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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寂寞的一月


  簇簇會哭,當她哭的時候,我心裡急得要命,黃大媽說:「少奶奶你別急,等 明天有了奶,事情使好辦了。」

  可是第二天仍舊沒有奶,我恐怕簇簇真的要餓壞了,想對她們說,只是不好意 思。賢也曾走進過幾次,問我此刻還好嗎,我點點頭,他也不敢多說話,惟恐我產 後吃力。至於簇簇呢?她也曾偷偷地瞧過,看見我在看她,便難為情似的把眼光移 開了。

  到了傍晚的時候,黃大媽走進來說,該給孩子「開口」了。婆婆站在門外,吩 咐指揮,但卻不肯再進房來,說是「紅房」進不得的,進了下世有罪過。黃大媽拿 來一碗木機燒煎出來的湯,叫我洗乳頭,說是木梳可以梳通頭髮,因此它的場也可 以「通如」。洗過了乳頭,便讓孩子吮吸了,真奇怪,她竟懂得如何吸法,而且吮 得這樣緊,這樣巧妙!

  我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奶出來,但是孩子卻有咽聲,難道她咽的是自己唾液嗎? 從來沒有餵過奶的乳頭,叫做「生乳頭」,吮起來實在痛得很的。而且她似乎愈吮 愈緊,後來我真覺得痛初心肝,趕緊把它扳出來,看看上面已有血了。黃大媽說: 快換一隻奶來給她吃呀,吃過幾次,便不痛了。我摸摸自己另一個乳頭,猶疑著怕 塞進她的小嘴裡去,但瞧見地空吮自己下唇,嘖嘖有聲的樣子,實在忍不住了,終 於咬咬牙把她抱近身來。

  吸第二隻奶時,孩子似乎也有些疲倦了,不像先前有力,不久便自沉沉睡去。 我輕輕的縮回身來,睡在她旁邊,睡了一覺,覺得乳房硬梆梆的,原來兩乳已脹滿 著奶汁了。

  在奶汁飽脹的時候,真盼望孩子能把它多吸出些,可是孩子部貪睡。我沒奈何 只得輕輕自己捏弄著乳頭,覺得有些癢癢的,不一會奶便直噴出來,稀薄的,細絲 的,像亂噴著的池水。噴出了些,便覺得好過些,不一會又脹痛起來了。

  我告訴黃大媽,黃大媽說:奶多總是好事情呀,寶寶有福氣了。但是不一會婆 婆就到門外來吩咐我道:我看還是黃大媽絞一塊冷手巾來給你覆住乳房吧,你公公 關照過叫你不必自己餵奶,明年早些可以養個男娃娃,奶媽我已派人四處到鄉下去 找了。

  我沒有話說,心想:自己的乳怎麼多著不讓孩子吃呢?毅級雖然吮得我乳房很 痛,但是我愛看她攢在腋下偎靠著我的樣子,有她睡在我的身旁,我便覺得充實了, 幸福了。

  但是第三天終於來了一個奶媽,她的身材又矮又腫,面孔是扁的,鼻子有些塌, 看上去樣子倒還和善。她把我的簇簇抱了過去,同她一起住在後房,日裡簇簇睡在 床上,她便給她驅蚊子,管尿布。夜裡她也上床睡了,當我想起我的簇簇今夜已是 睡在一個塌鼻子女人的身旁,餓了將攢到她的大綱袋底下去吮吸這顆黑棗似的奶頭 時,我真地委屈得哭起來了。我覺得再也睡不著,沒有了她在一起,我便覺得床上 多空虛,心中多寂寞呀。

  半夜裡,我的乳房更加脹痛得厲害了,沒奈何只得高聲喚奶媽:「把孩子抱過 來呀,叫她吸些奶,我的乳房真痛得要死了。」可是奶媽起先不應,後來含含糊糊 的說道:「孩子夠吃了呢,少奶奶你放心,抱來抱去要著涼的。」我不然拍床大怒 道:「我叫你抱過來,你敢推三阻四?我的孩子難道還要你作主嗎?」這時黃大媽 再也不能不做聲了,伸出頭來在帳外勸道:「少奶奶你且忍耐些吧,奶頭痛些時就 會好的,沒有了如對你的身上就會來了,老爺太太巴不得你再快些替他們養個小孫 孫呢。」

  我哼了一聲,心裡暗想從此再也不要養孩子了,養的時候多痛苦,養下一個女 的來又是多麼的難堪呀!結婚真沒有多大意思,說到兩個人的心吧,心還是隔得遠 遠的;說到男女間快樂,一剎那便完了,不過十分鐘,卻換來十月懷胎,十年養育 的辛苦。

  從此我便罕見簇簇的面了,她們說月裡頭孩子不可多抱,抱慣她將來要不得了。 我也想到育兒常識裡有這麼一句話,嬰兒抱多了背告要彎曲。不是件好事,因此也 就隨她們去了。有時候分明聽見她在後房叭叭哭起來,很好聽的,但聽不到兩聲, 似乎便紛揚鼻子奶媽的大奶頭塞住了嘴,變成悶氣的嗚嗚聲音了。

