來了,她微笑著說:「真的嗎? 我看恐怕還是愛爾邦的效力,熱度減低了,面色總好看些。」我不忍再瞧她那在死 亡線上掙扎著的臉,只自低下頭去,撥弄她的手指,只見灰白色的指端卻整齊地長 著淡紅色指甲,像塗抹過宏丹似的,我不禁疑惑起來了。

  「姊姊,你的指甲怎麼這樣…呢?」我本想加上「好雷』兩字,但畢竟覺得不 妥當,就把喉嚨聲音含糊嚥住了,她似乎馬上就意會到了說:「那是一種病人的膚 色,你瞧,我的指甲上面早已沒有健康圈了,而且指尖腳尖都是冷冰冰的,那是因 為高度的貧血…

  「可以輸血嗎?」我急切地問,自然心中也毫無把握。

  她答道:「這怎麼會有效呢?輸血對於驟然失血過多的人也許有用,但是我…」 講到這裡她的真心微笑又消失了,絕望擺在她面前,她的心驟然沉重起來。過了一 會地忽然像講笑話似的哈哈兩聲道:「我是除非有像孫行者般的神通,能到太上老 君那裡去偷幾粒仙丹來就好了。」這句話說了以後,我們非但沒有感到她的滑稽或 俏皮,而且更覺心酸欲裂,大家似乎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講不出來了。

  「大姑姑,我今天給你燒了些牛肉來了。」世材議忽然想到牛肉,保詩人心中 得到靈感激的,趕快說了出來。

  「謝謝你,又叫你費心。」姊姊像背書似的說熟了這兩句話。

  「姊姊,你的胃口好嗎?」我也努力想找出些話來講。

  「不發熱的時候還好。」她機械地回答。

  大家對視著又沒有話可講了,後來世材嫂頻頻窺視國保的手腕——國保的手腕 上並沒有什麼, 只有一隻長方形手錶。 姊姊似乎領會到她的意思,便歎口氣說: 「中午一班的校車也許快開到了,你們早些出去等著吧。」世材嫂這才捧到丹詔似 的站起身來,…面卻說道:「我們倒不要緊,校車趕不上也可以坐黃包車的,只是 大姑姑你也該休息休息。國保!小姑姑!我們一同走吧。」我只得跟著她們站起來, 對姊姊說聲:「明天再來看你。」就同她們根兒倆一齊走出房門。房門自動關上後, 我戀戀不忍就走開,因為姊姊還被遺留在裡面,寂寞地,無心無休地給結核菌在領 擾著呀。

  房門口的牌子是白底黑字的,它清楚地映入我眼睛的是:『蔣眉英」三字,也 許有一天這黑字給揩去了,我姊姊的生俞也就不再存在於人世間了。

  國保瞧我呆呆的站著不肯離開,心中老大覺得不忍,便埋怨他母親道:「其實 我們應該讓小姑姑多坐一會。媽老是記掛著校卒,校車,彷彿錯過了這班校車,便 像大總統失掉了整個青島一般。」

  說得世材嫂赧然無語,我知道她的檢省也有道理的,便忙攔住國保道:「好了, 好了,你們倆可千萬不要爭執,我們其實早應該回去了的,你母親到家裡還要燒飯 給我們吃哩。」

  寂寞的病人便只好讓她獨自寂寞地留在醫院裡,外面美麗的風景是與她無涉的, 上坡下坡,她只能夠回想著,或者在夢中出來看看罷了。

  三、其言也善?

