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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歸寧


  在培才的時候,心裡只覺得煩惱,離開了以後,卻又感到茫茫然起來。家裡一 切還如平常,就是鄰舍或來到的親戚總常常問起:「怎麼樣呢?新少奶奶今天不去 教書嗎?」我聽了只是搖頭苦笑,又不好告訴他們說是公婆聽信小姑讒言,深思男 女混雜而不願我去教了;也不好告訴他們說是校中如何不像樣,我自己不願天天前 去受罪。我住在家中,老黃媽對我說:還是多抱抱簇簇吧,女人總歸看家養孩子的, 那怕出洋回來也沒有用。我默著無語,只覺得自己未免太委曲事負了,看家也輪不 著,養孩子也由不得我作主人。

  有一天,我悄悄地寫了封信給母親,告訴她如何依戀想念之情,說渴望能夠再 與她同住。她馬上差了一個能說會話的女擁林媽來了,告訴我婆婆,道是端午節到 了, 心想接我也寧過夏。原來照N城的老派規矩,女兒出嫁後的三年中,總是接回 嫁家來過夏的。理由我也不曉得,或許是暑天容易出毛病吧,新婚夫婦總熱絡些, 同住在一起反而不大好。至於以後呢?以後往往是子女多了,離也離不開,因此只 好作罷。我結婚後第一個夏天因為腹中有簇簇,母親思訪不便,因此沒有來接我; 這番得到我的信,所以便如此說了。

  我婆婆進房與公公商量了一會,半晌出來對林媽說:「我看準定是這樣把,等 你家小組在端午節那天拜過了羹飯,再回去不遲;給我上復親家母,就這樣好不好、』 林媽當然說好,於是約定那天下午,仍由她僱車子來接。

  於是婆婆留林媽吃點心,吃完了,林媽又說:「那本外孫小姐可否也叫奶媽抱 著同去住幾天呢?」婆婆沉吟了半晌,說道:「簇簇理該給外婆去瞧瞧,只是孩子 家會吵鬧,讓她過一宿先回來吧。」林媽聽說如此,便歡天喜地的給母親報信去了。

  那天夜裡我幾乎睡不著覺,屈指一算,離端午節還差四天哩,好長的日腳!母 親不該著林媽提起什麼端午,假如定要到端午便索性遲來說幾天也罷,省得叫人家 好等——我最怕等待,說要去便去,不能去拉倒,管它什麼是立夏抑或端午?

  然而她們卻偏要管哩!我婆婆第二天合公公計議道:懷青今年算是第一次回娘 家去過夏,簇簇又是初次望外婆,我們節禮須送得像樣些呀。公公說:粽子最要緊, 你們明天快先揀上好的糯米浸起來,石鹼也要揀清潔的,等葉我去買。杏英聽了先 自咽口唾沫,一面咧著嘴巴連聲問爹娘:「究竟我們預備裡多少只數呀?多一些好 不好?」我心裡想總不會少你這個讒嘴丫頭塞肚子的,就不給你也會輸,偷不著就 要咒詛煞蔽簇的老外婆呢。於是大家就此決定,別無他話,只索抖擻精神做去。

  第二天一早,我喊老黃媽倒水不應,自己跑下樓去,只見奶媽在替簇簇撲粉。 我問:老黃媽呢?奶媽說:她清早起來便到河頭淘儒米去了,要裡八斗米粽子呢, 太太昨夜關照過的。我聽了沒話說,自己舀水洗了臉。