  我很想念我的簇簇,乳房痛得緊,一大團便麵包似的東西漸漸變成果子蛋糕般, 有硬拉有較快了。終於過了一星期左右,乳房不再分泌乳液,我知道從此我便沒有 能力再跟那個塌鼻子女人的手中奪回我的簇簇來了,至少在一年以內,也許在一年 以上。

  我寂靜地一個人睡在床上,時間似乎特別長。賢有時候也輕輕走進來瞻我,但 是不多講話。有一次他吞吞吐吐地對我說,再過三天他要到上海去了,學校裡已經 開學;我點點頭沒有回答,心想瑞仙又該快樂了吧,幸福的是她,痛苦的是我。

  我能不能再回到學校裡去呢?上學期沒讀完,下學期又開學了。其民畢業後更 沒有信來, 他不在C大,南京對於我便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地方了。還是在家裡看 看簇簇吧,她總是我的,看看她我便彷彿有了安慰了。

  賢去後我便更加覺得寂寞,產房除了黃大媽與塌鼻子奶媽以外,誰也不肯定進 來,好像這裡面全是罪惡之泥污,踏一腳就要沾著她們的身子似的。那末為什麼當 我快要生產的時候,倒有這許多人走進來瞧呢?她們曾竊竊私語著批評我的下身從 肚皮到腳跟,似乎她們都很留意這段,她們自己的身子大概總也鑒賞研究過,而把 我的與她們的相比。我想她們或許是在打量我的肚樣,看這麼養出來的究竟是男還 是女吧;她們或許也在計算我的產道,看那樣孩子出來時究竟便當不便當。我想她 們的下意識中也許正在希望我的肚樣不好,一會兒孩子養下來包管是個女的;而產 道看起來也似乎不夠寬大,孩子要出來而不能出來會把我痛苦得要死呢。不幸我的 經過恰恰正如她們所料,她們這才又慚愧了,似乎恐怕我萬一因產難而死去後,會 在菩薩跟前得悉她們的壞心,而予她們以報復,因此她們馬上就一臉慈悲起來,希 望我能平順地產下,當然太平順也不好,直待西醫用剪刀得的一剪,這下子她們才 快意了,安心了。

  她們在我的房內已經看得相當滿意而去,以後似乎都是平常的戲,沒有什麼緊 張之處,她們再也不屑看了,因此便群起而侮辱我,說我住的是紅房,進了有罪過, 故意冷落我。我在裡面多難過呀,一清早醒來,眼睜睜瞧天亮。天亮了,黃大媽悉 悉索索地在後房下床,撒尿,輕輕的咳嗽兩聲,然後躡手躡腳地打從我房裡走過。 我驟然喊她聲:「黃大媽,你這麼早起來了嗎?」她頓時嚇了一跳,定了定神回答 道:「少奶奶你再睡一會吧,等我燒熱了水,再來給你洗臉。」

  但是黃大媽久久不至。她也許是先在打掃庭院,抹桌子,搬椅子的忙亂一陣, 然後再去燒水。也許是燒了大半壺水自己先洗臉了,然後再燒熱一壺來,給我洗。 她還要忙著吃早飯,填飽了自己的癟肚子,再想到我的早點。至於奶媽呢?她是不 到日高三丈不起床的,捧著一個簇簇,什麼也不管了。

  我一個人寂寞地躺在床上,心裡煩躁起來,只想披衣而起。但是,下半身似乎 由不得自己,半麻木地,直的硬的,再也沒有力氣。婆婆曾關照我:產月裡不可做 毛病呀,有了病痛一世也治不好了。還是不動彈吧,寂寞的光陰,幾十天總也會過 去的。

  吃過了早點,奶媽便來我床前站一會。她告訴我夜裡寶寶如何一次次醒來,她 如何當心地拍著她,趕緊餵她奶,她吮著奶就沉沉地睡去了。她又說她的奶實在脹 得緊,寶寶吃不完,只好用碗盛著擠出來,想想倒可以給你少奶喝。我說誰要喝你 奶,人乳又腥又淡一些味道也沒有。她訕訕地自進後房去了。我不是不識得人家一 片好意,我是恨她霸佔了我的孩兒,還要向我來多嘴誇耀似的。

  奶奶過去了,我這才又感覺到無聊起來。看書看報是不可以的,留聲機沒有人 會開,睜著眼睛望窗外,看來看去只不過這麼一塊豆腐乾般大的天空。天空上有時 候有些雲,有時候雲沒有;太陽則只見它的光,瞧不見它本身。太陽光透過來的時 候,房中玻璃都閃著光。我怕損壞自己的眼睛,趕緊移向光線暗處,一件件笨重的 雕刻得過於繁瑣的紅木器具都呆板著臉孔站直著,沒有絲毫新鮮生動的氣象。我瞧 它們瞧得厭了,心想何時才能飛出這間古老寂靜的房間見?秋天快到了,外面雖然 蕭條,總該有些高爽清遠之氣吧,無論如何也要比這裡好些,我想飛,穿過這一格 格劃分著天空的窗子,飄升到薄薄的白雲之上,然後駕著它們到我的故居,探望我 媽媽,與她抱頭痛哭一場!一我為什麼想穿窗而出呢?原因是我不愛從房門口出來, 走下樓梯,也許在樓梯頭與黃毛髮的姑娘碰到了,瞧著她歪嘴一笑,我不喜歡杏英, 不,簡直有些恨她。