  我在青島耽擱了幾天,其中只有一次是與姊姊單獨在一起的,她對我說了許多 肺腑話。

  「唉,小眉,我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會好了,只可憐母親白養我一番,她把辛苦 積蓄下來的錢給我讀書讀到大學畢業,如今卻落得如此收場。」

  「姊!」我聽她說得難過,便想寬慰她幾句,然而泛泛的幾句安慰話又有什麼 用呢?她臥病這許多時,無時無刻不在思索自己的一切,舉凡防搭話說以及有關補 飾的各種藥品方單地都詳細看過了,她的醫學常識——尤其是關於肺病部分的一一 簡直豐富得驚人。有一次我在上海報上看到美國將運來大批「肺病特效藥」的消息, 興奮異常,便趕緊寫信去告訴她,彷彿此藥一到,核菌就馬上可以赴盡殺絕似的, 不料她瞧了此信後淡然一笑,對國保說道:「所謂肺病特效藥,乃是叫做斯屈羅吐 梅新,在美國雜誌上早有此類宣傳,但他們並沒說是特效或什麼的,只不過講此藥 對於肺病可以有幫助(help)罷了。」當時國保聽著未免掃興,便問:「那麼絕對 有效的藥可有沒有呢?」妹姊苦笑道:「到現在為止,實在還沒有。我也只恨世界 上那些科學家太沒用了。」國保反問:「然則可否先找幾種比較有益的——至少是 無損的一一一一藥品來試試呢?」妹姊答道:「有益的藥品據我所知就有一百多種, 無損的更不計其數了,那裡能夠—一都試遍呢?」總之,她對於自己的病一直是知 道得很清楚的,我對此簡直無話可說。

  她見我喊了一聲「婉姊」以後又不說話了,大概也知道我是無話可講,便又自 己說下道:「小眉,我不知道人死了究竟有鬼沒有?以前我是個無鬼論者,現在我 倒希望能夠做個鬼也好, 我可以到A城去看看母親同你的孩子,到上海去看看你, 或者仍回到青島來看看世材哥他們一家子。人死了若是什麼都沒有,那真是太…… 太天趣了。」她說著又輕輕咳嗆了一聲。

  我痛苦地說:「你也許不會…的。」

  她苦笑道:「怎麼不會?我知道我一定會的,只差個遲早罷了。我已經活到三 十幾歲,原也不算太短命,只是我自恨生活得太單調了。從小學到大學,整整十六 年中,我只知道用功唸書,拚命省錢,吃的穿的什麼也捨不得花費,省下錢來想買 些書,哪知道到了今天,醫生卻禁止我,不許我再看那些傷腦筋的書呢?我只能每 天看看報紙,連廣告裡的圖畫與文字都統統給我記熟了,真是無聊得很。其實我就 是多記得些別的書本裡的文字圖畫又有什麼意思呢?現在反正什麼都完了,白費了 一番心血了。」

