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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配角做的事


  ××學校三年級大學生周,把信寫了又寫,還缺少勇氣發去。這個為愛情所融化的 人,每一次把自己所寫的信拿來讀及時,總是全身發抖,興奮到難於支持。他不知道這 事情怎麼樣就可以辦得好一點。他不知道他這信究竟應當如何措詞。他在用不著留心的 文法上,修改了一次又一次,總好像還不大完全,擱下來缺少發去的勇氣。

  他想到應當去同士平先生談談,把信請求士平先生過目一下,還得請求這可信託的 人斟酌一下字句,可是沒有做到。

  他想親自去遞交這封信,以便用言語去補足信中沒說及的一切,他又不敢。

  他想到許多利害,越想便越覺得害怕起來,什麼事也不作,一天就又過去了。

  他的信一共寫得有許多封了,還沒有一封為蘿見到。

  把信寫來自己一看,第一封是太熱情了,沒有用處,他留下了。第二封又太不熱情 了,恐怕蘿見到不大明白,也留下了。第三封……有一天的下午,蘿到××學校去,見 到了這周姓學生,這人一見到她就紅著臉飛跑了,蘿覺得很好笑。

  蘿是到士平先生處的,同士平先生談了一會宗澤的性情,陳白也來了。陳白這人聰 明有餘卻缺乏想像,他因為見到蘿脾氣比較好了一點,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說到許多人 的故事。

  他說宗澤如何愛過他的堂姊,又說這事情在東京如何為中國學生所注意。他又說到 別人的各種事情,把蘿這幾天來對她一點友誼都在無形中浪費了,蘿想說,「蠢東西。 別人的壞處並不能證明你自己的完全!」陳白沒有明白,所以這驕矜自得的人,又在自 己所掘的阱邊跳下去了。

  士平先生好像看得出陳白的聰明失敗處,在陳白說及宗澤時,就為宗澤說了許多好 話。蘿聽到這個,且注意到士平先生的神情,士平先生的善意從蘿眼中看來仍然是一種 不得體的行為。「為什麼只說別人,卻忘了你自己?」士平先生沒有注意到這點,所以 也失敗了。

  一個只知道有自己的人來了,先是在窗下,怯怯的望了半天,聽到裡面的說笑,不 敢進來又捨不得走去,到後為士平先生見到了。

  「周,怎麼樣?進來坐呀!」

  陳白也說,「周,你來,我同你說……」這男子,賊一樣溜進來了,望到壁的空處, 臉上發燒。

  蘿和士平先生都知道這個人的心事。陳白因為對於這人還不甚明白,就說,「密司 特周,他們在大方戲院的演劇批評上,說你有表演情人的天才,這個文章看見了沒有?」

  「……」他只望到陳白苦笑,意思像是要求陳白不要這樣虐待他。

  「是悲劇的能手,好像《時報》記者也說到過。」

  那學生抗議似的說,「不,他們說陳白先生是天才!」

  陳白望到蘿,「那是演戲,因為演戲的天才並不恰於實用,蘿以為怎麼樣。」

  蘿說,「許多人自己倒相信自己是聰明人。」

  「我可缺少這種勇氣。可是我相信你是值得自己有這自信的。」

  蘿說,「陳白,你的口是一枝槳,當劃的時候才劃,對於你有益一點。」

  陳白說,「既然是槳,我以為只要划動總能夠向前。」

  蘿笑了,心想,「外表那麼整齊,一說話就顯得淺陋了。」

  士平先生這時開口了,說,「我們的戲演得不壞,可是蘿你好像感到疲倦了。」

  「我當真疲倦了,因為從劇上也不容易找出一個懂事的人。」

  陳白同士平先生,皆知道這句話意思所指,是「人事上不愉快的角色更多」,兩個 人在這話上都發了笑。但周姓學生,卻聽到這個話全身發了抖,因為他記得同蘿演×× ×時,蘿在劇本角色身份上,曾說過「只有你是不討厭的人」。他想要說一句話打動蘿 的愛情,他想要知道蘿這時的心事,因為他曾在早上把一封寫給蘿的信冒昧付郵了,現 在正想知道這結果!