  第三天吃過早點,大家便動手了:婆婆叫我抹著葉,也是用水浸過的,先從水 中撈出來,放在石長凳上抹平直了,狹短的破碎的都要棄去。我把平直完整的棕色 著葉一張張遞給婆婆及老黃媽,心裡盡想著明天回去時情形,不由的臉上只要透出 笑容來;但繼而一忖回娘家就顯得這麼高興,不是叫婆婆瞧著寒心嗎?無論如何使 不得,只好勉強把面孔繃緊。杏英的面孔也繃緊,原因是她要裡粽子,婆婆不答應。 婆婆說她裡的粽子彷彿大飯團一般,沒有尖翹翹角兒,送出去豈不給簇簇的外婆笑 話?我對婆婆說:橫豎拿去也是吃掉的,這樣子差些有什麼關係?婆婆答道:這個 你不知道,粽子項要緊的是一隻項角,長長尖尖的茁在上面,下面三個角給它支平 穩了,一隻隻簇在盤中多好看!據說張獻忠難小腳山,揀一隻最嬌小尖翅的金蓮放 在上面作項子。我婆婆在端午那天為了揀這個頂粽,不惜大費周章把全體粽子都排 列在四張大入仙桌上,端詳了又端詳,最後還得聽憑公公來決定——究竟這只高出 儕輩的頂粽是否真能出類拔蘋呢?我們俗眼也是分辨不大出來,不過既然是公公挑 的,便沒人敢反對,一家之主挑只尖兒,還會有錯嗎?

  午刻做羹飯,大家匆匆吃過,便把八色節禮裝好;但是婆婆還不放心粽子,叫 挑擔的人千萬腳步走得穩些,別讓簇成尖堆的粽子紛紛掉下來。「萬一,」我婆婆 再三叮囑:「有幾個滾下來了,你須在路上小心把它們裝好;暗,這只纏紅絨的角 兒頂尖的粽子是放在最上面的,千萬別弄錯了。」挑擔的人才動身,林媽也帶著兩 輛空車來接我們了。

  我那天穿的是淡紅綢薄夾袍,領上,袖口,胸前都繡著花。外套淺灰色短大衣, 一條五彩花手帕插在左袋口,半露出像朵雜色的雞冠花,簇簇要來拿,我趕快閃開 了。她今天也給打扮得花團錦簇,一套金黃色軟緞制的連衣連褲簇新的服裝,背後 扣鈕子,上面繡著仙鶴銜格珠圖,一隻隻飛的姿勢不同,身上羽毛是白的,翼尖, 嘴尖,尾巴頭頂都夾著黑色,腳爪像是看不清楚的暗灰。她的祖母說:端午日,簇 簇還是仍舊穿老虎鞋吧,只要揀雙新的。金鎖片,銀項圈,一古兒都給她掛上,還 要用五彩絲線打絡了給串上本黃歷,說那是鎮壓的,又可以辟邪。簇簇的帽子,前 面半環形綴著十人尊空心的小金羅漢,但是她祖母還是不放心,昨夜忽然異想天開 地在帽頂上又給她綴了一隻金製小八卦,只叮囑奶媽一路上須小心,別失掉了。簇 簇打扮完畢,張開小嘴只是啃自己拳頭;她的腕上戴著一副精巧響鈴鍋,也是金製 的,每隻鍋上有三個響鈴,右手腕上還縛著一圈五彩絡子,乃是立夏節上老黃媽給 她會上的,說是簇簇腕上套了立夏繩今年便再炎熱些也不會中暑的了。簇簇胖得很 快,如今繩圈已清在嫩肉裡了,我看看著實肉痛,但卻沒有話說。最後,她們給她 在鼻尖上搽了一大瓣墨跡,這也是老規矩,初次到外婆家去應該是「烏鼻頭」的。

  於是我上樓去把房門鎖上了,拎出一隻提售,裡面全是襯衫褲襪子手帕等等, 夾單旗袍也有幾件,因為我要住過夏哩。其我要帶的東西還多得很,只是提鎮裝不 下了,我又不好再加一隻箱子或網籃,給人家瞧看似乎把東西統統搬回娘家去了。 我叫奶媽上來把提筐拎下樓去,一面走進婆婆房內,請婆婆也進來,就把自己的房 門鑰匙及首飾箱子整個交給了她,手上只帶玫瑰紅寶石戒子一隻,結婚鑽戒一隻, 腕上左只是表,有只是細絲縷花金鑰兒,婆婆把東西藏過了,與我一同走下樓來。