  我惋惜地說:「真的姊姊,你也實在太要好了,太用功了,這才損害你的精神 與體力。假使你當初讀書肯讀得馬虎一些,現在教書肯教得馬虎一些,也不至於如 此了。」

  她答道:「就可惜我從前不肯這麼想呀。在讀書的時候,我因為自己用的是母 親千辛萬苦節省下來的錢,怎能忍心不好好的求學問呢?於是朝也用功,暮也用功, 結果背也彎曲了,眼睛也近視了,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大學畢業的時候考了個 第一名,母校教授懇切留我在校中當個助教。在大學裡當助教原是件難堪的事呀, 好比用慣了娘姨的少奶奶驟然去替人家當根姨了一般,但是我還是答應下來了,為 的是留在校裡,做研究工作較方便,而且將來出洋留學的機會也多。小眉,你可知 道這十年以來,我一直都是夢想著去留學的呀,抗戰時期我隨學校遷到內地,生活 是夠苦的了,但我還是把僅有的幾個薪水節省下來,托人兌換美鈔,以便將來有機 會出國時可以貼補費用,還要留下一部分來供母親使用。誰知道一切希望成了泡影, 我的身體就在營養不足的情況下,一天天壞起來了,同時我又不能及早療養,只是 拖著病去上課,上課。我也知道肺病原是一種頂討厭的病,因此在人們跟前總不育 提起這個,後來人家似乎也疑心到了,問我為什麼這樣消瘦,我只回答說我家的人 生來都是如此瘦的,沒有關係。有時候我覺得喉頭奇癢,就拚命自己忍住,不願咳 嗽出聲來。到了真真忍不住的時候,我只得向人解釋說是自己最近患感冒了,人家 朝著我冷冷的笑,多難堪的,這種惡意的,懷疑的,令人難受的笑啊!小眉,我不 是沒有衛生常識,也不是不講究公共衛生,我也知道自己的病菌傳染給別人以後, 是於人有損而於自己無益的事。然而我又將怎麼辦呢?進療養院嗎?沒有錢。連向 校方請假都不可能,因為我是教一天書吃一天飯的呀。可別說這樣一個小小助教位 置,鑽謀的人多得很哩,我若說出生病,人家就會強勸我休養,那時候飯碗便保不 住了。於是我只得昧著良心裝無事人,直等到第一次鮮血直噴出來,這才不得不自 己識相一些中途退出伙食團了。於是以後的事情更忙,上課教書以外還要自己在煤 油爐上做飯菜吃,沒心思或者沒氣力做時我便在外面胡亂買些來吃…情一天深似一 天,人家成績比我不如的都一個個得了出國留學機會,不久又從國外得了學位回來 了,當教授的當教授,有幾個甚至於當起系主任來,只有我因為身體不爭氣,竟自 當了七八年助教, 還是前年調到S大學來,才升任為講師的,可是…可是現在又不 得不辭職了。你剛才不是說我做事太努力嗎?其實像我們這樣的一個無依無靠的窮 女教員,要是不賣力做事,又有誰肯容留你呢?這幾年來總算人家還待我不錯,但 我自己老是戰戰兢兢的覺得心裡不安,我的病……」

  我說:「姊姊,你就別再多想著吧,我知道這些年來你是太辛苦了,現在你應 該舒服一些。我知道你是什麼也沒有享受過的。」

  她苦笑道:「現在失業了,還講什麼舒服與享受。只有這次病中,在醫藥方面 的錢倒是花了不少, 如X光攝影啦,打葡萄糖鈣針啦,吃的還有維他命丸,魚肝油 精,退熱藥,開胃藥,安眠藥,止痛藥等等,這也許可以說是醫藥的享受吧?……」 說到這裡她又忍不住乾咳兩聲,似乎覺得此刻可決不是講笑話的時候,於是又改變 語氣說下去:「可是你知道現在西藥又多貴呀!我只有這一些積蓄,想來是不夠多 少時間花的。 要想回A城去又不能夠。住院雖說可以打一個折扣,但是算起來至少 也得二元錢一天哩。國家從來沒有厚待過我們公教人員,我能夠積蓄這些錢,都是 靠平日節衣縮食省下來的,那裡知道現在竟會完全花在醫藥上呢?唉,小眉,想起 這些錢來我就傷心…」

  我聽著也覺得慘然,連忙阻止她說:「但是,姊姊,醫病也是正經用途,這是 要緊的呀。」

  她冷笑一聲道:「你以為要緊嗎?一般人卻並不以為如此哩。即如世材哥與世 材嫂吧,他們雖然熱心替我買藥,有時也常送小菜來,可是我知道他們的心裡也是 並不以為然的。他們認為一個女人的生死並不重要,有病就隨便吃兩劑藥,不好也 讓它去,又何必如此認真花大錢呢?不過現在我所花的還是自己的錢,所以他們也 不好說什麼。假使將來有一天我要開口向他們借了,那就恐怕另有一番景象吧!不 過這個我也並不怪他們,家庭中的一般人物都是如此想法的,即如世材娘去年她自 己病了,也是死摸著錢不肯放鬆,寧可拿一條性命同細菌拼,結果大概是她的天然 抵抗力強,居然也好起來了,於是她便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我說不要緊便不 要緊的。我們女人生來是苦骨頭,不大容易做毛病,就是做了毛病也會帶病延年, 不比得他們男人家要緊。古人有句話,這叫做男人是七寶金身,女人乃醜陋之體。 如何可以一樣看待呢?』這是我們女同胞自己講出來的話,你想聽著氣人不氣人? 偏我這根苦骨頭又不爭氣,毛病一天一天拖下去,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假使 ……」