  促是我的身子動彈不得,我只能躺在床上等午飯端上來。做產的婦人是吃得好 的,蛋啦肉啦什麼都有,就是不備青菜。黃大媽說:吃了青菜會發腫的。我說:腫 什麼呢?肚子腫,還是喉嚨腫得嚥不下了?但是她也答不出來,我要吃,她仍舊不 許。

  吃完午飯,我便睡一忽兒。但是後房簇簇的哭聲又把我吵醒了,我煩惱地想: 奶媽究竟到那裡去了呢?正待拍聲喊時,她的聲音從後房嗡起來了,原來也睡熟了, 卻讓簇簇盡哭!

  我說:「奶奶,你太不懂事呀,我剛睡中覺,睡得正好,你卻讓孩子來吵醒我。」 她在隔壁嗯嗯應了幾聲,一面低啞著聲音不知在哼努還在唱:「寶寶快睡晤,喚, 寶寶要睡覺!」

  給她們吵醒了,我便睡不著。聽聽後房毫無聲息,情知奶媽又跟著孩子一齊入 睡了,心裡惱得緊。過了片刻,我便喊:「奶媽,寶寶睡著了嗎?奶頭可有吐出來 不曾?嬰兒含著奶頭睡是……」奶媽嗯的一聲驚醒過來,一面連聲喚喚地說曉得了, 我正要起來洗尿布了呢。我哼了一聲,對她說道:「你也真的睡得夠了吧,早上比 我醒來不知遲多少時候,此刻我睡著了,也不當心照顧孩子,卻讓她來吵醒我。」 奶媽沒有話說,接著還是嗯嗯。

  沒有人可談,沒有人可罵,說著便也沒有意思了,於是我便改口問奶媽:「你 為什麼要出來呢?奶媽。」她在後房長長歎口氣,說道:「也是我命苦呀,少奶奶, 嫁個男人不爭氣,貪吃懶做,只會在家生小孩子,生出小孩子來一個個丟到堂裡去 了!」

  「什麼?」我帶著詫異的口氣問,心裡明明知道,卻恐猜得不對,於是再追問 一句:「可是丟到育嬰堂去了?」

  她嗚咽著說:「可還不是?一個又白又胖的大娃娃呀,還是小子呢,只好狠一 下心腸丟了。」

  「丟了孩子好賺錢。」我用平淡的口吻安慰她說,心裡有些得意。我的娃娃是 女的,還可以雇奶媽,她的男孩卻丟在堂裡!於是我知道貧富的不平等比男女的不 平等更厲害,只聽得那個貧苦的女人又說道:「少奶奶,嫁人真是沒有好處,苦苦 的養個孩子,卻又丟了,出來給人家當奶媽。雖然這裡你少奶奶同老爺太太都待我 好,賺這麼多的錢,我還說什麼?但是錢也不能歸我用呀,我那個不要勝的男人早 已向這裡拿了十元去了,說要去還債。——我這次生孩子的時候產婆雖沒有喊,自 己替自己接生下來的;但是抱孩子上城丟到育嬰堂去卻忍心不下,叫人代抱去,要 化好幾塊錢呢。」

  我默默地點點頭, 覺得有些淒惻, 不要再聽下去了。過了一會,我對她說: 「寶寶還睡著麼?抱她過來給我瞧瞧!」她顯然有些驚訝,卻也不敢反對,孩子便 裹著毛巾捧過來放在我身旁。

  簇簇貼近我睡著,小身體動了幾下,嘴巴空吮著,像在夢吮奶。我想把奶頭塞 進她的小嘴裡去,雖然沒有奶了,給她吮幾下總也有癢癢的舒服的感覺。但是奶奶 說:「少奶奶,把寶寶推得開些吧,你的奶已經斷了,再吸出來是有毒的。」我雖 然不相信,卻也不願打擾孩子的安睡,就自躺直了不再觸著她。

  我說:「奶媽,你去洗尿布吧,孩子我管著。」她嗯了一聲,矮而胖的身子移 動起來,呆滯又遲緩地。她的塌鼻子洞孔一掀一掀,扁平臉上顯然還帶著些悲哀的 顏色,「真是男人不爭氣呀,要是我……我能夠嫁著個稱心如意的人……」像是在 說,像是躡儒著不敢全說出來,她去了。

  我躺在床上;眼瞧著窗外的天,心裡浮起一種幻想。蕭索的秋晚,後湖該滿是 斷梗殘荷了吧,人兒不歸來了,不知道湖山會不會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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