  到樓下,婆婆叫老黃媽送我們上車。一而她指著一大籃東西道:「這是送外婆 的包頭,還有其他食物,你可分贈鄰舍和親戚。」我應了一聲,林媽便連聲謙謝說 不敢當,但老黃媽已拎過籃子走了。

  我與奶媽林媽分乘了三輛車子,我在前面,奶媽與簇簇在中間,林媽帶著東西 在最後。一路上我回頭瞧著簇簇,她似乎高興極了,手舞足蹈,歡叫不已,我也高 興得輕飄飄起來。好容易到了家門,母親已在焦急地等著了。

  我進門直喊:「媽媽!」母親迎了出來,開口便問:「簇簇也來了嗎?」但是 簇簇怕生,她怕外婆要抱她,緊緊捧住奶媽的頭頸不放。

  母親叫林媽出去付了車錢,一面叫我們進去房裡坐,一面告訴我送禮的人才回 去,你婆婆何必這樣客氣,粽子裡得真好,只是太多了,叫人實在過意不去。我聽 了心中驟然起陣寒顫,怎麼連母親都同我客套起來了,難道也視我為外人了嗎?僅 繼而一忖,她也許是說給奶媽聽的,希望她明天回去會傳給我婆婆聽,於是我也就 接著說了些婆婆很惦記你,囑我代候等話,說著,並將整籃東西奉上。

  母親打開盤子一看,原來裡面有二封包頭,一封是蓮子與冰糖,一封獲警雅與 百果糕。 其他還有威光餅一大單,約有百隻光景,這是N城人的大禮。此外尚有蛋 糕啦,椒批片啦,豆酥糖啦,綠豆糕啦。各式糕餅,以及橘子啦,香蕉啦,梨頭啦, 水蜜桃啦,各式水果都有。母親連說太客氣啦,這又算什麼呢?一面把它們取出來 放在桌上,準備搭配好了分贈鄰居及附近親戚。簇簇瞧見這許多東西,便嚷著要吃 了,我待要取給她時,母親忙阻住道:「寶寶不要急,外婆備著好些東西給你吃呢, 等會兒先跑桂圓湯。」這也是規矩。接著三道菜來了,先是上好龍井茶,我與簇簇 及奶媽各一杯,奶媽杯中沒有玫瑰花絨絨花,便把算是簇簇的一杯喝了。其後便是 桂圓湯,我與簇簇各一盛,母親拚命勸簇簇多喝些湯。於是我把自己一盅內的湯麼 倒給簇簇,簇簇喝掉一半,奶媽就給她把尿。做外婆的嘖嘖稱讚道:「這個孩子真 乖,還不到週歲,就能把尿了,真要好好的給她做些漂亮衣服呢。」我笑道:「她 的漂亮衣服還不夠嗎? 滿身披得花蝴蝶似的, 再過幾年還穿不完呢。」母親說: 「這都是作五姑母繡的花,簇簇穿不完可以留給她弟弟穿。真虧得你五姑母,明天 你就把這封包頭轉送給她吧,你可以去看看她。」我還不及答應,林媽已捧進燕窩 茶來了。母親叫她把它放在我面前,說道:「你快些把它喝完了吧。」我就在皮夾 子內摸出二塊銀洋,放在金漆小茶盤內,賞給林媽,林媽千恩萬謝的拿出去了。我 很想同母親談談家常,但是卻不知從何談起;她一會兒對準簇簇同奶媽瞎攀談,一 會兒忙著分配糕餅水果,一會兒又關照林媽說快做點心,我坐著不知如何是好,插 不進嘴也插不上手,只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無聊與厭煩。幾次我對她說:「媽媽, 你且休息一會兒吧,大家也談談。」她卻很不以為然的答道:「談談是無論什麼時 候都可以的,此刻我的事情總要做好一一一一媽,你若坐在這兒無聊,抱著簇簇到 各間房裡玩玩吧,後房床前還掛著許多新做的香袋與管蒲人呢?揀好看的摘下來給 簇簇玩。」奶媽巴不得這一聲,就自抱著我攘往廚下來,同林媽等聊天去了。