  他想了一會,才找出一句自己以為非常得體的話來說道:「蘿小姐,我把×××的 臨死時那台詞也忘記了。」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你當告我那消息,在我死去以前。」

  蘿望到這又狡猾又老實的人非常難受,「這樣簡單的設計,可笑的圖謀,就是男子 在戀愛中做出的事情!這對於一個女子有什麼用處?這呆子,忘記了口原只是吃水果接 吻用的東西,見到陳白能言善辯,以為每一個人的口也都有說謊的權利,所以應當瘖啞 卻做不到,想把蠢話充實自己,卻為蠢話所埋葬了。」她自己在心上把這話說過了,她 好笑,因為這話並不為第二個人聽到。

  士平先生也明白這個男子的失策處了,把話移了方向,問這學生是不是做得有文章。 這學生這時不大高興同士平先生來討論這些事情,只是搖頭,並且說,「我什麼也不想 做,什麼也不能做,近來簡直不像生活……」陳白取笑似的問,「密司特周,為什麼通 通不幹了呢?」

  這學生因為陳白的問話含得有惡意,無法對抗,就作為不曾聽到的神氣,把臉掉到 蘿的那一方去,做了一個憂愁的表情。

  蘿說,「陳白,密司特周是不是同密司郁是兩個好朋友?」

  陳白說,「應當很好的,兩個人都是那麼年青,那麼體面。

  可是我聽說密司郁下學期要回家去了,不知密司特周知不知道是為什麼?」

  士平先生說,「周,你為什麼不把你的《暴徒》一劇寫成?」

  蘿說,「趕快寫成我們就可以試演一次。」

  那學生向蘿看著,慢慢的低下頭去了,「士平先生,你知道我近來的情形!」

  士平先生聽到這個話,是要他幫忙的意思,他不好再把話說下去了,我只說,「密 司特周,人事是複雜得很的,你神經衰弱,所以受不了波折。」說過後,又向蘿說道: 「蘿,這大伙中,只有你是快樂的!」

  蘿知道士平先生的意思所在,她不能不否認,「我並不快樂,士平先生!我常常覺 得生活到這世界上很好笑,因為大家都像為一隻不可見的手拖來拖去。人都是不由自主 的,即或是每一個人皆想要做自己的事,並不缺少私心,可是私心一到人事上,就為利 害打算變成另外一件東西了。」

  士平先生說,「你的話同前次論調有了矛盾,不記得了吧?」

  「記得之至。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記到許久以前的事情?」

  「你不能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

  「誰能加上這個限制?秦始皇統一了天下,也不能統一我的感情!」

  「自己應當加上去,因為才見得出忠實。」

  「讓這限制在女子同一些淺薄的男子生活上生出一種影響也好,我並不反對別人的 事。」

  「你自己用不著嗎?」

  「我用不著。」

  陳白加上了點意見,說,「因為圖方便起見,矛盾是聰明人必需要的。」

  蘿說,「不是這樣!我是因為不圖在你們這樣男子方面得那方便,才每日每時都在 矛盾中躲避!」

  士平先生為這句話得意的笑了。他另外有所會心,望到陳白。因為這幾天來陳白在 蘿友誼方面,又似乎取了進步樣子,使士平先生不免小小不懌。他幾天來都不曾聽到蘿 的鋒芒四逼的言語了,這時卻見到陳白躺下而且沉默了,他不作聲,且看陳白還有什麼 手段可以恢復那心上的損失。陳白貌如平時,用一個有教養有身份的人微笑的態度,把 自己援救出來了。他對到士平先生笑:「士平先生,好厲害!」

  士平先生說,「風是只吹那白楊的。」他意思所在,以為這句話嘲笑到陳白,卻只 有蘿能夠懂它。果然蘿也笑了。她願意士平先生明白陳白是一敗塗地了的,因為昨天在 舅父家中,在宗澤的面前,陳白乘到一個不意而來的機會,得到了些十分不當的便利。 士平先生那時看得分明,這時節,所以一定要士平先生見到,她才快樂。還有她要在那 個周姓學生面前,使那怯懦的男子血燃燒起來,也必需使陳白受點窘。她這時卻同那學 生來說話了,她把一個戲劇作為討論理由,盡這怯弱的心慢慢的接近到自己身邊來,她 一面欣賞到這男子為情慾而糊塗的姿態,一面又激動到士平先生。