  「……」我想要阻止她,卻又說不出話來,心裡覺得一陣陣的酸楚。

  妹姊似乎也知道我的難過,使改口說別的道:「小眉,我來告訴你一件事吧。 這裡隔壁住著一個男病人,他也是肺結核患者,進院不過才半月光景。他的太太每 天親自送小菜來,雞啦肉啦,吃也吃不完。聽說那位先生在好的時候是嫖賭吃著件 件都來的,如今病了,依舊家興不減,常常對看護小姐說:『做人有什麼道理呢? 我是吃也吃盡了,穿也穿遍了,玩麼玩厭了……在世的時候見識過花花世界,死後 碰著閻王老子該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交代了吧?』原來他認為人生是以享受為目的。 可怪他的太太在旁聽著非但絲毫不著惱,而且生怕他真個去見閻王老子辦交代了, 便抱著眼淚鼻涕一把拉住地道:『你別這樣想呀,年紀輕輕的怎麼就想到那上面去 呢?陽間裡東西總比那面好。只要菩薩保信你身體一天一天好起來,你要玩只管玩, 我如今是想明白了,再不多說多活了。』男的聽著便點點頭,安心睡著想他的花花 世界玩意兒去了。但是昨天忽又吵起來,說是住在院裡怪悶氣的,他要回去,理由 是:『好又好不了,死又死不了的,天天叫人躺在這裡算是什麼?這裡的飯菜又不 好,看護服侍又不周到,而且全夜開著電燈,走廊上人聲不斷,害得人家睡也睡不 著了,你們這算是騙我銅錢還是什麼呀?半夜三更人家剛要模糊合眼時,看護倏地 推門進來, 拿著報又硬又冷的寒暑表往人家嘴裡一塞,嚇得我心頭畢h亂跳,還以 為是白無常要弄死我哩。要死也死到家中去呀。

  我插嘴問:「後來他就出院了嗎?」

  妹姊笑道:「還沒有。因為醫生說他必須李石膏,恐怕要在醫院裹住上一兩年 哩。」說完以後,她重又想起自己的事了,說道:「在醫院裹住久了實在是件很痛 苦的事,只是我無家可歸,世材哥家裡是不能去的,你在上海又只有兩間公寓房子, 母親在A城帶著你的孩子……唉,可惜S大學給我住的一間宿舍又給他們收回去了, 我的行李書籍都寄放在世材哥家裡,上次我曾關照他們噴射些消毒藥水在這上面, 我如今…知今想起來做女人還是平凡一些好,老老實實的嫁人管家養孩子,這就叫 做幸福呀!與眾不同是不行的。希望就是件騙人的東西,害人的東西,這十幾年來 我完全給它騙了,給它害了!」說到這裡她的顴骨泛紅,我怕她太興奮過度,又要 發熱起來,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就對她說:「姊姊,我有一句要緊 話忘記對你講了,世材哥從人家處打聽得來,說是有一種草藥叫做龍舌蘭的,對於 肺病很有效,姊姊,我看你何妨試一試呢?」

  她凝思片刻,在凹進的眼眶裡終於又射出希望之光,一面欣然問:「龍舌蘭又 是什麼東西呢?你明天最好去買一本《本草綱目》來給我看看,我對於中國的藥是 一直不明白的。不過……若這藥吃了沒有壞處,我想就買來試試也不妨吧,好在草 藥的價錢從不會太貴……」

  謝謝天,她還沒有放棄「生」之希望,她沒有忘記錢的打算,她願意讓我們買 些龍舌蘭來試。他們原來是平凡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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