  後進的鄰居徐家太太聽見我回來了,忙著傭人端了一大盆豆沙粽子來,上面像 小丘般堆著白糖。她說:「我知道大小姐是愛吃甜的,所以豆沙餡中攪的糖特別多。」 我謝了一聲,賞她家傭人一元錢,母親連連說道:「真是叫徐太太費心了,我正要 著林媽送幾樣粗糕餅來呢,是我女兒帶回來的。」說著,大家閒扯了一會。徐太太 問起我教書的事,我含糊地答道因為我婆婆怕我來來去去太吃力,所以不教了。母 親也歎息著女子讀書真沒有用,像你家徐小姐般讀出來還可以服務社會,等到出嫁 後養了兒女,恐怕連服務家庭也來不及呢。徐太太說道:「我家鳳珠也是沒有辦法, 說婆家高不來低不去的, 今年也有二十五歲了, 說起來真急煞人。」母親便問: 「你的侄兒余少爺怎樣呢?聽說他是個文學家。」徐太太連連搖頭道:『增個人也 古怪得很……」話未畢,林媽又擇了一大盆粽子來了,這是我母親裡的,她逼著我 再吃,也一樣逼著徐太太。

  夜間,簇簇吵著要回去,哭呀哭得我心裹著實煩惱。我母親就拿出各式各樣准 備著的東西出來給她吃, 給她玩, 她仍舊不肯回心轉意。我緊皺雙眉對奶媽道: 「你去哄她後房睡吧,我們再不必管,小孩子是生成的賤胚,越哄越不好!」母親 也似無可奈何,只好聽從我的建議,果然不久簇簇便睡著了。

  於是大家都說:我們也還是早些睡了吧,今天也累夠了。母親與我睡在一間, 林媽也定要湊熱鬧,說是夜間可以幫著照料小小姐,一定要在後房打地鋪。

  上了床,母親仍只問我公婆健否,崇賢最近有無來信等等。問了幾句又談起杏 英,她說她真是能幹得很的,樣樣幫著你婆婆料理家事,真要比你這種讀書出身, 一事做不來的媳婦有用的多了。我哼了一聲道:「能幹些什麼?只是長得五嫁不出 去,不得不鑽在廚房裡挑撥些是非罷了。」母親聽著連連高聲咳嗽,似乎在禁止我 決不要說下去,恐怕媽媽隔牆有耳,明天要傳出去。

  可是事實上奶媽那裡會來聽我們呢?她在後房與林媽正談得高興,說是在我家 老爺如何,太太如何,少奶奶當然是好的,還有小姐。…然媽括四道:「你家小姐 真五得很呀!」奶媽也笑得格格的,說小姐是真不好看,但是聽太太說,她母家有 一個大便媳婦倒是長得很俊,只可惜侄少爺早故世了,害得她空房守到老,美人地 往往福薄命苦。我聽著有些刺耳,就放意高聲咳嗽一下,她們恐我疲倦要題,也就 停口了。

  在寂寞的夜裡,在寂寞的床上,母親也是一樣的茫茫然呀;而且還有一種陌生 的感覺,似乎有些拘束,似乎有些裝作,我也知道那是不必要的,然而仍舊不自然。 難道我的母親也不能再同我親近了嗎?她為什麼要同我客氣,待我如外人呢?也許 這是故意演給奶媽看的,我們做了半天的戲子,但是,但是那又有什麼意思?為什 麼必須討我公婆的歡喜,不但我,連我母親也得討她們歡喜呀!生女真是頂倒霉的 事,好像有什麼虧心怕發作似的,時時,處處,樣樣在看人家的顏色。母親呀,你 不能再保護我了,只得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以取得人家的諒解,但是我不能夠這樣, 不願意呀!我的簇簇簇是要永遠保護她的,假如不能夠了,我希望她能自動選擇一 個可信託的人,永遠過著自由自在親親熱熱的生活,只與她的丈夫兩個人……眉目 丈夫也許不像賢,而是像其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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