  為什麼要激動士平先生?那是無理而又必須的遊戲。因為這三天來蘿皆同到這幾個 人在一處,蘿在宗澤面前的沉默,是士平先生所知道的。士平先生的安詳,說明了這人 的惡意。

  他沒有一句話嘲笑到蘿,可是那沉默,卻更明確的在解釋到「一切皆知」的意思。

  這一點她恨了士平先生,要報復才能快意。因為陳白為人雖然又驕傲又虛偽,如一 只孔雀,可是他只知道炫耀自己,卻不甚注意旁人。士平先生的謙虛裡有理智的眼睛, 看到的是人的一切丑處壞處,她的驕傲使她在士平先生受了損失,所以她在這時特別同 那學生親近。

  這學生,在蘿身上做的夢,是人類所不許可的誇張好夢。

  因為他早上給蘿的信,以為已經為蘿見到了,這時的蘿就是為了答覆那個信所施的 行為。他想到一些荒唐事情,就全身顫慄不止。

  到後,蘿覺得把這幾個男子各人分上應得的災難和幸福已做到,她走了。

  她回到家裡去時,見到宗澤坐在客廳裡,想到先一時的事情,不覺臉紅了。宗澤正 拿著她一個照相在手裡看得出神,還不知道蘿已回家。

  蘿站在門邊,「宗澤先生,對不起,我到××學校去了。」

  宗澤回過頭來時手還沒有把那個相放下,也不覺得難過,卻說,「這相照得真美, 我看癡了,不知道蘿小姐回來了。」

  「來多久了嗎?」

  「大約有一點鐘了。我特意來看你,因為你好像有使人不能離開你的力量。」

  「當真嗎?」

  「你自己也早就相信這力量了。」

  蘿覺得有點不大好意思了,「我實在缺少這自信。」

  宗澤說,「不應當缺少這自信。美是值得驕傲的,因為時間並不長久。」

  「世間也還有比美更可貴的東西。」

  「那是當然的。不過世界上並沒有同樣的美,所以一個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好處, 卻在浪費情形中糟蹋了它,那是罪過。」

  ……

  蘿一面同宗澤說話,一面把從各處寄來的信裁看,北京兩封,廣東一封,本埠陳白 一封,那周姓學生一封。先是不知道這信是誰寄來的,裁開後才明白就是那大學生的信, 上面說了許多空話,許多越說越見糊塗的話,充滿了憂鬱,雜亂無章的引證了若干典故, 又總是朦朧不清。把信看過了,這被那學生在信上有五個不同稱呼的蘿,欲笑也笑不下 去。宗澤好像是不曾注意到這個的,竟似乎完全沒有見到。蘿心想,我應當要你注意一 下,就把信遞過去,說道:「宗澤先生你看年青人做的事情。我真是為這種人難過。」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內容的宗澤,仍然是沒有笑容。只靜靜的說, 「這是自然的,男子多數就在自己這類行為上做出蠢事。」

  「你以為是蠢事嗎?」蘿雖然這樣抗議,卻又像是僅僅為得說這個話的也是男子的 原故,不然是不會這樣說的。

  「當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認這個並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數女人就正要這東西!不過 現在的你,我卻知道決不會以為他是聰明,這是我看得出的。」

  「宗澤先生,你估計的不對。」

  「也許會有錯誤,就因為你是個好高的人,只為我說過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蘿沒有話可說了,就笑著,表示被這個話說中了。

  宗澤又拿起那個信來,看那上面的典故,輕輕的讀著。蘿就代為解釋的樣子說道: 「全是讀書太多了,一點不知道人情。十九世紀典型書獃子。」

  「這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

  「那你說是什麼?」

  「蠢的永遠是蠢的,正如一塊石頭永遠是石頭一樣。」

  「宗澤先生,你這話我不大同意!」

  「我們說話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說的。」

  「可是我也這樣說過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為說話是代表各人興味。我相信有時你是用得著這一句話的。因 為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於說話的人。」

  「你是說用這句話表示自己趣味的獨在不是?」

  「是挽救自己的錯誤!」

  「那你也承認有錯誤了。」

  「那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在你面前,一切人某一時節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 所不同的,不過是各人教養年齡種種不同,所以程度也兩樣罷了。」

  「宗澤先生,我想你這句話是一句笑話。」

  「你並不以為是笑話,便聽到我說這個,這時節即或以為是笑話,過後也仍然能夠 使你快樂。」

  「我聽過許多人的阿諛了。一個女演員嘛!」

  「你知道,你以為一個女人聽過許多人的奉承,就會拒絕一句新的阿諛麼?」

  蘿只把頭搖晃,一時找不出話否認,她心想,「這是厲害的詭辯,又單純,又深入, 在這些人面前,裝啞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後就只笑笑,讓宗澤先生說下去。

  宗澤也沉默了。這個人,他知道蘿是怯於在言語上有所爭鬥的,他過了一會,就問 蘿,預備什麼時候離開這裡到法國去。

  蘿說,「法國我也不想去,這裡我也不願留。」

  「你是厭倦了生活才說這個話。」

  「包圍到我身邊的全是平常,瑣碎,世故,虛偽,使我怎麼不厭倦?你知道我這個 人不是為些人而活的。」

  「但是你也歡喜從這種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歡喜,歡喜,你以為你對我作的估計是很不錯的,是不是?」

  「不是。我並不估計過誰。我只觀察,用言語說明我所見而已。」

  「你以為我是平常任性使氣的女子。」

  「不是。」

  「你以為我缺少男子的慇勤就不快樂。」

  「不是。」

  「你以為我……」

  「疑心多,怎樣會不厭倦生活?」

  「宗澤先生,男子的疑心實在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會自解。」

  「這是聰明處。」

  「可是若果這稱讚中缺少惡意,我想我是無分受這稱讚的。」

  「你覺得你不同別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覺得了的,現在我倒想問你哩。」

  「你比他們單純一點。也多一點吸引力。」

  「這個批評是不錯的。我就是因為單純,做人感覺到許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來。」

  「可是在你面前,我看得出我的單純倒很合用!」

  「你能夠這樣清楚運用你的理智,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並不快樂的,因為照例這是有一點兒譏笑意思。」

  「也是的,我就不歡喜人對我加上不相稱的尊敬或諂媚。」

  「但你是因為先知道了隱藏在尊敬後面,有陰謀存在的原故,你才拒絕它。其實有 時也少不了它。」

  「那你呢?不是一樣麼?」

  「男子不會與女人一樣,你分別得很清楚。昨晚上令舅父也談到這個了。我有許多 地方與令舅意見相合。我知道你是歡喜同舅父爭持的,那因為一種習慣,卻並不是主 張。」

  「舅父的見解若同宗澤先生完全相同,那我覺得是好笑的。」

  「你的意見要改的。即或有意堅持,也不適用。」

  「我不知道宗澤先生指得是革命還是別的意見?」

  「革命嗎?什麼是革命?你以為陳白是革命嗎?士平先生也是革命嗎?……」「我 並不說這個話。可是舅父總還是紳士,不如他們……」「這是你自己也缺少自信的話, 因為你不願意在這些人心情上綜合分析一下,卻不缺少興味,把每一個人思想行為按照 自己趣味分派到前進或落後方面去。你自己,則更少這勇氣檢察自己。」

  「你是舅父一黨了。」

  「因為你舅父說你的長處同短處極對。」

  ……

  紳士回來了,見到宗澤很表示歡迎。三個人把話繼續談下去,宗澤在紳士面前又如 在士平先生等面前一樣,對於蘿,彷彿離得很遠很遠了。

  當晚上,蘿與舅父談話,宗澤先生的為人,是舅父有興味談到的一件事,蘿告給舅 父,說宗澤先生是舅父一黨時,舅父似乎非常快樂。

  蘿回到臥室燈下,預備回一個信給那周姓學生,不知為甚原因,寫了許久也沒有把 信寫好。她只記起宗澤先生的一些言語,而這些言語,平時又像全是為自己生活一種工 具,只有在那人面前時,才被他把這工具奪去,使自己顯得十分空虛。她檢察她自己, 為什麼在這人面前始終是軟弱的理由,才知道是這人並不像一般人的愛她,所以在被凌 逼情形下,她是已經看到自己像是敗在這人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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